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女孩·狂舞飞扬
2013-12-29徐辉
徐辉,湖南临湘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黄河文学》《散文百家》《华夏散文》等。
1 直到我和一位叫Sky的女孩在高原上写生,猛然发现、并以一种好奇而惊叹的心态走近那兀自在高原上站立了千百年之久的残垣时,我才知道它一直在以一种固执得刻板的姿态与时间对抗。
残垣一动不动地站立,像在沉思,又像在昏睡。我怕我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惊扰他的好梦。我边走边思索,像个朝圣者脚步慢而沉重。
我背着画夹一步步靠近残垣,心情忐忑急迫。Sky却一蹦三跳地跑了上去。
2 残垣只属于时间和记忆。站在残垣面前,我选择了仰视。
残垣不知是哪个朝代哪个藏民留下来的遗迹,厚达一米多的土墙此时已凹凸坑洼,满布雷电鞭击的印记和风雨洗礼的水痕。
我想,我和残垣一定在多年前见过一面,因为,此时我面对他就像面对我那日益苍老的双亲,让我想起了父亲满布老茧的大手和母亲饱经风霜的老脸,有一种倾诉的柔情和冲动。
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有泪从眼角滑下。
四周阒寂无声。没有一丝风。
3 Sky围着残垣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时,突然发现木桩一样呆立着的泪流满面的我,便跑过来问,喂,你怎么啦,无缘无故流猫尿干嘛?说完忙给我拭泪。
我没和她计较,只是轻轻拂开她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
这下轮到Sky发愣了,她几乎是在用打量残垣的目光打量我,想从我和残垣之间找出点什么,可终于什么也没找出来。
我原谅了Sky言语对我的蔑视。她是在城里长大的,麦当劳、肯德基、CD、鲜花、电脑、网络和写字楼构筑了她生活的全部和思想的高贵。她从没见过真正的残垣,不懂残垣存在的真正含义。对于她来说,残垣只是字典里一个用得很少甚至从未用的生词。
是的,我流泪了,有一种敬畏而熟稔的幸福。
4 这是真正的残垣,因它的孤独和苍老。那孤独近于绝望,那苍老如同昏睡。
面对残垣,我想到了人生哲学。我想,残垣一定是岁月老仙在不甘寂寞时,把情爱遗留在高原上的一个古老标签,或是在游戏人间时玩累了,随手抓了一把泥,捏了几个象形文字,放在了高原上。
或许,它就这样风风雨雨地在高原上茕茕孓立了成百上千年,让时间把它塑造成远古的荒凉。它一定记录了许多关于高原和藏民的悲欢故事,当然也包括它自身的辉煌和悲壮。
它恢宏的气势能让我想象它当初的雄伟和繁华。也许,它是一座土司的行宫。在它建成的当日,许多同边的土司和本地藏民,他们赶着牛羊,抬着美酒纷至沓来。一时间,鞭炮炸响如雷,声震长空,惊得天上的鸟雀乱飞,地上的牛羊乱窜,藏民抱在手中的小孩乱叫乱哭。热忱的土司向四处涌来的客人献上洁白的哈达和醇厚的美酒,就有欢声笑语伴着沉浑的牛角号传遍整个高原。
高原红,美丽的高原红,煮了又煮的酥油茶,还是当年那样浓……
耳边传来容中尔甲激情豪迈的歌唱。
5 残垣是一首意象派诗人庞德的现代诗,写不完的风流,或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作,画不完的沧桑。
我能想象,也许是一场外敌的入侵,也许是一次土司之间的相互侵吞,还也许是一场天灾人祸,土司被害或亡故,家人远走他乡,夯实的土墙在岁月的洗礼和烈日的曝晒下或斜或倒,就站成了现在的残垣。
风雨的洗礼。雷电的鞭击。高原的故事。阿坝的变迁。藏民的忧乐。牧羊女的婚嫁。骏马的奔跑。马头琴的回响。一条河流的消失。一片草原的沙化。一座寺庙的坍塌。一棵古树的枯萎。一位喇嘛的圆寂。一只牦牛的病死。
想必残垣都会以一种平和得冲淡、沉默得睿智的心态去冷眼旁观,默契注视,坦然笑对并熟记于心。它的心里一定藏着一大本关于高原风云和嬗变与藏民信仰和飞翔的大书。
6 Sky高兴地叫嚷着,拿着一根骨头给我看。
虽然我从没见过真正的牦牛骨头,但从骨形和长度上我便能断定,这是一根牦牛的骨头。也许,这只牦牛是土司儿子最钟爱的一只,时常把它赶出去蹓跶。那爽滑的牛毛曾滑过他的手指,贴近过他的脸,温暖过他的身体,包括他年轻的梦。
Sky出于好奇,把牛骨头拿在手中玩耍。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永久的祈盼,难道说没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的眷恋……
从高原的另一端传来牧羊女嘹亮的歌唱,伴随着牛羊的叫声,还有隐隐约约的钟罄声远远地传来,让人如同身处佛境。那歌声有韩红《青藏高原》的豪迈和高亢,让人充满激情和幻想,这一切都让我的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伸展双翅,飞向蓝天。不知不觉间,我被那歌声感染了,只觉得体内有一种声音也跟着在歌唱。
Sky在残垣间奔跑、穿梭,如一只翩跹起舞的蝴蝶,让残垣有如一种年轻的色彩和活力在召唤。
7 我的手指颤抖着触摸到了残垣。残垣的肌体是厚重敦实的,如三大五粗的东北汉子。这坚实的泥土通过我的十指向我传递熟知的感觉,这是我触摸父亲粗糙如土坯的手的感觉,这是我亲吻母亲皱纹如沟汊的脸的感觉,朴素、温暖而亲切。
是呀,残垣的确太老了。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孔。要么这里一堵墙业已坍塌,那里几面墙倾斜欲倒,就像一位行走江湖的独臂大侠或在战斗中中剑的壮士,欲倒还立,气概非凡。他的肌体上遍布雷电鞭击的烙印和风雨洗涤的痕迹,我能读到时间在他身上走过了一段长长的岁月。他依然以一种孤独得崇高、苍老得悲壮的姿态巍然屹立在高原之巅,屹立在藏民的信仰中,让人敬畏。
相对于无穷的时空,残垣能做到的只是抒写一种站立的姿态和精神。他站在时空之上,鸟瞰高原上游走的生灵万物,包括此时莫名闯入的我和Sky,该是大彻大悟的圣僧了吧!
8 Sky又叽叽喳喳地跑过来,递给我一个缺了口的精美的土陶罐问,这不会是上个什么宝贝或古董吧,要真是我们就得发财罗!
我说,这可能是藏族土司喝茶用的奶茶罐,用来给客人泡茶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只是一个破茶罐。Sky夺过破茶罐,随手一扔,跑开了。
我连忙拾起,抚摸着茶罐镌刻着的精美花纹,渍下了泥土湮没后留下的颜色,我仿佛读到了来自远古岁月的潮汛和消息。我不懂考古,却爱好收藏。我不知道这个手中的破茶罐是否具有收藏价值,但我知道它一定盛满了许多关于土司家族的故事。
或许,土司儿子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曾用它盛过牦牛的奶来喂养他,最后让他成体格健壮的骑手或摔跤能手,成为草原雄鹰,成为高原上最年轻的土司,从而赢得了相邻土司女儿的爱情。或许,他长大成人后,怀抱着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走出高原,走向浮华喧嚣的都市,用一只雄健如椽的铁笔,描绘高原不死的情爱和绵亘千里的信仰。
雄鹰在蓝天上飞翔,飞过草原,飞过山冈,飞过雪山,飞过牧场……
我能成为这样一只翱翔于长空的雄鹰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残垣却是这样一只翱翔于高原,迷恋高原并且坚守高原的雄鹰。
9 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还有我的姑娘,那是我的家吔,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就在Sky并不怎么动听的歌声中,我像Sky一样深入到残垣的腹地。
Sky围着残垣四处攀援,我没有叫住她,她那颗禁锢已久的心需要松弛和放纵。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先前面对的那堵残垣,它已倾斜欲倒,而我开始并没有注意它已经倾斜。我震惊了,继而领悟,也许生活和历史都是这样,只要从不同角度去看它,就一定会有不同的发现。
站立如松。倾斜如风。坍塌如尘。莫不就是生活和历史的三种状态?
10 许是疯累了,Sky选取了一个她认为最适合于表达残垣的个性和精神的角度,摆开画板,准备写生。我却不想画画,我想起了两部小说。
看过《尘埃落定》和《白鹿原》么?
Sky斜着眼睛说,都翻读过。
知道小说中描绘的地方在哪里么?
不知道。
就是你我脚下这片高原啦!
我不相信。Sky摇头说。
不信?据我了解,这残垣就是《尘埃落定》中麦其土司的行宫。你看它气势非凡,高高在上,傲视群雄,代表着土司的无上权力和高贵。据说,陈忠实的小说也是在这片高原上写成的,这高原就是他小说中白鹿原的所在地,我借题发挥说。
真的呀?
真的!见她半信半疑,我故意提高了嗓门,加重了语气。
啊,太好了,我见到阿来的土司行宫罗,我来到了陈忠实的白鹿原罗!Sky激动得大声欢呼。
我被她的兴奋劲所感染,变得莫名的冲动和幸福。可真正让我冲动和幸福的却是眼前沉默不语的残垣。这沉默和站立让我想起了罗丹刀下的《思想者》和被砍去双臂的雕塑《巴尔扎克》,我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力量狠狠地撞击着我的灵魂。
11 Sky还没画几笔,一阵朔风刮起,扬起她的长发和裙裾。快来呀,这里风好大,感觉就像在飞呢。Sky朝我大声叫喊道。
我慢慢走过去,其实我的心早就在飞了。
Sky迎风的姿势真是优美极了,这个经典的姿势让我猛然想起了前不久的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中的Rose,她站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的最前端,双手撑开与人成十字,让生命和爱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作最后飞翔。此时此刻,我觉得Sky就像影片中的Rose一样,站成了残垣上的一个十字架,站成了高原上的一个航标。
Sky沉醉在风中。身处繁华都市里的她从未见过如此猛烈、强劲的风,都市里的风,遇难水泥构筑的丛林,只会拐弯抹角地走。高原的风却是野性的,它扬起漫天的尘埃如雾,它能让人的灵魂挣脱出身体,在广袤的高原和无垠的天际狂舞飞扬。
我想到了影片中的Jack,但我并没有走上前去搂抱Sky,因为我觉得,此时的Sky的确需要一个人独自飞翔。
12 我的心我的血液被这阵朔风搅得沸腾起来,有即兴赋诗、泼墨挥毫的激情和狂热。
也许,在这样的高原上,在这样的残垣里,一位以笔为旗的作家站在高原上,冷峻地打量高原,他的思想化作一匹驰骋千里的黑骏马,在宽阔的草原上疾奔,用脚步丈量高原丈量人生,日夜奔驰向前方。前方可否有他深深依恋和怀念的北方的河?
也许,在同样的残垣,另一位作家怀着对黄土地的无限情深的迷恋,将血泪浇铸成沉如磐石的文字。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高原,一只美丽的白鹿从遥远的天边奔来,奔进他恢弘而凝重的思想,奔进他寂寞而瑰丽的文字世界,奔进他用文字打磨的白氏家族,奔进一个魔幻而现实的传奇故事。
是残垣让我接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而此刻我又能为它做些什么?站在残垣的入口,我的思想正一点一点被掏空,直至变成一张空白单薄的画纸,被风迅猛卷起,在高空中狂舞飞扬。我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在风中高歌: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13 不一会儿,天空陡然间乌云密布,气温就猛地降了下来。瞬间,便有雨夹杂着风一起洒落。
根据藏民对我的告诫和我自己的推断,一定是要下雪了,走迟了的话一定会迷路的。
我赶紧让Sky收拾画具。果然,片刻后,鹅毛大雪就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哦,迷迷茫茫的山;哦,渺渺茫茫的路;哦,摇摇滚滚的风;哦,飘飘洒洒的雨……
这雪雨真的就像亚东在《向往神鹰》里所唱的那样,顷刻间,天地苍茫一片。
我和Sky匆匆收拾好东西走出残垣不到几步,就听见从后边现已看不清的残垣处传来“轰轰——”的沉闷声响。我分不清这究竟是残垣坍塌的声音,还是雷电的轰鸣。那声音沉闷而短暂,像重病老人即将死去前的一阵哀叹。
风雪太大,我只得死死地拽住Sky逆风向前,从纷乱的大雪中努力分辨前行的路。我不能回头。
我想,如果有残垣在风雪里倒下,这也许是它在与时间对抗后,作出的最痛苦最无奈的抉择。最后,我还能想象,这没有倒下的残垣必将同业已倒下的历史一起,在日晒夜露和风刀霜剑的磨砺和洗刷下,风化成泥,最后连同雨水一起被冲到时光的低处,又被时光的飓风扬起,席卷漫天尘埃如雾,封锁高原。我知道,那是历史在高原上不肯离去,最后又不得不和高原作最后的泣别的影子。
其实,历史在任何时候都不曾离开过高原,包括那些现在仍然顽强屹立,最后必将会从高原上消失的残垣。
在离开残垣时,我的脚步和我的心比在最初走向它时更沉重更苍凉,不只因为这漫天的飞雪。这下,轮到大雪狂舞飞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