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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踱到村庄背后

2013-12-29刘星元

延安文学 2013年4期

刘星元,1988年生,山东苍山人,山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散文选刊》《散文世界》等。曾获第21届孙犁散文奖。

官 地

那一片土地上的麦子比其它土地上的长势都好。小满时节,麦子将熟未熟,刚用眼睛衔来一阵风,麦浪和麦香就开始远远地压卷过来,仿佛要将正向这边眺望的我覆盖,许多只藏掖其中的麻雀受了惊,没命地钻上天。等风一止,麦子顿时停止奔跑,回到了原先固守的位置,这世界一片宁静。

那一片土地就是长辈们闭口不谈的“官地”。所谓官地,其实就是附近的几个村子商量着辟出的一块偏僻的土地,用来安葬或丢弃附近村庄早夭的孩子。这地里不种庄稼,只长野草,疯狂地生长的野草,一年窜得比一年高。野草们挤挤挨挨地,把所有隐秘的故事都掩在其中,不容外人窥探。哪怕你只是刚蹦出个向里伸头的想法,里面的野兔们早已受了惊,奔出来要先吓你一跳。

我试图走进它,通过长辈们的回忆。可我却发现这是徒劳无功的,对于官地,几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不敢触摸的故事,它关乎人伦和血脉。

在外祖母不忍揭开的深深的伤痛里,在母亲零星的叙述里,我才知道,我还有一位夭折的阿姨,她排在母亲之前。多少次,于远远地眺望中,我想象着这位我母亲都未曾谋面的躺在官地里的阿姨的样子,想象着她安全地降临在那间低矮、阴暗的茅屋里,像漫山遍野瘦弱的野花,在贫瘠的岁月里见风就长,二十岁左右嫁给东庄或西村的汉子,和我其他的姨娘一般无二。我想象着她的性情必也是温和的,温和到逆来顺受的地步。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母亲肯定也会牵着我的手,到她家走亲戚,而我必定也会吃到她专门给我留下的糖果,直至喊牙疼。可这只是我的想象,想完之后就有可能永远忘掉,不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仿佛还隐隐听说过另一个故事。邻村的姑娘和同村的男子情投意合,暗地里糊里糊涂地走到了一起,后来姑娘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给家族抹黑的事,家里人不敢声张,劝她将孩子打掉,将死胎偷偷扔在了官地里。尔后匆匆地为姑娘在十里之外的山里找了户人家,打发出了嫁。从十里之外的山里到邻村,官地旁的小径是最近的路,据说已为人妻的姑娘每次回娘家,一走到官地旁腿就打颤,不能前行半步,后来回娘家就多绕几里,避开官地。

我的祖母,前半生是我们这地方有名的接生婆,无数孩子从她的手中跳出来,让血脉得以赓续;也有一些孩子在她手中或到达她手中前夭折,永远也没有资格如我们一样去演绎人生的起落沉浮。每接一单活,无论孩子是生是死,祖母都会在供在墙上的送子娘娘的面前,恭恭敬敬地上一炷香。

祖母说,我是她最后接生的那批孩子中的一个,接完我们这批孩子,她就失业了。孩子得落户口,落户口得有出生证明,乡里的卫生院可以给孩子开出生证明,但祖母不能。在许多古老的故事里,接生婆近乎巫婆,有着蛇血心肠,任意左右着孩子的生死。祖母是和蔼的,连说话都是轻轻的,我敢肯定她不是故事里心狠手辣的巫婆,但我不能保证别人不会这样想,毕竟,自从祖母失业后,夭折的孩子真的少了。

夭折的孩子一少,官地就“荒”了——野草长得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稀疏,就连原先常见的野兔、黄鼠狼也渐渐不知去向。乡下的土地,每一分都金贵,一直荒着让人心疼。有人开始在官地上除草、翻耕,播下种子。仿佛一夜之间,官地就彻底改变了模样,成为了一片庄稼地,看不到以前的一丝痕迹。那真是好地,年年都打得出别的土地打不出的粮食。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胡思乱想,自从种了庄稼后,那些死去的孩子究竟到了哪里?他们会不会就躲藏在庄稼们之中,以天真、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途经此地的我们?或者,那些庄稼会不会就是他们的化身,早年夭折的他们就是想以庄稼的方式,活过来;就是想用结成粮食的方式,再一次回到村庄,回到第一次出生时的家?

某年春末,我从官地旁的小径走过,仿佛听见有许多孩子在背后笑,笑声小小的、甜甜的。心里忐忑地走着,走出很远,猛回头,什么都没有,官地一片安静。

祖 屋

祖屋,祖先们居住的屋子,抓一把空气都能攥出祖先气息的地方。

位于村庄正中心的那几间用石头砌盖、用茅草覆顶的低低矮矮的房子,就是祖屋。它像一个病弱的小脚老太太,被一道看起来有些左右摇摆的矮墙拦在院子里,尽管外面的景色一览无余,却怎么也迈不开自己沉沉的、越来越衰老的脚。

是的,它太老了。从祖父的祖父开始,它经历了几代人绵延不绝的苦难和欣喜。从青年到暮年,它走尽了岁月沧桑、人世浮沉,终于走到了日薄西山、穷途末路的这一站。

和它一样走进暮年的还有老槐树。当年门外的老槐树上一粒被风吹进的种子落地生根,在祖先们自生自灭的眼神里一点点长大,又一点点衰老,最终也长成了一棵村人心中的老槐树,遮蔽了院子。而它的母亲,那院墙外的老槐树却被某年夏天的一束闪电,烧成焦炭。前来串门的身患高血压和脊椎劳损的堂祖父说,我早就看出,那院外的老槐树成了精,它是在想着法子延续自己的生命。

堂祖父说这话的时候,略带着些得意的神情,他干瘦的腿上套着件灰色土布缝制的肥大的裤子,裤脚像扫帚,随着腿脚的移动,将地面的杂草和落叶都扫动起来,其中的一棵杂草随风一滚,落在了西边的院墙下。

靠西院墙的地方,祖先凿就的磨盘还在,只是有半截埋在了土里。喂猪的石槽也在,只是已碎成几块,散落在院子里。若不用记忆将它们小心拼凑起来,已经很难弄懂这几块带有人力加工痕迹的石头,究竟有什么用途。磨盘和石槽的遭遇,多么像我的这位能掐会算的堂祖父。我想,堂祖父为别人算了一辈子卦,他有没有给自己占卜过命运呢?如果有,那结局是什么?如果没有,那又该是一个多么带有讽刺意义的笑话啊。可是我知道,命运开的玩笑再好笑也不能称之为笑话——现在,命运正将堂祖父与土地的距离慢慢拉近,再拉近。

高高的老槐树顶端,时光和叶子同时下坠,叶子被一张略显破旧的蜘蛛网拦住了,时光却继续下坠,一直坠到了地面,像一枚种子钻进了土里。然后,时光继续生长;然后,春暖花开。然而,隔壁的李姓奶奶却等不到了,她于这个冬天的某个深夜,如一盏微弱的正在燃烧着的煤油灯一样,油尽灯枯。

李奶奶的小院里,子女们请来了穿行于婚丧嫁娶之间的土戏班,吹吹打打了一整天,这场面比李奶奶战战兢兢的一生里所有的热闹还要热闹。祖母说,人都要有这么一天。祖母说这话的时候,眼望着隔壁站满了前来吊丧的人的小院,眼里空荡荡的。

村里终于决定要拓宽中心街道了,祖屋恰好压住了街道的拓宽区域,村长跑来给祖母做工作。祖母一下子就病倒了,足足熬了一个多星期,病才见好转,人却干瘦成了一棵枯草,仿佛只要轻吹一口气,就能把她吹走。

祖屋,祖父的祖父传下的祖屋,我们这些人脐带的源头。众多的祖先从这里出生,或背井离乡,或固守此地,在它沉默的目光中,从不同的道路走到了终点。而现在,走向终点的却轮到了它。

祖屋的一部分就要被拆除了,除了祖母,一大家子人都在商议余下的这小片宅地的用途——是建门头房还是民居房?不管建什么房子,都是崭新的砖瓦房,都要有人打理。我猜想,打理新房子的十有八九还是个老人,年轻的我和我的堂兄堂弟们,一个一个都中了城市的蛊,有谁还愿意留下来守着村庄,守住自己神圣的、波澜不惊的心?

我在想,多年以后,这即将建起的新屋子也老了,它会不会有幸成为后人心目中的祖屋?

祖屋的大门外,冬日的矮墙下,面对一排蹲在阳光里一脸漠然的老人,我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我于自惭形秽中最后一次关上了祖屋的大门,不敢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故 事

那些坐落于村子中心位置的老房子,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就荒废了。无数颗潜藏在深土或浅土中多年伺机而动的草种,现在全扎下了根,长出了地面,覆盖了村庄的心脏。一些东西迅速消失或隐入黑暗,永难再见。譬如祖辈们口口相传的隐藏在村庄背后的那阵风,那座祠堂;譬如那本被风翻卷、被日子打磨了无数次的旧家谱。现在,只有那些老房子还在暮色里苟延残喘着,并被人忽视。

这二十多栋老房子中,有一栋是我家的,至于哪栋是,我也说不清楚。多年以来,关于老房子,只是听祖父偶尔说起过,或许他说的不止这么多,是我忘记了,总之,到了我这儿,老房子确实只剩下一个符号了。至于我的叔伯们,他们知道的或许比遗忘的更多,即便他们向我说起来,我或许也会首先怀疑它的真实性。其实,自从我真正懂事以来,我的祖父、父亲、叔伯,以及其他村子里的人,真的没有给我讲述太多那些荒废的老房子的故事。而一直以来,我也没有主动向谁询问过这些事。只是,每当我独自经过它们的边缘时,总是会莫名的紧张、敬畏和失落。我料定,每一栋荒废的老房子都是一部家族史,曾经住在里面的人,都是我的祖先。我能隐隐听见那些被锁在里面风烛残年的古旧故事低低的呻吟和哭泣。他们或许就是我的祖父们的故事。然而,真的,真的没人对我提起。

这些都是少年时的事,如今也已经成为老故事了。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许多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祖父愈加衰老,叔伯们也已不再年轻,老房子在我心中的位置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更多的东西不断充斥着我的生活,它们看起来要比老房子重要的多。可让我不明白的是,祖父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看似不经意,又似深思熟虑之后,将老房子挂在了嘴边。他是在那样认真地去叙述那些对我而言万分陌生的往事,他的神情是那样地急迫而认真,他总想说得再详细一些,却又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故事讲完,仿佛他只要停顿一下,我就会分神或转身离开,仿佛故事随时都有中断的可能,只要一中断,就再也无法续上,也再没人记起了。

其实所谓老房子,也只是老到曾祖父的房子;所谓老故事,也只是老到曾祖父的故事。时间不算太久远,而祖父的叙述和我的记忆已有些偏失,我只能将许多的片段生硬地连起来,尽力还原它们。

我的曾祖父,一个手艺高超的木匠,年轻的时候承接了老房子这一微薄的祖业,奉父母之命迎娶了这附近村庄的一个女子,我的第一个曾祖母,从此自立门户,担负起一个家庭的重担。时逢乱世,天灾人祸共生,村庄里十室九空,大家各寻出路,曾祖父决定带着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南下逃荒。

一路向南,唱莲花落、吃百家饭,途中遇过兵匪、埋过死人、受过追打、遭过狗咬,九死一生,终于在苏南一座小镇的破庙里病倒了。眼见骨瘦如柴的曾祖父已奄奄一息,看样子已没得救了,和他患难与共的妻子终于还是经受不住别人的蛊惑,离他而去,从此不知所归。

曾祖父命不该绝,最终,落魄他乡的他躲过了这一劫。数月之后,他又一路要着饭回到了老家,回到了老房子里。这场打击对他太大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接受这一事实。那段日子或许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其间也曾有人给他提过几门亲,但都被他拒绝了,直到他遇见了我的曾祖母。而我的祖父、姑奶奶和二爷爷的出生、长大、成家立业,终于使我们家成为村庄里的大家庭。据说,曾祖父曾经回去找寻过离他而去的妻子,可人海茫茫,又如何能找到呢。直到曾祖父去世,他都没能如愿。

故事很短,一点儿也不生动,可主角是我未曾谋面的亲人,注定让我听得泪流满面。祖父给我讲这些的时候,他的娓娓道来的语气终难掩盖住沧桑的味道。他好像又并不在乎听故事的人是谁,有没有听懂。他只是在讲故事,只是想多年以来把压在心底的故事翻出来一吐为快,其他的都不重要。

余下的故事其实我都已经知道了——多年之后,在高祖父留下的老房子里,曾祖父死于一场大病。后来,曾祖母也在这所老房子里终老。

曾祖父与曾祖母去世之后,我们一家迁往了村庄的另一角,以背对村庄的姿态选择遗忘。从此后,这些老故事变得越来越短,故事的颜色也越来越浅,以至于被后人疑为传说。现在,祖父这样面对面向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终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听懂了,毕竟这些对我而言已是很老很老的故事了,我只能抓住其中的某个或几个一闪而过的片段,想象我的祖先的故事,却永远都无法还原。

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些老故事就像是祖父房檐前挂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陶罐,风一刮,手一触,就会跌落下来,彻底摔碎。而碎了,就再也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