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末村纪事
2013-12-29刘全德
其 一
在历史的开端,暴雨总是没完没了。
那个雨啊,一下就是三天三夜。一到这时候,人们就愁眉苦脸。黄瓜开花的时候,七个南边来的饿死鬼路过我们村。
饿死鬼困在村子西头。那儿有个茅草屋,臭得发霉,他们就猫在里边避雨,眼巴眼望地等了三天。饿死鬼都特别胆小,不敢向过路人讨吃的。过路的人倒是有一个,但却横鼻子竖眼地把他们骂了一通。
天放晴了。领头的饿死鬼捋了捋胡子,露出嘴巴,往一个黑陶罐里吐唾沫。一人一口,去去晦气。七口唾沫吐下去,嗤啦一声,烧出一股白烟。烟里蹦出一个小屁孩,四条腿瘦得像蚂蚁,头上顶着一撮黄毛。这孩子长得格外灵便。
光屁股娃不喜欢死鬼们的塌眼窝,还笑话他们:“就凭你们几个,饿死活该!”说着,哧溜不见了。饿死鬼们追到门口,哪里还有人影?宽堂堂的官路上,只剩几棵老得走不动的杨树,树上的蝉爬上树梢喊话:“知了!知了!知了!”
饿死鬼们悻悻地说:“你知道个屁,就晓得吃饱不饿。叫你饿死在这鬼地方。”
临走时,一个读过书的饿死鬼给这村落起下名字,叫“唾沫庄”,还在东边的河滩上栽下一棵树,叫“唾沫树”。这棵树跟西头的茅草屋正对着,村子坐落在这条连线的中点。
这棵树刚栽下就开始长,一天长三次。早晨刮风的时候长四五尺,中午刮风的时候长四五尺,晚上风住的时候再长四五尺。长到第七天头上不长了,站在河边想了一会儿,开出一树白花,花是米粒般大,随风飘,落到地上“磕啷啷”响,变成灰白色的鹅卵石,跟天上神仙们拉出的粪便一样,到处都是。这种坏石头专门往你的脚下跑。谁家媳妇出来担水、扫院子,头顶砸个包,脚下打趔趄。正准备骂娘的时候,瞭见河滩上长出一棵唾沫树。女人们都把坏话压在舌根下,悄悄地溜回屋里。说:“可不得了,河滩上长出一棵怪树,专门屙石头!”
看地仙儿赶过来一看,说:坏了,你们这儿要倒霉。唾沫树长出来,说明饿死鬼来过。他想咒哪个地方,就会种下一棵树,警告警告。村里人这才知道得罪过一群饿死鬼。
看地仙儿试着走进村口刚刚冒出来的娘娘庙,一看,里边没有娘娘,而是坐着个精瘦毛干的小爷。他一进去,那神案上坐着的小毛孩对他咧嘴笑笑,把他唬得两条腿直筛糠。
“妈呀,这庙里是哪儿冒出来的一路大仙?”
人人都摇头:“不知道!自从饿死鬼一走,这庙就在那儿了。”
“那么,他不是天上跑出来的,就是地下钻出来的!”
开初那些年,村里到处是石头,比刚生下的山鸡都长得快。夜里睡觉,你要是觉得硌得慌,伸手往席子下一摸,准有一块圆不溜溜的石头蛋。昨天圈好的院墙,早上一看,倒得横七竖八,墙根那里指定是在长石头。用镢头一掏,齐整整一排石头,虎头虎脑的,顶着院墙往上长。院墙一倒,它们才安静下来。
最早在这里住的几户人家都搬走了。后来迁到这里的人嫌村名不好听,让看地仙儿帮着改过来,叫“土末村”。树呢?那就叫“土末树”。我们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土末村的人改了姓,一律姓“石”,说可以避邪。
改姓以后,那些坏石头慢慢不长了。
据说,当年那个唾沫星造就的小屁孩,就是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有案可查的几位先祖爷都死得早。离现在最近的一个还有的说。算命的说他是个火性,要小心雨水,他呵呵一笑。这位祖爷爷十九岁的时候出远门,淹死在一条河里。伙计们聚到河畔的树林里吃大锅饭,洋芋熬白菜。他说他不饿,他要先洗个澡,拉都拉不住,一猛子扎进河里,溅起一个水扑腾。没了。
我的爷爷的爷爷是个独苗苗,熬到媳妇进门还不会自己系扣子,管新媳妇叫“妈”。他一天到晚睡不够,下了床还是驮着个睡不醒的脸,涎水流得没鼻子没眼。又贪吃,嘴一张能吞下一座知府衙门,外带整院的鸡鸭猪狗和针头线脑、锅碗瓢勺什么的。
他给这家人添了很多麻烦,还捎带着添了四五个丫头和两三个小子。具体生了多少,他懒得去数,一直揣着本糊涂账。
他一生最壮观的历险是坐着家里长工们驾的牛车到县城赶集,并在当年的县城十字路口和一个卖大饼的街头小贩发生口角。那个小贩听这个睡不醒的大胖子说自己造出的大饼连猪食都不如,顿时一脑门官司,恨不得把关公、秦琼、狄仁杰都从地底下喊出来给他评理。这个死要面子的小贩可不是往古的韩信,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把篮子一抡,带着烧饼砸到胖子的脑壳上。
可叹的是,我这位爷爷胃囊虽然很厉害,但硕大的脑袋却比常人加倍脆弱。烧饼篮子掠过脑门,那可比火星撞地球还严重。不知道小贩后事如何,反正我这位长得跟水萝卜一样脆嫩的爷爷是就此报销了。临死的时候,他手里还捏着尝过一口的半拉饼子。
轮到我爷爷这辈,风气变了,家里开始潦倒。但是,我爷爷看不下锄头牛鞭,他加入了当地的土匪团伙,据说还是个小头头。人们都说:你爷爷是个洋务人(土话:不务正业、不守本分的人),他这一辈子只管自己吃饱不饿,比黄鼠狼都活得潇洒。除了赌博、吹牛,他没有别的爱好。还听人说,我爷爷抢劫过一个大地主叫刘文彩。抢回来的东西全是金银珠宝。他们戴着不知哪里搞来的黑咕隆咚的墨镜,牛逼哄哄地坐在村子东头的河滩上豪赌了一场。摇骰子。爷爷赌了三天,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堆珠宝输光,又押上六间好房子,输了。又押上家里的一头黄牛——干活最好也最听话的那头牛,结果你也知道——输了。那头牛到了牛郎家里,成全了他跟织女的好事。
这些疯话且不提。爷爷正准备把老婆孩子押上的时候,奶奶来找事了。
我的奶奶是个小脚,从小就是乡村说书的爱好者,她没有别的能耐,就是会骂老公。不骂则已,一骂惊天,捎带着还能讲讲故事,上点眼药。她个头不高,嗓门可不差,最擅长的是寻草拨蛇含沙射影油盐不进水泄不通。舌下可绽春雷,鼻尖供着祖宗,那真是有板有眼,唱念俱佳,比孟姜女哭长城都亮飒。
骂:“你妈生你那天就没捡对时候,夜里上茅房,出了茅房生下个你,过路一个饿死鬼正在你家偷屎吃,撞上了一个昏头昏脑的赌博鬼,输得连裤子都输了,输得连裤裆里的蛋蛋都输了,满肚子邪火没处发,一进茅房见茅坑还被饿死鬼霸占着,开口就骂真倒霉,去你妈的饿死鬼,哪儿不能去非要赖在土末村,害得老子蛋蛋都输了。赌博鬼骂人,饿死鬼不服,两人拌嘴吵了一伙。回头一看,被你妈的丑样吓一跳,丢个眼色就走人,赌博鬼裤腰里掉下的叫骰子,饿死鬼屁眼里掉下一个屁。从你一长大,裤腰里别着臭骰子到处赌,赌一处你输一处,赌一天你输一天,赌到天亮你输天亮,赌到天黑你输天黑。”
骂:“你不学你妈装哑巴,你学说话学的是饿死鬼,饿死鬼说话像放屁,你说话崩得比屁都臭。一个屁崩到大树上,树洞里的狗熊瞎了眼;一个屁崩到东岗上,熏死了一窝黄鼠狼;一个屁崩到饭锅里,铁锅变成个麻子坑;一个屁崩到老坟上,你家老坟冒黑烟;一个屁崩到黄河里,黄河的鲤鱼翻不了身;一个屁崩到老君庙,太上老君哭鼻子;一个屁崩到夜黑里,满天的星星落一坑;一个屁崩到金銮殿,文武百官命呜呼;一个屁崩到阴曹府,阎王吓得钻狗洞。”
骂:“你土末村不长好东西,长的就是个害人虫。长出豆芽没须根,长出石头满地滚,长出来羊娃不吃草,长出来庄稼霉一年,长出男人是赌博将,长出女人是害人精。”
骂:“你土末村是个怪地方,你老石家专生败家子,男人个个都短命,一辈更比一代怂。轮到你坐上太师椅,吃喝嫖赌啥没干?吃干喝尽吸血鬼,干活的都是你老娘。你该死不死还去当土匪,你该活不活专门打老婆。坏事都让你做绝了,你今天再赌你烂指头,你不信你再赌一局,你不怕报应也该怕雷劈,你不怕雷劈没王法,老天爷早晚收拾你。”
散伙没好汤,骂人没好腔。爷爷脸上挂不住,抽出垫屁股的扁担,抡过去。奶奶没事,扁担却断成两截。爷爷暴跳如雷,奶奶不依不饶。爷爷的崽子们跟着老妈哭号助威,跟开水锅里的肉丸子差不离儿——净捣乱。奶奶骂到妙处,引得一阵鬼旋风吹来,旋风顶端立着个柳木锅盖,一动不动,听得那叫入神。过路的山神、土地、鬼怪、福娃莫不抓耳挠腮。爷爷的狐朋狗友们看得高兴,指挥着爷爷,教他怎么打老婆。
越打越骂,越骂越打,这就是兴头上来的土末村男人和他们的女人。
爷爷已经虚脱了。爷爷打累了。小脚老婆还是骂不绝口。
爷爷坐在土堆上擦汗,对他那些老哥们和他老婆说:“你们该干啥干啥,老子以后不赌了,听见没有?不赌了!”他抽出腿肚上别着的小刀,就着骰子碗切下小拇指的一节指头,说:“老子要是再赌,你们就朝这儿看!”
奶奶得胜还朝。我大伯石东窗、二伯石南窗搀着爷爷回去,一左一右。
我们那儿爱吵爱闹的风俗就是在这一代人手里奠定的。
我们那旮旯天生爱吵个架。我们那儿,吵架不需要惊天动地的理由,一高兴就吵几句,不高兴更要吵几句。别管心情好不好,都可以吵一吵的。丢个鸡蛋,烂棵白菜,都可以吵得天翻地覆慨而慷。吵架之前,定要编排对方的前生今世,然后评定其是非黑白,陈谷子烂芝麻全要翻个底朝天。尽往大里说。把一个人小小的坏处说得天大地大。谁脸上长了个蝇子屎,你吵架的时候可以说它是二号盆子,是水塘,是运送一百万军队到远东太平洋基地的航空母舰,是妓女的大便,是老鸨的屁眼。这个边吹边骂的战术很重要,为的是让后辈们念念不忘,那就会留在土末村的历史上,成为传说,成为成语故事,成为歇后语和眼下的手机段子。遥想当年,外乡好多吹牛逼厉害的人在我们村都是幼儿园级别,等于摇篮曲和催眠调。我们对污言秽语的承受力世界第一,宇宙第一。泰山压顶不弯腰,惊雷闪电一笑了之。那真叫气贯长虹,势压雄狮。刚不还说过嘛,我的奶奶以如许绵软之躯,受壮汉扁担一击而毫发无损就是明证。
遗憾的是,我们村不出政客和记者,如果出一个,能放翻全世界。生在土末村而不会吹牛逼吵架,那叫失败,那叫凄惨。
我爷爷一生最大的失败,就是东河滩的赌博场上先输给一帮黑皮,然后在内战时输给弱不禁风的我奶奶。公鸡不跟母鸡斗,但是,败给自己老婆也是败。而且,还是败在明处。土末树都看着呢,看得笑眯眯的。
在同一个地方失败两次,连项羽都受不了啊。我家男人的历史,从此跨入新纪元,变得一塌糊涂。
其 二
我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第三个,没能赶上任何划时代的好事儿。
据说,我爸爸还是会吹牛的。他八岁生日的时候,天上掉下七个流星。他说,这七个星都掉在土末村,就是他的七个兄弟。将来他们一升天,就聚到一堆儿,变成北斗七星。他石西窗是勺子把上那个星宿,是一颗灾星,所以将来不能在土末村生活,得去大地方。
爸爸生下我不久,就心猿意马,老想去远方看看。碰巧,他勾上一个过路的戏摊子里唱秦香莲的女演员,很快就黄鹤不返了。
据说,女演员是这么迷上我爸爸的——
傍晚时,她在村口的水塘边洗衣服,我爸爸路过,站在她背后说:你上衣口袋里有四个小鬼,赶快把它脱下来。再不脱下来,你心口会疼,它们想从口袋那儿钻到你心里,准备吃你的心尖。女演员笑起来,她说:我真是觉得心口有点疼了。我爸爸过去帮她把衣服扣子解开,指给她看里边汗衫上趴着的东西。果然,那里有四个黑黑瘦瘦的小鬼,用触须抓住汗衫不放。它们见自己暴露了,只好跳到地上开溜。它们长着小鸭子一样的簸箕脚,跳到地上,呱唧呱唧地走开。
女演员说:天气真热!你们这里还真是怪啊,你说是不是?
她麻花一样扭扭身子,低头撩拨自己的头发,顺便让他看看汗衫下的沟沟坎坎。我爸爸笑了,说:那就去别处看看,我也呆腻了。我天天看你唱戏,还没见过你不穿戏服的样子呢。我看,你比秦香莲胖。
女演员笑了笑:我饭量很小的,哪里就胖了?
我爸爸指着自己袒露的胸脯,下意识地捏捏其间皮肉,说:哦……那就不胖。你这里,心口,还有个疼的地方!我猜,里边藏着一个很大的女鬼。
听到这种不成样子的疯话,秦香莲搓搓手心,叹息了一声,眼睛发光了:你那厢一说,我这儿真的……还有点疼呀。
我爸爸涎着脸过去,帮她揉那个疼的地方。
据说,我爸爸出走那天天气还不错。走到村口时,他朝那棵最大的土末树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死不了你个倒霉鬼。以后再不见你了!”这就惹得土末树很生气。在他走掉的第二天,天上就开始下暴雨。暴雨一直下到秋天,躲在廖天野地的各路鬼怪都挤到土末村住下。秋天过去,鬼把人的饭吃光了,把人的床占住了,把人的心情也破坏了。冬天的时候,土末村瘟疫流行,人们都得了一种怪病,叫作“气死牛”。这种病的特点是:肺腔里钻进去一窝蜂,一天到晚嗡嗡叫。人们每天都要不停咳嗽,要想止住咳嗽,就得学着牛的样子“哞哞”叫几声,这样才能把肺里的蜂吓跑。整个土末村情绪烦躁,连村里的牛都被这种怪叫气得集体尥蹶子。春天到来的时候,土末村村外的荒地上长出铺天盖地的洋槐树,槐树的树冠上开出明晃晃的大白花,蜜蜂急着去采蜜,这才从人的肺里匆匆飞走。后来,人们知道了真相。人们说,土匪老石家的小儿子是个祸害。人们再提起我爸爸的时候,就说:“气死牛”发病那年,你爸爸跟唱戏的秦香莲走了。
爱上秦香莲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是土末村留守女人的至理名言。
我问我老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你是饿死鬼托生的,是我从土末树下捡回来的。
我总共只上了三年学,但这对聪明人来说已经有点多。
我们村上过学的人屈指可数,大多数都学傻了。我那时候要是听奶奶的话多读上两年书,估计也跟那伙子人差不多。除了一本缺头发掉尾巴的《论语》,我没读过更高级的书。我老为这个庆幸来着。我们那儿,看见《论语》比看见后爹都怵。
读完《论语》那年,一场大饥荒来了。饿死过去的可不止我一个。
醒过来以后,我每天总要看看自己的肉身,急着想活过来。主要是指望着吃点真东西。跟着饿死鬼瞎晃荡的滋味不是一般地不好。吃的是集体配发的纸饼,喝的是碜牙割嘴的黄泉水,带着股尿骚味。我跟我们那一带的头头,一个叫“老毛病”的吊死鬼说过这事,他把我狠狠勀了一顿,说我想吃快想疯了,弄不好快到还阳的时候了。那个世界里最难听的话就是“你他妈快还阳了”,意思是你没治了,没救了,透着股阴损气味。
我是个爱反思自己的货。这一反思,问题就来了。
饿死鬼们都爱开玩笑,动不动就说:“看看,饿死鬼还想托生,无非是挂着口吃的。”饿死鬼喜欢看人挨饿。这你还真不能怪我们。俗话说:贪吃变成饿死鬼。我们自制力很差。要不然,也不至于一饿就死掉。我痛恨咒过我们村的七个饿死鬼,也恨村口的土末树。别人挨饿的时候,我们特别快活,好像别人吃不上自己就能多得一口。
扯了一阵闲篇,您别见怪。
话说:奶奶认为我没走,说我就守在院落周围,等着她讲古经呢。树叶落在头顶,喜鹊叫在树梢,她都会喊一声:“石头啊,回来吧。石头啊,回来吧。”那时,我的魂魄就悠悠荡荡,不由自主地落在厨房的烟洞上,等着她叫魂。
话说:爷爷死后,奶奶就永远坐在一棵梨树下,数落爷爷的丑事。
叫过魂,奶奶就讲“从前”。从前,土匪老石跟政府对抗过。他的余生是在湘江边度过的。那里又湿又潮,最要命的是关了单间,没有可以胡吹海侃的对象。老土匪闷得实在不行,捎话给家里人,说他快要活不成了,让家里捎点鸦片进去。临死,老土匪总算说了平生第一次实话。那年夏天,他喝下一块黄豆大的烟膏,跟着南方的热带气旋一块回来了。
死得脆乎,绝不拖泥带水,这是我家男人的最大特点。
爷爷最大的安慰就是在这世界上留下过三个儿子。石东窗、石南窗、石西窗。起名字要尽可能省事,但这几个名字还是太复杂了。而且,东南西北什么的,根本不全乎。他也不管“石北窗”还没出生,就自个儿去找阎王下棋了。
不过,土末村的人很忙,也没人愿意琢磨这个事情。
话说:老奶奶讲古经,向来都是土末村一景啊。傍黑,坐在大梨树下,闭上眼睛,叹口气,酿足情绪,然后就给我讲:你爷爷是个土匪,除了赌博、吹牛,他没有别的爱好。奶奶说,你爷爷在监牢里都不舍得不吹牛,说他每天穿着军装出去打枪,吃的是打回来的兔子跟大雁,喝的是西凉国供应的葡萄酒。他骑的马是吕布骑过的汗血马,送饭的是貂蝉西施。
我问:你咋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奶奶说:我看着天上呢,看得清清楚楚。老天爷自己憋不住,全都跟我说了。
满八十岁的时候,奶奶用拐棍指着天上的金奎星,说:“你爷爷根本不会骑马!老天爷看着呢!”奶奶的口头禅是:“老天爷惩罚你爷爷,让他不得好死。”
因为这些话不喜庆,奶奶在家里变得越来越孤立。她说了一遍又一遍,连卧在梨树上的鸡都听得很累。
这些鸡的祖先是接运爷爷棺木的时候,顺便从南方捎带到土末村的。天擦黑了,那些来自南方的鸡一上树就合上眼皮打盹。
它们本来睡鸡窝睡得好好的,可是架不住老太太那股子愤恨之情。
她一提个开头:“你爷爷是个土匪……”,鸡公鸡婆们就赶紧躲到树上,不睡鸡窝了。树叶隔音,一躲了之,随老太太愿意怎么说。
其 三
石东窗,我的大伯,有点结巴,这在我们家族的生育史上是个致命污点。跟邻居吵架的时候,只有他帮不上忙,帮也是帮倒忙,成为别人冷嘲热讽的好把柄。
我这位大伯石东窗进过三天学堂。第一天去,迟到了,私塾先生正在总结,说:“正所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然后让窗外候着的石东窗进来,抽出戒尺,对着手心,“啪啪啪”打了三下,说:“明天不能迟到。放学!”学生们一哄而散。第二天去,还是迟到,先生又在总结,说:“正所谓:君子小人,不得不分。”先生停下来,往窗外看看,问道:“为啥又迟到了?”答:“路上碰见一个小鬼,非要拉我一块玩,走不脱。”一句话说了一碗烩菜吃光光的时辰。私塾先生笑了,问:“那鬼长得何等模样?”石东窗偷偷瞄了先生一眼,嗫嗫嚅嚅的,半天不凑腔。先生甩甩袍袖子,示意石东窗趴下,把裤子褪一褪。
戒尺咬在屁股上,打得一颤一颤的。石东窗就是不言声。打完,先生说:“回家吧。明天不要来了!”这下,石东窗哭起来。先生奇怪,说:“上学迟到,你还有理了?你不吹牛会死呀?老老实实做人,勿动邪念。记住我这句话,回去吧。”
石东窗回家了。第三天上学,照样迟到。课又上完了。大太阳变成个小太阳,吞吞吐吐地挂在墙外。学堂院墙外的土末树还挂着个刚褪壳的蝉,笑话石东窗,一叠连声地叫:“知了!知了!知了!”先生的腰弯得跟垂柳一样,挪着步子走到门口,看看石东窗,万分无奈,挥挥手说:“回吧,回吧。你肯定撞见鬼了。我能看得来,你跟读书无缘。”石东窗不用说是很难过的。他动动嘴皮子,没有说话。先生叹着气说:“你这孩子,心善啊,长了副好心肠。”石东窗哇地一声哭出来,说:“对……对不起先生,我,回去了。”先生摸摸他的脑瓜,说:“这么聪明,不上学也真是可惜了。你把这本书拿去,自己看看,看能不能学点啥。”石东窗接过来,低头看了看。
以前,所有的书都活似一副小棺材。
石东窗把书装进顺袋里,说:“先生,我不是跟你说谎。真是有个鬼跟我玩。他今天还在路边等我,用树枝教我认了几个字。”先生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他长个啥样子么?”
石东窗看看学堂外的土末树,说:“跟你带点相,不过他跟我个头一般大。背是驼的,穿着蓝色长袍,嗓子眼里不利索,老想咳嗽。”先生眼皮耷拉下来,说:“哦,是这样啊,我这两天也常见到他。没事了,你赶紧回吧。”
夜里睡觉的时候,石东窗惊醒了。
早上起来,人们都说教书的老先生死掉了。大家赶忙给他办丧事。好多人从石东窗家门口跑过去,跑过去就挂起一阵风,又挂起一阵灰尘。风和灰尘里满是脚丫子。穿鞋的,不穿鞋的。穿布鞋的,穿草鞋的,穿木头鞋的。穿尖头鞋的,穿老虎头鞋的。鞋里装着各种各样的脚。白的,黑的,灰扑扑的,泥褐色的,抹过指甲油的,抹过菜籽油的,没抹过指甲油的,没抹过菜籽油的。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比手指头都要短。
从河北请来的老师过世了,他在土末村教了整整二十年的私塾。石东窗有些惆怅,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惆怅。孩子们都去凑热闹,他没有去。他也没有去看望那个私塾老师。直到先生下葬那天,他也没有去。
私塾先生死了,他留下的书还在。书的封面上看得见一棵树——土末树。树的跟前有一条又长又宽的石凳,上面坐着七个瘦骨嶙峋的人。老那么奇奇怪怪地笑。每个人都是笑呵呵的。
石东窗天天读那本书,放牛也读,打柴也读,被人欺负了也读,夜里就枕着书本睡过去。书上画满了星星。各种各样的都有。有的画成一条小路,通往一条土坡,坡面上开出两朵野花。有的画着眼睛,带着笑意的、带着讥嘲的、带着疯狂的。有的星星像一个饼,用手捂一阵就会发热,饼子的气味袅袅散出。有的星星是一把刀子,月上中天的时候,刀子尖上就会淅淅沥沥地滴出鲜血。有的看起来是只手,摸上去还毛茸茸的。有的干脆是张嘴,有时候开着一条缝,有时候裂成一个“0”,每逢下雨的时候,那张嘴就往外吐白沫,带着腥味,石东窗扯出腰里拴着的白羊肚毛巾,不停地擦这张嘴巴。不过,如果是天晴的时候,一旦到了没人烟的地方,那张嘴就会跟石东窗说说话。你想说啥他都知道。你不知道的,他就会告诉你。什么地方有个池塘,什么地方有个老坟,什么地方有个娘们被绊了个跟头,过去一看,真是的。
这本书的最后一页缺了个角,但石东窗最爱看这一页。那里,用蜘蛛丝一样细得看不见的灰色线条画出一个漂漂亮亮的仕女图。图上的仕女是照着仙女那样的容貌画的,脸蛋呀,腰肢呀,裙子呀,鞋pIjNI1pX+Vbpe6By1U8hYgOMRW1CSFlzJVewm4XXo8M=子呀,都是那么美。仙女的右手翘着兰花指,轻轻巧巧地捏着一朵玫瑰花。左手挎着篮子,看样子是准备出远门的。遗憾的是,仙女的左侧手背上有一条淡得几乎看不到的伤疤,粉红色的。那是石东窗有一次不小心把书弄掉了。掉书的地方是在一个谁丢弃的桃核上。没有啃干净的桃核把书本磕了一下,捡起来再看,仙女就伤了。
石东窗喜欢放羊。赶着羊群一出村,他的心情就好起来。跟着小鬼学认字,跟着羊群满地跑,这就是石东窗最爱的两件事。学会数数的时候,石东窗就放下书本,天天追着羊群数羊。有一天夜里,石东窗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骑在家里一只大母羊身上。石东窗醒来出汗了。抬头看的时候,月亮刚好趴在窗子上,月亮里边有一张脸,银灿灿的,看着很面熟。耳朵里传来哧哧的笑声,笑得好奇怪,让石东窗心里长出一条毛虫。
后来,石东窗到了十八岁上。
那时候,已经有人来跟他说媳妇了。石东窗总闷着头不言语。怀揣着媳妇兴冲冲来家的媒婆扫他一眼,就说:这孩子还不够数,没到问媳妇的火候。
书上的仙女天天对他笑。石东窗也就变得更傻了。他跟着人到口外放羊、贩私盐、赶牲灵,有时候十天半月不回来。别人在脚夫店里歇下,呼噜打得山响,他却悄悄溜出去,躲在庄稼地头的山窑里读他的书。读着读着,迷迷糊糊地梦一阵。睁开眼时,仙女已经把饭菜做好了。他拿起筷子的时候总觉得过意不去,就招呼仙女也来吃。仙女不来。她已经回到书上,重新挎起篮子,把手指头伸成一朵兰花的模样。“一直那么欠着腰,她也不嫌累。”石东窗喝下一口稀饭,心里这样想。他这样想的时候,总是喜滋滋的。
有一次,他回得家来,听见屋子里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他大喜过望地掀开帘子进去,却只见家里那只刚刚长大的小母羊站在炕沿,水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石东窗意识到,她的眼神是那么熟悉,水蓝色的。
她身上没有羊膻味,却有钻心的温柔。
他默默地抚摸了她的脊背,心里嘣嘣乱跳:原来,她的身体特别软,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石东窗看着自己的手,有点恍恍惚惚。
约摸过了一个来月。
家里都去赶年集了,后院里空空的。石东窗牵着小母羊的脖绳往后院走,跟着了魔似的。他感到浑身打寒颤。一股一股凉气顺着小腿肚往上窜。走进后院的一间老窑洞,他快冻僵了。
羊儿一声不吭地跟着。
他往外边看看,把脖子缩到门板后,关上门闩。当他拉着那头乖顺而美丽的小羊走到生着火炉的里屋,摆着手,礼让羊儿取暖的时候,他的双手无意中就搭在小羊柔软的、皮肉滚动的脖颈上,他像触电一样缩回手,呆呆地坐在一把做工粗陋的太师椅里。他的目光无法自控地越过温热的空气,停留在羊儿悬垂在肚皮下的乳房。它们是那样精巧地紧绷着皮肤,把两个酒窝一样迷人的小豆点摆动着。当石东窗弯着腰,近乎于膝跪而行地走近的时候,羊儿没有害怕和后退,也没有不安地咩叫,好长时间以来,她已经熟悉了对面这个男子深深注视的目光。自从她长大以后,他几乎是天天去看望她。虽然他也看了别的羊只,但羊儿知道,他其实还是在看她。他是很羞涩的。每次只看一两眼就走。如果他眼角的余光觉察到她也在看过来,那就可能匆忙而去,给羊只们放下些食料后转身就走。羊儿在门缝里看过他在门外徘徊的夜晚。他在院子里转圈圈的身影,有时有一丝亮光,有时黑得不透气儿。
羊儿怀着如期的喜悦,站在火炉边。窗外的风在扯天扯地吼叫,小屋在某一个瞬间似乎是凝固在风雪里。小屋的地面像饱经颠簸的航船甲板,在一个凝固的时间里也凝固了它荡漾的故事,成为一幅画卷不可破译的转折点。
开春的时候,羊儿产下一个崽。圆圆的脑,圆圆的身子,四只蹄爪雪白雪白,黄色茸毛湿漉漉的,怕得有一寸长。小羊儿长了一副人的鼻腮,脸孔是圆圆的,眼睛里的水蓝色淡得像掉在沙窝里的一滴葡萄酒。
小羊儿一产下,我的奶奶就把他抱到后院,怕别人看见。我的奶奶把小羊儿藏到里屋,在生着炭火的床铺上把他养大。院子外扎起了新的篱笆,密密实实的,连一只老鼠都钻不进来。过了半年,小羊儿很快就长大了,在屋里蹦来蹦去地唱歌,一天到晚很开心,不晓得什么叫忧愁。奶奶让石东窗给他起名字,石东窗坚决不干,说不关自己的事。为了到石东窗那儿要名字,小羊儿哭过好几次。
后来家里人共同给他起下个名字,小名叫“羊娃”,大名叫“石冬冬”,因为他是冬天里怀上的。
石东窗没法出门,就窝在屋里看他那本画书。封皮上的土末树一到早晨就落叶,逢着日出时分,它总会丢下一枚叶子。眼睁睁地,那叶子在树上掉光了。书里那张大嘴巴天天都要叹息一回。那些蝴蝶形的叶子一落到地上,就发出焦糊味。空气中满是狐臭味儿。
八月十五过中秋节。
家里那只眼神乖顺的羊儿生病了。羊娃,就是石冬冬,中午的时候跑到羊圈里。他搬着一条小凳子,坐到凳子上看着羊儿,守着羊儿,用胳膊圈着她的脖子,寸步不离。谁说都不行。石东窗听说了。但他不过去看。
自从冬天过去,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晚上的时候,月亮升到东天上,亮得发白。白灿灿的月亮挂在头顶,让石东窗觉得非常不安。他走进羊圈的时候,羊儿已经不见了。他只看见羊娃搂着一个病恹恹的女人在哭,呜呜咽咽的。女人听见有人进来,看了一眼。这一眼,把石东窗的心刺出一个窟窿。那就是他时时遇到的毛眼眼啊。
羊娃一哭,周围的羊只和牲灵都觉得很伤心。
石东窗把女人和羊娃一起抱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外边的月亮地里放下。这下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眼睛发亮了,跟那遥远的记忆中的眼睛是一样的。眼睛里有点幽怨,也有奇特的喜悦的光芒。她用手拉了拉石东窗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耳朵边听了一阵,还闻闻那手上残留的石榴汁的气味、月饼渣的气味、柴火和干枯的青草的味道,似乎那就是一个男人的全部。石东窗的眼泪掉下来,因为他像看见闪电一样目睹她左手背上粉红色的伤疤,那条伤疤多年来印在他的心里。
女人让他低下头,然后,她用柔软的羊儿才有的舌头吻了吻那个又脏又硬的河床一样宽阔的前额。刹那间,在那个额头的后边,用石头、冰雪和金银铜铁精心筑起的防御堤坝一下就倒塌了。
因为,他看见她脚上惹人疼爱的小红鞋,像她的舌头一样慢慢僵硬了。
“照顾好咱们的孩子。那是我最好的孩子。”说完,她靠着他的胸前睡着了。石东窗低头看了看,又让羊娃也好好看看。
土末村和世界上好多男人对着月亮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滚,吼叫,胡搅蛮缠,还要骂人,唱戏。男人的世界似乎永远是那么枯燥,杂乱,无趣。羊娃这样想,感觉眼皮有点困。羊娃哭累了,枕着桌子角的一块月饼睡过去。
月光像融化的银子一样,在树梢流动。村外的土末树上,树叶剩得不多了。石东窗抬头看看天上,天空中正飘过一朵灰白色的云彩,向着月亮隐没的山头进发。云彩边沿,卧着一头白色的小羊羔,羊儿的腿很小心地蜷卧着。
她的眼睛是水蓝色的云母,似乎刚刚从露水地里钻出来。
夜里下了一阵寒霜,把村口的土末树冻得结结实实。人们早上去打水的时候,发现村里的井都生病了。井水浮到上沿,水里的鱼虾、蟾蜍、蚯蚓就沿着井壁游来游去。打回去的水不能做饭,一吃就会肚子疼。
没有干净的水,土末村的人吃了将近一季的干粮。
后来有一口井先好了,人们又开始正常生活。井里的水甘甜清冽,可以做很好的豆腐。土末村的人把这口井叫作“羊儿井”。
“羊儿井”的周围,桃花遍地。那些桃子里藏着的桃核,都只有米粒般大。
其 四
我的大伯石东窗死在二十岁头上。他是在冬天到来的时候活不成的。
从秋天开始,我们土末村夜夜繁星。石东窗每天晚上出门看星星,抓星星。他在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路,寻找天上掉下来的流星。
人们都说,石东窗疯了。
一个男人在地上跑,希望天上掉下个好女人。天上落流星的时候,你要用心去收集,必须在一个秋天里收集99颗流星,等收集到第99个,那星星落下的地方准会蹦出来漂漂亮亮的好女人。哪个男人第一眼看到她,还抓住了她的左手,就会交好运。娶回这样一个媳妇,一生就有福了。
石东窗到处跟人讲这个。
人们咧着大嘴哈哈笑,说:“石东窗疯了。”
人们俏皮地说:“石东窗肯定是想女人想疯的。”
石东窗天天晚上出去,那一段时间,他每天晚上牵回来一头小猪。天亮的时候,人们问他:“你这小猪哪里来的?”
说:“捡来的。”
又问:“那我们咋会捡不到呢?”
说:“你们没福气。”
问:“这猪能吃吗?”
说:“不能。吃了会生病。”
人们又是咧着大嘴哈哈笑,说:“石东窗疯了。”
人们俏皮地说:“石东窗肯定是下夜偷猪娃去。瞧那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石东窗不理会,也不恼。他请人盖了个大房子,把猪娃都撒在里边。猪娃不吃糠,而要吃饭,吃菜。石东窗就喂它们吃饭,吃菜。每个猪娃都长得一般大,一顿也吃得一般多。吃了饭,吃了菜,都不长个子,秋天快过完了,还是小羊羔那么大的个头。
天气越来越冷,石东窗晚上回来得也越来越晚,脸色越来越苍白。
大屋子里的猪娃已经有98个了。
最后一天,屋里在结冰。早晨起来的时候极冷,家家户户的椽子嘎嘎响。人们的牙齿冻得上下磕碰。透明的冰琉璃犬牙参差地挂在屋檐下。石东窗看看这个天,叹了一口气。踱到屋檐另一边,又看看那个天,又叹了一口气。这个天象可不太常见啊。石东窗打开那本羊皮书,羊皮书泛黄了,透出苍老阴郁的味儿,跟刚刚剥开的黄豆荚一样,土腥土腥的。
土末树又开始往下落树叶了。石东窗接在手里一看,树叶是灰白色的,叶子背上的小斑点和唾沫干涸以后留下的印迹一样样。这样,他还没翻开书呢,心里就很难过。书里总共有360个星星,为什么就没有属于他的一颗呢?如果有那么一颗,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星星,多丑的、多坏的星星都行,他石东窗都会认命的。
书页里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把石东窗吓得毛骨悚然。那个声音,跟他梦中所见的老私塾一模一样。书页里又传来一声叹息,跟海底受伤的珊瑚树咕嘟咕嘟冒出的气泡那样,接连不断地响起来。石东窗屏住气,放低身板去看案子上的书。他猛地掀开一个书页,总算看到了:叹气的是一个孤星,长着一副苦瓜脸,郁郁寡欢地缩在羊皮书的一个边角,嘴里叹气的姿势还没有打住。书一打开,它马上不动了。
但石东窗看见,这个孤星的眼角还有一滴蚕豆大的泪,就凝在羊皮书页的中心部位。石东窗一把将这个书页扯下来,揣在自己衣兜里。用手紧紧捂着,怕它跑丢。他想:原来,这就是他的命啊,还真不是什么好命数。
野地里静得像一座大海。石东窗坐在这海的岸边等待第一颗流星。
流星出现了,闪闪烁烁地消失在村子南端的山坡上。石东窗一口气跑过去。到了那里,什么也没有。仔细搜索,才发现流星钻到地府深处,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穴。石东窗闭上眼,什么也不去想,双脚离地,只一跳就进了那个黑洞。往下落的时候,石东窗还特意捂了一下口袋,糟糕的是,那个一直都在口袋底部安安静静呆着的孤星不见了。石东窗抬头往上看,只来得及见到头顶孤星升起时的盛大光辉。
石东窗消失的地方至今还有个大坑,我们土末村把它叫作“独吊坑”。
“羊儿井”在最北头,“独吊坑”在最南头,土末村就在两者之间。
据说,“独吊坑”和“羊儿井”地下相通。天上下暴雨的时候,在南边的“独吊坑”里放一只鸭子,它能在北边的“羊儿井”钻出来。
前些年,我们那里搞民俗村发展旅游的时候,就把南北两头打穿,做出一个地下通道。游人可以沿着“独吊坑”下去,打着电筒,在暗巷里一直走,最终总是会来到“羊儿井”所在的位置。
其 五
话说:土末村有一只凶悍的鸡,一只热爱战斗的鸡。这位鸡群中的穆桂英,是位白色母鸡,论其长相反倒是其貌不扬。鸡的主人叫爱铃。
她们都有一张白得瘆人的小脸儿。
不同的是,鸡的白脸是生来就有,而爱铃的白脸好像是为了配合五官的布局用浆糊贴上去的。她这人有点怪,乍一看,满脸都是鼻子、眼睛、嘴巴,但又互相挤兑,诚心不让对方舒舒服服地露面。她和她的姐姐爱春都是土末村的能人,拔根眉毛就能吊起一箩筐鬼主意。
她们是土末村最后一批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爱铃快三十岁了。她的鸡快四岁了。都还没结过婚。
话说:她家里有面口径像水缸般大的青铜镜子,镜子里可以照出陈年古旧的老人,跟个电影屏幕一样。镜子竖立在窗台下,经年累月不擦拭,但却光洁如新。有一次,一个外地来的冒失鬼不知底细,伸手去摸那面镜子,还对着它做鬼脸,镜子里嗖嗖射出两道光,两只大蛇从光线里探出头,在他手脖子上咬了一口。那家伙当时就疼得骨头发黑,昏死过去。等他醒过来,却睁眼看见一只鸡俯视着他。这就是爱铃家的小白鸡。鸡的眼睛通红通红,好像两块烙铁。那样子显然是生气了。不用说,他好像被疯婆子的烧火棍捅到了屁眼一样,跳起脚就逃。
这只鸡打一出生就非同凡响。
她是爱铃家的老老母鸡孵化出的。眼看着到了出生前的最后一天,她还是坚持不出来。老老母鸡有些精力不济,被阳光晒得昏昏沉沉,就索性把脑袋靠着鸡窝外沿睡过去。这时候,一只腆着大肚子的老鼠拖着尾巴游荡过来,刚好看见了,就把那枚还没孵化好的鸡蛋拖到一个草垛里,准备美餐一顿。就在这时,耳听见脚下一阵啾啾响的聒噪,老鼠歇了口气,刚刚定下神来,也就没怎么注意。低头一看,那只小鸡已经在草垛里出壳了。这是个不太美观的白色小母鸡,只见她抖抖身上的水珠,把翅膀上的毛嗖地一下炸起来,翻着眼皮往上看。那意思是想跟老鼠掐架。老鼠也没多想,张嘴就去啃这鸡的脑袋。小鸡的脑髓是最好的,大补。谁曾想,迎面被啄了个正着。这一下够狠,老鼠的脑门好像挨了一凿子,中招的地方掉下几根毛,就粘在那小鸡的脸颊上。老鼠疼得火烧火燎,险些晕过去。趁此机会,小鸡已经开溜。
最早发现这只小鸡有斗争天赋的人,就是爱铃。
这小鸡的性格就像猛张飞,到处找同伴干架。后来,别说是母鸡,连公鸡们都被她追得满院子乱飞。她最可怕之处是一双血红的眼睛。她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不招谁也不惹谁,特别安静,可是大家都已经怕了。怕她万一发火的那个时候。大家甚至以为她安静的时候是在寻找战斗目标,或者琢磨干架的技巧。
事实上确实如此。
她擅长使对手失去平衡,栽倒在地,那就是灾难的开始。
她曾经把一个不可一世的老公鸡引以为荣的鸡冠啄成个蜂窝。
爱铃说,家里养过那么多动物,还没有一个像这只小白鸡一样知道给家里人争面子的。除了爱铃,其他人也把这只鸡爱得不行。爱铃更是天天把这只脸儿白白的鸡抱在怀里,吃饭时跟自己一块吃。她坐在凳子上,鸡则站在桌子上。这只鸡不爱吃素。什么萝卜、白菜、豆腐、竹笋统统不感兴趣,最爱吃的是肉,而且还要带点大骨头。吃相不太好,恶狠狠的,跟啄木鸟打树洞一般,震得满屋子响。
中午,鸡要午睡。
这不是她故意做大,实在是使命使然。她每天上午都要跟家宅附近的猫和鼠斗智斗勇,并兼职修理各种不听话的鸡、鸭、鹅,实在是太累了。
爱铃家里的鸡鸭都是只管生不管养的主儿,把蛋生下后就乐得做甩手掌柜。母鸡、母鸭如此,公鸡、公鸭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指望他们顶门立户根本不靠谱。拿那些公鸡来说,都是肤浅可鄙的食色动物,吃不饱发牢骚,吃饱了就山南海北地转悠着谈恋爱、通奸、互相掐架,谁还管后代的死活?而爱铃和爱春这姊妹俩也不见得勤快,一年到头难得见她们刷一次锅碗。这样一来,家里简直是老鼠横行,猫狗成灾。
小白鸡看不下去,她要捍卫鸡蛋、鸭蛋和室内外的安全。没谁给她下任务,她自觉承担了这些事情,还干得殚精竭虑。这正是她作为鸡的伟大之处。
和老鼠打架是必需的。
一天中午,一只邻家老鼠背着大包小包,跟几个同伙从爱铃家墙角路过,被小白鸡看见。世上不平多,小白鸡唯独见不得偷偷摸摸的窃贼。
这位鼠大哥就是那个被啄掉过一撮毛的朋友。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由分说就开仗。小白鸡扇着翅膀,卷起满地尘烟,努着尖嘴,水雷一样撞在老鼠身上。老鼠肚皮朝上仰躺着,小白鸡一嘴下去,打出个血洞。再搞下去,闹不好就开肠破肚。鼠类结伴,一贯是瞎凑热闹,名义上占优,自保的居多。都只想隔岸观火。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打起仗来,人数虽多,骨子里却奈何是乌合之众。仅此一役,老鼠就彻底怂了,浑身溅血地夺路而逃。以前它们不是小白鸡的对手,以后将更加不配做长大了的小白鸡的敌人。
这次战斗估计是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一传十十传百,老鼠没戏了。
鼠辈们的原则大概就是宁愿智取决不力攻,打败一次就不敢上门。此后,白天里鸡、鼠、人三方就一直相安无事。爱铃还奇怪,说总是看不见老鼠了。
闲来无聊,小白鸡就养足精神,在午睡后主动出击,四处寻找对手。一旦有所发现,即刻就发动冲锋,决不姑息养奸。老鼠们再不到爱铃家厨房去转悠了。哪怕那里飘出来的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的诱人芳香。
少吃一口又不会死人。撞上小白,那就不好说了。
小白鸡打死的老鼠太多了,后来甚至真的开始吃鼠肉了。
这样一来,老鼠越发不敢近前。它们面对的不是一只猫,但却比猫更凶。
至于盗还是要盗的,有见识的都趁夜色掩护下手,白天说什么也不敢露面了。
小白是个近视眼,加上还有先天斜视。一到夜里就彻底歇菜了。这,没有哪个精明的老鼠不知道。有那么一半回,大白天,偶尔有胆儿贼大的鼠类出游,被小白搞得遍体鳞伤,这才见识猛增,再不存侥幸之心了。
保卫鸡蛋,守护鸡窝,看家护院,小白鸡打遍全村无敌手。
小白鸡对公鸡不感兴趣。公鸡对她也不感兴趣。
后来,小白鸡对猫产生了兴趣。原因是:有一只从附近野地溜进爱铃家的野猫,沿着墙头跳下来,想到鸡窝里偷个小鸡仔尝尝鲜,让小白撞上了。不用说,小白奋不顾身地展开了战斗。
战斗的结果是,小白被大野猫斗败了,羽毛纷飞,脊背上被抓了好几道血口子。脖子也差点被咬断。爱铃抱着小白鸡到诊所里求医,医生用绷带把她的脖子缠得严严实实,还别出心裁地用上了一个脖托。说:好好养伤,说不定还有救。再做剧烈运动,有可能从脖颈处断裂,那就要跟土末村这个世界说再见了。爱玲和小白都安安静静地听医生说话,显得谦虚而谨慎。从那以后的好多天里,小白走路的时候就僵着脖子,看起来非常高傲和严肃,像白天鹅一样仰面观天。
天上的星星不是一般地多,这是小白的新发现。在此以前,她只顾埋头于地面上的事情,从来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在此以后,她开始顾虑到自己辞别人世的繁琐事务。
她辛辛苦苦地奋战了一生,但居然没有留下一个后代。哪怕是一个残疾、聋哑的后代也好啊,可是现实就这么残酷。她几乎能听见老天在冥冥中的低语:对不起,你太能打了,所以不能有后代。
要想有后代,首先要有老公啊。可是对不起,你也没有的。
因为:你太能打了。男性最怕这样的女士。
小白非常伤心,好多天里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对小白来说显然不正常。爱铃家的鸡鸭鹅都很不安地等待着小白爆发的那一刻。可是,它们失望了。
伤口复原以后,小白没有像一只普通的失意的鸡婆一样爆发出粗俗、颟顸的一面,而是学走猫步,她扭动上身的样子特别像一只小母猫的步态。虽然她没有玲珑的曲线和突出的胯部,可是她能学到母猫的温柔之态。那是一种近乎于沉思和忧郁的表情。甚至,连她的眼神也卸除了腾腾逼人的杀气,眼珠终于从赤红色慢慢变成浅灰的颜色。这种颜色代表了贞洁、朴素和处女的安闲。
小白开始转型,学的是她佩服的女主人爱铃。爱铃就那样搭配衣服和表情。
小白照样跟一只猫一样抓老鼠,比以往更加频繁和急迫,老鼠们一见她就要抱头鼠窜。她抓到老鼠后,不再像以前那般轻轻放过,而是一律吃掉。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她在吃之前用爪子轻轻触碰那可怜的鼠类,通知对方:很抱歉,我要吃你了。可是,她吃得那么温柔而体贴,连被她吃掉的老鼠们怕都会感觉很幸福。这是几个来串门的家养猫的看法。他们自己抓不到老鼠,却很羡慕小白鸡有鼠肉可吃。他们全然忘了,以前,凶悍的小白鸡是怎么追着他们踢打撕咬的。他们等小白吃得差不多了,抹抹嘴走开,就一哄而上去啃咬她剩下的残羹冷炙。
小白变得可爱些了,起码她自己认为是这样的。而鸡鸭鹅们却不这样看。它们只是感觉到那个昔日的小白鸡正在试图跟它们划清界限。而且,它们真的看不惯一只母鸡从战士变成淑女的样子。
现在,大家甚至可以欺负欺负小白了。有的公鸡打闹中碰到走过来的小白身上,抬眼看清,不用说是会吓得鸡冠通红的,可是小白看上去并不生气,只是点点头,十分风雅地缓缓走开。再往后,它们故意碰到她。她仍是一声不吭地走开。
这是大家最不能适应的地方。
因为,在小白走开的时候,她有时会轻轻地从喉咙里发出“喵”的一声。声音虽然不大,却把大公鸡们彻底震撼了。那意思是说,非我族类,不足介怀。鸡能够发出猫的叫声!这个事情实在是谁都无法接受的。
不仅鸡鸭们,连猫们也不能接受。
爱铃尤其不能接受。她把小白和一只长得很漂亮的大公鸡关到一块。
过了三天,爱铃放弃了。小白绝食了三天,不吃不喝,更不搭理那位跃跃欲试的公鸡。她看那位牢友的眼神就像看见一块带鸡毛的肉一样。公鸡开始哆嗦了。
大家都知道,小白恋爱了。无可置疑的单相思。
她爱上的就是曾把她整得很惨的那位大野猫——山野之王。他的个头好像黄鼠狼一样肥壮,黑黑的,毛色发亮,但整体上来说没什么看头。那只猫唯一的好处就是凶狠无情,野性十足。但这对小白鸡来说恰恰是最大的坏处。他最想对她做的事儿大概就是把她吃掉,而不是爱她。
春天终于到来了。
爱铃夜间被一阵又一阵凄惨凌厉的猫叫声吵醒,无法入睡。她走到院子里寻找那个声音,却发现声音来源于鸡窝——小白独身栖居的鸡窝。打着电筒照过去,小白还在捏着嗓子叫:“喵呜,喵呜,喵呜!”那声音和真正的猫的叫声一模一样。
爱铃感觉到脊梁骨阵阵发麻!
整个春天里,那只大野猫始终不过来。不知游荡到什么所在了。
爱铃想告诉小白鸡,她的喉咙眼里也有一声猫叫,可是想了又想,忍住了。
这是一个多么疯狂的春天!
夏天都结束了,大野猫还没有来。另外,附近几十户家养的猫也不敢来。谁都知道:爱铃家的小白鸡会像猫一样鸣叫。而且,那只鸡确实快变成猫了。
路过土末村的画家漠子说,她是想跟附近的猫打架,把他们都干败。
路过土末村的诗人江华说,这只鸡天生是个战争狂。
只有爱铃知道:那只猫一直都在她的心里睡眠,春天会把她叫醒的。
她只在一个天蓝色的春天里叫过。那一年,墙头的牵牛花开得如火如荼。
其 六
石南窗是个六指,右手上。多出来的那根指头跟大拇指连在一块,指肚上还没有螺纹,呆头呆脑的,活像个弥勒佛。土末村的老人们爱说一句话,叫作:六个指头端饭碗——多余。似乎全天下的六指都是多余人。但是,石南窗绝对是个例外。
从十六岁开始,石南窗就学做木匠,走村串户揽生意,再走村串户送木活的成品。这是土末村人口碑相传的一个木匠。十七岁那年,石南窗长得又瘦又高,他会做各种各样的木头物件,甚至会在窗格上雕出细细的花纹。刀子在他六指的手里旋转,凿子毫不客气地打穿了粗大的木条,把一个麒麟和戴肚兜的小屁孩送到窗子上坐着。石南窗能单手锯下一节方方正正的实木,然后在一眨眼的工夫把它变成门墩、方凳、菜板。
当一户盖新房的人家把门安上以后,门墩就开始吱吱咛咛工作。
年轻的媳妇脸色红扑扑地躲在屋子里,用他做的菜板切菜、揉面。
小孩子们在门墩上坐着,吃奶,吹泡泡,嗑瓜子,骂人,做作业,写情书。
除了削木头,石南窗还会干什么呢?这真是个恼人的问题。
老地主石家骏托人捎话,说他家的二姑娘爱春看上了石南窗,不要彩礼。我奶奶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捎话来的理发匠老黑对坐在门槛上抽烟的石南窗挤挤眼,见石南窗木木冷冷地没啥反应,也就讪讪地走了回去。
石南窗住在村子东头的磨坊院。
晚间,爱春到磨坊里来了。爱春是个卫生员,会打针。小孩子们怕她怕得有道理,这个眼仁像葱白一样的卫生员能把纳鞋底子用的大针扎到人的屁股里。
爱春说:“听说你不想娶我,为什么?”
石南窗头一低,问:“你吃饭没有?”
爱春说:“你不要打岔,你只说为什么吧?是嫌弃我长得不好还是嫌弃我爸是地主?我觉得我是个卫生员,会看病,长得也可以,配你就够了。你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也不要挑食,要不然,好的吃不上坏的不想吃,活活饿死你!我姐显老些,我嫁到你家理所当然,你说呢?”
石南窗说:“你看你这人……咋会这么厉害呢?”
爱春说:“货比三家,你先看看吧。”
爱春走到背影里,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光,转过身来面对桌角跳动的灯焰。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里,眼前这个身体却发育得十分工整。在微微摇曳的暗室里,石南窗眼冒金星,手里雕到一半的木偶滑到地上。爱春俯下身来,捡起那个美人胚子,用细密少肉的手指摸了摸,点点头说:“你这每天雕的原来就是她呀。学堂里那个女老师,你喜欢她是不是?可惜,人家是公家人,马上就要调走了,到天堂里享福去了。”
石南窗愣了愣。
爱春似笑非笑地看看他。
他说道:“你尽在那儿胡说!有事没事的编排别人干什么?”
爱春的眉毛挑起来了:“你不要拿我出气。那个女的骚是骚,轮不到你头上!我好心好意告诉你实情,你别狗咬吕洞宾!”
爱春迎着石南窗的所在走近两步。石南窗抬起六指的手,哆哆嗦嗦的,还没放下来,爱春顺势就贴上去。爱春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呢喃之语特意使用了最新的最流行的文词儿:电。这是刚刚在土末村得到普及的一个词汇。
“你电着我了!”
在爱春那个人生中也许是最为壮丽的瞬间,她被自己时髦而勇敢的行为感动了。她那阴云密布的旷野上鼓声阵阵。一定要捕获这个男人。
这时的爱春,不是老地主石家骏耕读传家的宅院里规规矩矩长大的好女儿,她需要的是一个给她修枝剪叶的农夫。
石南窗有些绝望地看了一眼那个未完成的木雕。
天色黑了又白,白中还有黑。
借着窗棂上的晨光,一把掀开被子,爱春不由分说就吵嚷着她怀孕了。
石南窗懵了一下。他家里的女人们也懵了一下。
石南窗以前还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局面,老有点腾云驾雾。
从那天开始,爱春天天从卫生所里偷跑出来,到土匪老石家来上十几趟,跟未来的婆婆拉家常。逢人来串门,她就强调她已经是土匪老石家的二娃石南窗的媳妇。我的奶奶点头做旁证,连我的母亲也要作证,说:就是那样的。
隔了一阵。天气渐渐凉下来。树上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
爱春说:石南窗你的女老师生病了,肚子鼓起来老高,好像是在害娃娃(方言:女人怀孕、临产)。
爱春说:石南窗你的寡妇老师生下孩子了,是个小猪仔。
石南窗来了一句:“你不是会驱邪吗?把你自己的邪气也驱一驱。”
爱春翻着白眼的时候,石南窗已经不见了,走在去磨坊的路上。
爱春说:“让你出门遇见吊死鬼!让你下河遇见淹死鬼!”
开春的时候,爱春小产了,生下个黑不溜秋的娃娃,只有三斤重。
石南窗呆呆地看着爱春。
爱春别过脸说:“你去叫我姐来跟我说说话。”
不几天,爱铃就提上行李,住进石南窗家。一进屋,她就把墙角的火盆拖过去,放在脚底下,说屋里寒气大,要烤一烤。
爱春说:人家都说这屋里有邪气儿,你帮我赶一赶。
爱铃就把她的大镜子挂在影壁墙上,说可以辟邪,照见南来北往的鬼怪。
夜已经深了,她们还如临大敌,没有丝毫睡意。
这两个不速之客坐在火盆前念念有词,头顶上升起诡异而可笑的雾瘴。雾瘴里出现一座黛绿色林子,一个巨人手执利刃,弯腰撑着膝盖,看来是累坏了。他在林子边沿的白房子左侧喘气时,舌头吐到膝盖下,像一条修炼成精的大蟒蛇一样的舌头,丝丝有声。舌头上的粘液就像硫酸,滴到草地上后把青草烧得浓烟滚滚。一只怀孕的麋鹿扭过头看那位紧追不舍的巨人,目光里充满恐惧和惊悸。
随后,这座老房子体内的水分开始溢出,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外渗。置放在桌子上的茶杯随着杯子里滚沸的茶水化出的热空气悬浮在半空里,和更多的瓷器、铁器碰撞在一起后,迅速凝结成椭圆形球体,合成一团旋转在烟雾的星云里,在一声清脆的鸣叫声里破门飞走。
屋檐上的积水越来越多,瀑布一样俯冲直下,水中游动着枕巾、棉絮、漆黑而凌乱的毛发、家具的残骸和牲口的鞍鞯,游动着粗大的树木和完整的院墙,树上的鸟巢里还有一窝温热的鹌鹑蛋和几颗耿耿于怀的小石子,院墙上的青苔在水流的冲刷下露出纤细的根须,已经危乎殆哉。
烤到后半夜的时候,屋里的房梁已然摇摇欲坠,蛛网横飞,吃过盐后变成蝙蝠的老鼠唧唧叫着煽动翅膀越窗而出,穿过树梢上脸色通红的月亮飞到郊野之地,墙上的旧报纸和《奇袭白虎团》、《打金枝》、《拾玉镯》的剧照面色焦黄。家里的菜刀、锄头、做木匠活的钉子、锯子都发生惊人变化,要么卷刃,要么软如面条。供在神案上的祖宗牌位哧地一声粉化成一团白末。在炽热的空气里,石南窗家的男人迅速生长,身体在一截一截拉长。
刚经历小产的黑娃娃变成一坨泥巴,变成一根橡皮筋,变成一缕空气。
第二天。吃过早饭,爱铃不回家了。
石南窗偷偷进到爱春霸占的那间屋子,看了看那面古老的背面雕花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个神情惊讶的男子,正是石南窗自己。镜面上的两条蛇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他把镜子反放在桌面上,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身后的老房子里,爱春床铺上睡着的那个小婴儿发出咯咯的笑声,充满了讥诮的味道。石南窗暮然回首,发现爱春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子里,透过陈年累月的窗格子往这里看。石南窗喊了一声:“爱春,是你在那里吗?”
那个窗格子里的人不见了。石南窗揉揉眼睛,觉得土末村要天下大乱。
石南窗快步走到外边的阳光下,春天的老梨树下、窗台前、院子里,哪跟哪儿都悄然无声。
石南窗还发现,他一直压在枕席隐秘处的羊皮书被谁丢在磨坊后院的大澡盆里。自从石东窗离开后,这书就辗转到了他这里。捞出来后,羊皮卷水淋淋的,书里不知谁绘制出的图谱消失不见。每一页都成了一无所有的空白。羊皮手卷晒不干了,即便摊放在春日的阳光下,还是滴滴答答往外渗水,俨如一孔布满钟乳石的地下岩洞。
这天中午,爱铃从厨房里端出一个大水盆,坐在当院里洗碗,眼下,一堆粗瓷碗已经摞到尺把高。爱铃扫一眼石南窗,嘻嘻一笑。
石南窗把眼皮翻到耳朵后,白眼珠看着门外老榆树上的喜鹊窝。
爱铃笑眯眯地说:“以后,你就先住磨坊,磨坊里凉快。”
石南窗咧咧嘴,没话说。他嘿了一声,提溜着自己的包袱卷儿去磨坊。
爱春在屋子里喊了一声:“记得回来吃饭啊!”
石南窗猛然扭回头说:“吃吧,吃不死你们!”
爱春走出来,咬着牙说:“叫你再看,再看叫你眼瞎掉!”
石南窗拉着羊娃离开家,一口气走到磨坊的院子里。他对羊娃说了一句:“你明天就上学去,不要到山坡上放羊了。”他的眼眶里突然有了一股酸涩的液体。
后来,那只眼睛真的就瞎掉了。
有一年大饥荒的时候,石南窗路过村口的一棵土末树时停了停,听见树上的小鬼吸溜着鼻子,也就想起自己很小时候听过的的那些往事。
后来。河边的磨坊在风雨中倒塌了。回到村里的石南窗无处可去,搬回到全家聚居的老房子里。他依然不和爱春说话。他剩下的那只眼睛代他说完了。
不过,爱春现在不再摆弄那面令人恐慌的镜子。她第一个孩子夭折后,紧跟着添了第二个。现在,她成了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身上的青草味一年比一年旺盛。每逢春天到来的时候,她的脸色幽绿发暗;秋季,则和地里的玉米棒一样金黄。
整个土末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健康、漂亮的男性后代了。
只有石冬冬这代人在茁壮成长。他们都是带着羊蹄来到世间的。
因为能跑,很多土末村的年轻人离开老家,进了省市里的运动队,专门在那里跑路,也让别人看他们跑路。石南窗拄着拐杖去看过一次。石冬冬跑在最前面,他那浅黄色的土末村特有的头发迎着人们的尖叫,破浪直前。炎热的风吹红了他的面颊,而他奔腾飞翔的身躯就像一只健壮的羚羊,或者,长大的麋鹿。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大学生给他献花,并朝着他微微一笑。
石南窗看见他们,也坐在台下笑起来。在远离土末村的喧闹之地,他终于能旁若无人地哭上一鼻子。他想到,这肯定是他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
再后来。村中的老人们只剩下我奶奶一个人。
她还是以前的老习惯,坐在梨树下望星星。然后,就开始数落土末村老掉牙的历史。于是,她的牙在陈旧的年代里真的一个个脱落了,靠喝着青菜汤过活。
她的眼睛长了翳病,在各种江湖医生那里断断续续做过七次手术,她喝着草根树皮泡出的药汤,但不见任何好转。从此,她就生活在朦胧幽暗的过去里。
失明以后,我的奶奶风格大变。她习惯了乐观的生活。
那时候,村口的桃树越来越多,枝头的春天越来越短促。桃花落在眼前,她却视而不见,笑着说:土末树开花喽,香喷喷的!那时候,她就会冲着她的媳妇爱春一笑,露出豁口的嘴巴,就像一只黑底子的高脚玻璃杯。
在那个神似套圈的黑色句号外,土末村的历史走过一程又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