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涨
2013-12-29左雯姬
左雯姬,湖南湘潭人,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黄河》《小说月报·原创》《青年文学》《时代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首届延安文学奖。
王莹把车停到路边,姐姐肥胖的身躯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晃动。王莹极不情愿见到姐姐,只因为这几天盯梢,一心想着姐姐有可能走进本应属于自己的那套房子,才忍下了所有“不良反应”。
王莹从小到大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比她大八岁,无比优秀的姐姐。那时的姐姐美丽端庄、成绩优异,以本市文科状元考入北京一所全国闻名的大学,读直硕,可以直接读到硕士毕业。王莹则只考上了本省城一所大专院校,每逢寒暑假,姐姐都会召王莹来京。王莹大学毕业,就住进了姐姐家的大三居,还是在京城引无数北漂“竞折腰”的西三环。
姐姐勒令王莹与大学男友分手。姐姐说,一个大男人,跟你一样没出息,外语专业的大专生在北京找份工作都困难,将来还怎么养家?王莹听从了姐姐。王莹在一家大型民营企业上班,姐姐把她开了多年的一辆大众给了王莹。起初王莹很高兴,然而姐姐对她的要求和监督就更加直接和严厉了。莫说王莹跟朋友、同事去看看电影、逛逛街,就是晚回家一点儿,姐姐都会一遍遍地打电话催促王莹,回到家的王莹还要面对姐姐没完没了,暗无天日的盘问与咒骂。为了避免麻烦,王莹依从了姐姐——只过着从家到单位两点一线的生活。
王莹一想到过去的这些,不禁胸闷得要呼出一口长气来,多年来的积郁像能在这一呼里,吹散些许。王莹戴上墨镜,把开了一条缝的车窗摇上。姐姐坐进了她的宝马,车开动了。
姐姐的车停在一栋大楼前,这是姐姐常来办理公司业务的地方。姐姐的公司还有业务?
姐姐研究生毕业后,只上了一年班就嫁人了,嫁人之后开了家“光杆司令”公司。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倒腾房子。在外人看来,令人羡慕!然而王莹最是明白,姐姐巨大的人生落差是她挥之不去的永恒伤痛,房子和钱都治愈不了。
姐姐再也没有过去的漂亮了,整个身体变得臃肿不堪。姐姐的神采也完全失去了从前的端庄,全然成了家庭主妇,不,更像怨妇。在姐姐的威逼利诱下,王莹最终顺从地辞去了工作,到姐姐的公司帮忙。王莹跟姐姐的第一天,就发现自己彻底身陷“囹圄”。王莹完全成了姐姐的小跟班、小保姆,成天过着井底之蛙的生活,与她向往的都市白领生活背道而驰。王莹感到深受欺骗。她一贯信赖和依赖的姐姐,如今变得那么冷酷、自私。或许姐姐向来就很自私,只是她从前有着无比的优越感,她愿意无偿赐予妹妹一些恩惠。然而现在,她失去了社会价值,甚至社会交往。她空虚而寂寞,如同一个病入膏肓又缺失了所有营养补给的患者,在极端焦虑中只揪住自己的妹妹,在妹妹身上加倍索取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和她的资本。
一次,姐夫出国考察,姐姐带着孩子也跟去了。王莹一个人在家照看公司,说好是要去两个礼拜的,姐姐提前回来了,立马儿就查王莹做的账。一查发现了问题,姐姐冲王莹又是一通大骂。王莹本来就不适合干与数字有关的工作,出错难免。可姐姐不光指责她的能力,还质疑她的人品。这让王莹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她再也不跟姐姐干了。
这时,姐姐的车又启动了。王莹长叹了口气,今天又是白跟了。老公打来电话,极不耐烦地责问,你在哪儿呢?不好好上班,也不回家照看孩子,爸要去打吊针,妈催我快回家,我单位还有一大堆事呢……你到底在干什么?快回家。
王莹回到她租住的不足四十平米的大开间,一家五口挤住在这里。妈拉下一张愁苦而皱巴的脸,又开始唠叨,还是得回去,非回去不可了。你看看外边,都起风了,凉爽得很,可这屋子里呢?还一丝风不透,根本就没法住人嘛!我成宿成宿的睡不好觉,还得照顾了小的,又照顾老的。你爸血压又高了,我呢,怕是病又得复发了……妈抹了一把泪,下决心似的,语气带出苦涩的颤抖,说,你不让我们带孩子走,我们老两口也得活命呀,我们自己回去。
王莹惊愕地瞪着妈。妈是在下最后通牒吗?把孩子送回老家,那怎么行!孩子还不到一岁,又是早产,一出生就送进了保温箱,在医院看护了一个多月才接回家。这孩子的个头一直比同龄人要小很多。现在孩子三天两头病,去医院是家常便饭。倚着北京的儿科大医院,才能叫人放心呀!
外边的雨水有力地敲打着窗子,王莹走近小小的窗户,的确感受不到清风拂面。
王莹还清晰记得,走出姐姐家门的那一刻,也是下着雨。雨水淋了王莹一身,湿沉彻骨的寒意在北京的初秋甚是罕见。傍晚如同深夜,京城多处积水,还淹死了人。姐姐给王莹打了无数电话,后来在如同大学生宿舍的青年旅社找到王莹,也是在西三环。姐姐守了她好多天,可最终王莹还是逃了,她毅然决然地逃出了姐姐的视线。
那时,王莹想再找大公司上班已经不可能。谁也不愿意要在家呆了好几年的人,都认为,这样的人很难再适应上班环境了。幸好王莹在从前上班时积攒了一些人脉,才得以辗转于“打游击”的工作。老公的专业也还不错,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软件程序员,月薪却有七八千,还稳定。这对新人就在西三环租了一套小两居,还算过得宽裕。
老公没想在北京置业买房,王莹也没上竿子非要求有房。王莹结婚时没房,也没办婚礼,只领了个红本本就算完成了终身大事。婚后一年,王莹似乎老悬吊着一口气——不甘心。王莹终于看中了南三环的一个小型楼盘,有不到五十平米的大开间,便再也按捺不住,七拼八凑了十几万,付了首付。老公得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气得跳脚,吼她,这下你可真干了件大事呀,不找些压力给我,你就不好受,是吧!
王莹没回嘴,心里的算盘却已打定:自己这辈子是注定找不到高薪工作了,而以自己对老公的了解,他的薪水顶多也就是每年龟速递增罢了。王莹深有体会:现在这社会,的确有部分人越活越好,但大部分人是越活越抽了。那些人不是因为懒惰和不聪明,而是抓不住机遇。机遇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有。老公害怕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生了好久的闷气。王莹也不是没有忧虑,只是她的忧虑比老公更深沉,更深远。王莹心中有数,他们每月交银行按揭是能够承受的。有一套房,心中才不慌,比存钱到银行更抗通胀,也比在企业打工更保险。
姐姐不请自来,一进门就对王莹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这房子位置太差,南边,谁来呀?周围还都挨着大马路。这房子太小,搁一张双人床就再无多余的地儿了,你是存心不想让咱爸咱妈过来住啊!
王莹懒得跟姐姐吵。大房子,我也想买啊,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莹的房子虽然在城里,但离两口子的单位还是太远。城内堵车更严重,上下班的路上着实太费劲。更要命的是房子紧挨着轻轨,每天早晨五点半,轻轨就开始运营,直到晚上十一点半。每天,家里都像经历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地震,随着地铁呼啸而来。
不久,王莹就把房子出租了,以租养房。自己又回到了西三环,租了一套一居室。房屋中介不断劝说王莹,干脆把房子卖掉。中介说,你的房子挨着轻轨,交通便利,这样的房子最好卖,一个礼拜肯定能出手。王莹却总不答应卖房,房价一天天看涨,即使想在同区域换套大一点的房子也是不可能,那卖房又有什么意义?只过了四年,王莹这套大开间由三十万涨到了一百二十万,翻了四倍。王莹心里乐开了花,这表明她的决策是绝对正确的:房子只能买进,不能卖出。
又过了一年,王莹从朋友那儿得知了一个远郊楼盘的消息。市区的很多楼盘,尽管已经贵得令人咂舌,但都还没开盘就已售罄。还听说,有人看房,中途出去买了个煎饼,回来房价就涨了三十万。现在,王莹想买房,也就只有在城外远郊的房子,还能勉强付得起首付。即使是那里的房子也没剩几套了,必须当机立断,房子说没就没了的。
王莹一下班就开车一直往北扎。天已黑漆漆的,郊区人少车少,路灯也不太亮,道路越走越荒凉。王莹硬着头皮,全身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王莹睁大眼,生怕漏掉了楼盘的广告牌。王莹觉得这一路,她仿佛走了好几个世纪。
售楼小姐带她去看样板间。郊区的星空下,王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还是巨大工地的楼盘现场。当时老公还在外地出差,王莹又是自作主张当即订下了一套。第二天,王莹在售楼处签完合同,才给老公打电话,说,我买了一套房啊。
老公闷闷的,只说,那就把大开间卖了吧。说完,老公就把电话挂了。老公在房子的问题上,彻底成了局外人。王莹才不会把大开间卖掉呢,眼看着大开间就要突破两百万了,干啥能有这么赚钱啊?
王莹在签房子合同之前,也不是没有犹豫过。是售楼小姐的一番话,让她彻底下了决心。你还犹豫什么?恕我直言,你们这些白领啊,就是书读多了,买得起房还不买,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不知道现在有二傻啊,一傻子是不敢贷款买房,二傻子是买房后提前还贷。你看我,刚毕业两年,还是一破大专生,可我现在手里现金都有五百万了,怎么弄的?倒腾房子倒腾的呗!你一辈子起早贪黑能挣五百万?
王莹远郊的房子,是一百平米出头儿的两室两厅两卫,户型结构好,在王莹眼里简直如皇宫般浩大。只是出于王莹的特别习惯——躺在床上就能伸手够着她所要的任何东西。原本紧紧凑凑的,都被这“浩大”打乱了。
开着还是姐姐送给王莹(实际上,王莹后来给了姐姐五万元的转让费)的那辆大众,仅上班单程就要花去近两个小时。不久,王莹怀孕了,只能重返西三环。现在生孩子的医院得早定,就在西三环有所不错的医院。王莹很快又在西三环租下了一套大开间。房子越租越小,不是因为王莹不如从前有钱,而是房租涨了不少。王莹两口子的经济不宽裕了,远郊区的房子必须租出去,还是得以租养房。
刚入夜,王莹已伫立在青砖瓦檐的会所前,凝视着门边墙上的一组用黄铜铸成的数字:1579。王莹的心情万般复杂,呼出无声的感慨。她有些怯步,这时,女友迎了出来。
王莹跟在女友身后,走过狭窄的暗道,推开一重又一重的暗门,仿佛走进了地下迷宫。路径中有不同的岔口,在这幽暗之中散发出神秘的气息,王莹有些恍惚。每拐一道弯,王莹都有忽然间踩空的感觉,她的脚步不得不总是停顿一下,神情难掩慌恐。路越走越深,如同走进一张错综的网。人在网中往往会迷失,甚至会忘记自己要抵达的彼岸。人生真的存在彼岸吗?女友回头看王莹,诧异的目光在幽幽之中显出如冰锥般的刺寒。然而女友关切地探问,没事吧,我们就到了。王莹仓促一笑,低垂下眼帘只是看路,心中依然翻腾着各种滋味。
离开家之前,又跟老公吵了一架。老公集结起他所有残碎的力量最后挣扎,哀苦地嘟哝,赚钱为什么?为了还贷?说起来我们有两套房了,但我们现在住在哪儿?还不是租着别人的房子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荒唐透顶!
“荒唐”两个字,不由得刻进她的心里。荒唐?确实荒唐,可我愿意荒唐吗?
从前的观念和信念,已在暴涨的房价面前全面颠覆。从前以为,多努力学习,多追求上进,找份好工作,求个一官半职,便是人生的保障了,可这样的人生真有保障了吗?到头来,一辈子也挣不了几个钱!现在,要赚钱哪还需要什么高学历,哪还需要什么好工作?哪还需要在工作中拼命?你只要早点买几套房子,便可一劳永逸,你上两辈子班也挣不出这么多钱来。那些老北京人,因为老房子拆迁,换到了好几套房子,然后出租,啥事不干,整天悠哉游哉;他们要么对租客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么养猫养狗,打牌赌钱,挣的钱却比白领的白领还要多;他们有时候,在有意无意间,甚至表现出对那些白领的不屑。
这个世界是荒唐的,我们只能随着这个荒唐的世界转动,不由自主地卷进荒唐的漩涡。当荒唐不幸成为现实,在削铁如泥的现实面前其实没有荒唐可言,它需要我们以血肉之躯实实在在地消化掉这个荒唐。
一间密室的门打开了,王莹定了定神。
密室有教堂一样高高的穹顶。在长长的吊灯下有一张圆桌,铺着纯白的桌布。整个密室像座雪屋,全是一色的白,几乎没有装饰。女友把灯光调暗,显得更加灵异。
女友说,大师过会儿就来。
王莹稳住了神,甜甜冲女友笑着说,这回真得多谢你。
客气什么……女友正说着,王莹已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她。女友会意地收下了。这是早已说好的,给大师的报酬。
一个神采奕奕,健步如飞,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王莹心想,这位就是大师了。王莹全身立马儿兴奋起来,还有点紧张。
王莹和大师面对面坐着。大师说,随便写几个字。
嗯,王莹问,我要写哪方面的字?
大师说,什么都行。
王莹沉吟半晌,好像她这一生的命运即将由自己写的这几个字来决定。她想到刚进门时看到的那组数字1579,便提笔写在纸上。
大师扫了一眼,接着说,我今天只能给你看“命”,是属于你前世注定的。其实决定一个人的还有“运”,还有现世的“风水”,还有你的“名字”。“运”由“命”所修,“风水”和“名字”都是可变的,它们都互为关联,相辅相成。
王莹说,一个人生前发生的事,是否就应该算成是前世?
大师回答,当然。
王莹说,我就是想让您帮我看看一个人的前世。不过,不是给我看,是我姐夫。
大师随口说,你姐夫在命中已经去世了。
王莹点点头。
大师问,你姐夫的大名是什么?
王莹回答,郭跃进。
大师说,你姐夫的名字不好,四十三岁就自杀了。
王莹不觉眼睛一亮,心想,真不愧为大师呀!说得一点不差。
大师又问,你姐的大名叫什么?
王莹回答,王晶。
大师说,她这个命,还真是……前半生还算不错,后半生嘛,气盛之极而衰了。
王莹赶紧问,我姐夫的死,跟我姐姐有关吗?
大师瞅了王莹一眼,闪烁着意味有些复杂的光芒,弄得王莹不好意思了。大师笑了,和蔼地对她说,你姐夫有生之年,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显赫地位,却有着实实在在的权利……大师说到此,顿了一下。
的确,姐夫是建筑设计专业的高材生,他所在的单位,级别不算高,拿的工资也不算高,却把握着相当重要的职能。全市所有楼盘的地界、容积率,楼层的高度等等,还包括楼盘周围的城市功能设计,比如绿化带、公交车路线、地铁轻轨线等等,都要通过姐夫所在的单位来规划。姐夫是这家单位的总工程师。在规划图纸上,他只需下笔稍微一“哆嗦”,就能让开发商的财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师接着说,你姐夫死的时候是在夏天,是在一场大自然灾害之后。
王莹心头一震,眼泪差点从心窝子处喷射出来。
正是在两年前的初夏,姐夫在他即将第二次赴地震灾区,在召开了重建工作会议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再也没有出来。最终判定姐夫是自杀,他的死令所有认识他的人愕然。
王莹也一直不解,姐夫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选择那个时候死。
大师说,你姐夫认为自己在家庭和事业上,都走到了尽头。家庭,他是不愿再付出。事业,他是不能再继续。这是他前世“果”,当然必有前世“因”。
王莹紧张地思索着。姐姐都是到更年期的人了,还招一个小伙子在自己公司工作,这个她唯一的下属,很快就成了她的情人。那人长得不像小白脸,干的却是小白脸的事儿。这真是家门的耻辱,姐姐竟然还到处招摇,一点也不避讳,让爸妈没脸,跟姐姐脱离了关系。姐夫对家庭的“不愿”,完全能够理解。但是为什么说,事业上他是“不能”呢?他还有什么不能的?他已经是单位技术型的领导了,一把手的位子指日可待。在别人看来,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啊!难道,是从前得的那些房子?不应该呀!现在但凡手中有点权的人,哪个不都会得些实惠?不久前,王莹去看了一个新楼盘,跟小时候看露天电影似的,一大堆人摇号。摇了一上午,王莹也没有摇到。她找了事先联系过的售楼小姐,她手里还有一套大户型。王莹问,有没有优惠?售楼小姐说,优惠嘛也不是没有哇,你只要认识管这片儿的某政府单位的人就行,消防队呀、卫生局呀什么都可以。王莹张着嘴,哑口无言。
大师打断了王莹的思绪,继续说,“果”是必然“果”,“因”是突然“因”。
王莹眨眨眼,迷惑不解。大师说,人如自然,自然之灾,也如人之灾。在大自然面前,人会视重若轻。
王莹看到大师不经意间瞟了一下他的腕表,王莹意识到时间不多了。于是,王莹脱口而出,我姐夫生前,有没有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的事儿?他实在,实在走得突然……
大师说,天下事说急就急,天下事从来不急。你姐夫是做完他能做的和他应该做的。
王莹最后问大师,我刚才写的那组数字,有什么玄机吗?
大师说,我主要是看你的字带出来的气息,不是字本身表达的意义。自然界的任何物体都是有信息传递的。比如蚂蚁之间就可以交流,只是普通人不懂罢了。我能明白,其实也没什么。最后,我再跟你说一句,我今天说的一切,应(验)了也是应,不应也是应。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王莹很高兴,大师这么肯定他的看法。“应了也是应,不应也是应”,也就是说不管怎样都是“应”了。过了一阵,王莹转念又想,“应了也是应,不应也是应”,也就是说还有“不应”的可能啰?“不应”就是“不应”,为什么说“不应”也是“应”呢。王莹还想问大师,大师早离开了。
王莹在门外,就听到姐姐跟爸妈争吵。
姐姐解释,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求你们的,郭跃进走了,他的遗产他父母也有份。他们开口就要一百万,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我都腾出了那套学区房打算卖。卖的钱一部分给郭跃进的父母,一部分我还要还上百万的房贷呢。可是,谁能料到这节骨眼上又出了状况,买房的政策收紧了,我那套学区房在交易中出了问题,买方在银行贷不出款来。真是事赶事,法院又来传票,要我必须给郭跃进的父母交滞纳金二十万,要不然,法院要扣押我的房产证,弄不好,这房子就归他父母了。肯定是那个老三郭跃启搞的鬼,挑出这么多事儿来……我那套房子,谁看了不眼热呀。那房子现在的市价快奔五百万啦,说是还要涨,那老三就想占个大便宜。你们把老家那套新房卖掉吧。我只要二十万,剩下的钱都归你们……
爸在震惊中大吼起来,王晶,你说什么混话呢!
老人气得两瓣嘴唇直抽搐,一想到在老家已买了多年,却压根儿没能住上一天的新房就窝火。五六年前,王晶在老家的黄金地段,以爸妈的名义一次性付了三十多万,购得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孝敬爸妈。可没想到,房子竟变成了烂尾楼,开发商卷钱跑了。现在由另一家开发商接手修建,总算封顶了。可是当地人都明白这楼盘的底细,并不会像大城市那样,啥房子都能在疯购潮中卖出去,还能卖个好价。
姐姐爆发出尖利而狂躁的声腔,我说过了,我没办法,但凡有一丁点儿招儿,我也不来求你们了。姐姐的话语突然停顿,像突然窒息,白亮亮的泪花儿在充血的眼眶里打转。她艰难地喘着粗气,哽咽着继续说,郭跃进那自私鬼,一拍屁股彻底不管咱们娘儿俩了。郭家人见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我现在……又要养孩子,又要还贷,我有多难啊!
妈也带出颤巍巍的气息,说,王晶呀,别人逼不逼你我不知道,可你这么逼我们,你是要把我们逼上绝路啊,你要逼死我们才高兴吗?我和你爸都是退休工人,一辈子没能耐,根本就没存几个钱。不错,老家买房的钱是你出的,可我们到现在也没住过一天呀,房本也没到手。你要那套房子,你拿去好了。我们根本不图这个,你就别再打扰我和你爸了。
妈,你这话什么意思?摸摸你们的良心,我过去不是经常给你们钱吗?而且每一笔可都不是小数目。
爸梗着脖子吼起来,那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妈彻底呜咽起来,说,你不是不知道啊,前些年我得了直肠癌,又动手术又吃药。我们就靠厂子里那点报销,还老拖欠着。你那些钱,早就全花光了啊。
王晶咬咬唇,很不服气地说,你们肯定还剩了些钱。你们要钱,就不顾女儿死活了?你们,你们也是做父母的……
王晶,你给我滚出去。大家突然听到王莹一声喝斥,扭过头来都惊愕地看着她。王莹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王晶收拾起所剩无几的尊严,质问王莹,你去哪了?
王莹掷地有声地说,这不关你的事,请你离开我家,这里不欢迎你。
王晶冷冷一哼,倒平静了不少,反问王莹,我交待你的事怎么不做?我叫你……
王莹怒嗔道,我不需要你来指使。你出去,出去。
王莹把王晶拼命往外推,王晶唯一的反抗只剩下咒骂,爸,妈,别以为王莹有多孝顺,她都是为她自己……
“砰”的一声,门在王晶面前关上了。王晶傻愣了半天,浑身直颤抖。
王莹一屁股坐在大床上,想大哭。然而,她没有。
想起有一次,姐姐将一本厚厚的杂志砸在王莹的头上。姐姐大骂她是个婊子,只爱勾引那些不上档次的男人,乱发骚,还骚到姐夫那儿去了……这样的话回响在耳畔,依然是那么刺耳,直刺进她的心脏,激起她强硬的愤怒。
大家都安睡了,王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王莹把老公推醒。
老公带着埋怨,懒懒地低语,还不睡?明天还要上班呢。
王莹问,你也不问问我今晚……
不想知道。老公翻过身去,蒙着头。王莹把老公的被子一掀,凑到老公耳根前,说,那个学府官邸……
老公把被子抢来又盖上,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说,你还想着那房子呢,你……唉,那房子是咱们能住的吗?
学府官邸是三年前在西四环内开的最好的楼盘,当然也是最贵的。整个楼盘只有五栋楼,高板和塔楼相结合,最小的有五十平米的大开间,最大的有两百多平米的四居室。楼盘位处学院区和商业区的交叉地带,还与中关村衔接,无论是住、行、上学、医疗、商圈还是在IT公司上班,都很方便。当年王莹的姐夫就负责这块楼盘的规划审批,他问过王莹,想不想要一套那儿的房子。这么多年,姐夫也没给小姨子什么照顾,这回打算帮她弄一套,按内部价,大概每平米一万三左右。当时正遇上全球金融危机,同区域的普通商品房才刚刚破突一万,有传闻说房价到每平米一万多也就该封顶了,政府也在三令五申强调控制房价,房价跌的可能性很大。然而这个楼盘的开盘价却是每平米二万八,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整个楼盘其实还只是个沙盘,连地基都还没打,说是得两三年以后才能入住。姐夫说,这家开发商是有信誉的,不必担心。至于房价是涨还是跌,上帝可能也不知道。然而三年过去了,房子的确盖好了,多数人大概也入住了。这里的房价很现实地告诉人们,涨到了六万多一平米。
老公有些回味地说,哼,所谓的黄金地段嘛……
王莹疑惑地问,什么叫所谓的?老公冷冷地说,要是你不在乎什么名校呀,什么商圈呀,黄金地段不就是所谓的嘛!
王莹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就是什么都不在乎,你还能在乎什么?
老公也不退让,说,你在乎,你在乎有用吗?你一厢情愿只会自寻烦恼。你买得起吗?是有人买得起,但绝对不是我们!
王莹说,如果我说,我们能用一万多一点的价钱买到那里的房子,你买不买?
老公问,多一点是多少?
王莹答,嗯,一万三。
老公摇头哂笑道,你别做春秋大美梦了,那房子恨不得奔八万去,你还一万三呢?
王莹趴在老公身上,嘴贴着老公的耳朵,轻声说,当初我姐夫帮我们弄了一套,价格就是一万三呀。
老公一愣,瞪大眼瞅着王莹,半天才说,王莹啊,你没事吧!走火入魔了吧!姐夫生前……那事没落定啊,你别再当真了。
王莹吐出硬硬的一口气,说,我姐夫是那种随便忽悠的人吗?
老公再次转过背去,叹道,唉,别人说的你总信。
王莹心中有数,说,我信。
姐姐到现在,怎么可能只有三套房呢。一套位于著名的金融街,面积大,装修也超豪华。姐姐一家却从未在那里住过,一直是出租的。还有一套是姐姐、姐夫住了多年,王莹也住过的大三居,最近姐姐要卖掉的西三环学区房。第三套在奥运村,有商圈和公园,房子是新的,也是大三居,目前姐姐和她的孩子住在那儿。姐姐倒腾房子这么多年,如果只剩下三套房,怎么还有房贷没还?怎么连二十万的滞纳金,都要找爸妈解决?姐姐一定还有房子没对外说。为什么要隐瞒?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王莹想象着姐姐甚是得意地走进了学府官邸的房子……王莹很气愤,要跟老公一吐为快,老公却又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样。
天气很像两年前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日头隔着厚厚的云层,是令人难耐的桑拿天。在丈夫的坟前,王晶意外地看到了妹妹王莹。
王莹说,姐夫帮我弄了一套学府官邸的房子,这事我是知道的。
王莹将后半句话说得很重,王晶却淡淡地说,那又怎样?你向他要去好了,跟我说什么。
王莹走进姐姐,逼视着她,说,我现在需要这套房子。
王莹一把拽住姐姐,口气是那种极不耐烦的,咄咄逼人的,你到底想怎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儿的开发商给了姐夫至少一套内部价的房子,房子是不是已经到了你的名下?
王晶不屑地瞟了王莹一眼,尖酸刻薄地问,就算有房子,你有钱买吗?
王莹眼睛一亮,心想,看来我推测得没错啊,姐姐果真是有学府官邸的房子。王莹坚定地说,只要按当时姐夫弄的那个价格给我,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凑齐这笔钱的。
可我根本就没拿到那套房。王晶说,你姐夫一死,人家就变卦了。你要怨,就怨这座坟里的死鬼吧,他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
王莹冲王晶吼道,你才是最自私自利的人。
王晶吃惊地瞪着王莹,好半天,才又对王莹不屑地说,原来,你还需要我的帮助呀?你不是说过,你的事都不归我管吗?你凭什么还叫我给你弄房子?
王莹说,这不是你帮我弄的,是我叫你把本该属于我的还给我。
本该属于你?哼,你可真不要脸啊!王晶的话像一声讥讽的口哨,她冷笑,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谁答应给你房子,你找谁去。
王莹也毫不示弱,说,要查你的底细,其实也很容易。
王晶狠狠打了王莹一记耳光,指着王莹的鼻子吼,你要查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顿了顿,王晶才勉强压住火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就连你在房子上的那点见识和胆识,也得益于我的影响,你敢说不是?现在你倒来威胁我了。
王莹捂着火辣辣疼痛的脸,半天才甩出一句狠话,好吧,你就等着吧!
王莹跟姐姐分手后,拨通了郭家老三郭跃启的电话。
我真替我姐夫冤啊……王莹说这番话的时候,哽咽了。这让郭跃启很感动。
当初,郭家父母是看在大孙子的面上,怀有仁慈之心,才只要了一百万。按遗产法,儿女死后,父母可以拿到儿女财产的三分之一。郭跃进资产的三分之一绝对不止一百万。可是,两年多过去了,王晶连一分钱也没给郭家父母,这激起了郭家人的愤怒。
王莹建议郭跃启,让他代表郭家父母,跟王晶打官司,到法院重新申请姐夫的遗产分配。
王莹说,我姐家的资产我还是清楚的,我可以给你提供帮助……我的要求嘛,只有一个,把一套学府官邸的房子以原价卖给我。
王莹挂了电话,觉得自己很卑鄙。然而瞬间,这种感觉就被一种不公的愤怒取代了。
王晶拿着学区房的房本来到法院。她这才明白,并不是法院要扣押她的学区房,而是郭家要求重新分配郭跃进的遗产,法院准备对王晶的资产进行全面清查。
王晶强压住满腔的愤怒,对郭跃启说,你非要弄得我们最后都成仇人吗?
郭跃启冷冷地说,我也不愿意呀,是你放弃了最后的机会。
你,别乱来呀……王晶紧张了。她害怕的不是郭跃启的强硬态度,而是他的愚蠢和鲁莽。
郭跃启说,嫂子啊,你是个聪明人,最好还是由你自己进行资产申报吧。你的家底,我们大概也是了解的。
王晶回到自己的车里,感到透不过气来,伏在方向盘上。好一阵,王晶才抬起头,骄阳正刺进她的双眼,她感到一阵晕眩。王晶还是启动了车,开始了酣畅的感觉。忽然,前方一阵远光灯打来,瞬间产生了强烈的飘移感,王晶浑身爆出了汗珠子。一个紧急刹车,车却急速旋转起来,重重地撞在护拦上。
不知过了多久,王晶醒了过来,周遭静寂得可怕。
手机铃响了。王晶视线模糊,摸索着电话。
是王莹打来的。王晶像咬碎了石头似地说,不错,我是拿了学府官邸的房子,但你听好了,只有一套。郭跃进死了,我们还没有签正式合同,开发商马上就不认账了。我是千方百计才买到了一套,而且是以当时二万八的市面价买的,听好了,是二万八不是一万三。房子是两百多平米的。你要能买得起,房子归你。
王晶不怀好意地冷笑。热血从她头顶流下来,眼前突然一黑,她再次失去了知觉。
王莹在电话那头愣了半天。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浑身剧烈地颤抖,仿佛从她喷涌的泪眼里,看到了整个世界都在天崩地裂。
当房价如同核爆一般,膨胀到它难以承受时,其释放的能量就会将周围的所有微粒子全部毁灭。毁灭得如此彻底,又如此无情……王莹深深感到自己就是其中一颗可怜的微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