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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山坪

2013-12-29刘爱玲

延安文学 2013年4期

刘爱玲,女,陕西铜川人,陕西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把天堂带回家》。获梁斌小说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

手机调了震动,响起来的时候段美芳正在广场上和一群老太太跳扇子舞,旁边的一个小锣鼓队,打头的老头儿头上系了白毛巾,腰里一根红绸子伸出两根鼓槌正咚咚铿铿敲得热闹,一帮老头老太太人人一把红绸舞扇,换着队形扭得酣畅淋漓热气腾腾。就在这时,那只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起来了,震得队伍里的段美芳大腿发痒痒。她起先决定不管它,她的好兴致才刚来,不愿意停下来,可那只手机固执地震,她的大腿就固执地痒。

段美芳不情愿地退出转着圈舞着大扇子的队伍,避开首当其冲的“咚咚铿”,才摁了接听。眼睛花了,号码已经看不清,于是她把手机死死地按在耳朵上,问,哪个?

那边说了什么,她“啊”了一声,说,你大点声,我听不到!说着再走开一些,同时用拿扇子的那只手捂了另一只耳朵,她才烫的头发上就开了一朵硕大艳丽的桃花。

这回她听清了,只见她“嗯嗯”了几声,忽然就愣在那里不动了。

段美芳合了手机,好大一会儿,那边的“咚咚铿”已经停了,人们收拾着锣鼓家什准备撤离。有人招呼:段阿姨,走啊!别忘记明天还是老时间在这里!她“啊啊”着说你们先走,你们先走!人们三三两两地就走了,留下段美芳,摆弄着手里的扇子,茫然地站在那里四顾。

今天的彩排是带了妆的,听说社区为他们订做的表演服也很快就要回来了,让人很期待。要说段美芳年轻时就爱唱爱跳的,后来嫁到了落山坪,跟了冯水清,山沟沟里,那年月唯一的娱乐是电影,赶上邻村放,得跑几十里才能看到。常常是,她跟冯水清在地里做了一天活,已经累得不行了,一听说有电影,就来了劲。冯水清也是一个电影迷,说一声走,两个人就拉一根Ql9mpa6oumzZI4KaQndrGQ==棍子打了手电,等到地点,电影早放大半场了。可是他们并不沮丧,半场电影丰富了他们单调的乡村生活。更重要的是,在那些电影里,他们寻找到了属于他们的梦。后来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文艺的热爱却一直都在,直到来到南京儿子明礼家,来到这个小区。

才大半年时间,段美芳就和那些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打成了一片。明礼的媳妇孝顺,舞鞋和舞扇都是她给买的,下午吃完饭,她说妈你出去活动活动吧,锅碗我来收拾!这样段美芳就出来了。前一段区里要举行社区文艺汇演,他们小区准备出老年舞蹈队的扇子舞,大家都说段美芳跳得好,就把她拉了进来。这不,快演出了,前天周末,明礼媳妇还专门带她去了美发厅烫了头发,走的时候她看到明礼媳妇往外掏了两张百元大钞呢!

现在段美芳顶着刚烫的卷发头和满脸的油彩往回走,刚刚的那个电话把她几天来的好心情给破坏了。现在她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和她息息相关的地方:落山坪。

段美芳乘上长途大巴奔赴大儿子冯明礼的那一天是正月初六,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她的脚上是一双因为出门特意穿上的枣红皮鞋,鞋是老二冯明孝两口子年前回来买给她的。对于这双样式新颖鞋头带着些欧式风格的鞋子她很满意。

与其说段美芳奔赴大儿子而去,毋宁说是老大明礼接她去的。老二终于同意她去照顾大孙子飞飞,给飞飞做一段时间的饭。

正月初六是落山坪在外打工者集体出行的日子。也就是说,年过到这天就算正式过完了。正月初六一大早,那些打工者就得背上行李乘着南来北往的火车、汽车甚至飞机到各自计划好的打工地去。老大冯明礼是坐办公室的,自是多了份约束,在除夕那天就订好了返程的大巴车票。

青草掩映的田埂上,段美芳的左手提了一壶豆瓣,右手的蛇皮行李袋里是带给飞飞的腊肉腊肠。因为飞飞过了年要中考,寒假也要补课,老大家就只回来了明礼一个人,此刻正走在前头。老二明孝也背着一个大双肩包亦步亦趋。段美芳跟在后头,最后头是老二的两个孩子翔翔和聪聪,老二媳妇的手里提着一大塑料壶菜籽油断后。菜籽是段美芳去年种的,过年的时候去乡场的油坊压的。

现在外面的什么东西都贵,还不好吃,有一年段美芳做豆瓣,放的是外面买回来的桶装油,那一年的豆瓣咋吃都觉得不好吃,真是怪了,硬是要这自己种的菜籽油才像回事!

走到村头,那辆乡村大巴已经等着了,段美芳他们急急地上车,东西刚放好车就开了。从车窗望出去,蒙蒙细雨中,站着明孝媳妇和两个孩子。想想以往都是自己送他们的,这次终于说好明孝媳妇留下来带孩子,放自己去明礼家看看。

明孝开了窗户,把头伸出去,对那两孩子半是叮嘱半是威严地喊着:好好听话!听到没有!段美芳隔着车窗挥了挥手,说,回去吧!也不知道他们听到没,她的心里忽然难过了一下,车子就转弯了。

那一次,明孝跟她在县里分手,他们乘上了不同方向的大巴,明孝去了新疆,她跟明礼来了南京,想想这才几天!

这个傍晚,段美芳走在街上,南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她的好心情却被那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给打乱了,怎么找都找不回来了。

段美芳把最后一搂草压进背篓,把装满青草的背篓提起来放在路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反过身,下蹲,让两只酸困的胳膊伸进襻带,起身,暮色就一下子盖了下来。段美芳远远地听见她家的牛在猪圈外头哞了一声,那声气疲惫哀怨,仿佛抱怨她的迟迟不来。她的心里恼了一下,山里的蚊子黄蜂一样嗡嗡着进攻,段美芳的胳膊及脚踝上已经被叮了好几个包,刚才她拿草搓了一下,这会儿还是痒得钻心。于是段美芳拖着被草压弯了的背强忍皮肤的不适加快了脚步。

段美芳割草的地方离家不远,在屋后的沟里,只要顺着出沟的小路走几分钟,转过一道山弯就到家了。弯着腰的段美芳伸着脖子走近了才看到院坝外面她养的几只鸡在暮色里偏着头,于鸡笼外面徘徊,天一黑这些家伙就成了近视眼,那高一脚低一脚的样子很滑稽。两只鸭在门前的田埂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等着人捉它们回笼子去。她呼哧带喘地把那一篓草放下来,给牛扯了几把,那头饿了多时的牛迫不及待地把头伸过来,铜铃似的眼里有一圈温润的泪光,仿佛感激段美芳似的。圈里的猪听到动静呼地一下爬起来,就没命地叫开了。

屋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段美芳一边手里忙着一边开骂:嘿!那两个狗日的,也不知道圈鸡圈鸭,一天光知道看电视,招打不是?等着你们老子回来再跟你们算总账!两个孩子听到喊从屋里跑出来,大的叫翔翔,十一二岁的样子,小的叫聪聪,也只八九岁,都是男孩。段美芳再喊:嘿,还站着!说话的当儿小的已经去拦鸡拦鸭了,大的赶紧进灶屋,傍晚吃过的碗筷还没洗。段美芳把草倒给牛,又提着背篓去了屋后的萝卜地,扯了半筐萝卜,到旁边的堰塘里撞了两撞,提回来,倒在灶屋门前的一只竹箕里,蹲下去,抓了旁边的一把菜刀开剁。

屋里动画片的声音热闹,段美芳再喊,聪聪闻声出来,心思还被屋里的电视拽着,头一拧一拧地往回看。段美芳咚地剁了一下菜板,喊,没听见是不是?聪聪一震,说,鸡和鸭都关好了!的确,刚才还呱呱叫个不停的水田里的鸭安静了。段美芳再喊:我是问你作业!作业写完没有?上次考试打了多少分?自己也没想想!去,把草绳子点着,狗日的一点心不操!你们的老子把你们一扔就不管了……

草绳子是段美芳前几天在坡里扯的艾叶编的,晒干后晚上点着能防蚊子。

翔翔潦草地涮着锅。完了的涮锅水段美芳拿来和着刚剁的萝卜加了点谷糠给猪煮食。在落山坪,家家的灶屋大,锅台上两口一尺八的大铁锅并排挨着,一口给人做,一口给猪煮。煮的时候那锅里噗噗的汁水眼看着就喷到了做饭锅里,好在饭吃过了,锅是空的。

猪食煮好倒给了猪,圈里的那三口吃货终于安静下来。段美芳站在圈边看了一瞬,刚才心里的懊恼就松了,返回手,拿了拳头一下一下捶酸困的腰。年龄不饶人,到底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一抬眼,却看到拴在院坝里的白虎子眼巴巴地瞅着她,一下一下地摇尾巴。

狗还没喂。

翔翔与聪聪是老二的孩子,老二两口子在新疆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那么几天,一年里难得见几回面。翔翔与聪聪都是刚生下来不满周岁就扔给了段美芳,仿佛他们两口子孩子一生就完事了,段美芳一把屎一把尿,哪个不是她背兜上背大的?段美芳一边干活一边哄孩子,她的背就是孩子们的床,睡了醒了都在这床上。那时候,城里段美芳的姐姐来,竟然找不到个完整的时间跟她这个妹妹说说体己话,就是看她风一样过来风一样过去地忙活,所以每次都摇摇头,叹息一声又回城里去了。遇到她们一起去乡场赶集,人们都把姐姐认了妹妹,妹妹认了姐姐。似乎那时候段美芳并没什么想法,就是与冯水清一起,一心给儿子带孩子,做土地。

冯水清是段美芳的老公,年轻时候段美芳从相对平坦的山外嫁给了落山坪的冯水清,很多人为她鸣不平,可是冯水清有文化,对她好,她就认了。但现在冯水清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一想起这些,段美芳的心里就堵得慌。以前她和冯水清一起,在门前的这块水田里忙活,种稻,种麦,种瓜种菜,也喂鸡鸭猪狗,还喂老二家的两个孩子翔翔和聪聪,日子忙忙碌碌,也没觉得怎么样,可是现在怎么就委屈得不行了呢?一委屈,就想到冯水清,想到冯水清,就觉得他是被累死的,一日日一月月,在田里忙,在屋里忙。老大上了学,去到城里上班,虽然离得远一年也不定能见到一次,但是省心。老二学没上好,只得去打工。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得打工?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大片的良田荒芜着,看得人心疼。农民不种地,是一种罪过呀!天会惩罚的。这是冯水清活着时常说的一句话。于是就做。抬眼望一望,田里做活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可不做又谁做呢?她跟了冯水清几十年,不都是这么做过来的?尽管,做得值不了几个钱,除过种子、化肥、打药、浇水……杂七杂八,划不来,真的划不来。

就这样,冯水清累死了。

漫漫的长夜里,段美芳的委屈如浪涛一样,一拨拨冲击着她的心房。山里的夜静,段美芳醒着,空气中丝微的动静她都听得到。“哼”地一声,那是圈里的吃货在发梦;丝丝啦啦的声气,是大黄牛半夜里在嚼草;谁家的狗“汪”了一声,引得附近的狗一片声援。她听见白虎子的链子“呼”地一声,之后才像咳嗽一样“嗯”了一下,仿佛在说,你们在诈唬啥?接着链子又响了一下,是卧着去了。是了,这个山窝窝里的村庄,又不逢年过节的,白天都见不到几个人,别说晚上了。不说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就那到处的水田水塘,就仿佛地雷战里的地雷,让那些陌生人防不胜防。不怕的,就来吧!

这么想着,就想到了左边邻居冯三刚。先还在屋里跟段美芳一起种地,一起给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带孩子,现在也走得人影难见。冯三刚是个蔑匠,竹活做得好。在落山坪,家家屋后长着竹子,一到夏天遮天蔽日。过去村里人指着那几棵竹子换油盐,现在早没人看上那两个钱了,那竹子就独自长着,一年年。

冯三刚在家的时候闲不住,一到农闲就编蔑活,段美芳家的背篓烧箕都是冯三刚编的。那时候,冯水清还在,冯三刚送了蔑器来,水清就请他喝酒,段美芳给他们烧菜,也没什么,无非炒个腊肉,煮节腊肠,地里拔个萝卜搭汤。落山坪的萝卜好,水多,脆甜,和着腊排骨烧了汤也没苦味,听说这样的萝卜在城里超市要卖两元钱一斤呢!可是现在,冯水清眼睛一闭,扔下了所有他能扔下扔不下的。冯三刚两口子呢,儿子在河北打工发了财买了房子,两口子过了年就去河北享福去了。

冯三刚的老婆长着一口龅牙,眯眯眼,那个难看,都去做了城里人,不用下田了!听说下午吃完饭,还拿了儿媳给买的红绸子扇子,在广场上跟一群老太太跳舞,说是消食。也不用蹲这落山坪的茅厕,用的是城里的抽水马桶,又文明又干净。落山坪的茅厕家家都在猪圈里,搭几根板子,人就蹲在板子上大小便,猪也在板子上方便,下边是一个大粪档,遇到下雨,粪档里的污物污了屁股是常有的事。

不管咋样,以前段美芳有了心事,还能跟冯三刚的老婆说一说,现在却是,这村子找个能说话的人是越来越难了。段美芳七七八八想着这些,脚头睡着聪聪,对面床上的翔翔睡梦中咬牙,火绳子红红的一点光,艾香满屋,她在睡着前隐隐乎乎地想翔翔,这狗日的吃着食积了,咬牙像吃豆子,改天去乡场得带点山楂丸回来……

落山坪的乡场在乡所在地,距离落山坪有实打实的十里路,以前人们都是一大早就出发,交通工具是自带的两只脚,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摩的发展起来,去一趟乡上搭摩的十块钱,是官价。载客的也都是附近村庄的后生小伙子,叮嘱一声坐好,油门一踩要不了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段美芳一早出门,背了竹篓,一步步爬坡下坎,路上遇到那些载客的小伙子,喊一声段大婆坐车呀!段美芳不理他们,那些小伙子就一踩油门绝尘而去,还甩下一句话:娃儿挣到的钱也是要花的嘛!段美芳任他们去说,只一味寻了自己的节奏往前赶,十里路一个小时就到了。

乡上一条百十米的小街,街两边的平房里是门面,卖衣服鞋帽油盐酱醋茶,卖化肥农药种子盆盆碗碗,也有一些电器,比如电风扇电饭煲之类,更大一些的家电就要到县里去。去县里的车一天只有两趟,车费单趟是二十九块半,去一回得六十块,还不算吃饭,而且一天去了多半回不来,所以落山坪的村民很少去县里。

乡场上一家最大的百货店也只两间房大,卖点心水果糖鞭炮化妆洗漱品还有七七八八治拉肚子治感冒治皮肤病的一些药,基本上解决了附近山村村民的需求,是大家最爱来的一个地方。段美芳采买得差不多后,想起翔翔的磨牙,要了两袋山楂丸,然后背了背篓在街上逛,想找一件邻居许嫂子那样的花短袖。她张了眼目在街上巡睃,仅有的三两家卖衣服的,远看花花绿绿的琳琅满目,近了却没有一件看得上眼,都是些廉价的劣质货。在一家店里,她好不容易看到一件相似的,让老板用挑衣竿取下来给她看,一上手却全不是那感觉。

许嫂子的衣服是她城里的媳妇买了捎回来的。许嫂子跟她一样给媳妇带孩子,那媳妇是城里人,心细,买回来的衣服许嫂子穿起来就那么好看,穿得比段美芳年轻了一大截。每一次媳妇捎回衣服来,许嫂子都穿了有事没事地来段美芳家里走一趟,看得段美芳的心里酸酸的。段美芳的媳妇也买衣服给她,可是回回那花色一看也就打工妹水平,或者就是这落山坪水平,透着一股子落山坪的石头块子气。

段美芳站在那里有些泄气,往南往北,乡场都一目了然。她忽然想起传说中何三刚老婆的红绸子扇子,就又返身进店,问老板娘,有扇子吗?老板娘从柜台里拿出一把大蒲扇,段美芳摇了摇头,说不是这种。这种她家里有好几把,还沿了红布边,比这个结实耐用。老板娘又拿出一把塑料扇,塑料扇面上有图,是古装的明星脸,是她爱看的《天仙配》,可她要的不是这个。这回老板娘从柜台里又拿出一把折扇,折扇是纸质的,顶端带着一段蓝绸子沿的边,软软的荷叶一般,段美芳拿起来看了看,认定不是的。

姐姐嫁到了城里,听说傍晚吃了饭也去跳舞,她隐隐约约见过一次,还有跳舞的软鞋,扇是红绸子的,附在扇骨上,桃红色,还大,边也长,一打开,面前像开了朵桃花,明艳艳的。可眼前这个算什么呢?纸面上有一幅山水,打开像什么?古戏里的书生!公子爷!这扇子是男人用的。

段美芳说,就是城里老太太跳舞用的那种,全部都是用绸子做的。这回老板娘哧地一声笑了,说,你说的那种是城里老太太吃了饭没事消食用的,咱这山里,做不完的活路累都累死,还用消食?没有,进了那个也卖不动,没人要!

段美芳这个乡场赶得有些失望,背篓里买的东西多,就沉,死沉沉的。太阳火辣辣地在头上,她到乡门口的摊上要了几个芝麻壳,用纸包了,扔在身后背篓里,带给屋里的翔翔与聪聪哄嘴,叫摩的。摩的是早上在路上说她娃儿挣到钱也是要花的那个,呼地一声打了油门过来,说,段大婆,想通了?段美芳没好气地骂他,龟儿子,话咋那么多?看路!“龟儿子”话就是多,答我说的是真话,钱挣到就是要花的嘛!大婆坐好!

落山坪以前是有小学的,村小坐落在村头上,一排瓦房,虽然旧,但一上课,哇哇的读书声惊得院子那棵松树上的鸟儿吱吱喳喳乱叫。附近的田里干活的乡亲也当歌听。后来,来落山坪教书的老师越来越少,加之那些打工的,有些能耐也把孩子带走了,村小就停了。空下来,一把铁将军把门,从门缝里看,只看到一院的乱草。现在村子里的孩子要上学,得去十里外的乡上,就是段美芳赶集的那个地方。

新学期开学后,翔翔和聪聪下午总是放了学好大一会子了还不见人,有时天黑了还不得回来。段美芳做好了饭,站在院坝里向来路张望,望一次空的,再望一次还是空的。段美芳待不住,就拿了手电到村子有学生的家里问,回说不知道,早都放了。回来时,翔翔和聪聪正在家里狼吞虎咽,想必是饿得慌了。问时,有时是翔翔班里有事,有时是聪聪打扫卫生,总之,哥儿俩口吻一致,让段美芳无话可说。再说,孩子上学远,一来一去就是二十里,山路,全凭一双小腿。中午不回来,带些米在灶上蒸,有时段美芳也给点钱,让他哥俩中午买碗米粉吃。也吃不好,晚上回来吃了饭,就很累了,还要写作业。这么一说,段美芳也不再说什么,只催他们快快写完睡觉。段美芳识字少,是辅导不了他们的,看他们趴在那里写,心里就很滋润。

田里活多,以前有冯水清,现在冯水清走了,这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要锄草要浇水,种了收了都得她一个人操心。

今年的稻子就是段美芳换工收回来的。

农村的活干多干少是看不来的,段美芳忙得团团转,晚上躺在床上却想不起都干了啥,只是忙。一转眼,期中考试过了,这天翔翔回来说老师通知开家长会。

落山坪家家用的压水井,采的地下水,那水透亮清凉,段美芳打了一盆水,把自己粗糙的两只手泡进去,打了香皂,洗了两三遍,才把手纹里的灰洗掉了。她把一头短发拢了拢,还打了点明孝媳妇过年带回来的啫喱,那啫喱只剩了瓶底的一点点,不过不要紧,段美芳也不是经常打。

以往开家长会,段美芳都是坐前边的。现在的学校按成绩排座位,那些排在后边的家长一看就灰头土脸的。段美芳可不想让别的家长看到她不好的一面,特别是老师叫“谁是冯一翔的家长”时,那满教室的目光真是像聚光灯一样,刷地一下就过来了,要多羡慕有多羡慕。段美芳喜欢说那句“我是冯一翔的奶奶”,学生里大都是翔翔聪聪一样的留守儿童,所以家长里爷爷奶奶也很多,可是谁有她坐在前排的待遇呢?

然而这次段美芳却气坏了。狗日的!回到家段美芳站在院坝里骂,狗日的!她骂着喊灰溜溜跟在她身后的翔翔,喊他,去,找个棍子!翔翔不动,段美芳又喊同样灰溜溜的聪聪,聪聪吭了两下也没动。段美芳风一样卷到鸡笼上抽了根竹片,进来喊两兄弟脱裤子!屁股撅过来!噼哩啪啦开打。

让你们不学习!让你们不听话!说!谁让你们去网吧的?哪来的钱?段美芳手里的细竹片带着风声,她是真生气了。

翔翔咬牙忍着,就是不做声,旁边的聪聪吓哭了。

不说是不是?现在就给你老子打电话,我管不了啦!还有你!段美芳转身又给了聪聪一竹片,聪聪“哇地”一声哭出来。

段美芳再逼,聪聪就说出了真相:是哥哥去网吧的,不让我说,我们中午没买米粉吃……

段美芳的竹片没头没脑地落下来,直到竹片劈开,她扔了竹片命令他俩:跪着!就在转身进屋的那一刹那,她的泪下来了。

石头砍的院坝方方正正,平常是做晒场的,这一天,段美芳家的院坝里晒了两个孩子,脸抹得像花猫,那个小的还抽泣个不停,仿佛真是委屈了他。

灶屋门背面的木板上用粉笔红红绿绿地写着两个儿子儿媳的电话号码,老大明礼老二明孝的名字是冯水清在时写的,一串号码连接着他们。那号码经过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已经模糊不清了。明孝媳妇的电话是才加上去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显然是聪聪的手笔,同样的一串号码显示着她与这个山村的联系。冯水清三周年的时候这些数字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人,段美芳家里终于热闹起来,村里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也像约过似的一起来到了他们家,大人吵小孩闹的。

正是阴历的五月份,田里的梨子熟了,枇杷也熟了,鱼塘边的两棵枇杷树跟前最是热闹。老大明礼是上了学留在外面的,找的外面的媳妇,段美芳的大孙子明礼的儿子飞飞也上初二了,刚好放暑假,一起回来。明礼平常上班忙,都是春节才回来,今年因了冯水清,年中回来,第一次赶上枇杷熟,他摘了黄黄的枇杷给媳妇和飞飞尝,说,我说家里的枇杷好吃吧?这棵树还是我在家里时栽的哩。

天气热,水多,外面的黑虻子起来了,一团一团的军团作战,见到人就偎过来,仿佛专叮外面来的生人。飞飞和他妈妈的身上已被叮得红一片紫一片,段美芳的火绳子也不管用了。

在落山坪,过祭日不兴送花圈,兴买鞭炮,买火纸,买阴币,成盘成捆的,那些阴币的票面真是吓人,十亿百亿,仿佛越大越好。冯水清一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到了另一个世界却成了亿万富翁。那些祭品到了祭奠时,大家一起用背篓背到坟上,绕坟一周。村里这几年攀比风盛行,谁家的祭品多,那是会被人羡慕的。到时一烧一炸,回来宴一场客,这事就算过了。

冯水清的墓地在一片竹林里,是他家的自留地,竹子是冯水清在时种下的,上好的南竹,六月天,长得遮天蔽日,鞭炮一响,山地到处是回声,竹叶也扑簌簌像下了一阵雨。

往回走的时候,老二媳妇发现竹根底下冒上来的竹笋,就用手里的砍柴刀剜了几棵。第二天他们做了竹笋炒腊肉,腊肉是段美芳打的猪草和她种出来的粮食喂的猪,比外面的味道自是好许多。看着孩子们吃得眼冒光亮嘴角流油,段美芳的心里也美滋滋的。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况且又是年中,明礼两口子是公务员,飞飞假期要补课,自然得赶快回去;明孝两口子干着别人的活,更不消说。因为到县里还要倒车,吃完饭,明孝就给跑“村通”的老同学打电话,喊他明早到村头来接。落山坪的通村大巴一天只有早晚两趟,开县里,然后从那里再转车。

就收拾东西。豆瓣是IeOTI1iREfMh2og6gOLQ4rV/wbv6AVqmjIc6iuXPg54=去年秋季做的,过年明礼明孝都没回来,这次刚好一人一壶。装豆瓣的塑料壶是段美芳前几天赶乡场时就买好的。自是少不了腊肠腊肉,这两年落山坪流行吃火鸡,过年的时候段美芳就多买了几只火鸡腿,和腊肉腊肠一起腌了,用落山坪的松柏枝熏了,给他们带上。

一切收拾停当,睡了睡了,明孝开始收拾翔翔和聪聪:你们说,上期为什么才打了那么点分?老子在外头的难处你们知不知道?

一说到翔翔和聪聪,段美芳的委屈不打一处来,当了儿子儿媳的面,泪水就哗哗地下来了。

明孝的脾气不好,一看段美芳流泪,就伸了手想抽这两罪魁祸首,被媳妇拉住了。

明孝的媳妇聪明,一边拉住了明孝,一边大了声气说,妈,他们再不听话你就抽!你们两个!我要再听说你们去网吧,我就喊你们老子回来管你们!我们也不要去打工了!

这晚上,段美芳睡得很不踏实,才五点多她就起来生火做饭,想让他们吃了早饭再走。饭一碗一碗盛好,端上桌,明孝同学的电话却来了,接着传来长长的鸣笛催促声。明礼一家和明孝扔了筷子提行李,翔翔和聪聪手里提了装豆瓣的壶,段美芳也慌慌着出门,不忘提上昨晚准备好的干盘子和咸鸭蛋给他们路上吃。

到了村头,大巴果然已在等着,明孝的同学从驾驶楼里伸出颗脑袋喊搞快点,说哪个村里还有几个人要接。行李放好,明孝媳妇要上车了,聪聪却喊了声:妈!声音是那么无助,明孝媳妇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头一低,上了车,从车窗里伸出头,车已经开了。于是喊着说,要听话哟!二年回来给你们买好东西!

段美芳和两个孙子呆呆地站在村头。黑虻子上来了,段美芳挥一下手,驱赶开它们,转身往回走,翔翔和聪聪默默地跟在身后。

进了屋,段美芳说吃饭!翔翔和聪聪端了碗,一口一口地扒着米粒,也不搛菜。段美芳不管他俩,把一桌子的碗收到一起,拿过电饭煲,把那些还没动的米饭一碗碗重新倒回锅里,出门,背了背篓去沟里割草。走过鱼塘的时候,看到一只鸟,拳头大小,通体瓦蓝,羽毛像绸缎一样,孤零零停在鱼塘中间掉进去的一根枯树枝上,也不鸣叫,只是歪了头看她。

日子按部就班向前,两个孩子上学,段美芳在田里忙活。种的胡豆要施肥了,这一天从田里回来时,段美芳看到门前的堰塘边围了几个人。村子平常就见不到几个人的,一下子好几个人围在一起,那肯定是发生了大事。果然,是李嫂嫂淹死了。李嫂嫂的孩子都出去打工了,就剩她和她家男人李顺子在家,李嫂嫂出来洗衣服,也活该她出事,家里压水井那么方便的,她却跑到堰塘来洗。李顺子一早扫过院坝喂过鸡鸭,就在屋里的一张躺椅上眯着眼睛抽烟看电视,李嫂嫂出去洗衣是跟他说了的,统共才两三件衣服,李顺子等她洗完回来做饭,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村里人少,李嫂嫂慌得呆不住,常常找了借口出去串门子,东家门前依一会,西家门前站着说两句。可这天也走得时间太长了吧?

李顺子叼着烟卷出来找老婆,找到堰塘边,水上漂着李嫂嫂自己的一件花上衣,盆子在堰塘边扔着,独独不见了人。走近了,泥地上一道划痕伸到堰塘里,水面很静,映着落山坪的群山和蓝天。

李嫂嫂就这样走了。前一段孩子还要接他们去城里旅游,说是去看北京天安门,上八达岭长城。是李顺子说到秋天了吧,秋天能看西山的红叶。

李嫂嫂比段美芳大不了两岁,也才刚刚六十的样子。李嫂嫂的死,继冯水清之后再一次触动了段美芳。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在堰塘边看到水面上飘着的那件花上衣回来,段美芳就吃不下饭了。每次做好了饭,上桌,端起碗就看到了那件水淋淋的衣服,就吃不下了。这样,没几天,竟然吐起酸水,又胃痛,去到乡场上找大夫看了,说是胃炎,要吃药,要挂水。

就挂水,却总不好。人在病中难免烦乱,段美芳躺在床上,喊两个孩子,做这做那。到底是男孩子,跌跌撞撞总做不好,又赶上少年的逆反期,虽然段美芳病着,他们不说什么,那脖子上的血管却一鼓一鼓地让人生气。

人一病就想得特别多,段美芳回望她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五十八年人生,好像从来都没为自己活过。从前日子不好过,才嫁到了山里,之后又是为孩子忙忙碌碌,完了是孙子。冯水清的死仿佛生活给她兜头浇了盆凉水。还有六十岁的李嫂嫂,都不知道山外是什么样子。所有对外界的认识也只来源于电视。年轻人往南往北,可是她们这些奶奶辈的呢?

躺在床上,一下午才听到白虎子百无聊赖地哼了一声,铁链子响了两次,想必是起来撒尿。鸭潜到水里捉虫子去了,那些笨家伙一晌一晌地也不给个声气,要到太阳落山了才“嘎嘎嘎”地扑上岸来。那种地老天荒的静谧让段美芳的心里发慌,怀疑自己就这样死在屋里也未可知。

段美芳和两个孙子的用度是老二明孝两口子打在卡上的,前段时间段美芳取了些生活费,买完必需品后还有二百来块钱,就塞在了柜子上边的衣服底下。今天赶集,想着给两孩子买双鞋,翔翔和聪聪在乡里上学,每天走的路多,特别费鞋,加上两个孩子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脚丫子也跟着蹿得飞快,前一个月买的鞋,后一个月就穿不成了。

许嫂子在门外喊搞快点!可是段美芳怎么也找不到她那二百块钱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塞在柜子上边的,怎么会没有了呢?她把柜子的衣服都拉出来,扔了一床,也只找到了几十块零头。她站在那里想,是不是自己用了却忘了,细数两个月的用度,没做什么呀。又翻她的账本,段美芳有记账的习惯,一笔一笔,细细对了也没有。

许嫂子是想去买种子的,等不及,说我先走了,你后头来。段美芳胡乱答应一声,是实实想不起那钱去了哪里。

一只母鸡偏了头试探着高抬脚爪跟进屋来,看段美芳没撵的意思就越发大胆起来,竟然毫不客气地在当地拉了一泡酱屎。段美芳操起墙角的扫把就抡,鸡嘎地一声飞出去,剩了段美芳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

这天的集段美芳没去赶,她想来想去除了那两臭小子再没别人。这么一想,仿佛被人在脑门上猛击了一掌,清醒了:这两臭小子最近又回来晚了,不是打扫卫生就是帮学校修桌椅板凳,仿佛全校就他俩成了活雷锋。

不去了!还买什么鞋买?等他们回来再说!

这一次翔翔看起来是真委屈了。他把屁股伸过来让段美芳打,打他也不哭,完了他一句话差点没把段美芳噎死,他说,你们现在的家长总是用你的暴力服人,都没考虑别人的感受,都没想想,暴力是最服不了人的!聪聪也说,又没我啥子事情,凭啥子也打我?段美芳胸中的一股气冲起来,说,你们的老子都是我打出来的,还不敢打你!说着又给了聪聪几下。聪聪一下子跳开了,嘴里还喊着,你不讲理!

段美芳追不上聪聪,又反过来抽翔翔,一边抽一边喊,我就是不讲理!就是不讲理了你说怎么办吧!

翔翔的脖子梗着眼睛瞪着,这让段美芳更生气,她拿出手机给明孝电话,听着那边的电话接通,明孝刚叫了一声妈,段美芳的委屈就绝了堤,哗哗地下来了。电话里的明孝被这一股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一声声喊妈,末了说,让那小崽子过来给我听电话!

段美芳把手机往翔翔手里一塞,这小子这才害怕了,听着电话里明孝直着嗓子一声声吼他的大号冯一翔,他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最后一句话也没说把电话挂了。电话警报一样地响起来,在电话里,明孝吼着好小子,敢挂老子电话,是不是皮松了?翔翔嗫嚅着说不是。不是是什么?手滑脱了。翔翔再说。然后听着电话里的声气,相信明孝在家的话非打死他不可。

段美芳认定是这两龟儿子干的好事,她觉得非给这两小子点颜色,不然这样以后还得了?她不给他们做饭吃,也不给他们洗衣服,没两天聪聪就当了叛徒,一五一十招了。

很长时间了,老大明礼的老婆对段美芳没给她带过飞飞是有些许微词的,一样的儿子怎能两样对待呢?飞飞段美芳是一天都没带过的,可是飞飞过了年要中考了,明礼的老婆有意无意地电话里说起,说妈要是能来给飞飞做几天饭就好了!我们两个单位忙,老照顾不上飞飞,初三是特别关键的一年,营养跟不上,怎么学得好呢?每当这时,段美芳就无话可说,用两声笑一带而过。说实话,对于飞飞,她是有愧的,但是,谁让明礼上了学,有单位呢?明孝两口子打工条件总不如明礼,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父母都看不到孩子的难处,谁能看到?但是现在,段美芳的想法变了,她真想扔下这两臭小子给飞飞做饭去。

段美芳回到家里,飞飞晚自习还没回来,明礼单位最近竞争科级,明礼人老实,在副科的位置上坐了五年了,想动一动,却是不得。逼得这么木讷的人也天天晚上硬着头皮去应酬。段美芳掏了钥匙开门,看见如往常一样,只有明礼媳妇一个人在客厅沙发上抱了笔记本电脑写材料,眉头皱得像一团乱麻。

人都羡慕段美芳有福气,儿子争气,拼到城里工作不说,还找了个公务员媳妇,等于两口子都端上了金饭碗。却不知一家不知一家的难,乡下有乡下的难处,城里有城里的不如意。就说这明礼媳妇,一天到晚趴在电脑前敲字,那字密密麻麻像下雨天树下挽着疙瘩的蚂蚁,不知道有多少。赶上有大活动,不是领导讲话,就是会议材料,反正没见她十二点前睡过觉,长年累月眼圈都是黑的。

段美芳换下舞鞋,放了扇子,那媳妇抬头招呼一声“妈回来了”就又低了头去忙她的。段美芳应一声进卫生间洗脸,洗得磨磨蹭蹭的。脸上抹了水,心思却不在洗上,脑子里是刚才的那个电话。

电话是跟明孝同在新疆打工的家轩媳妇打来的,家轩跟段美芳是一个村子的,论辈份把段美芳叫大婆。电话里那媳妇说,按说我不该跟您说这是非,可我也不能眼看的你们家毁了:明孝在外面有人了,是个湖北的打工妹,明孝跟我们住在一起,我都看见他把那女的带回来了好几回。大婆你心里有个数,有机会说说明孝,别说是我说的。按说呢,也不怪明孝,是那女的太精明……

家轩媳妇嫁到落山坪来,有了孩子,在家里呆过一段时间。那时家轩在外头,满世界地打工,却放心不下家里,常常打电话回家。那时候,手机还少,村委会的一台座机就是大家的亲情热线,大喇叭一响就有电话来了。反正是落山坪的这块小盆子底,叫到段美芳,就是“段美芳,喊你来接电话”!家轩放心不下媳妇,于是那个大喇叭就时常喊:魏女子,喊你来接电话!家轩的媳妇大号叫魏女子。接完电话经过段美芳家,就要来串个门,别看她们差了二十来岁,却能说得来。那几年,落山坪的日子就靠那只村委会的大喇叭喂养着。直到后来有了手机,手机普及。

在落山坪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生活虽苦,手机却很高档,外头再新潮的手机用不了几天都能在落山坪里生根开花。家轩媳妇也拿上了时尚手机,但她到底是在一个春节过后随了家轩打工去了,把孩子留在了落山坪。她说,等到条件好了她就把孩子接到城里上学去。

明孝的孩子有两个,接不到城里,于是明孝媳妇回了落山坪,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可是明孝呢?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段美芳的肚子里憋着一股气,不知道向谁发去,一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带着残存的油彩,油彩上粘着一层怒气,怎么看怎么怪异。

段美芳想着找个机会得敲打明孝一下,要说呢,那媳妇是一个多好的人!任劳任怨,关键的是,她是自己两个孙子的亲妈!可是还没等她找到机会呢,那边已经地震了。老二媳妇把电话打到了南京,电话里,这个媳妇委屈得很,说她哪一点对不起明孝了?让妈告诉她。段美芳自己还糊涂着呢,能告诉她什么?只得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恨不得明孝就在眼前,让她亲手抽他两个耳刮子,老冯家没这先例吧?三十多的人了过日子还像过家家,哪能想怎么就怎么?她不光想抽明孝耳光,还想打那个不要脸的湖北妹,别人的老公就那么好?怎么就不知廉耻呢?

段美芳把电话打到了明孝机子上,明孝信誓旦旦地一口否认了,说她跟那个湖北妹根本就没什么事,他们只是同事关系。段美芳不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她只知道,谣言,或者非谣言已经像一阵烟雾一样笼罩了他们的家。她茫然得很,不知道怎么才能处理好这件事,她又想起了冯水清。是的,冯水清要在的话该有多好,他说一句话比她这个老太婆要管用得多。很多年了,不都这么过来的吗?可是冯水清走了,才六十来岁就撒手不管了,扔下了这一摊子,让她段美芳怎么办?

周六,飞飞没有晚自习,是要回来吃饭的,段美芳准备做飞飞爱吃的梅菜扣肉和红烧里脊,拉开冰箱却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要取什么。

现在,段美芳怕接到电话,不管是明孝的还是明孝媳妇的,亦或是落山坪的两个孙子,她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些电话彻底毁了段美芳的城市生活,那些绚丽的风景不再吸引她,从而变得黯然失色了。

明孝媳妇扔下两个孩子撵到新疆去了。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段美芳正在厨房里烧菜,两手油汪汪的,电话在口袋里死叫,段美芳胡乱用抹布抹了一下手,掏手机时还差点滑了。看不清号码就直接摁耳朵上,那边传来落山坪的叫喊,段美芳赶紧关抽油烟机,才听清是许嫂子:段美芳你好安逸哟,还不搞快点回来看你家里!翔翔和聪聪回来热饭也没一口,还有你家的鸡呀狗呀……

段美芳一听急了:明孝屋头呢?明孝屋头哪去了?落山坪向来把媳妇叫“屋头”的,仿佛女人生来就要待在家里,虽然现在的年轻人早走得天南海北了。许嫂子“咦”了一声,说,你不知道吗?你家媳妇新疆去都走了三四天了,没跟你说?段美芳头嗡了一下,就听那边聪聪说,婆婆,妈妈说她去找爸爸,让我跟哥哥在家,她过几天就回来。

过几天回来!过几天回来!那家里的一摊子能等她几天?真个没名堂!段美芳在电话里喊,心里一下子毛了,问,你们这几天咋吃饭的?聪聪说,有时是许婆婆帮我们,有时我们自己做点。段美芳又问鸡好的没?鸭好的没?猪呢?牛呢?语气里是一圈的焦急,聪聪一圈回答她好着,段美芳才稍稍放了心。完了又向电话里的许嫂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求她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这段时间照顾下她家里。她说,远亲不如近邻,许嫂子,我屋里就麻烦你了!直到许嫂子说帮你看家那是没话说的,我打电话是不放心你媳妇,别你家后院都失火了你还在城里享安逸。放了电话,段美芳站在厨房愣了一下,就去自己的屋里收拾衣服,准备回落山坪。

段美芳的行李放在客厅里,明礼回来硬是没看见,吃饭的时候也是只扒饭不搛菜,有时候还停了筷子想心事,想必那个科级还有难度。段美芳原是尽量少打扰他的,这次却是不打扰也不行,等他放下筷子起身的时候,她叫明礼说我有话说。

明礼的饭厅客厅是一体的,起身的当儿看到行李,问谁来了?段美芳气呼呼地说:我回落山坪。

明礼又坐下让段美芳慢慢说。末了,明礼说,这明孝,真个没名堂!又说,你现在回去干吗?本来他们正闹着,你一回去,反倒把事情搞砸了。段美芳说那两个孩子没人管,就看着?明礼说,你一回去,孩子有人管,那明孝媳妇放心住了娘家,以明孝那脾气,什么时候才能和好?段美芳发急,说明礼,那是你兄弟,那两孩子也叫你大伯,你能看着他们饿肚子没饭吃?明礼不急,慢声说段美芳,年轻人的矛盾,当老人的不能凡事都插手,你要觉得你回去管用,我就给你买票。

真是,啥事都在节骨眼上!我们单位这两天就要竞职演讲了……

段美芳本还想说什么,听到明礼最后一句,就闭了嘴,把溜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收拾碗筷,左想右想拿不定主意,又似乎明礼的话有道理,等到明礼上班走的时候说,那就依你再看几天,如果那媳妇再不回来,我就要回去的。明礼一边换鞋一边说,你看着吧,明孝媳妇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她不会扔下两孩子不管的。段美芳说那可说不定,这次是怪老二。明礼说,就依你!

这晚上段美芳睡得很不踏实,在梦里,明孝媳妇披散着头发,哭得一脸的泪一直跟段美芳说着什么,她那样子越来越瘦越来越可怕,段美芳啊地一声惊醒了。看看四周一片漆黑,摁了手机才凌晨四点,一颗心兀自跳得像擂鼓,就又动了回落山坪的心思。

十一

明礼的坚持很对,明孝媳妇到底放心不下两个孩子,在新疆闹了几天又回了落山坪。本来想回娘家住几天,可是都在外头打工,自己住在娘家给谁看呢?况且去了新疆也没真正抓到什么。明孝到底没承认湖北妹的事,明孝媳妇就憋了那股气也不吭气,等着看明孝回来跟她咋解释。

飞飞顺利考入理想的中学,过了一段时间,天就凉了,傍晚广场上跳健身舞的人越来越少,又过了一段时间,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南京的冬天来了。段美芳想起了千里之遥的落山坪,想起了她的猪们鸡们鸭们,想起了她的白虎子,出来近一年了,不知道它还认得自己不。接着就是春节,就是春运,就是人山人海。段美芳待不住了,像当初她迫切地想出来看看一样,她想回落山坪。

明礼的事情到底也没眉目,因为竞争太激烈就搁置下来了,那么扔着,说到底还是块心病。因段美芳执意要回,他求了人才搞到两张硬座车票。单位还没放假,到处是行色匆匆的行人,仿佛一到腊月里,这人都待不住了,做什么事都浮躁,腊月了,要过年了,可是年是个什么东西呢?并没有几个人说得清。但在段美芳来说,就是回家。

明礼请了假,陪段美芳回落山坪。火车徐徐开出南京站,站台上是匆匆的行人,背上一个大行李包,手里一个硕大的拉杆箱。更多的一看就是打工者,简单的被褥用蛇皮袋子装了,像落山坪的大集一样背着背篓的也大有人在。人们走着,跑着,像无序而忙碌的蚂蚁。

南京的高楼终于退隐成背景,看不见了,从窗户里望出去,是冬天的田野,干涩而滞重。段美芳看着,想着那个越来越接近的地方,她仿佛期待着什么,又什么也没期待。

之后是汽车,之后是乡村大巴。要过年了,乡村大巴严重超载,在那辆严重超载的大巴里,段美芳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座位下被缚了腿的母鸡,是腊肉腊肠,是老豆干,是新鲜豆瓣,还有田野里湿漉漉的水汽?后来她终于分辨出,那是她落山坪的气味。

明孝是腊月二十九那天大包小包地回来的。起先段美芳担心他不回来,现在回来了就好。没人提起那个湖北妹子,只是段美芳发现,明孝和媳妇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地躲着对方。到了晚上,翔翔和聪聪还闹着不睡,段美芳就喊他们:这两个狗日的!疯了一天还没疯够?搞快点洗脚,洗了睡,明天好去赶场!

明礼打牌去了。落山坪一到年节,最大的娱乐就是打牌,那些外面回来的人除过走亲戚串门子不打牌还能干什么呢?明孝媳妇进了自己的屋,没多大会儿,明孝也进去了。段美芳竖起耳朵注意着那屋的动静,却没听到什么。翔翔和聪聪还在闹,段美芳一把拉灭了灯,说,睡了!

黑暗中段美芳到底也没听到什么,她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两只眼皮立刻打起架来。在梦中,她和一群老太太在南京的广场上跳扇子舞,锣鼓家什一直咚咚咚地敲着,她就一直扭着走十字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过了年,又是初六,明孝带媳妇回了新疆,留下段美芳和两个孙子。明孝做主把土地包了出去,牛也卖了。段美芳有了闲下来的时间,但落山坪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段美芳大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只好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开着,那些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地在屏幕上晃来晃去,段美芳看着,大半天过去,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