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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甘为孺子牛

2013-12-29齐桥桥

百年潮 2013年11期

2013年10月15日,是我父亲百年诞辰的纪念日,父亲生于农历癸丑年(1913年),属牛,他十分喜爱鲁迅先生“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父亲革命的一生表明他就是任劳任怨为人民事业勤奋耕耘的老黄牛。父亲从创建陕甘边革命根据地到带领广东在改革开放中先走一步,他光辉的战斗历程,丰富的工作实践,感人的革命业绩,不仅是我党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们后代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在延安出生时,父亲正在西柏坡参加党的七届二中全会,是中央委员会到会的53名成员中最年轻的。他和代表们都沉浸在新中国即将诞生的巨大喜悦中,那时父亲的心中比别人多了一层欢喜——延安传来消息:“喜得一千金。”以后我随父母从延安到西安,又到首都北京;父亲到广东,我有幸作为工作人员随行,成为终生难忘的一段经历;父亲晚年,我放弃公职,离京到深圳陪伴在父母身边11年半。这一切,都使我有更多的机会得到父亲耳提面命的教育,不仅感受到家庭生活中父亲的慈爱,还看到了他在工作岗位上的精神风采。父亲感情丰富,个性鲜明,既具铮铮铁骨,又有绵绵柔肠;他爱憎分明,严慈相济,既敢言敢怒不顾个人进退得失,又宽厚大度没有半点私隙。他是一个生活在群众之中的人情味十足让人倍感亲切的人,更是舍弃了自我,把一切献给了党和人民的令人敬仰的人。

1943年1月,西北局高干会议期间,组织对我父亲的鉴定是:“习仲勋是从群众中生长起来的,而且与群众保持着经常的密切的联系。”“总是把群众的事情看作是自己的事情,而又设身处地替他们设想。”“因之,群众信任他,把他看作自己人,当群众有疑难时,就说,找仲勋去。”“凡是关中的人民,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知道他,都喜欢他。”那时的组织鉴定就是这样朴实生动,父亲与群众水乳交融的形象呼之欲出。1945年10月,毛泽东提出由我父亲担任西北局负责人,称赞他是从群众中走出来的群众领袖。1950年1月,《人民日报》发表《人民的忠实勤务员》一文,赞扬了我父亲一贯密切联系群众的工作作风。坚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维护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是贯穿父亲革命一生的鲜明主线。

按照父亲生前遗愿,受母亲嘱托,我曾两次到刘志丹、谢子长和我父亲等老一辈革命家创建根据地的南梁山区。老区的干部群众至今还传颂着这样一个故事——解放战争开始,毛泽东发布命令:陕甘晋绥“各兵团及边区一切部队,自三月十七日起统归彭德怀、习仲勋同志指挥”。彭老总和我父亲指挥西北野战兵团、陕甘宁边区地方兵团转战陕北,在取得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三战大捷之后,于1947年5月挥师出击陇东,惩罚作恶多端的青、宁反动军阀。我军隐蔽集结在华池一带,为了保密,事先没有向地方下达支前任务,直到战斗打响的前几天,才通知各县送军粮及担架队的集合地点。当任务下达到各村,时间紧急得已经来不及挨门逐户地通知,村长只是站在峁墚上喊了一遍,各家便连夜推磨备军粮。第二天一大早,米面和干粮一袋袋摆放在大路边。人民群众无私地支援着前线的战斗,许多口袋上还用木炭写着“杀死胡宗南”、“杀死马匪帮”,可就是没有一户人家写下自己的姓名,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向解放军要收条。担架队仓促地卸下自家的门板,带上军粮就出发了。彭老总和我父亲在前线见到这种情景,非常感动,但是不赞同他们卸门板的做法。我父亲对地方干部说:“家里没门了,叫婆娘娃娃咋过?眼下天还冷,再说山区可是有狼的呀!”他让各县设法把门板送回去,以后严禁再卸老百姓的门板。彭老总掂起一块门板试了试,说:“这么重,再抬上伤员不好跑,在火线上也不安全。”他俩说着就亲手教群众用绳索绑软担架。首长的关心感动了群众,群众支前鼓舞了士气,军民同仇敌忾,一举歼敌两个团,生擒敌军少将副旅长和两个上校团长。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仍然保持着战争年代密切联系群众的作风,工作再繁忙,也要坚持亲自办理群众来信来访。三年困难时期,国务院信访办收到农民反映生活困难的信件,有一封还装了块充饥的食物。父亲召集有关部门开会研究,大家仔细端量那块黑黢黢的东西,不知何物。他干脆掰下一点儿放进嘴里,费力地咀嚼着,并说:“这哪里是人吃的!”群众的困境使父亲非常难过,他汇报给周总理,派出工作组查实后,立即组织调运了粮食。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关押批斗,父亲不顾个人安危,考虑的还是保障群众生活的问题,让被他教育转化过来的红卫兵看守代笔致信党中央和毛主席,建议明文制止春耕期间在农村搞夺权,以保证当年有个好收成。写成后,父亲一笔划掉草稿上的毛主席语录、“四个伟大”、“万寿无疆”之类当时的套话,说:“写那些无用的话干什么!”那一年在极度混乱的局势下,中央还就发了一个完全类似的文件,我无从考证是否与父亲逆境进谏有关,但这和父亲的思想境界相比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1978年中央决定我父亲去广东,为方便他生活和工作,中央领导批准我作为工作人员随行。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造反派故意让他站在高音喇叭底下进行批斗,以至右耳骨导神经震断,造成一侧耳聋。叶帅送给他一副助听器,他尽量不戴,坚持用一只耳朵听,结果锻炼得左耳听力特别好,不亚于别人的两只耳朵灵。父亲到广东前在北京只停留了两个多月时间,整天除了开会就忙于会见老同事,常常要到半夜两点多。由于说话太多,他的嗓音都哑了。一到广州就要上大会和干部见面,我担心父亲讲话有困难,谁知尽管父亲声音喑哑,但他不念讲稿,侃侃道来,朴实的话语、真挚的情感赢得了热烈的欢迎。他说:“北方水土养育了我大半辈子,现在到了广东,要靠南方水土养育我下半辈子。”这种把广东当作第二故乡的肺腑之言,一下拉近了他和地方干部的距离。当时正值拨乱反正,信访量非常大,省委临时安排的秘书对一些提意见的信拿不准是否呈送,便来和我商量。其中有一位检察干部言辞激烈的信,秘书不敢送,我就告诉他,父亲曾对我说过:“要保护上访人的民主权利,我们有责任对持不同意见的人给予充分的尊重,甚至包括骂我们的。领导身边有个爱挑刺的人很有好处”。秘书把信送上去,结果父亲不仅认真看了来信,还给那位干部写了回信,并向全省转发。父亲襟怀坦荡,勇于听取不同意见的民主作风,在当时引起很大反响,都说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优良作风又回来了!还有一封农村姑娘的来信,反映她父亲通过搞编织赚了钱,盖起新房,被当作资本主义遭到批斗,还拆毁了房子。孝女为父鸣冤的勇气感动了我,我对父亲提起这件事,父亲告诉我他已经对此信作出批示和安排。父亲从中思考到深层次的问题,派省委一位副书记去当地蹲点,不仅解决了这一家的问题,还在全省提出了放开搞活农村多种经营、保护家庭副业的政策,广大农民欢呼雀跃。还有党外知名人士麦蕴瑜先生关于开发南海、维护海洋国土的重要建言,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执着地反映了30年,也是在这时得见天日,不久启动了南海科考。父亲到中央书记处工作后,直接找上门来的人更多了,父亲教育我们:“要尊重他们,千万烦不得啊!‘文化大革命’中想让人来都没人来,现在可别‘烧包’。”这方面感人的事例很多,但也发生过令人深思的事,一天父亲乘车去上班,刚出门就遇到有人拦车上访。父亲让司机停下来,打开车门探出身子,微笑地向那人招手说:“来,上车跟我去办公室谈。”那人先是怔住了,不知所措,突然转身就跑,越叫跑得越快,显然是对我父亲的亲切态度产生了误解。父亲是抱着极大的同情对我们讲这件事的,他没有笑话那个群众,而是感慨我党密切联系群众的优良传统不能丢啊!

父亲下基层只要工作许可,就会让我们子女随同去学习锻炼,在广东时,我曾随父亲下过乡,我大弟在大学假期来探亲,父亲也会带他下去体验锻炼。父亲到中央书记处工作后,我还跟随他上过井冈山,使我受到很大教育。那一次是父亲去江西检查工作,当地安排了警车开道,一路上摇旗鸣笛,父亲很是看不惯,他生气地说:这条路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凭什么把别人挤到边上!万一有车翻到沟里怎么办?你们保证我的安全,我很感谢,但也要考虑群众的安全嘛。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们不是老爷啊!到农村看了几家贫困户,真是苦不堪言,其中有个五口之家,只有一张铺着稻草的单人床;还有一户是母子俩,儿子40多岁了没钱娶妻,床上堆着一团破棉絮,锅台上挂着两三条干巴巴的猪皮,做菜时用来擦擦锅就算是用过油了……一幕幕情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实在无法继续看下去,跑回车里独自流泪。父亲跟老乡和干部攀谈了许久,提出山区脱贫要走开发当地资源的路子,他举例说:“这里满山的竹林,可你们自己却用的木筷子,为什么不用竹子做筷子呢?竹子还可以制作许多生活用品,形成产业群体,竹产业大有前途!”然后我们又进了一个家境较好的农户,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看见桌上已摆好招待用的茶具和花生等干果,转身就走,说:“你们事先安排好让我看的,我不看!”父亲又何尝不想看望生活好的群众呢,只是农村的贫困状况使他的心情太沉重了,一时挥之不去。他亲身经历了老区人民英勇牺牲、无私奉献的历史,为他们至今还处在贫困线上而陷于深深的自责,他对省委负责人说:“江西是毛主席领导创建的革命根据地,又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出发地,不抓紧改变贫困落后面貌,我们对不起老区百姓啊!”

1999年,中央邀请我父亲进京参加国庆50周年典礼,他以86岁高龄最后一次登上天安门,站立了三个多小时没坐下休息,晚上又去观看焰火。看到万众欢腾的场面,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此刻父亲一定是想到了陕甘边区苏维埃成立大会上,刘志丹领导的红二十六军和农民赤卫军的大阅兵;想到了保卫陕甘宁边区的运动战中,群众和解放军生死与共,献出了家中的最后一口粮食,忍饥挨冻赶着上万头毛驴支前的雄壮场景;还想到了进军大西北的征途,15万破衣烂衫的延安百姓在枪林弹雨中紧紧跟随着解放军,徒步跋涉数千里!父亲一定是想到了,当年彭老总在战斗胜利后发出的“边区人民是我们的铁桶江山”的感慨……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对身边的江泽民总书记深情地说:“人民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

父亲在关乎人民群众利益的原则问题上,坚持真理,抵制错误,不说违心之话,不做违心之事,虽然几起几落,但无论做官还是做人,都是最值得敬重的。1961年初,他带领国务院副秘书长和直属局领导十多人到河南长葛蹲点调研,针对该县在群众靠红薯干度日的困难情况下仍大刮“共产风”的状况,父亲在县委扩大会上提出严厉批评:“脑子里没有群众利益,只有个人利益,这样的党员就不够格!”县里有人捎话过来,说这里是毛主席和政治局委员及外国元首都来参观表扬过的典型,有个部长把县里大炼钢铁说得一无是处,被告到中央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言下之意是小心落得同样下场。父亲在调查组的会议上斩钉截铁地说:“这类在‘左’的思想指导下的诬陷,根本不要理它!”关于长葛问题的调查报告如实报了上去,得到周总理和邓小平同志的充分肯定。

父亲于1978年4月到广东,7月就下到外逃香港状况很严重的宝安县。我听他回来后说:“我们站在沙头角,看到香港那边灯火通明,我们这边良田荒芜,年轻力壮的人都跑了,村里就剩下老人妇孺了。老百姓外逃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我们没有把老百姓的生活搞好,要是搞好了,不是这边的往那边跑,而是那边的也会过来的。”就在这一次,父亲下令把关押的群众全部放掉,指出:“当年我们对胡宗南的俘虏都要讲优待,对待群众就更要注意执行党的政策了,不能把他们当作敌人。”在广东期间,父亲凡是谈到这个问题,他口头语只说“偷渡客”,从不说“偷渡犯”,虽然只一字之差,但性质完全不同,从而在政治上解脱了参与偷渡的群众。当年夏天,他又多次到深圳,同二百多位公社及生产大队的书记座谈,和县委领导现场研究建立开放的贸易、加工区。年底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我父亲向邓小平、叶剑英和华国锋同志汇报了改革开放的打算,在他们的大力支持下,我父亲在会议上为广东要“自主权”,语惊四座。他说:“如果早是这样,亚洲只有我一大龙,没有那四小龙!”父亲对我讲,是群体性外逃事件使他受到极大的震撼,战争年代,人民群众舍生忘死投奔共产党,现在却离我们而去,这深深刺痛了我父亲这位已有50年党龄的老共产党人,他在省委常委会上立下铿锵誓言——“我们拼老命也要干!”在党中央的坚决支持下,父亲和广东广大干部群众一起,义无反顾地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那边的也会过来”终于成为现实。父亲在一次活动中接见到广东来发展的港商,直截了当地问他们:“你们发财了吗?”当时我在父亲身边,见港商面面相觑,一时紧张得不知怎样回答才对。父亲爽朗地笑着说:“你不发财怎么爱国呀!”说得他们顿时解除了顾虑,随着我父亲一起开心地笑起来,齐声赞扬国家改革开放的政策。

父亲到广东的第三个月,就着手处理“文化大革命”中的“反彭湃”案,并亲自下到海丰。在办案过程中有的同志顾虑当事人会自杀,父亲坚定地说:“他们手上沾了血,如果自杀,是他们自己的事。”结果没有一个寻死的,却有人跳出来,当着我父亲的面威胁要上告中央。面对如此猖狂的坏人,父亲一时怒不可遏,指着那人的鼻子怒斥:“你要是不上告,你就是王八蛋!”在父亲昂然正气的推动下,“反彭湃”事件很快在年底结案,残害烈士亲属和群众的坏人受到严惩。紧接着,广东地区“文化大革命”中以及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冤假错案,冲破重重阻力,一一得到平反。闻名全国的红色娘子军,被敌人打散后流落民间存活至今的“吴琼花”们,用她们已经变得苍老的颤抖的双手,第一次接过了组织发放的优抚金!历届领导都感到棘手的50年代的所谓“地方主义反党集团”案,也终于得以平反。父亲一直倡导本地与外来干部要紧密团结,他说:“要说外来干部,我算头一个,但广东就是我后半辈子的家。外地干部要尊重本地干部,本地干部也要欢迎外地干部,大家五湖四海团结一心把广东建设好!”

父亲在涉及人民利益的原则问题上绝不妥协,寸步不让。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对同志爱护信任,勇于承担责任,从不揽功诿过,可以一让再让;对做过错事伤害了自己的人,宽宏大度,耐心教育,从不记私仇,从而赢得同志们的广泛爱戴。毛泽东曾赞扬我父亲“最大的特点是能团结各方面人士,胸怀博大”。周总理对我父亲更为信任,父亲对我们说:“我给周总理当了十年秘书长,总理从没批评过我。主席常常半夜叫我过去说事,总理对我放心,从不打听其中的情况。”即便在他蒙冤后,总理和陈老总仍然当面表示:“我们还是好朋友!”父亲在国务院不仅要给周总理当好助手,安排妥当政务方面的工作,还要管好全机关人员的生活事务。每次机关开会,他总是到得最早,向筹备会的同志及服务人员道声辛苦;同事有病住院,他再忙也要抽空去慰问;他有时步行上班,见了敬礼的卫兵,一定会还一个正规的军礼,就是坐在车里也不例外。父亲殚精竭虑,以身作则,被国务院干部亲切地称为“大管家”。

庐山会议后全党开展“反右倾”斗争,国务院也贴满了大字报。有人认为信访室的同志专讲阴暗面,应列为运动重点。父亲站出来为他们说话:“毛主席把我们工作中的成绩和缺点形容为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信访工作的性质就是要反映‘一个指头’的问题。”从而保护了信访干部。三年困难时期曾下乡调查过粮食问题的信访室主任,因反映了真实情况,当地党委来函要其回去接受批判。我父亲压下这份报告,不予理睬。父亲勇于负责,敢于担当,从不顾忌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在“反党小说”事件后和“文化大革命”中,他抱着少牵涉别人的态度,能揽的事都尽量揽过来。对此我曾问父亲这是为什么呀?父亲说了一句让我至今想起仍心生敬意的话——“因为他们身上的西瓜,放在我身上就是芝麻;我身上的芝麻,放在他们身上就是西瓜!所以我能承担的就尽量担起来。”父亲就是这样无私无畏地爱护干部。父亲休养后仍惦记着一起工作过的同志,当年广东肇庆的地委书记许士杰因病住院,尽管那时我父亲身体也不大好,仍坚持要去看望。我母亲陪他坐火车到了广州,许士杰为此非常感动。广东的干部都认为,和我父亲一道工作,政治空气民主,心情舒畅,真正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友爱。父亲从没有把改革归功于自己,他对我讲过:“广东的改革开放靠的就是这批地、县基层干部,没有他们的支持和努力就没有今天,不能忘记他们!”

对于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父亲总是抱以宽容。他被“解放”后,在全国政协五届会议上当选常委,回家后告诉我,他在会上遇见一位熟人,那人因在运动中针对他说过一些违背事实的话,想躲避,他主动上前握手问候,使那人十分尴尬。我就说:“她当年那样对待您,干吗还理她?”父亲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有家有孩子,当初那样做,是为了保护自己,可以理解。”还有一些曾在政治压力下做过违心之事的人,父亲都一律不予计较。他听说其中一位住房有困难,就请有关部门帮他解决了房子;有一位因病住院,他就主动去看望,感动得那人泪流满面,哽咽无语。我父亲安慰道:“你也是身不由己,我能理解,不要再提了,安心养病吧!”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曾遭到某大学一青年教师的殴打,当外调人员前来取证时,他平静地说“算了吧”。外调人员出于好心要告诉他那人的名字,父亲断然拒绝:“我不需要记住这个人!”如此宽厚仁慈的包容心,至今令人心灵震颤!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给那些曾走错路的人一个机会,希望他们走好今后的道路。父亲不想记住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但把每一个在革命工作中作出过贡献的人,每一个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都铭记在心上。可是因为父亲心地善良,也曾给我们带来过“麻烦”。家里有个炊事员,体检时查出患有肺病,保健办多次提出调换,但本人却不想走,只要组织找他谈话,他就晕倒。父亲出于同情留下他,还出钱给他治病,直到年老去世。我初中时患病住院,应该与此有一定关联,但我至今不怨父亲。因为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只知关照别人,从不会考虑自己的人。

父亲宽以待人,但他的家教却严格得几近“苛刻”,为的就是防止我们在特权的荫庇下变得脱离群众。他常对我们子女谈起艰辛的家族往事和革命战争时期的故事,希望我们牢记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要永远保持战争年代那种革命精神和艰苦朴素的作风。父亲教我们从小就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古诗。吃饭时,他常把我们掉在桌上的饭粒、馍渣捡起来吃了,最后还要用馍把菜碟里的汤水沾净。有一次,我不小心碰翻了汤碗,他没说什么,俯身将洒在桌上的汤汁吸吮干净。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记忆中,我知道他这是有意识地做给我们看,让我们从小就养成注意节约的习惯。父亲常说我国的水资源和能源是最紧缺的,教育我们从节约一度电、一滴水做起,要爱护宝贵的资源。对于浪费行为,父亲的批评十分严厉。记得我上高中一年级时,有次从学校回家已是晚上9点多,实在饿极了,就用电炉子热了剩饭来吃。住在党校的父亲知道后两次写信批评我,指出“浪费就是犯罪,不允许你这样耗电,浪费国家资源!”我这才知道电炉子属高耗电,从此再不敢用它。父亲的穿着也十分朴素,衣服补了又补。我妈妈要给他换新的,他风趣地说:“衣服穿到这份儿上,那才叫舒服呢!”父亲还要求我们子女,小的捡大的旧衣服穿。记得我上初中时就穿着母亲炼钢时穿过的一件大襟罩衫,上面有不少钢花溅烫的洞眼,肩和背上都打着补丁,我大大方方地穿着它去上学。久而久之,我穿新衣服反倒觉得不自在,妈妈给我做新衣服,我也不愿穿。父亲劝说:“女孩子还是要穿得好一点儿,你穿旧了,妹妹、弟弟还可以穿嘛!”我们家的俭朴是出了名的,以至国务院机关举办可以带家属的活动时,有人就说:“看哪个孩子穿得最朴素,肯定就是习副总理家的。”“文化大革命”中知青上山下乡,我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穿的是父亲打着补丁的制服式大棉袄。卡车在荒凉的盐碱滩上颠簸前行,我站在车厢最前排,父亲的棉袄为我抵御着狂暴的风沙。我不怕别人笑话穿得老气,反倒觉得自己穿着父亲的棉袄蛮像个奔赴战场的“革命者”。

父亲常说“我是农民的儿子”,他一生保持着劳动人民的本色。他除了坚持和机关干部一起参加劳动,还在自家院里开出一块菜园,有空闲就换上打着补丁的衬衫在园子里劳作。经他精心培植,西红柿、豆角、辣椒、茄子、丝瓜等果实累累。一次,父亲让我装一篮菜给姥姥和姨妈送过去。我提着菜篮子上了无轨电车,篮子里鲜嫩的蔬菜吸引了一车人羡慕的目光,他们哪里知道这是国务院副总理亲手种的呢!父亲在遭到康生等人诬陷后,被隔离在中央党校一个叫西公所的院子里。他读书学习之余,在后院平整出一块两分地的园子,施了肥,种上玉米、蔬菜、花生、蓖麻和向日葵。蓖麻收获了交公,其余的自食自用。周末我们从学校回到父亲那里,他就带着我们到园子里劳动。一次暴风雨过后,父亲和我们把倒伏的茎秆一棵棵扶起来,再培上土,他身上沾满了露水和破碎的叶子,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淌,但他的嘴角一直挂着安详的微笑。那一刻,我被感动得在心里流泪,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宠辱不惊、万难不屈的精神境界。记得是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后的第一个五一劳动节,我们到父亲那里,天真的弟妹们问道:“爸爸,您为什么不上天安门呀?我们想去天安门。”父亲说:“今天咱们过一个真正的五一劳动节!”我们在他的指导下除草、松土、施肥,衣服、鞋上沾着泥土,我们互相打量着汗水和着泥画出的小花脸,开心极了。劳动间歇,父亲在园子里挖个小土坑,点着干树枝烧烤红薯和花生,自食其力的体验,让我们吃得格外香美。

1965年父亲下放到洛阳矿山机器厂当副厂长,他主动要求每天上午到车间劳动半天。我和小弟过春节时去看望父亲,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父亲叫起来,顶着满天星斗,到车间去劳动。他和工人亲密无间地谈笑,认真娴熟地操作,完全像个地道的工人师傅,让我感动至深,每每想起恍如昨日。

1975年父亲第二次下洛阳,在耐火材料厂,他和工人亲如一家,日子久了,就连郊区的农民都熟悉了。清晨散步,有的群众就跟上来,边走边向他诉说着村子或家里的大事小情,越往前走跟的人越多。散步的终点是水库的干渠,看渠老汉早就在烧得漆黑的锅里熬好面疙瘩汤,摆好小板凳,翘首张望,急切地等着我父亲的到来。尽管那时父亲还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但他是那么坦然自若,因为他本来就是工人农民中的一员,他在广阔天地里找到了自我,回归了根本,父亲就是人民的儿子!

父亲从不允许我们利用他的地位享用特权,教育我们要自尊自强地自立于社会。我们做子女的都是从幼儿园开始就住校,从小培养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我们上八一学校时远在海淀,周末回家不用父亲的车,我领着弟弟妹妹乘公交车回家。弟弟妹妹想吃零食,我就和他们商量多走几站路再上车,省出这笔零花钱。升中学时,我选择了离家很近的河北北京中学,为的是能在家吃住,天天见到父母。想不到入学前父亲让秘书和哥哥找我谈话,严肃提出必须继续住校,还要改随母亲姓,把家庭成分由革命干部改为职员。起初我不理解,后来才领会到这样做不仅是为了保护我,更是为了不让校方对我有特殊照顾,也避免同学另眼相看。入学后,我和同学们一起排队打那一份凛着腻虫的水煮白菜和玉米面发糕,一样睡爬满了圆鼓鼓臭虫的硬板床,每天晚上都是在灭虫药粉的浓烈气味中进入梦乡。

父亲严于律己,更反对我们搞特殊化。1966年春节在洛阳,我和小弟到工厂小卖部买苹果,售货员出于对我父亲的敬重,从柜台后边拿出个儿大的好苹果给我们,父亲执意让我们立即退了回去,还批评说:“你们不能脱离群众搞特殊。”1979年底在广州,来了一批知名画家为珠岛宾馆作画,父亲历来尊重文化人,热情地招待了他们。春节前父亲让我们姊妹去宾馆看望画家,并叮嘱只准慰问,不许要画,说他们画一幅画不容易,要尊重人家,不能给人添加负担。父亲从没有利用职权为我们上学、参加工作等私事开过方便之门,甚至连一些正常的事情也受到限制。我到广东后,经朋友帮助,办好了去美国留学的全部手续。当我高兴地告诉父亲时,他以商量的口吻说:“我刚复出,你就要出去,你认为合适吗?”我愉快地接受了父亲的意见,坚决表示放弃这次机会。

那次谈话,父亲关于“别人的孩子能去,我的孩子不能去”的告诫,对我后来的道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90年代初,为专心照顾父亲晚年生活,我辞职回家,在深圳陪伴他老人家安详地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之后,母亲出于对我生计的考虑,写信请求组织恢复我的公职。尽管我十分感谢母亲对我一贯的关心爱护,我还是压下了这封信。因为父亲关于自立、自强、自尊、自信的教导,已经在我们心底深深地扎下了根。父亲沉冤16年的遭遇,让我们经历了种种磨难,闭门羹、冷板凳甚至比求助无门更严酷的现实,我们都面对过。父辈万难不屈的革命精神始终鼓舞着我们,让我们坚强地走了过来。我决心一切从头开始,合情、合理、合法、合规地自主创业,把责任、担当和义务放在首位,做一个奉献社会,有益于人民的人,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在纪念敬爱的父亲百年诞辰的日子里,我抚今追昔,心曲激扬,下笔千言不及他老人家恩情之万一。但我认定了一条——最大的孝道就是像爱护生命一样珍爱父亲的好名声,最亲的手足情就是事事处处严于律己。父亲被毛泽东赞誉为从群众中走出来的群众领袖,但又从来没有脱离过群众。他常常教育我们不要忘本,何为本?那就是像父亲一样,永远以人民群众的利益为根本,永远以劳动人民的情感为本色!

(作者是习仲勋之女)

(编辑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