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中苏关系正常化谈判的曲折历程
2013-12-29尹航
中苏关系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恶化,由意识形态上的分歧逐步发展到两党、两国关系的全面破裂。1969年中苏在珍宝岛和铁列克提发生的武装冲突使两国的对抗达到了顶峰,甚至走到了发生战争的边缘。其后,苏联在中苏、中蒙边界陈兵百万,形成对中国的强大军事威胁;中国方面则实行了联美抗苏的“一条线”外交战略,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中苏两国关系一直处于“冰冻”的状态。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国的对外政策也开始作出相应调整。1979年1月1日中美关系实现正常化。在邓小平成功访美之后,中央明显感到,在改善中美关系的同时,有必要调整“大三角”中的中苏关系,以保证我国现代化建设能在一种更为有利的国际环境中进行。
也恰在这一时候,中苏1950年签订的、为期30年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即将期满。根据规定,双方应于有效期满前一年就条约的存废进行谈判。事实上,这一条约早已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但是中苏两国如何处理这一条约却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中苏关系今后的走向。
苏联方面为争取外交上的主动,摆出了反对废约的姿态。1979年1月,勃列日涅夫在接受美国《时代》周刊采访时表示:“经常从北京听到这样的说法,似乎《苏中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已经失去了意义,就我们的意志而言,我们任何时候都不会撕毁体现苏中两国人民友谊的文件。”
对于中苏条约问题的处理,中国方面很早就已作出了废约的决定。1978年8月10日,邓小平在会见日本外务大臣园田直时就表示,“到时候我们会正式宣布废除”。同时,中国方面经过讨论,认为应该举行中苏国家关系的谈判,以签订新的条约来代替旧的条约,以此作为调整中苏关系的契机。1979年4月,邓小平明确作出指示,“不再延长名存实亡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但应同苏联就解决悬而未决的问题和改善两国关系举行谈判,签订相应的文件”。4月3日,五届全国人大七次会议通过《关于不延长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的决议》。当天,黄华外长约见了苏联驻华大使谢尔巴科夫,向他递交我国政府关于《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有效期满不再延长的照会,重申中国政府希望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与苏联“保持和发展正常国家关系”,同时,中国政府向苏联政府建议,“中苏双方就解决悬而未决的问题、改善两国关系举行谈判,并希望根据谈判结果,双方签订相应的文件”。苏联方面虽然对中国废约的决定在外交上表达了不满,但对于中方提出的举行中苏国家关系谈判的建议,也很快作出积极的回应。1979年4月17日,苏联外长葛罗米柯约见中国驻苏联大使王幼平,递交了苏联政府的复照,宣布苏联同意举行谈判。此后,经过双方磋商,确定中苏将就两国关系问题在莫斯科举行副外长级别的谈判。
中苏国家关系的谈判事关重大。1979年8月25日,邓小平对外交部提交的《关于中苏国家关系谈判方案的请示》作出批示:“以在政治局讨论为好。”8月29日,中央政治局召开专门讨论同苏联谈判问题的会议,邓小平作了主旨发言。当时,外交部门对于中苏谈判,考虑得较多的是以签订新约取代旧约的问题,邓小平则把中苏关系问题放在国家外交战略的全局和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局中来思考,他在会上指出,“中苏谈判不可把重点放在制定不解决实际问题的空洞文件上,而应抓紧那些重大原则问题,只有采取高姿态,才能取得主动地位。如不是这样,而是热衷于讨论关系准则,马上就会被对方接过去,这样不仅我们从苏联方面得不到任何实际东西,反而会对已形成的对我们有利的世界格局产生破坏作用,从而输得精光”。邓小平所说的“格局”,是指我们“与美、日业已建立的良好关系,如果苏联不做足够的实质性让步,我们就同意改善关系,这个格局就会遭到破坏”。他问道,“苏联能给我们什么?它是不会给我们东西的”。
经过这次会议的讨论,对外交部报批的方案进行了调整,不再把确定关系准则和签订文件放在重要位置,而是要“抓紧那些重大原则问题”。会议确定的基本精神是,“我方在谈判中必须坚持原则,即不能同意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同苏联改善关系,核心问题是要求苏从蒙古撤军,不支持越南侵略柬埔寨。双方都应承担义务:不在对方邻国驻军和建立军事基地,不利用邻国威胁对方”。
在这次会议上,邓小平确立了中国对苏谈判的基调:“现在同苏联谈判就是灵活性,至于今后,谈起来再看。”他还对担任中国政府特派代表的外交部副部长王幼平说,“不要急于求成,谈不成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坚持原则,高屋建瓴,不能示弱。当然不要骂娘,要讲道理”。
1979年10月17日,中苏国家关系谈判在莫斯科正式开始。中方提出的核心问题是,要苏联从中苏边境和蒙古撤军,停止支持越南侵柬反华。苏方则认为,谈判的主要目的是制定两国相互关系原则的文件,恢复双边交流和合作,而不应提出什么“先决条件”。由于双方立场尖锐对立,谈判没有取得进展,至12月初,第一轮谈判无果而终。1979年12月27日苏联入侵阿富汗。1980年1月20日,中国外交部新闻司发言人宣布,苏联入侵阿富汗,威胁世界和平,也威胁着中国的安全,并为中苏两国关系正常化制造了新的障碍。在当前情况下,进行中苏谈判显然是不适宜的。因此,原定于1980年初进行的第二轮谈判延期举行。
1981年年初,里根入主白宫后提升了对台湾的关系,并根据《与台湾关系法》向台湾出售先进武器,使中美关系出现严重危机。对于美国干涉中国内政的粗暴行为,中国方面进行了坚决的斗争。1981年1月4日,邓小平在会见美国参议院共和党副领袖史蒂文斯和美国总统出口委员会副主席陈香梅时,向美国发出了严厉的警告。当时中央决定不惜降低外交关系的规格与美国进行斗争,并且已经做好了中美关系倒退的准备。1981年1月11日,邓小平表示,如果中美关系倒退,苏联“也只能凶到那么个程度嘛”。
基于外交形势的新变化,1981年1月23日,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提出,要对“如何判断国际形势、如何看待三个世界的划分、如何对待美国和苏联”这三个对外政策中的问题,“好好议一议”。1981年2月1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继续讨论对外政策问题,邓小平在会上指出,“我们的战略方针是建立国际反霸统一战线。我们的口号是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这个格局不要变。对苏联贸易可以维持一定数额,边界问题也可以有些接触,但涉及恢复两国关系的谈判就要慎重。没有出现新的大的情况(比如苏联从阿富汗撤军),两国关系的谈判就不能恢复。这是一个大的姿态,否则就会损害我们的外交格局”。
这一时期,中国方面开始对外交政策进行适度调整,重点是把突出反对苏联的霸权行动,转为采取谁搞霸权就反对谁的方针,在两霸之间适度保持平衡,在对外宣传上,只批评苏联的霸权主义行为,对其内政不予讨论。即拉开与美国的距离,并适度调整中美苏战略三角关系,为中国取得更加有利的战略地位。而在与苏联缓和关系的问题上,则并不希望推进得太快。
从1981年开始,中美就美国售台武器问题展开谈判。这一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1982年年初,中美关系仍然处于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随时都有倒退的危险。3月间,参与谈判的美国助理国务卿霍尔德里奇甚至怀疑,两国是否还有继续谈判的必要。
就在中美关于美国对台军售问题谈判最紧张的时刻,苏联方面频繁向中国释放出缓和关系的信号。1982年年初以来,苏联部长会议主席吉洪诺夫和政治局委员契尔年科先后就中苏关系发表讲话,表示苏联不寻求与中国对抗,愿意采取具体步骤同中国恢复关系。2月1日,苏联在给中国政府的照会中提出再次举行中苏边界会谈。这一时期,苏联由于深陷阿富汗泥潭,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国力大大削弱,同时在国际上也处于孤立地位;而美国在治愈越战创伤后国力恢复,卡特执政后期和里根上台之后,对苏联实行强硬政策,美苏在全球的争夺态势由苏攻美守转为互有攻守的僵持阶段。在这样的情况下,苏联不得不调整对外政策,开始寻求与中国关系的改善。
1982年3月24日,勃列日涅夫在中亚塔什干发表讲话,其中“虽然仍充满了对中国的攻击,但明确承认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强调了中国对台湾的主权,并表示愿意改善对华关系,建议双方磋商,采取一些两国都可以接受的措施,以改善中苏关系”。勃列日涅夫的这次讲话是苏方的一个重要表态。注意到勃列日涅夫的讲话后,邓小平打电话给外交部,要求立即对勃列日涅夫在塔什干的讲话作出反应。3月25日,邓小平在听取外交部部长黄华的汇报时提出,“可以外交部发言人向中外记者发表谈话的形式表态;谈话要言简意赅,掌握分寸,既要坚持原则,回击攻击,又要有灵活性,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根据邓小平的指示,3月26日,外交部举行了建部以来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时任外交部新闻司司长钱其琛发表了简短声明:“我们注意到了3月24日苏联勃列日涅夫主席在塔什干发表的关于中苏关系的谈话。我们坚决拒绝讲话中对中国的攻击。在中苏两国关系和国际事务中,我们重视的是苏联的实际行动。”对于中方的声明,苏联方面也很快作出了回应。1982年3月30日,苏共中央机关报《真理报》全文刊登了中国对勃列日涅夫塔什干讲话的声明。
1982年4月16日,邓小平在会见罗马尼亚共产党总书记齐奥塞斯库时,进一步阐述了关于中苏关系的问题,他说:“我们重视实际行动,实际行动就包括阿富汗、柬埔寨问题,包括在我们的边界屯兵在内。”邓小平请齐奥塞斯库给勃列日涅夫带话:“叫他先做一两件事看看,从柬埔寨、阿富汗事情上做起也可以,从中苏边界或蒙古撤出他的军队也可以。”这是邓小平第一次表述中苏关系改善要消除的“三大障碍”。
1982年4月27日,邓小平同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国家主席金日成会谈时,再次表达了他对中苏关系的看法,“中苏关系应该说总有一天要有所改善,但要恢复正常化,看来现在也不具备条件。所谓条件就是苏联在阿富汗问题、柬埔寨问题、中苏边界驻军与蒙古驻军问题上要有实际行动”。鉴于中苏关系正常化的条件还不具备,事实上,邓小平并不急于调整对苏关系。当时邓小平认为,先就售台武器问题与美国达成协议,再调整对苏关系,对中国更为有利。
1982年5月,邓小平与美国副总统布什在杭州举行了会谈。这次高层会谈后,中美关于对台军售问题的谈判气氛得到改善。随后,在1982年夏季,中美双方经过反复磋商,关于美国对台军售问题的谈判取得了进展。
随着中美关于对台军售谈判取得进展,中美关系也逐渐趋于稳定,这样改善中苏关系的时机也日渐成熟。1982年七八月间,邓小平和李先念、陈云等召集外交部主要负责人开会,研究中苏关系问题。邓小平提出,“我们要采取一个大的行动,向苏联传递信息,争取中苏关系有一个大的改善,但必须是有原则的,条件是苏联要主动解决‘三大障碍’,消除对中国安全的威胁”。
关于采取什么样的方式传递信息的问题,邓小平提议,为了不引起外界的无端猜疑,可由外交部苏欧司司长以视察使馆工作的名义前往莫斯科,并同时前往波兰华沙。8月10日,外交部苏欧司司长于洪亮飞赴莫斯科。在我国驻苏联大使馆,于洪亮向苏联副外长伊利切夫口述了根据邓小平指示起草的、长达1000多字的说帖。在说帖中,中方指出,中苏两国关系不正常状况已经存在许多年,中苏两国人民都不愿意看到这种状况长久继续下去。现在是为改善中苏关系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了。双方应当作出努力,使中苏关系走上正常轨道,并逐步建立起睦邻友好关系。中方建议双方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讨论,通过共同努力,设法排除妨碍发展两国关系的严重障碍,从有助于改善两大邻国关系的一两个实际问题着手,推动其他方面关系的发展。
8月20日,苏联方面作出回应,第一副外长马尔采夫约见我驻苏使馆临时代办马叙生,表示愿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级别上同中方讨论苏中双边关系问题,以便消除关系正常化的障碍。随后,邓小平听取了钱其琛和于洪亮有关传递信息的详细汇报,当即决定同意重开中苏谈判。
在1982年9月1日中共十二大开幕前,中苏双方已内部商定,由两国副部长级的政府特使就两国关系正常化问题举行政治磋商。1982年10月5日,中苏国家关系谈判在北京举行,中苏关系正常化的进程正式启动。
正如邓小平所预料的,中苏谈判是长期的,是一场“马拉松式”的谈判。为实现中苏关系正常化,从1982年10月至1988年6月,中苏两国进行了12轮副部长级的政治磋商。1989年5月16日,随着中苏两国领导人邓小平和戈尔巴乔夫的历史性会晤,最终宣告了中苏关系正常化的实现。
(编辑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