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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一毛毛

2013-12-29东珠

美文 2013年13期

东北的春天总在说谎!

一整天,我莫名其妙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的脑子出了问题,它又犯病了。这种病,我小时候犯过一次。那时候我正在上小学,一个休息日,我拎着两条麻秆一样的瘦腿,像野狗一样在菜园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瞎逛。中午,就在我饿得像要死去的时候,我得了一个雪花膏的包装皮。我从土里把它抠出来的原因是,那上面印了一朵野花。那野花叫鸢尾花,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从此得了病,这种病的症状是,我的手上总有一种刺鼻的雪花膏味。我洗啊洗啊,两只小手的皮都快搓掉了,那味道还在。它在,我就没有胃口。我吃食物必须经过手。后来,我把辛辣的葱白、韭根、独头蒜捣碎了,一起糊在了我的手心手背上,那味道总算是撒手而去了。可是它又转移了,转移到我的大脑里了。这导致我每吃必吐,一直吐了很长时间。今天这又是怎么了?东北的春天总在说谎——就这一句冷冰冰的话,死死占据着我的大脑,走哪跟哪。我得把它写出来!这是我唯一自救的方法,我由这一句话出发,写成一篇文章,把这魔人的东西转移到纸上,然后再给它盖棺定论,这样我才有可能睡一个囫囵觉——“东北的春天总在说谎。在迎春花张开精致的小嘴要喝雨水的时候,老天爷却又送来一场大雪。那大雪,像愚蠢的男人一样压在迎春花的身上。一个弱弱地呻吟着,一个冷冷地享受着。看着那金黄的花儿,我不免要落泪,这么急着开放,为什么呢?难道只为等待这一场阳春白雪?”

现在是晚上十点,这个东北早春的夜晚,与真正的冬天没有什么两样。雪还在下,风还在刮,气温依然持续在零下二十五度左右。中国的面积那么大,一年四季却只有一个模具。这个模具,扣在东北这有名的苦寒之地上,实在不合适。秋和冬还可以,唯独春和夏,动不动就一勺烩了。这对春天很不尊重。我已经脱了,正围着一个大号棉被,像打盹的大佛那样坐在床上。这是我写稿的一贯状态——先用心写,然后再用笔转译一下。我的手机就放在枕头下,自从我知道了我的大脑有这个毛病,我总是把重要的物件放在离大脑最近的地方。手机很重要,一百号人蹲在这里呢。十点十五分,一阵优美的小提琴铃声奏过之后,出事了!我的手机短信向我传来一个噩耗——木一毛毛要自杀,她割腕了。我的腹稿乱了,现在只剩下了两句话:“东北的春天总在说谎”“木一毛毛要自杀”!我又穿上衣服,那衣服离了我的体温,里外冰凉,直接逼出我的尿液。我说我要出去一下。室友们大多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我说这话她们未必听得到,但我必须得说出来。

这夜道很吓人,我也只能一人前往。自杀不是好事,家丑不能外扬。这样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条夜道,我是第一次走。它和乡村一样,没有路灯。好在我见过它白天的模样,所以现在我可以大致摸着路体,跌跌撞撞前行。我打不到车,因为没人会在这城乡结合部的地方等活儿,因为真怕等到鬼。我只能靠双腿,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黑夜。我拨通她的电话,一次两次三次都没有接。但我还有一线希望,她既然能发短信向我求救,这说明她还没有万念俱灰。可她为什么要割腕呢?我不知道割腕什么滋味,但我的手被镰刀割过。刀,天生与血有缘。夜已经很黑,我的脑子里又插了刀、流出了血。我还有一里地的距离,这一里地,木一毛毛毁灭的、梦幻的、青春的形象像画报一样,呼啦啦地贴满了我的心房。我还记得那天——那一天,木一毛毛特意站定在等我,露着肉腿。她的皮靴在膝盖下,短裙在膝盖上。中间裸着的那部分双腿,像一截鲜嫩的白藕,粗细均匀,仿佛涂满了月色。她是一个容易让人记住的女孩。木,农村有,井口处用粗壮、无皮的圆木层层搭起,没有辘轳。毛毛,农村也有,在动物身上或者是在植物身上。她顶着一个乡村的名姓在等我,金黄的短发毛茸茸地飞舞在春寒料峭里,让我有一种想要触摸的冲动。木一毛毛,每一呼吸,大红嘴唇旁边的热气流与冷气流便开始掐架,不一会就分出了胜负。冷,总是占上风的,因为有季节撑腰,还因为有阳光。阳光总是直着说话,一针见血。那一天,我小跑着去见她。她不停地把体内的热气向外输送,两个鼻眼满足不了大部队的装甲,她就把嘴巴张开,像吸烟一样喷云吐雾。那一刻,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冷艳、惊艳和香艳。但我同时也看出了破绽——春天啊,正在挖着她的膝盖骨!她毫无防备,依然让那双藕腿堂而皇之地亮相。膝盖骨,在一个人的下半身的中间。这个位置易攻难守,一旦失去,就得长时间拖着深重的上半身爬行。那一天,她双手插兜,站在电视台的正门口等我,一只脚实踏在门外石梯的四阶上,另一只脚虚支在三阶上。我很自然地收获了一阶和二阶,两只脚的摆放姿势,也如她一样虚实结合。我一直在调整我的上半身,试图调整出一个唯美的光效。可是,阳光一遇到我,便毫无兴致。它射在我身上,除了让我的后背感到暖和一点以外,并没有其他美意送给我。我说你穿得这么少,不冷吗?她说不冷啊,这都是春天了。我说,你知不知道东北的春天很缺德、总是在说谎?她说还好,习惯了就好了。

看来,她还没有习惯。要不,她怎么能自杀呢?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见面以后,我一整天的工作,都被木一毛毛给安排了。因为她也要住进女子宿舍!这对于我来讲,就像公主驾到一样。她身上极具公主的气质——眼神凄迷绝尘,手指白皙纤长柔弱无骨,脸上一个麻点也没有,干净得让我总想在上面添画两笔。这让我很羡慕,因为有一段时间,我的脸由于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晒成了黑芝麻饼,我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那黑芝麻变成灰芝麻,然后再一粒粒抠掉。那时,我真想发明一种新型的除草剂!脸是个“赖皮”的东西,一与阳光接触便六神无主。在脸上,凡是阳光种上去的麻麻点点,就很难斩草除根。木一毛毛,我的新同事,也是我的主持人。她很喜欢接近我,我认为那是为了沾沾土气、接接地气。我断定她没有种过地,这从她走路的姿势可以看出。她走路,不看天也不看地,更不会左右瞻顾,那忘我的神情,仿佛世界都在袖子里,挥一挥它就来了,再挥一挥它就走了。我曾经种过很多年的地,所以到现在,还是改变不了“头拄地”的走路方式,也改变不了“总是抬头看天”的臭毛病。天和地,都是给农民准备的。驼背也是农民的专利。皮肤粗糙像树皮、过早地衰老,那更是农民的标签。我的父母,到现在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机械化,只适合在平原作业。而在长满褶子、被泥石流动过多次大手术的土地上,只能靠人工一点一点修复,一把屎一把尿地哄着地皮长出庄稼,以待圆满。木一毛毛,是我的海市蜃楼。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月球的,香鲜又沉静,遥远如梦。但是,她要住进女子宿舍,我很高兴。如果落户成功,这应该是女子宿舍有史以来踏进的第一双尊贵的脚。这也会让女子宿舍这部青春野史,从此飘逸着公主的发香和体香……

我还记得那一天,木一毛毛说要在九点半去我的女子宿舍。我撒了个谎,说九点半我有事,十点半再带她去。她莞尔一笑,两颗小虎牙悄悄地露了一下头。这小虎牙,是我儿时的玩具。我小的时候,玩具不在自己的手中,也不是用手玩。多是用眼睛玩,玩那些身体上长出的野史——谁的耳朵长了瘊儿、谁的牙齿七扭八歪、谁的后背长出了罗锅、谁的手长出了六指、谁的腿一粗一细……这些都是我儿时的玩具。渐渐地我也懂了,所谓的文明,就是想尽办法,先把那些人们身体上长出的野史消灭掉。那天,木一毛毛一听说要等到十点半,就先进楼了。而我需要折回去。我知道她的玉体,一定接受不了我那民工一样的居住环境。她是住过月宫的人,虽然在她四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但她的幸福指数并没有受到影响。她那同样漂亮的母亲把她含在嘴里,含辛茹苦,一直含到木一毛毛花枝舒展、奇香一身。等到母亲含不下了,像吐出一颗珍珠一样,把她直接吐到了电视台里,一上镜就是珠光宝气、一鸣惊人。母亲一直是她的月光宝盒。那一天,我顶着雪跑向女子宿舍,我希望她住到我的房间里。她天生贵气、但不傲气,她肯走近我这个土物,我视她为不凡。我奔跑着,雪水呛着我的脸,有了针扎的感觉。手很冷,我像农村妇女一样袖着手,靠臀部的摆动支撑着跑步的速度。我还突然冒出一个很阿Q的想法——有手臂的人,是多么的幸福,手暖心才更暖,还可以自己取暖!可是,木一毛毛没有这种感受吗?割哪也不能割腕啊,那是身体上下唯一可以自行取暖的地方啊!

她没有关门。这也许是她不接我电话的原因。她制造了一起故意伤人案,现又大开着门束手就擒。这里,我只来过一次。是一个“掰间”,房东是一个离婚的女人。今晚那个女人不在家,也许经常不在家。我先找木一毛毛的手,她割的是右手。现在那只右手正被她的左手死死地摁着。我抓过她的手,我说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呢?木一毛毛,像冰尸一样,一挨着我的暖,眼泪便开始大颗大颗地滴落。唇已发白,被牙咬出无数个印记。她不想说话,我不强求她。但我也想哭,我梦中的公主,下榻在这异乡的出租屋里,一张床,一筐洗漱用品,一个简易的布艺衣柜,一面镜子,是她全部的家当,连一只吃饭的碗都没有。墙角,她的皮靴,还像以前一样。木一毛毛很爱她的皮靴,她每次脱下她的皮靴,总是小心翼翼地对折一下,然后装在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总之,无论她走到哪里,首先得把鞋安顿好了,她才可以高枕无忧。屋里光线昏暗,我接过她的右手,和她一起摁着。她的手冰凉,我把她的手放在胸口的位置。她又是一长串的眼泪划落下来。她终于说话了——我有点……有点挺不住了……姐,你看这刀太钝了,我割了好几次也没有割断……我这修眉刀,真的该换换了。她叫我姐,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她比我小好几岁。姐,你看我割的是右手,我就想一了百了……我就这样,咬着牙,一刀一刀地,像拉锯一样,真疼啊……我妈妈给我打电话了,我突然清醒了,我想我不能死!我妈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我是笑着回话的……她的屋里很冷,我在寻找电褥子。她说没有,她只有热水袋。我又找暖瓶,她说也没有,厨房只有房东的烧水壶。房东的烧水壶,黑乎乎地瑟缩在地上。其实,这里也没有厨房,只是在过道里摆了几件炊具,好在没有菜刀,没有菜墩,我长舒了一口气,我觉得是厨房救了木一毛毛!我给木一毛毛烧水,她的生命没有危险,但她的精神已经崩溃。心已经冻成了冰,需要热水把它化开。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尽办法、让她住进女子宿舍呢?其实我也尽力了。那一天,为了迎接她,我在九点半跑回女子宿舍。整整一层楼都被我打扫了!茅房也让我一一检查了。我想象着木一毛毛的前身——她享受的应是高档的蹲位,而不是我们现在这种栅栏式的木厕。现在,茅房正对着水房,只有一米远的距离。水房把“刷鞋、刷牙、洗脸、洗脚、洗衣服、洗盘子、洗碗”这些需要沾水的碎活全包了。女子宿舍的水房太能干了,倘若它的个子再矮一点,洗屁股的活也得接着。这里只有一台洗衣机,供整层楼的女房客使用——这台洗衣机,主要的功能早就病退了,只剩下“甩干”这一项了。我每次看到它都会生出无限感慨——但愿女子宿舍,只是我们青春奋斗期的避难所!当我们年老色衰之时,一定要有一个好的归宿,享受美满的人生!它什么都得甩,从裤头到袜子再到鞋,有时也有男人的东西混进来。是阴是阳房东不管,她只管鞋。房东严格控制着我们用洗机衣甩鞋。有很多次,大家趁她炒菜炸锅的时候,把鞋像放猴一样扔进洗衣机里,然后加大油门、把身体压在洗衣机上,一顿狂甩。等她噼里啪啦炒完,菜出锅,鞋也跟着出锅了。那个洗衣机,必须在我们身体的高压下才能甩鞋,否则就会乱蹦不完活儿。在这一点上,它与房东是串通一气的。女子宿舍太潮湿了,满地都是潮虫,后来又增加了螨虫。刷完的鞋要是不甩,它就会永远不干,直至腐烂。但是,假如房东做炖菜或是煮菜,那就惨了,那鞋就得哭唧唧地眼泪汪汪地等上好几天。我们最盼望房东做干煸蚕蛹这道菜,声音大、时间长,又有香味层层包裹她。鼻子过度享受,耳朵就会嫉妒,一嫉妒就会以逸待劳、装聋作哑。也只有在那时,我们的鞋才有望过上干爽的日子!那天,十点十分时,水房在现有的条件下,被我收拾得顺眉顺眼了。走廊里也有了些许军姿。我善于在恶劣的环境下工作,这些生硬的水泥、花岗石,还有腐旧的木门以及爬满蛛网的玻璃窗,我调教它们的绝招,就是给它们用水。在水境下,那些原本固执的污迹都会有所收敛的。那天我最后打开了我的房间。早上,我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了。我去水房打了一盆清水,用五指撩开,洒向地面。阳光下,有那么多的灰尘急于与水花撒欢儿,我想木一毛毛如果懂得了这场原生态的清洁之乐,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那一天,十点半,在我奔跑了一个来回之后,我带着木一毛毛来到了女子宿舍。一路上,我向她渲染着住在这里的好处:这里有一个葡萄酒厂,一到秋天全是酒香。这里出门二十米就是早市,天南地北的市井声、犄角旮旯的小吃还有稀奇古怪的水果蔬菜,这里都有。再往前走就是公园,穿过公园就是广场,早上起个大早可以在广场那里打太极拳,是“蹭拳”,不用交费。晚上,广场旁边还有夜市,那灯一直亮到半夜。最主要的,女子宿舍一个月一张床只收七十元。这要是租房住,那可太贵了,一室一厅少说也得四五百元,“掰间”也得三百元。我这个民女,一直在引导她尝试去过一种民间的日子。仙女也得下凡啊!木一毛毛,双手捂着耳朵,鼻尖冻得通红,流出了鼻涕水。她背过风倒退着走路,一边走一边回头与我搭话。我们两个的谈话,靠风雪传送着。我看着她大笑,我说你这个样子,太像我们女子宿舍的女孩了。说完又有些不忍,把我脖子上的围巾给了她。我一遍遍地对她说,你知不知道东北的春天很害人?你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呢?她不回答我。她一个委婉的微笑和一个冻僵的鬼脸,就把我拒绝了。我知道,木一毛毛,原本在省会级城市电视台工作,是当红的主持人。当年她穿着湘妹子的服装千里迢迢来到东北——我们这个地市级电视台,几乎没有经过面试就直接出镜了。这样的大牌,贴在我们的屏幕上,的确是光彩夺目。但是,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这样甘愿走下坡路,从长江一跃到松花江,是想做一颗东珠吗?进了女子宿舍,我直接把木一毛毛带到了我的房间。一开门,阳光很给面子,像金扇一样铺射开来,直接扑向胸脯,暖着我们的心。没有哪颗高贵的灵魂不喜欢阳光!这里还真就挺干净啊,谁收拾的?她转脸向我,我向她跷起了大拇指。她高兴地坐在了我的床上。我开始向她抖落家底——我们这间屋子,几个人一起生活到现在,虽然清贫,但我敢保证个个都是良女。就算偶尔有人发发牢骚、想堕落一下,那也不好使!因为一有迹象,其他人就会用舌头和吐沫星子一起上阵,只要两个回合,准把那颗长了杂草的魂给勾回来,然后一起割草。有时也会罚其做饭、洗衣或是扫地“劳教”一番。这一屋的人,没有一个走歪道的,我认为这是最大的财富和荣耀。我们穿着最低档的鞋,行走在正道上,多不容易!可是那一天,坏就坏在水房里了,茅房也脱不了干系。一冻一缓,身体里多余的水分急需释放一下。木一毛毛说要去趟卫生间。我说我们这里没有卫生间,只有厕所,我很诚实。木一毛毛笑了,那不都一样吗!我说那不一样,你去了你就知道了,不知道你能不能习惯?我没有陪她去。不一会她回来了,脸憋得通红,一直在干呕——姐,我什么方面都适应,就是这卫生间,我有点受不了……我一进去就想吐,这可怎么办?她眼里沁出了眼泪,手死死捂住胃口。我想这不是胃的事,胃只是干呕的最后一关,前面那些复杂的生理过程和心理过程,整个系统都参与了!我扶住她,这也不能怪她!我们那个厕所、那个茅房,那简直就是一个乡村厕所的盗版。因为我们的房东来自乡村,她来到这里,最得意的事就是对这厕所的改造,她说蹲在上面很有感觉。我知道那种感觉,也知道那种享受。可是,木一毛毛不行。

水烧开了,灌倒热水袋里。木一毛毛的手腕已经止住了血,她有手帕,我把手帕紧紧地系在她的手腕上。她不哭了,我第一次发现她也是一个非常“皮实”的女孩子。她抱着热水袋,脸上渐渐有了丝丝红晕,这是活过来了。姐你知道吗?当初我每天下班,门外有一排名车在等着我,我上哪辆车不行呢?可我没有,我是这样想的,我们相爱不容易,爱了那么长时间更不容易。离他再远,我也不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我爸爸去世很早,我很想有一个完整的家,为了家我可以不要工作,所以我才来到东北……我听明白了,这是我们东北男人的女朋友。啊,东北的春天总是在说谎!我又想起了这句话。一个热水袋缓释了她的爱情。这是为爱割腕。可悲的是,她割了那个男孩也没有来。就算是用斧子剁了,也不会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对于那些铁了心的男性来说,只能显示你的无能。其实,这种不祥之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听木一毛毛说,前年过年,她发烧生病了。那一家人还是把她送上了火车,让她回家过年。那一次,她差点昏倒在火车上。还有一次,木一毛毛在那个男孩的家里接到了一个女孩的电话,是直接找那个男孩的。木一毛毛虽然心里郁郁不乐,但也没有多想,因为她就住在那里呢,她是女主人啊!可是,这个现实中的、摸得着、看得见的女主人还是被一个虚幻的“网女”给取缔了。网络是个害人的东西,多少女人在上面又脱衣又发嗲,这情感的糖衣炮弹背后,是一片茫茫无边的网海,那就像是红楼梦里贾瑞临死时也不舍得放手的铜镜,里面总是现出王熙凤勾魂的魅影。多少网民的心,被这虚拟的潮涨潮落吸引着!木一毛毛明白,但凡有正事的人,谁会天天泡在网上呢?可是,那个男孩不明白,以为得到了旷世绝恋。木一毛毛就这样被一场磨磨唧唧的网恋踹出了天涯海角。更悲哀的是,她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当初她一头扎进东北,就把湘西那个绝好的工作丢了。而那一长排专门等他的豪华车,也不知今天爱在何方?就算他们能够原地踏步,木一毛毛又怎能一下子入境?情场是一种情境,当她从这个情境转向另一个情境,如果有一棵草摆放的位置不对,都容易勾起旧爱往事。爱情的伤,好比不死的癌症,会一生跟随、专门在受害者最脆弱的时候发病。

我说我得走了,因为我们女子宿舍有规定,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归寝,说怕带回野鬼,你看现在都凌晨一点了。我把我的腕表对着她晃了晃。我说我真想把你带回去,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鬼。木一毛毛终于笑了,她一笑我就放心了。我又给她安排了一件事,我让她好好睡觉,明天陪我一起逛街。她问我何事?我说我前天新买了衣服,里面缺少一件小衫,你帮我选选。她痛快地答应了,并让我别忘了明天把那新买的衣服带上。我看她这是入心了,我就更放心了。我说你躺下,我再走。她乖乖地躺下了,像个孩子一样。我太知道这情殇的底细了,天冷和睡眠也可以抑制发病的频率。她躺下,屋里很冷,就算她再想自杀,也会生出“等到天暖再起身”的惰性。谁不想吃得饱饱的、死在暖暖和和的地方呢?我也不是必须得走,但我想给木一毛毛留一个独处的空间。有一些余泪,是必须得倒出来的,只有这样才能储存更多的欢笑。有一些疼痛,也是必须拿出一颗平静的心,去复习一下的,要么就是白疼了。我跋涉到女子宿舍,已是凌晨两点了。回来的路很漫长,因为先前被这自杀事件吓跑的腹稿,又陆陆续续回来了。它们一句一句排在我的大脑里,等待我把它们各就各位。我从来不会为了走路而走路,我还要继续写下去——“东北的春天总在说谎。在迎春花张开精致的小嘴要喝雨水的时候,老天爷却又送来一场大雪。那大雪,像愚蠢的男人一样压在迎春花的身上。一个弱弱的呻吟着,一个冷冷地享受着。看着那金黄的花儿,我不免要落泪,这么急着开放,为什么呢?难道只为等待这一场阳春白雪?春天啊,正在挖着她的膝盖骨……”

第二天,又下大雪了。

木一毛毛彻底病了。这场雪是为木一毛毛下的。东北这地方,太会煽情了。东北人豪放,东北的气候却情感细腻。回风舞雪,美人枯瘦,情场肃杀,几脚下去,就是一地稀泥。春雪,是冬的续集,但它已不是冬。春雪,飘零在春天里,但它又不像春。这尴尬的春意,一半冻着,一半飘着。要死要活的样子。木一毛毛要活,不要死。她在强撑着为我出镜,拖地的公主裙松松垮垮地抱着她。最后只剩这一件衣服抱着她!仿佛一夜之间,她身上原本凸起的地方全部凹陷了。她的身体经历大地震了,震级很大。只把唇涂红,这鲜红的唇花,遮掩着一身的秋意和两眼的寒冬。姐,今天的镜头仰拍吧……我说行,你怎么拍都好看。我知道她已经抬不起头了。中午我们一起吃了饭。我第一次陪她吃西餐。希望这西式的风情,能够稀释一下她那中式的伤感。中式的伤感,是宋词,全是悲剧。西式的风情,是莎士比亚,大悲中带有小欢喜,日子好赖也能过得去。我依旧用筷子,我喜欢两条腿走路。木一毛毛什么也不用,直接用手抓,把嘴塞得像石榴,两腮鼓着,小嘴揪着,怎么努力也闭合不上。这吓人的吃相,是一个好信号,说明她还没有被食物抛弃。我认为,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了并不可怕,被食物抛弃了才更可怕。食物长在大地上,而男人只是大地上的一只走兽,没根。还有,一个人,只要没有忘记吃、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两只手,走到哪都能活下去。木一毛毛“嗯嗯嗯嗯”地示意我也多吃点,我有义务配合她——帮她填满摆在她面前的那个特大号的情坑!

两个月后,木一毛毛终于迎来了属于她的东北的第一场春雨。这场春雨天生哀怨,迟迟地不肯与大地见面。但它必须得下地了,天空是个大情场,留住了云,就注定留不住雨。云洗晴空,雨浣大地,各有各的归宿。木一毛毛要走了,她在东北生活了不足一年。我很善于收拾这样的残局。我帮木一毛毛把行李装进编织袋里,又把杂物分类分装在另外两个编织袋里,还像老妈子一样喋喋不休地告诉她哪哪哪装的是什么。小雨安慰着干渴的大地,我一针一针地缝着袋口,嗤啦嗤啦的声音,娴熟又有节奏。木一毛毛站在一旁,说你真是一个贤妻良母。我说我妻也没妻上、母也没母上,至今光杆司令,手下就你这一个兵,你还要走了。她说,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也许还会回来看你。我的手就在这时突然扎出了血,因为我溜号走神了,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交公粮的情景,也是类似这样的粗袋子,也是这样一针一针的封口,然后装车、验粮、定价。木一毛毛,把这青春的公粮,交到了东北的大地上,不管她收获了什么,我仍然会对着迷蒙的春雨,轻轻地说上一句:青春无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