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槐花白 槐花黄

2013-12-29高鸿

延安文学 2013年4期

高鸿,陕西富县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小说界》《北京文学》《延河》《清明》《长城》等,出版长篇小说《沉重的房子》《农民父亲》《血色高原》等。

槐花是我们村的媳妇儿,按辈分,我叫她婶子哩。

我们这个地方穷,穷得怕死个人。一般说来,大人身上没补丁少见,男孩七八岁没裤子穿很正常;女孩十五六岁之前,仅凭衣服很难辨出性别。除非赶集或走亲戚,要不女人家穿着整齐的衣服,大家会觉得很奇怪呢。还有就是女孩的头发都剪得很短——大人们每天搞农业会战,没时间给她们梳辫。那时候流行灰色衣服,谁要是有上一件,腰里系一根皮带,胸前别个红彤彤、金灿灿的像章,走在巷里,那是相当威武的。一群分不清男女的孩子一起下河,一起摸鱼、拔草,一起放牛、砍柴,热闹得能把山抬起来。当然,也有玩恼的时候,女孩会尖声哭叫——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她是个女娃儿。

当然,这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儿。那时候,槐花还不是我们的婶子呢。槐花家在北塬的西头,我们在南头,两个村相距十多里地哩。要不是每年扭秧歌,我们是不会认识她的。槐花是出了名的俊,秧歌又扭得好,大人娃娃都喜欢看,特别是二不愣子的小伙,更是村村跟着看,总看不够。每年的正月,各村的秧歌队都会走街串巷。远远的,锣鼓家具就响了起来,孩子们一声喊,赶在秧歌队进村前,就把他们包围了。那时候我们还小,只知道看热闹,不知道大人们的许多门道。就听见女人们贴着脸说话,说那女子的腰像蛇,快要闪断了;——呀,打伞的小子是谁家的啊?齐整的!年时(去年)还是个碎娃儿呢!碎娃儿不碎了,都跟你掌柜的(丈夫)一般高了。女人们就笑,咯咯咯的,浑身乱颤,把槐树上的麻雀都吓跑了。

看,槐花!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好像是个小伙儿。

槐花今年咋换了装扮?不中不中!还是红袄绿裤好看些!

你懂个屁!我觉得好着呢。

就是。她穿啥都好看哩。

槐花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把手里的绸缎舞得像风中的旗。

哟,这熊女子,越缭花咧。你不说,我都认不得咧!女人们的目光齐刷刷被斩断了,围着她品头论足。

看上咧么?石头!看上让你妈央媒婆说去。

嘿嘿嘿。石头一脸憨憨的笑。

就是哩么!石头。看上趁早儿。说不定媒婆把槐花家的门槛都踩烂咧。

咱看上人家,人家可看不上咱么。石头有些尴尬,脸憋得像鸡冠子一样红。

拴狗,让你妈给你说去。女人见拴狗目不转睛地盯着槐花,就转移了目标。

你知道啥么!听说这女子能得很,眼气高着哩。

听说槐花妈要给槐花找外头有干事(工作)的人哩。

真的么?

可不是。

小伙子们一时都没了话,像燃放过的鞭炮,齐整整地蔫了。

我们那里虽然穷,可是过年的时候还是很热闹的。初六之前相对平静,亲戚们开始走动,你来我往,更多的人要等到人七(我们那的风俗,除夕、初一是给神过年,只有正月初七才是人的节日,叫小年,也叫人七。人七这天所有的家人需聚在一起,出嫁的女子也必须回到婆家)之后才会行动。一群碎娃娃手里拿着甩炮,冷不丁一声巨响,吓得人一身冷汗。甩炮的孩子哈哈大笑,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这种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天气,几天前还灰眉土眼,突然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向阳一些的地方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把道路弄得肮脏不堪,孩子们的腿上全是泥。这个时候,一些喜欢热闹的人便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先是把队上的鼓抬出来在城墙上擂,鼓声震天,吸引了无数的眼球,孩子们的注意力于是都转移到了那里,他们拿着铜锣拼命地敲,合着鼓声,把村子都轰起来了。

这样的鼓点通常会闹两天,不甘寂寞的人便开始组织秧歌了。扭秧歌的人一般是自发的,不会扭的人最积极,早早就站进了队列,蹩手蹩脚,引得围观者哈哈大笑。会扭的反倒摆一摆架子,要让人请才觉得有面子。我们一家人是秧歌队的主力,大伯会唱曲,父亲会填词,大姐、二姐都是扭秧歌的好手,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叫好声。后来父亲年龄大了,退出了秧歌队伍,大哥、二哥及时跟了上来,个个逞能,因此秧歌的队伍依然很雄壮。

那时候,每年的正月各村都要闹秧歌。秧歌成型后先是在本村上演,在空地上打个官场,美美地扭上一场。队上给大家赏五斤水果糖、一条纸烟,另外还会有十元钱哩。这些东西弄完秧歌后根据出工的情况来分配,因此参与的人都很积极。秧歌打完官场便开始在村子里送,每家每户都要去。被送的人家事先接到一个帖子,然后秧歌载歌载舞就来了。秧歌的另一个欣赏点就是唱曲子的水平了。如果说年轻人关注的是扭秧歌的人,那么上了年纪的人关注的则是唱曲子的功底。出了村子的曲子不能乱唱,一般都是传统曲目,看谁鸾舞得更有水平。秧歌每到一户,大家都会跟进去看热闹。虽然是一样的人,但是曲子唱的不一样,他们会根据每家不同的情况唱不同的曲子。

进了大门仔细观,窗子上贴着戏牡丹;

众位亲朋都来看,哪一位大嫂的好手段?

进了院儿仔细看,这院地方修了个宽:

背靠金山面向南,祖祖辈辈当富汉。

一把茶壶一尺高,九天仙女把茶烧;

茶儿酒儿用得好,多谢主家打扰了……

吃了糖果的姑娘后生们腿上更有劲了,一阵锣鼓声后,裙飞扇舞,扭得虎虎生风。院子大的人家队伍可以转开来,大家会尽情地扭上一阵儿;院子小的扭不开,于是主要就听唱曲的内容了。一曲唱罢,主人拿出两包香烟,一斤水果糖,负责人高声地念道:某某人赏烟两包,水果糖一斤!大家于是齐声呐喊:——好呀!这一家就算结束了。

秧歌在村子里一般会送两天,这两天也是熟练的过程。两天过后,帖子就送到村外了。邻近的几个村子都要去,你不去别人也会来。到了外村,秧歌队就不能马虎了,扭得很认真,唱得也很专业,因为这代表着一个村子的荣誉,马虎不得。

走出村子的秧歌队是要经过严格挑选的,那些动作死板、表情僵硬的人会被刷下来,虽有些不甘,眼睛会湿润,但毕竟是参与过了,和那些没有上场的人相比,又多了一些自豪感。留下来的人暗自庆幸,他们会十分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尽最大努力把动作做好。

村里头,石头和拴狗都是扭秧歌的好手,他俩是秧歌头。石头身材魁梧,手臂修长,扭动红绸忽忽猎猎,动作大大方方,排排场场;拴狗身材苗条,皮肤儿白,腰身子软,男扮女装,排在最前头。这个秧歌头很关键,像龙头一样,后面的队伍都在跟着你舞动。秧歌头舞得欢实,活泛,整个秧歌队就生龙活虎,像一条舞动的龙,整齐划一;秧歌头死气沉沉,整个秧歌队都没有生气。母亲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就是这个道理儿。

秧歌队到了外村,大家主要观察的是队伍前面的几个人,他们是这只秧歌的灵魂。一些女孩在里面寻找自己的白马王子,男孩则寻找漂亮的姑娘,盯住了就不会轻易放弃,挨门挨户地跟,直到弄清她的底细。如果尚未婚配,则择日请人上门说媒。女孩看上了男孩也一样,她会央求自己的母亲给自己说媒。这种成功的几率是很高的,很多人都是秧歌队牵红线,最后走到一搭的。这些秧歌传播的不仅仅是一种文化,也是一个村落的民众对另外一个村落的整体展示。这种展示加强了村子相互间的联系,也密切了村落之间的婚姻联合。

石头就是在公社秧歌汇演的时候发现槐花的。槐花的影子落在石头的心里,再抹不掉了。

其实,不光是石头发现了槐花,槐花也注意上了石头。

槐花村的秧歌走了后,我们村的秧歌就去了。

一阵震天的锣鼓由远及近,槐花和一群女伴站在路边的地塄上,生怕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秧歌临近村子的时候开始扭了起来。夕阳下,一抹红霞涂在每个人的脸上,透出一股别样的风采。秧歌携着一股风扭了过来,领头的是石头,只见他头裹白毛巾,脸扑红脂粉,脚踏白球鞋,手拿红绸子,在秧歌队里格外醒目。石头身材比较修长,所以扭起来身似杨柳,舞姿翩翩,看得人眼花缭乱。秧歌很快就从跟前走过,女伴们嘻嘻哈哈都跑了,只有槐花还痴愣愣地站在那里,脑子里全是刚才的身影儿。

村里的女人都说槐花被石头迷住了。那天晚上,槐花跟着秧歌队挨家挨户走,每到一户,她都站在最前面,眼睛盯着石头看,可惜石头一直没顾上看她。为了弥补这样的遗憾,槐花在秧歌送到她家的时候特意倒了一杯茶给石头送过去。石头口干舌燥,正想喝水呢,不想槐花就送来了。石头端起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把衣服都弄湿了。槐花跑回屋子,拿了块毛巾准备给石头擦,石头却不见了影。

那一夜,槐花的心像擂鼓似的,扑通扑通敲了一夜。睡梦中全是石头的身影,他一会向上舞动,扬脸微笑;一会前后摆绸,左顾右盼。秧歌队在他的带领下变换着队形,鼓点和着脚步,敲在了她的心上。

秧歌离去后,槐花心神不定,坐卧不安,脑子里闪现的都是那些热闹的场面。母亲喊她吃饭,几声都不应;嫂嫂要她一起出去,她无精打采,鼓不起精神。槐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那个扭秧歌的人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吗?她不敢肯定,也难以置信。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几天,槐花感觉自己每天都在云里雾里待着,幸福得不得了。她多么希望这秧歌一直演下去啊,这样她就可以一直观看,每天都能见到石头了。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正月十五过后,秧歌就散场了,年也过完了。勤快的人开始收拾农具,准备干活了。

槐花到我们村扭秧歌的时候已经悄悄地打问了石头的身份,知道他没有订婚,就让母亲央媒人上门打探。媒人上门后见石头一表人才,没得说,就夸这是一门好亲事。槐花的母亲心动了,随同媒人第二次上门,一看石头家破破烂烂就皱起了眉头,没心思吃饭转身就走了。槐花妈回到家里把媒婆臭骂一顿,说石头家那么烂的地方,我女儿去了往哪住?媒婆说光景是不行,但娃是好娃儿,要不早就成家了,轮不上你的。槐花妈“呸”地唾了一口,说人长得再好不能顶饭吃,我可不想让我娃往火坑里跳!槐花不依,被母亲一顿奚落,哭哭啼啼弄了几天情绪,这件事就挂起来了。

那时我们只晓得石头喜欢槐花,槐花也喜欢石头,可是这件事就是弄不成。谁知道呢?反正我们小孩家,也不清楚。

后来,槐花还是嫁到了我们村,嫁给了在外头有干事的万红。

要说万红也不算是地道的外头人。那年修公路,公社从各村抽调劳力。修公路是苦力活,开山炸石,还很危险。村里没人愿意去。万红打问了一圈,听说以后能转正,就报了名。万红妈哭哭啼啼不愿意让万红去。万红说我去先看看,不行就回来咧。万红妈抹着眼泪说:我娃不要硬撑,拿不动就放下啊。在万红的鼓动下,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也去了,结果一年不到陆续都回来了,说那就不是人下的苦。

可是万红没有回来。

几年后,公路修成了,万红被安排在农机站工作,村里一同去的小伙子便都有些蔫,出来灰溜溜的,见了人就躲。女人们就笑话他们没苦,熊孬蛋。

拴狗,你看人家万红,不就熬出来了么?

万红是万红,我是我呀。

可惜世上没卖后悔药的,哈哈。

婶,要是有卖的,我就吃咧。

迟了。你娃这辈子注定就是扛镢头,戳牛后半截的,嘻嘻。

去去去。我说婶,那天到你屋来的女子是阿达(哪里)的?

那是我侄女,俊不俊?咋,看上咧?

嘿嘿嘿,就是不晓得人家看得上咱不。

我侄女的眼头高着呢!她要找外头有干事(工作)的人哩。

还能得不行。

咋咧?你不信?你看槐花都跟咱万红成了呢。

不要说万红,我不爱听。提起万红,拴狗就来气。

万红结婚的那天请了全村的人,事过得很排场。娶亲用的吉普车,农村人都没坐过,稀罕得不行。女人们交头接耳,都说槐花有福气呢。我们这些孩子像遇到过年似的,围着车子又喊又跳,像一群麻雀儿。新娘子拜堂的时候,大家发现槐花的脸有些肿,眼睛红红的,都说是上轿时哭的。

新人拜完堂,酒席就开始了。男人们脸喝得通红,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酒不放,猜拳声震得人耳朵疼;婆姨们大呼小叫,空气中流动着一股麻麻的味道。

坐完席就不早了,大家一哄而散,留下一些年轻人耍房。石头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身子软成了一摊泥,被拴狗搀扶着回去了,耍房的时候也没回来。村子里,他们三个是一块耍大的,好得要死。修公路的时候,三人都去了,可是只有万红坚持到了最后,人家就走到了好处。拴狗和石头千悔万悔,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村里人发现,万红工作后便很少与拴狗和石头来往。石头和拴狗去他单位,万红爱理不理;去县城赶集,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两个人脸上挂不住,嘴上却还要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村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极高极高,极老极老。没有人知道这棵古槐的年龄,爷爷说他小时候老槐树就是这个样子了。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深深的刻痕,几个粗大的枝桠似乎已经枯死,第二年却又能冒出嫩绿的幼芽,一簇簇地摇曳,和树干形成鲜明对比。老槐树的中间已经空透,里面能藏下七八个孩子。从树心往上看,可见茂密的树叶和刺眼的阳光。喜鹊在上面编了好多窝,引诱着我们上去掏蛋;成百上千只麻雀把这里当成了家,叽叽喳喳地叫着,呼啦拉飞走了,呼啦拉又回来了。树上是它们的世界,很热闹。老槐树很粗,七八个小孩合抱不住;树冠很大,似乎覆盖了半个村子,干枯的枝桠直插云霄,在我幼年的心里是那样的高不可攀。

那时人民公社正在大干快上,老槐树下是社员们学习语录的好地方。几百名村民聚集在树下,听队长传达最新指示。大家群情激荡,喊声震天,树上的小鸟扑愣愣飞走了,扑愣愣又回来了。早晨天还没亮,洪亮的钟声便会从老槐树下传来,大家披衣带帽,趿鞋执锄往树下跑,生怕上工迟到了。

槐花男人不在家,两个孩子缠着她,老是一路小跑地边系扣子边梳头发,成为队长训斥的对象。结婚几年了,她依然好看。细细的脖颈上一头微微泛黄的长发,脸蛋白得像点了绛的白蒸馍,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队长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平日里喜欢训人,批评的重点是女人,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媳妇儿,更是他重点批评的对象。槐花人长得鲜艳,衣着也很特别,身体凹凸有致,腰肢一扭一扭的,像剧团里的演员。她走起路来胸部晃来晃去,让男人心跳脸红。天阴下雨的时候,人们不上工,便可以听见从她家里飘出来的歌声:“我站在圪梁上哥哥你在沟,看中了妹妹你就摆一摆手……”

那时间我们还小,不知道事情的曲直。往往槐花在前面走,我们便在后面喊:“村里有个小妖精,一天到晚想男人;想着男人睡不着,躺在床上乱呻吟……”槐花的脸变得通红,低低地骂着“绝死鬼”的话,就加快了步伐,扭着细腰,逃也似的匆匆离开。我们轰然而笑,笑得泪珠在眼眶里打颤。晚上一帮小孩在槐树下捉迷藏,直玩到昏天黑地,被大人拽着弄回去。月亮上来了,斑驳的阴影就落了下来,窸窸窣窣,弄出一些神秘。不知是谁倡的头,我们便心照不宣地往槐花家走。四周静极了,大一点的孩子于是就学狼叫,“——呜呜呜”,听得人毛骨悚然,于是就听见孩子压抑的哭声,接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想来槐花也吓破了胆。听大人说她小时候跟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玩,狼突然把中间最小的一个叼走了,后来她一听见人说狼就尿裤子。月亮越爬越高,我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梦中还在嘻嘻地笑。

我家就住在老槐树下。每年夏天,老槐树像撑开一把巨伞盖住半个庭院,弯弯的槐树虫一扭一扭地在细细的丝线上舞蹈,猛不丁落在脖颈上,冰凉。邻里的几个媳妇坐在树下,围着槐荫说长道短。斑驳的阳光挤过叶隙落在一张张生动的脸上,她们一会窃窃私语,一会哈哈大笑。槐花永远是她们谈论的话题。她的男人回来了,她们会叨叨私议,说晚上有人听见槐花的啜泣声,一定是男人打她了;如果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回来,她们便怀疑万红一定在外面有了相好,不要槐花了。槐花的婆婆很厉害,她早年丧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做工后被留了下来,成为村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婆婆很骄傲,整天一副青青的寡面孔,槐花从来不敢正眼看她。万红很少回来,回来也不多待,亲亲孩子,看看老娘就走,甚至不过夜,这就给村里的妇人们无限遐想的空间。眼见得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槐花男人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是什么模样,我甚至记不起来了。秋天的时候,老槐树伸展开无数只手臂,密密麻麻的叶片间,开满簇簇槐花,黄中泛白,郁郁香香地弥漫庭院。一帮伙伴立于树下,站成排,然后听一声喊,大家争先恐后地往上爬。我总能在最快的时间内爬到最高处,然后俯瞰整个村落,看家家炊烟缭绕,玉米金黄一片。槐子是一种中药,我们于是大把大把地折了下来,晾于院中,待晾干后拿到医药公司,总能凑够下半学期的学费。槐花还没熟的时候有的孩子就上去摘了,被队长一顿臭骂,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了。那时全国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大人们是不敢对抗的,小孩们上树,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我为了摘一朵枝梢的槐子,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树下是瓷实的路面,我紧闭双眼,耳边生风,觉得下坠了好长时间,却落在一团绵软的东西上。原来槐花正好路过,她一个箭步上前就将我揽在怀里,自己同时也被砸得倒在地上,结果胳膊骨折,好长时间不能下地。想起自己对她的恶作剧,我脸红心跳,从此远远看见她就躲了起来。

树下有口井,深不见底,有时仅能在上面看见一小块镜片似的东西在晃。井索有一百多米长,盘在那里像盘大蟒蛇,滑溜溜地冒着热气。每天天还没亮,小鸟便开始唱歌,闹哄哄的能把老槐树抬起来。天放亮后井台上就热闹起来。男人们排着队绞水,木桶撞在井壁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这是一天最轻松的时刻,大家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说着小孩听不懂的浑话。槐花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走又不能走。大家便嘻嘻哈哈地给她添满了水,看她扭着细腰一闪一闪地晃。在我们那里,大人都喜欢和小孩开玩笑。特别是十岁以下的男孩,许多都穿着开裆裤,便要摸“雀娃”。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东跑西窜,最后还是让大人们摸了。有一次我跑到井沿上,石头要摸“雀娃”,我不让,说怎么不让人摸你的“雀娃”?石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槐花,脸胀得紫红,半天没说出话来。槐花说:“憨娃子,你咋跟大叔说话哩?大人跟你开玩笑——你一满憨着哩!”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树下凉快极了,成了孩子的乐园。躲在树洞里捉迷藏已经不再稀奇,顺着树洞爬上去看书,才是一件最惬意的事儿。我常常在上面忘记了吃饭,从艳阳高照看到月明星稀。夜风软软地吹着,像流动的液体;槐虫不经意地落在脖子上,凉凉地蠕动着;知了声声,小鸟悄悄地躲在树荫里休息,四周静极了。远处的喇叭声时隐时现,很悦耳。我们一帮小孩趴在树杈上数小卧车,一辆,两辆……惊诧于那么高的一点空间,人在里面怎样坐。里面又坐些什么样的人呢?老槐树成了我们对外瞭望的窗口。有时,歌声慢慢就飘了过来,凄婉而哀楚:

正月里来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红灯挂在哎大来门外,

单等我五哥他上工来。

六月里二十三,

五哥放羊在草滩,

身披蓑衣他手里拿着伞,

怀来中又抱着放羊的铲。

九月里来秋风凉,

五哥放羊没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

改来一改领口,你里边儿穿上……

太阳很好的午后,暖暖的日头肆无忌惮地落下来,角角落落都明亮起来。

这时,远远的玉米地里忽然一阵乱动。细看时,一个男人正对女人动手。女人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抵挡一阵就倒下了,消失在稠密的青纱帐里。我们很吃惊,以为有人在偷生产队的玉米,于是溜下槐树,直奔玉米地。走到跟前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原来是槐花婶和石头叔“打架”,两个人滚在地上难解难分,槐花发出好像很痛苦的呻吟……孩子们赶快往家里跑,告诉父亲自己看见的情景,被父亲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孩子边抹眼泪边叽里咕噜地哽咽,为槐花愤愤不平。

我后来听村里人说,万红找了几个人,把石头美美揍了一顿,揍得石头一个多月不能下炕。石头伤好了去深圳打工,好几年没回来。万红回来的也越来越少,村里的女人赶集,说在县城看见万红挎着个女人,比槐花还漂亮呢。后来,万红索性接走了母亲,再也不回来了。听说他在外面成家了,不要槐花了。我们常常看见槐花婶在老槐树下哭泣,哭得人心尖尖儿颤。晚上的时候还能听见她的歌声,酸溜溜的,让人难受:

听见哥哥唱着来,热身子扑在那冷窗台。

拿起一根针来想纫一根线,泪珠珠遮住院就看不见。

双扇扇门单扇扇开,叫一声哥快回来。

麦收的时候,雷电交加,老槐树被电劈折了大枝桠,白晃晃的耀眼。上工的铁钟也掉了下来,滚到旁边的沟渠里了,从此再也听不到当当的钟声了。因为那时已经包产到户,大家不用集合都知道自己应该什么时间上地,因此再也看不到钟声一响群鸟乱飞的景象了。树洞在那次电火中又烧了一次,黑糊糊的,剩下薄薄的一层,却照样枝繁叶茂,槐花纷飞。后来,由于农药的广泛使用,小鸟越来越少,至后来销声匿迹,一只也见不到了,老槐树从此真正地寂寞起来,默默地在那里苟延残喘。冬日的斜阳透过树杈洒了下来,懒洋洋的,没有一点温度。起早拾粪的拐子爷突然在巷道中大喊起来,惊醒了熟睡的人们——槐花的尸体在槐树上荡来荡去,好像早已僵硬。妇人们尖叫一声跑了回去,从此晚上不敢从这儿路过。有人说夜里看见槐花站在老槐树下唱《五哥放羊》,一袭的白衣白裤。

多少年后,我又回到了故乡,偌大的院子,没了老槐树浓浓的荫凉,显得一下子空旷起来。晚上一个人站在门口纳凉,隐隐地听见那歌声飘了过来,很遥远,很遥远,虚无飘渺,却又实实在在。古老的槐树仿佛就在眼前晃动,影影绰绰。槐树下,锣鼓阵阵,槐花扭着碎步,石头撑着花伞,绸带活泼而欢实。钟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一树小鸟扑愣愣地飞起来了,顷刻便无影无踪……

夜凉了,薄薄的雾气弄湿了我的脖颈,一如当年那葱绿的槐虫在心里蠕动。月亮孤凄地挂在天上,冷冷清清,很消瘦,很单薄。四周一片朦胧。踩着月光,我回到了家里。轻轻地开门,月光跟着我也走了进来,地上一片灰白。

母亲说,前年槐花的儿子回来给他妈迁坟,在村里过了一场大事,请了全村人吃饭。儿子在老槐树曾经生长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找到当年伐倒的老槐树,锯了一节枝桠带回去了,从此没再回来。石头也老了。听说他在外面打工赚了不少钱,回到家的时候槐花却殁了。石头喜欢喝酒,喝多了就在槐花的坟上哭,哭得恓恓惶惶,几个婆姨都拽不回去。

唉,不说他了,说了人心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