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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羊的葬礼

2013-12-29陈萨日娜

延安文学 2013年4期

陈萨日娜,女,蒙古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刊,获首届“朵日纳文学奖新锐奖”。

炉子里的火焰跟外边的暴风雪较劲似的呼呼地燃烧着。羊肉在铁炉子上噗噗地响得欢腾。沸腾的羊肉汤用蛮劲顶着盖严的铁盖子,放走了馋人的、鲜嫩的羊肉味。阿妈从门缝里挤进来,把一阵寒冷的强风拒之门外,但还是有一股强烈的冷意和不少剧烈哆嗦的雪花夺进了包里。她把衣襟里的干牛粪霍地一声倒在地上,又顺手扒拉一下灌进脖子里的雪:“哎!又是谁惹怒了腾格尔阿爸?这么大的风暴,羊群能顶着风暴爬过塔布嘎山吗?那个头羊老得快走不动了……”阿妈在炉子上添上牛粪,火红的火焰照亮了阿妈焦急的冻僵的脸。

阿妈出入在包里包外。热气和冷气也随着阿妈进进出出在包里包外。我趴在小窗户旁,哈出热气将玻璃上的冰软化再用手刮掉上面的冰,睁大眼睛往外看。外面的世界如同小窗户上的冰霜,天和地也似乎都结冰了,都融为一体了,只有阿妈的蓝色头巾在凛冽的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飘飞着。

不知过了多久,疯狂的暴风似乎有点力不从心了,但是夹杂在里面的飞雪还是不减嚣张。站在寒风中的阿妈突然高兴地往包里喊:“腾格尔保佑啊!孩子,快放桌子,给你阿爸热酒,羊群已经出现在塔布嘎山头了。”

我风一样跑出去,一阵刺骨的寒冷立刻包围住了我。西北风还是像个魔鬼般向我袭来。我看见羊群像一团偌大的白云般在暴风中慢慢地移动。它们低着头,竖起坚硬的双角顶着强大的西北风,艰难地坚定地前进。因为羊群知道顶过了这一阵儿的寒冷后就会到达它们安全温暖的避风港。一走近羊圈它们就开始奔跑起来。我最喜欢看奔跑着的羊群。被风梳理了一天的羊毛随着它们的奔跑起伏着,飘飞着,像无数个翻滚的波浪。那有力的、匆忙的、没有节奏的脚步声践踏着飞雪,镇压着暴风,惊扰着暴风以外的宁静……

阿妈已经从桑森房拿来小半盆玉米准备犒赏头羊。这么大的风暴要是没有头羊的带领,羊群是绝对不会顶着暴风越过塔布嘎山头的。一看到阿妈手里的盆子羊群就掉转方向更加疯狂地跑起来。一阵狂野的奔放的生命的潮流向阿妈涌进。阿妈把盆高高地举在头顶。羊群拥挤半天后见没什么希望,就索性跑进羊圈里开始啃干草。羊群都回到了羊圈,但是没见到头羊。阿妈把小盆放在了包里,眼睛若有疑问地看了看我,然后又走了出去。

阿爸回来了,脸色比今天的天色还凝重。他什么也没说,自己给勒勒车套上牛后径直向塔布嘎山顶驶去。阿妈的脸色也开始沉重了,进出的次数也更多了起来。

阿爸回来的时候,勒勒车上躺着那只头羊。头羊那稀疏了的毛在寒风中起起落落。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更有一种不惧怕寒冷不在乎风暴的倔强。坚硬的两只角在寒风中巍然地倔强地抵抗着。

阿妈看了勒勒车又诧异地看了看阿爸。阿爸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卸下牛车,自己吃力地推着勒勒车推到了挡风的地方。然后他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头羊的角。那天晚上阿爸盘腿坐在方桌旁,没有吃一口肉,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当他的脖子变得跟脸色一样通红的时候,他的眼角边终于流出了两行泪。

阿妈轻声叹了口气,始终不敢出大气。因为阿妈知道阿爸有多难过。那只头羊的年龄比我还大,已经有十几岁了。草原的冬天总是出奇地寒冷,冬天的风暴更是少见的残酷。羊群如果没有带领的头羊,即便它们知道越过了这个山脉就是它们安全的归宿,不跨过这个山脉可能就面临着冻死,它们也不会有勇气和胆识迈开步子顶着猛烈的暴风雪跨过山头的。自从出现了这只头羊,阿爸就没有惧怕过冬天。十几年的暴风雪中这只头羊一直在用它的勇敢和责任、倔强和灵性带领着这队羊群走过每一个风雪呼啸的冬天的傍晚。如今它用它的生命带领着这只队伍,自己却倒下了……

阿爸连续几天没有说话,按照我们这一带的习惯,头羊是神羊、是大功臣,牧人是不会杀头羊的。头羊是每一个牧民引以为傲的话题。头羊好,羊倌就遭罪得少,羊群就能找到更好的草源。所以自己的羊群里有一头了不起的头羊是令很多羊倌骄傲的事情。

然而在一个灰色的黄昏,阿爸把头羊从勒勒车上卸下来拖进包里,拿出蒙古刀给头羊扒了皮。把皮练好后,阿爸用那头羊的皮做了一件羊皮袄。尽管那个头羊的个头很大很有来头,但是由于阿爸的身材也高大,所以做出的羊皮袄穿在阿爸的身上也显得小一些。但是穿上那个羊皮袄以后阿爸的脸色从沉闷变成了伤感。

草原的秋天短得像兔子尾巴,牧人在不见天日的一阵忙碌后又迎来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头羊死后的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整个草原总是蒙着一层阴森森的冷意。远处的山脉近处的敖包把自己伪装得很是不近人情的冷漠。只有我们住的蒙古包在漫山遍野的寒冷中显得有那么一股不禁寒冷的无助。

阿妈照常煮好了羊肉背完了草,等着阿爸回来。一到冬天只要阿爸还在跟着羊群在山上,阿妈的脸总是忐忑不安,双眉间总被紧张和担忧侵占着。所以我更希望阿爸早点回来。只要阿爸回来了,阿妈的脸上就会飘满欣慰满足的红晕,我就会为所欲为地开心幸福。整个包里像草原的夏天般温馨美丽。

羊群早早地越过了塔布嘎山脉,又慢慢地移到了自己的羊圈。可是阿爸还是没回来。当浅紫色的太阳哆嗦着躲到山的那一边,当灰褐色的月牙儿轻轻升出来时阿爸回来了。阿爸走在前边,一只母羊跟在阿爸后面边跑边热切地咩咩叫着。阿妈把那只母羊圈进接羔羊的羊圈里。阿爸径直走进包里。他的帽子上、眉毛上、胡须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但是在微弱的烛光下我看见阿爸的眼里有一丝浅浅的兴奋的痕迹。阿爸甚至有点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后微笑着,慢慢地解开了羊皮袄的扣子,像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我顺手去摸他。那小东西温热的身体顿时在我的掌心下轻轻一动,心里竟有种莫名的感动。

“哈哈,幸亏我的羊皮袄!不然它早冻死了。”阿爸骄傲地说着脱下毡靴,在桌前盘腿而坐。

“好香的羊肉!”阿爸用手抓着吃了一大口,然后将面前的酒碗一仰而尽。阿妈走进来,在地上铺好了羊皮,然后轻轻地抱着那只脆弱的却温热的小生命,放在羊皮上。不知是因为外边的寒冷还是因为什么,阿妈的脸上竟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她第一次主动走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半碗奶酒。阿爸用双手举起羊皮袄把它放在包西北角的佛龛的旁边,那种表情就像是它给予了这种温馨,是它赋予了生命般。

那场暴风雪是我童年的一场噩梦。

那天早晨天气灰暗。阿爸看了看天色哀怨地说:“腾格尔又要变脸了……”

“要不,今天别把羊群放出去了。头羊也没了……就在羊圈里养着吧!反正我们的草也够多。”阿妈看着阿爸的脸色担心地说。

阿爸看了一眼阿妈没有说话。但是非常干脆地推开了羊圈的门。阿爸太自信了。或者说是太自负了。阿爸一边想念着那只头羊,但是另一方面他心存不甘,或者不相信没有了那只头羊,他就无法征服或跨越这草原的暴风雪。

我看见阿爸赶着羊群,在那灰色阴暗的天气里渐行渐远。那稍小的羊皮袄紧紧地裹着阿爸。阿爸高大矫健的身材慢慢地融进了灰色的沉默的大地。

午后天气开始骤然变了。起初有几朵雪花在空中懒散地飞舞着,但是当雪花薄薄地铺上地面的时候雪停了,西北风却疯狂地刮起来。风卷起刚刚落下的雪花,无情地撕咬着、狠狠地鞭挞着。风力越来越猛烈,几乎要把蒙古包连同整个草原都吞进肚子里。我蜷缩在包里,从小窗户里胆怯地望着窗外。阿妈如坐针毡,一会儿跳起来敞开一下门,一会儿又跑过去动一动铁炉里的火碳,嘴里不住地嘀咕着什么。阿妈脸上的表情让我更加恐惧和不安。时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阿妈点上了蜡烛。包里和包外边,风暴在铺天盖地地咆哮着。阿爸始终没有回来。

恐惧、疲惫袭向了我。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外面还在刮着大风,但是比起昨天显然收敛了很多。阿妈已经煮好了奶茶。我看到阿妈时不禁吓了一跳。阿妈一夜之间变得那么苍老和衰弱,她那消瘦的脸像一张被水浸透了的纸,一戳就破。阿妈给我盛完奶茶后,包上她那蓝色的头巾就匆忙地出去了。

阿爸阿妈回来时已经是午后,他们俩是互相搀扶着回来的。阿爸像个打了败仗全军覆没的将军,脸色比昨天的天色还阴沉。他孱弱地走进包里,一屁股坐在炉子西侧。我赶紧下去给阿爸热酒。阿妈生起炉子给阿爸热羊肉热奶茶。她无声地啜泣着,不停地用消瘦干枯的手背擦着眼泪。那样哭过一阵后阿妈低声对阿爸说:“一二百只羊冻死也没什么,好在腾格尔保佑,你平安无事……”

“要是我们那个头羊在的话就不会出这种事儿,不过这次也多亏了它,不然我自己都会成冰雕了!”阿爸指了指放在旁边的羊皮袄,声音低沉。

尽管每年的冬天阿妈总会给我们每个人准备一张羊皮褥子,但是阿爸总会把自己那个羊皮袄给我披上。那个羊皮袄沉沉地压在我身上,使每一个冬夜都是那么温暖那么踏实。

之后的几年中羊群里也出了几只头羊,但是阿爸没有像以前那样特别看重哪一只头羊。也许人都是这样吧:过去的总是美好的,失去的总是最好的。在阿爸的心里哪只头羊都无法替代伴随着他身上的那只头羊。

阿爸还是那样早早地赶着羊群出去,傍晚时分跟着羊群回来。身上也都是那个羊皮袄,没有缝补,没有洗漱,久而久之身上竟渗进了那只头羊的味道。

我渐渐长大了,走出了草原,走进了城市。每当想起草原的冬天,草原的风暴,心中仍旧涌出寒冷和恐惧,但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淡淡的向往和静静的思念。

去年我回家。家里的羊肉味依旧,阿妈的忐忑依旧,但是阿爸的世界已经从草原上的牧场转到了包里的热炕,伴随着他的也不再是那件羊皮袄,而是草原上的烧酒。阿爸的眼睛被烧酒的烈劲打垮了,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眼睛无神地凝视着我,好久后突然放出了一阵迷路一样的苍茫又醉意的蒙古长调。

包外天空依旧那么苍茫辽远,天底下辽阔的草原上立起了无数个守兵,他们用铁丝网互相捆绑着,互相拉扯着,在风中呼啸着、呻吟着。铁丝网里面三百多只黑不溜秋的羊在拥挤着啃着坚硬的草根。阿爸的羊皮袄挂在被铁丝网围住的拴马竿上,迎着寒风哆嗦着,似乎在为谁举行着一场风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