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季
2013-12-29映川
一
在李绿的思维中,没有什么好事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别人走狗屎运是别人的事,对她,这种梦她做都不允许自己做。
得到董固业的确切答复是刚下班的时间,李绿把消息压了两个小时,回家吃了饭洗了澡,稍事打扮才拿起电话。预料中的,周启今晚没有应酬呆在家里。李绿说有好消息告知,周启说既然是好消息赶紧说,好久没听到好消息了。李绿说这样的好消息不能在电话里随随便便地说,他得请她喝水果酒。周启又如预料中地说,好,好,赶紧到家里来吧。
周启离婚后就搬公司楼上住了。公司的写字楼是商住两用的,周启上下班抬抬腿的工夫。李绿去过他住处好几次,都是汇报工作。
在李绿的预想中,今天的工作汇报会和往常不一样。她为周启工作了三年,周启也恰好是三年前离的婚。不过那桩离婚与李绿没有任何关系。李绿只听公司里周启的裙带传出闲话说,周妻无生育能力,离婚是迟早的事,拖到今天周启算仁至义尽了。周启一直把李绿当人才,尊重、重用,带她一起出差应酬,没有半分轻佻,稍微出格的话一句没说过。倒是李绿这边经常做好了思想准备,她算得上是个职场美女,男人想占便宜不奇怪,在圈子里打拼多年这类事她见多了,也经历了,只要对方付得起代价,她没什么看不开的。
周启的君子行状让李绿对他上心了。她死心塌地为他跑业务,拉客户,这几年公司业绩的增长与李绿的卖命是分不开的。据李绿的观察,周启离婚三年来没有什么固定的女人,他一心扑在公司业务上,她就幻想着能成为周启的女人。这一来,公司是他们一家人的,她怎么去付出都值得。她应该是配得起他的,他离过婚,年逾四十,手上这个公司不大不小,既不大富也不大贵。她呢,尽管出身寒微,学历平平,但凭自身努力早已洗去一身土气和穷酸,当然,也挨不起韶华流逝,三十一,恨嫁了。
李绿深谙在男女关系中如果一个女人主动去献身,无疑要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上风,但等待也不能是无限期的。她觉得在她和周启之间需要一个突破,有了突破,如船过险滩,往后就顺风顺水了。
周启接完李绿的电话马上给朱丽娟挂电话,他告诉她,公司有急事要处理。朱丽娟不多话,你忙你的,有空再联系。周启说,好,你早点休息。朱丽娟是位中学老师,朋友介绍周启认识不久,今晚上他约她到住处来,节目也是品尝水果酒。放下电话周启觉得朱丽娟这样的女人不错,识大体性情温和,要来当老婆还是合适的。
抛开这点儿女私情,周启开始琢磨等会儿李绿来要说的事,他隐隐约约能猜到点端倪,一边想着就把两瓶不轻易让人喝的果酒从储藏室拿出来。周启是酿酒世家出身,虽然是小城镇的酿酒作坊,但也有上百年的传承。平时他的一个爱好就是用自家蒸酿的土米酒,浸泡各种时令的水果,泡制出不同口味的水果酒,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他还试图走过市场,难度太大放弃了,于是单纯让这一手艺变成生活情趣,酒经常拿出来让朋友们品尝。这番雅趣也毫不逊色于艺术家作画、作曲与友人同乐。
李绿到时,周启已经把酒水备好,还摆了两碟水果。李绿坐下来没再卖关子,说下星期四我们陪董固业到云霄山玩一趟,来回四天。
周启惊喜万状,太好了,太好了,快说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招,我想都不敢想,这位大爷会和我们一起出游。
李绿轻浅一笑,这招别人没法子跟我们学,也只有我能用。我外婆家在云霄山一带,那地方你可能听说过,号称千年鸟道,是候鸟南飞的必经之地,现在正赶上季节了,每年这时候打鸟的人满山遍野,你也知道董固业是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我听说他经常到郊外的打靶场去玩射击,所以,我向他提议上云霄山打鸟玩几天,他一听果真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周启频频点头,这么看来,我们的单子有希望了。
李绿说,前期我们该打点的都打点了,可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们能给的别人也能给,眼下这个关键时候,他愿意和我们出去,就有胜算了。
周启把酒杯递给李绿,来,干一杯,预祝一下,李绿啊,你真是我的福星,没有你这些事谁也办不成。两人碰了杯,把杯里的酒都干了。
李绿舔舔嘴唇说,真香,今天终于喝到你的好酒了,看来不替你卖命还没这口福呢!
周启笑着说,早知道你喜欢喝,我天天供应。你现在喝的是香芒果酒,那芒果香很实在吧?我藏五年了,来,再尝尝这一种。周启换杯子又倒了另一种酒,酒呈晶莹透明的青绿色。
李绿说,看这颜色我就喜欢。她细细地品着说,用百香果泡的吧?
周启说,嗯,这是我泡制年份最久的果酒,有八年了,果汁与酒全融到一块儿,像蜜糖一样稠,这酒除了我,你是第二个喝到嘴里,也只有这一瓶了。
李绿眼波流转,哦,那我可不可以提个要求?
周启说,说。
李绿说,既然只剩这一瓶,我们就把它干了吧,让这一款珍贵的百香果酒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李绿说完这话脸蛋艳丽非常,如玫瑰花开。
周启说,什么意义?
李绿说,先喝完再说,你不会不舍得吧?
周启说,对你我有什么不舍得的,来,喝了。
他们的杯里充满了青绿色的液体,甜香的液体从嘴里滑进胃里,当瓶子空的时候,他们相视而笑。两人嘴里都散发出酒的甜香,脸都微微灼热,空气也变得有点纠缠不清的味道了。
李绿感觉身上的热气蒸腾开来,她把围在脖子上的丝巾扯开,随手搁在沙发上。她穿的薄羊毛衫领口开得很低,原先全仗着丝巾掩饰,眼下乳沟毕现,春色满溢。她的声音也变得无比的柔弱无力,周总,听说越香甜的酒越容易醉人,我恐怕是醉了。
周启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睛被那片雪白牵引,故作镇静地说,这酒醉人也是舒舒服服的,比按摩泡脚都舒服。
李绿娇嗔一笑,身子在沙发上转动,慵懒、享受,似乎现在就处在按摩的情状里。
周启把酒杯倒转过来说,你还没告诉我,这已经被我们消灭的酒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就是———它在这世上只属于我们两个人,李绿的语调里似乎带着一种幽怨。
周启暗暗心惊,他捕捉到李绿发出的信号了。在他的经验里,李绿这样的女人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她们有太多的故事,像男人一样拿得起,放得下,更豁得出去。所以,他才对她一直重之却远之。但他迅速地作出一个判断,当前用人之际,唯有相亲相爱才是最强的联盟,何况,她对他也未必是动了真情,至于后果他应该还是担得起的。
这么好的氛围里,怎么能没故事发生呢?周启站起来,李绿也站起来。他的双手摁在她的双肩上,他比她高出十几厘米,以一个很和谐的从高往低俯瞰的角度,适合亲吻的最佳角度,他盯紧她的眼睛说,在我眼里,你比任何人都重要,这个单子要能签下来,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李绿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她主动将嘴送上去。周启有一点点小小的迟疑,在这种时候任何拖泥带水的行为都是消极、无能的表现,与爱情无关,与面子有关,当然也与利益有关。在李绿还没有捕捉到他这丝迟疑之前,他积极地配合了。他还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句口号,这个合同我们一定要签下来。李绿原谅了他这稍稍破坏气氛的举动。
周启说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在李绿看来,这句话就是一种承诺,她已经实现突破,现实照着她预想的目标前进。
二
从那天起,李绿便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她的眼睛亮晶晶扑闪闪,内里水分充盈,脸上红晕如霞。作为一名芳龄三十一岁的熟女,她当然能觉察出自己的异态,她不喜欢这样,只是控制不了。她还喜欢盯着手腕上那条嵌了细钻的铂金链子出神,脑子里都是良辰美景。链子是周启新送的,如果是送戒指会更让她欢喜,不过,手链到戒指的距离应该不太远吧。
前往云霄山那日,董固业见到李绿也连声赞叹,小李越来越漂亮了!转头又对周启说,看来你这个老总当得不错!
周启说,这没我的事,姑娘家的,肯定是谈恋爱了,是吧,小李?
李绿明白这里边的撇清之意,恩爱不需现在人前,这点她懂。她早把自己与周启看作是一体的了。她说,我哪有人追啊?等周总给我发的奖金够买套房的首付我就辞职不干了,再干下去真嫁不出去了。
董固业说,这对你们周总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
周启说,李绿啊,你要想尽快嫁出去该找的人是董处长,董处长这里成全,你想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
李绿说,对啊,董处长,你不能不管我的终身大事啊。语气像小女孩般的撒娇。
董固业呵呵笑着不应,他的嘴可不松。
在轻松的氛围中云霄山之旅启程了。进入山区,那路是大石山中间劈出来的,像蛇身一样弯来拐去,车子越走越慢。周启招呼司机,不急,不急,安全第一。李绿坐在驾驶员旁边,回过头抱歉地说,这路太难走,辛苦处长了,您就当下乡体验生活吧。董固业宽宏大量地摆摆手说,比这难走的路我走多了,没事,没事。
李绿一路充当导游的角色。她说,云霄山山高林密,很多地方的原始森林保持得很好,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每年九月中旬开始,南迁的鸟儿陆续飞来,多的时候,天空黑压压一片,像有黑云把天空罩住,不过,这种盛况现在见得不多了。每个出生在这里的孩子,满月后吃的第一口人间饭,必须是用柴火熬出来的鸟汤。那一天孩子的家长会上山打鸟,把鸟汤熬得稠浓,都说孩子们喝了身子强健,还如鸟儿般灵巧,将来飞得高站得远。
董固业说,好风俗,这才是真正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呢。
周启听着他们聊天,偶尔插上一两句嘴,他最在意的是董固业的情绪,一笑一怒皆如情人一般让他心头牵动。
李绿事先已经安排好,他们一行住她舅舅家。
舅舅家就在前往云霄山的公路边上。早年舅舅一直在外地打工,后来因为得了眼病,眼力不好使便回乡了。舅舅用所有积蓄在靠近公路边的地方开了一家旅馆,小旅馆还是因着这来来往往进山的人开的,类似于农家乐。自己家有田有地,再招呼些南来北往的客人,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车子可以直接开到小旅馆跟前。李绿提前和舅舅打过招呼,说有贵客来。见到车子,舅舅跑出来迎接。舅舅穿了一身齐整的衣服,头发似乎也是新染的,没有一根白发。舅妈尾随其后,张罗着帮拎行李。李绿向他们介绍周启和董固业,舅舅、舅妈脸上浮出谦卑的笑容。舅舅说,领导们辛苦了,我们这穷山沟,路太难走了。舅妈说,阿绿说有贵客来,这两天我们忙着收拾房间,床单用具都是出去买新的。董固业像领导接见一样与舅舅、舅妈握手说,谢谢老人家了。
李绿抽空问舅舅猎枪借到没有,这几年管制得紧,她就怕这事有差池。舅舅说,你就放一百个心了,管制归管制,有钱总能借得到的,你没看这满山走的谁手上不拎一杆子?
董固业住旅馆顶楼,坐阳台上可以看三面环山的风景。李绿和周启替董固业安置好,叮嘱他稍事休息。周启和李绿住二楼,门对门。
李绿一直没看到表弟许宽道露面,问舅舅,宽道呢?舅舅说,他一大早带人上山了,有一个大学老师带了几个学生出来收集资料,和宽道是相识的,这几年年年来。
许宽道是舅舅的独子,二十出头,在农村也算是大龄青年了,到现在仍然不愿意讨老婆。父母托人说了好几个姑娘,他不但不愿意见人,还威胁老人说,如果逼他娶老婆他就离家出走,老两口气归气,也不敢逼他,拿他没办法。
李绿知道她这个表弟是有些怪,话少,不喜与人交往,唯一的爱好就是进山玩耍,有时一连几天猫在山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别人家的孩子进山大多是为打猎物去的,返家时少不得带回些飞禽走兽,许宽道从来没有。他爸开着农家乐的小旅馆,那些野味却是跟别家采购来的。别人家也笑话许家说,你们家的儿子是当宝养的哦。舅舅家只得自嘲了,有什么办法,我命背了。
小时候李绿家没少得到舅舅的接济,长大后作为家族中飞出山门的第一个大学生,李绿有什么好的都想着这个表弟,她工作以后经常寄钱寄衣物回来给许宽道,姐弟俩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黄昏时分,许宽道果然带着好几个人回来。一个男子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瘦、黑,背着一个大背包,胸前挂着相机,脸上有几分傲然的表情。凭着这几分傲然的表情李绿判断这可能就是什么大学的老师了。还有几位学生模样的,年龄与许宽道相仿,手上各拎着一两只奄奄一息的鸟儿。舅舅奇怪了,凑上来看,说,你们打的鸟?黑瘦男子脸上马上现出不悦说,我们怎么可能打鸟?这是我们从那些打鸟人手里高价买来的,全是受伤的。舅舅满不在乎地摇摇说,看样子挺不了多久。男子说,我们会尽力去救治,不能看着它们死。舅舅没再说什么,继续回厨房协助舅妈做菜去了。
许宽道见到李绿有点冷淡,只点了点头,连姐都没叫一声,以前李绿来他没这样。李绿不放过他,站到他跟前说,认不得人了?许宽道被迫叫了声姐。李绿说,明天跟我们上山。许宽道说,明天我还要带苏老师他们上北坡。许宽道指着那个黑瘦的男子说,这是苏玉石副教授,在南安大学教生物,他是野生鸟类保护协会的,这几年一直在收集我们云霄山的鸟类资料呢。许宽道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好像介绍的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又跟对方介绍说,苏老师,这是我表姐,叫李绿,她也是从南安来的,带了客人要进山。
苏老师向李绿点点头说,你好。
李绿说,苏老师,山上打鸟的人多吗?
苏玉石说,眼下这季节,哪里不是捕鸟的人?
李绿说,你是鸟类保护协会的,进山除了收集资料,还要跟人作宣传不让打鸟啰?
苏玉石仔细研究了一下李绿的表情,看李绿到底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问他这么个傻问题。苏玉石还未解答,有个学生抢答了,这里捕鸟的人凶得很,人手一杆枪,我看都敢杀人,谁敢劝他们呀?
苏玉石打住学生的话头,我们已经收集了不少有用的资料,我们会呼吁全社会关注这里生态破坏情况的。
李绿貌似很认真地听着,她哪里有心情管这门闲事,她只是不喜欢许宽道舍了他们而如此看重别人。她说,好,很好,早就应该有人做这样的事了。
李绿看着许宽道跟苏玉石一行进了一楼的一间客房,他们人进去,门就关上了。
初来乍到的第一顿饭是重头戏,这里特色菜是全鸟宴。舅舅把李绿拉进厨房向她介绍今晚要准备的菜。李绿在厨房里看到了老鹰、凤鸟、野鸭等硬邦邦地吊挂着,甚至还有一只天鹅,盆里还搁了好些已经煺掉毛的鸟儿。舅舅指着那些鸟说,宽道那死仔成天上山不见带得一只鸟回来,你说是贵客来,让我们好好准备,我们专挑好的跟人买,价可不便宜。李绿说,钱不用省,你们给我把人招待好。舅妈正在灶前翻炒,热油满面地说,我们是把看家的本事全使上了,就不知道你那领导满不满意?!李绿说,舅妈的手艺我还没听谁说过不满意的。
晚饭很丰盛,烧的烤的炖的,还有一道最让董固业赞口不绝的百鸟汤。不过,大家都很自觉,没有一个人问这是什么鸟,那是什么鸟?焚琴煮鹤的事做了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董固业说,鲜得我的舌头都要掉下来了。李绿看董处长胃口很好,很有把握地说,处长,明天我们上山现打现烧,肯定比这还要鲜上百倍,不过,我们都没什么百步穿杨的本事,只能给您做跟班,就指着您吃野外大餐了。周启说,对,对,那跑上跑下拾鸟的任务就交给我了。董固业呵呵笑了,别的不敢说,在野外能让你们吃饱我还是可以保证的,我干侦察兵的时候……
李绿心里有事,好不容易吃饱了,也听饱了董固业的传奇故事,她赶紧找许宽道去。明天他们上山没人带路可不行,舅舅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使,许宽道是最好人选。李绿在许宽道房里找不到人,就跑到一楼敲开苏玉石的房门,果然,苏玉石的房里很热闹。学生们在看电脑上的照片,许宽道混在其中,指指点点地参加议论,也像个大学生了。李绿凑上前去看,大量照片和录影摄的是鸟被猎杀的场面,很多是在夜晚拍摄的,不是太清晰。
李绿说,这些照片你们是怎么拍到的?
苏玉石有些炫耀地说,那还用说,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拍来的,都是罪证啊,我已经跟电视台联系好了,准备编辑成一部专题片,将这里的情况公之于众,我就不信到时没人管!
李绿不免担忧起来,就像白日里那个学生说的,那些个专门上山猎鸟的,都做成产业了,没几个是好惹的,他们拍这些照片时如果让人发现,后果很难预料。李绿让许宽道出去一下,她有话跟他说。
许宽道极不情愿地离开房间,刚走出门就问,什么事啊?
李绿推了他一把说,你这傻仔,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对外人比对你姐还亲啊?
许宽道知道李绿为什么要这么说,没正面回答,反问一句,你们明天要上山去打鸟?
李绿说,我们主要是上山看看风景,顺便娱乐娱乐。
许宽道一脸不屑地说,还是要打鸟的嘛!
李绿急了,你脑子进水了,我们打几只鸟又怎么了,难道你也加入什么保护鸟的协会了?
许宽道说,是,加入了,我去年就加入了。
李绿一下被噎住了,差点没说出话来。她用手点着他的脑门说,我看你是被那个姓苏的给忽悠的,你一个乡巴佬,参加这有什么用处?把那些个亡命之徒得罪了,人家的枪可不光打鸟。
许宽道不耐烦地说,我不怕,个个都像你这样想,我们山里的鸟早晚要被打光了。苏老师说了,这样捕鸟会让鸟绝种的,我反正不希望你带人上山打鸟,更加不会带人上山打鸟。
李绿说,行了,行了,跟你这个苕仔说不通。她心浮气躁地回房,一路上盘算着明天该让谁陪他们上山。周启在她门口打转,吸着烟。李绿转忧为喜,她对这几个外出的夜晚早有憧憬,离开公司他们是自由自在的,应该好好享受一下独处的时光。
周启的口气却不太好,你到哪儿去了,打手机也不接?
李绿说,手机放在房里了,刚去找我表弟聊了一会儿。
周启说,跟他聊什么,你来又不是访亲戚的,我们这一趟的任务是照顾好董处长。
语气有些重了,一个老总对一个属下这么说没问题,但在情侣之间这样的语气就变得让人难以接受了。李绿没有分辩,低头不语,转动手上的链子。是手链提醒了周启他们之间有另一层关系在。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手放在她肩上说,我的心情你应该能理解,对吧?
李绿说,那我们陪董处长出去散散步?这里晚上空气很不错。
周启说,那你赶紧去。
李绿说,你不一起去?
周启说,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聊的,还是你去,一个美女说什么别人都爱听。
李绿皱起眉头看周启,她不愿意朝某个方向想,却忍不住朝那个方向想,她觉得周启的意思不仅是让她陪董固业散步聊天吧?她把这个很破坏感情的念头压下去,尽量显出自己贤良淑德的一面。她说,那我去了。
李绿敲了敲董固业的房门。董固业显然是刚洗了澡,头发湿乎乎的,身上散出一股香皂味。李绿说,处长有没有早睡的习惯?没有的话,我们出去走走,这山里的空气好得很。
董固业说,懒得出去了,反正明天都要上山了,先把精气神养好。
李绿说,哦,那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董固业说,现在还不到休息时间,进来聊聊天吧。
李绿硬着头皮进了房,坐在董固业对面的沙发上。董固业落落大方,还掏了烟问李绿要不要来一支。
李绿摆摆手说,我没养成这习惯。
董固业自己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说,小李到南安多少年了?
李绿说,从读大学算起,加上工作这么些年,前后有十年时间了。
董固业说,还好,也算是闯出来了。
李绿说,饭是有得吃了,但要说有安全感,那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呢。刚毕业那阵子我找不到工作,几个人挤一间宿舍,一天才吃一顿饭,唉,什么苦都尝了。
李绿对外人是不太谈论自己出身的,当然她是有选择的,例如她对董固业这个同样出身于农家的子弟她并不讳言。她滔滔不绝地回忆自己的革命家史,说自己小时候打着赤脚上学,跟个野孩子一样,一年吃不上几次肉,考上高中来到城里才见识了电视,上了大学才知道蛋糕是什么味道的。在李绿的嘴里,过往的苦处有如诗情画意一般,是她纯净朴实的背景。
董固业感叹,真是不容易,不容易,像你这样从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太不容易。
李绿说,是啊,所以说我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天下的老板都差不多,他们看重的是我们的工作效率,如果我们工作没有成果,说让你走人也就走人了。
董固业说,我看你们周总还是很器重你的,这次你们公司的合同要能签下来,你功劳最大。
李绿一句没提合同的事,她想表达的,已经在上面的话里隐藏了,如果这个人有心,他会帮,如果无心,说透反而不美。现在,她终于等到董固业一句有所关联的话了。她发自肺腑地说,董处长,事要能成,最应该谢的是你,你是我的贵人。
董固业很大度地挥挥手,自以为很幽默地说,我还不是怕你嫁不出去嘛。
李绿拍手附笑,对,对,处长是怕我嫁不出去了。
李绿发现董固业还是好说话,和善的,不像平日那样高高在上,人嘛,就缺个了解的过程,有时间了解,谁都不难处。李绿从董固业处告别回自己房时,看到周启房中还有灯光从门底漏出来。她本想敲门,临了换成拨打手机。她说,董处长休息了,我回来了。周启说,你们谈到项目的事没有?李绿说,没谈。她不想把董固业的表态马上告诉周启,她要等他的表现。可这男人的表现欠佳,一听说没谈项目的事,语气便没了半分精神。他说,你早点休息吧,明天上山还得辛苦呢。李绿本以为周启会邀请她一起共度春宵,那么她可以在温存之时把董固业说的“我还不是怕你嫁不出去嘛”这句话对着那个她想嫁的男人说上一遍,然后两人再一同来构画美好未来,但这男人没给她这个机会。她不愿去深究周启的真心占几分,她更愿意从另一个角度来度量,那就是,男人的功利心无论多大都是可以原谅的,这是他们的天性,前提是,他没有别的女人。
三
因为许宽道不愿带路,舅舅只好亲自陪同他们上山。李绿昨晚上给了舅舅六千块钱,算是招待费和向导费。舅舅尽管眼力不行了,但对这片山林还是烂熟于胸的。
司机开车子把他们送到半山腰上,省了好些脚力,但真正进山猎鸟的路,必须还是得靠脚走出来。舅舅带他们去的是相对来说较好走的云霄山南坡,山势比较平缓。舅舅一马当先,拎着杆老式鸟铳走在前头。李绿许久没有这么走过路了,但底子还在,周启就不行了,走上几里喉咙直拉风箱,喘得脸发白,头发湿成一团团的。李绿看着都有些心疼了,让舅舅停下来歇歇。董固业不愧是当兵出身的,大多时候能追上舅舅的步子,两人一路攀谈,所以,他有资格取笑周启,小周,你比我小十来岁吧,力气哪儿去了?唉,肯定是夜生活太丰富,虚了。周启说,冤枉啊,真是夜生活丰富我也认了,但根本就是忙出来的,像我们这样的人,钱没赚到几个,身体全坏了。
大家一路说笑着前进,气氛不错。绿树山花养眼,鸟虫鸣声悦耳,李绿为了让气氛更山野一些,敞开喉咙唱起了当地的山歌,那音色出奇的清亮,在林间婉转回荡,大家鼓掌喝彩。李绿唱了一首接一首。董固业的情绪被感染,也豪情万丈地来了一首《打靶归来》。周启满心欢喜,他想在这样的氛围里还有不成事的吗?
在他们行进的路上有许多竖起的木桩,上面挂了大小不等的网,要不是有木桩提示,那些浅色的网是不易看出来的。网上零零星星地挂着些已经不再动弹的鸟儿,这画面看上去有些怪异和凄凉。像是为了给他们解说这网的用途,一只小鸟莽莽撞撞横飞出来,一下粘挂在网上,鸟儿翅膀用力扑腾,厉声尖叫着。李绿上前仔细看了看,她把鸟儿从网上解下来递到舅舅面前,语气里带着惊喜,舅舅,你看,是琴鸟。舅舅点点头说,是琴鸟,在云霄山好些年没见着这种鸟了。
关于琴鸟,在李绿和舅舅之间有个故事。李绿七八岁那年到舅舅家过年,正巧舅舅捕到一只琴鸟。琴鸟不只毛色鲜亮,叫声也很清脆,是许多玩鸟人的宠物。舅舅打算把鸟儿拿市场上去卖,李绿又哭又闹就是不让。舅舅说,卖了给你买新衣服。李绿说,我不要新衣服。舅舅说,卖了给你买糖买饼干吃。李绿说,我不吃。舅舅没办法,只能把鸟儿留给李绿。李绿逗鸟儿玩了半天,后来把鸟儿给放飞了。舅舅过后很有点心疼地数落她,你把你的新衣服糖果饼干给放天上了,你就等天上给你掉这些东西吧。
二十多年还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现在李绿又把一只琴鸟捧在掌上,她让它慢慢站稳,琴鸟惊魂不定地在她掌上扑闪了好几下才站稳。李绿心疼地说,这满山都是拿枪候你的人,你身上能有几两肉呀?行了,机灵点绕着飞吧。琴鸟张开绚丽的翅膀,忽地飞入林子里了。
周启站到李绿身边,用肘碰了碰她,轻轻地说,你都说些什么呀?
李绿省过来,有些尴尬地扫了董固业一眼。
董固业根本没留意李绿说的话,他问舅舅,这是捕鸟的网吧?
舅舅说,是啊,这种拉网捕鸟的方式最祸害鸟了,现在满山遍野地张挂着,一天下来成千上百的鸟就着了道,说是天罗地网不过分。你看现在网上没几只鸟,估计是张网的人刚把鸟收走了。
董固业说,那有关部门不管吗?
舅舅说,山高路远的,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董固业说,作孽呀,你们知道网开一面这个成语是怎么来的吗?
大家都摇摇头。
董固业说,传说商汤这个人心肠很仁慈,有一天他看到一个捕鸟的人一边下网一边说,四面八方的鸟啊你们全都到我的网里来啊。商汤听了很不舒服,他不让这捕鸟人四面全下网,而是让他网开三面,只能下一面网,给鸟留生路,后来这故事传下来就变成网开一面了。
李绿说,哦,网开一面是这么个来由啊,董处长真是能文能武,好有学问。
周启说,呵,我听说处长家里最多的就是书了,喜欢看书,肚子里装的东西多呢。
正说着话,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天上一片迅速移动的灰云,是一大群鸟儿朝那边山头飞去。舅舅赶紧招呼大家说,你们注意看,那边山不知道有多少人举枪候着呢。貌似寂静的山谷突然响起鞭炮一样密集的枪声,鸟儿纷纷坠下,剩下的惊慌失措地改变方向,瞬间一片云变成若干小点飞散了。
董固业反应敏捷,立马做好战斗的准备,手往后一挥说,大家准备好,马上有鸟儿要到我们这边来了。果然,好几十只鸟儿从那边山头折飞而来。董固业不慌不忙抬起枪,随着枪响,鸟儿惊鸣声乍起,只见好几只鸟儿直直往林子里坠去。周启这时候顾不上喘了,跑得比兔子还快,顺着鸟儿下坠的地方奔去,十来分钟后,手里拎了三只鸟回来。
舅舅甄别后说,是凤鸟,不太容易打到的。
李绿说,开门红啊。
周启拎着一只鸟细细研究,招呼大家看,说,大家请看,这一枪是从眼睛穿过去的,董处长不就是传说中的神枪手嘛。
李绿看那血糊糊的鸟儿,想到刚才它们还欢实地在天上飞呢,心里有些不忍,恭维的话没说。
董固业哈哈大笑,摆摆手说,这是基本功,没这基本功也不敢出来了。
李绿说,周总,你趁这机会好好跟董处长学上几招,拾鸟的事我去。
周启说,别让我出丑了,我要能打得到鸟,那鸟也是自己撞枪口来的菜鸟。
大家哈哈大笑,继续在林中穿行。凡可听见鸟声处,董固业的侦察员品质立即显露,他马上能判断鸟的大致方位,虽不是枪枪准,但也有个七八成的准头。
李绿拿了相机帮大家拍照,董固业的神枪手风采一一被录进镜头里。周启还把董固业打的鸟集中起来,挂在枪头上,那张照片中董固业雄姿英发,扛枪而立,就像一个满载而归的猎户。镜头中那些失去生命的鸟儿羽毛被风吹得零零散散,成为董固业英雄照的背景。
下午四五点的时间大伙开始安营扎寨,准备晚饭,因为舅舅说了,打鸟的黄金时间是在晚上。早点吃晚饭,养精蓄锐,夜场更精彩。
李绿和舅舅搭灶做饭。除了从山下带来的米饭蔬菜,董固业的战果全部摆在桌面上。大家都说,要没有董处长,我们只有找野菜吃了。舅舅煲了原汁原味的鸟汤,焖了一锅干笋鸟。李绿本来是要打下手帮忙的,看那些鸟儿突然觉得恶心,全都推给舅舅干了。大家对汤水赞不绝口,说这才是真正的鲜呢,昨晚上喝的汤经这一比才知道算不了什么了。周启说,这是当然,这鸟儿下锅的时候身子都还暖呢。
饭后,李绿将事先备的炭烧着,大家围着炭火堆坐着。舅舅闲着没事,说教大家烤鸟吃。煺鸟毛比较麻烦,他烤的是叫化子鸟,用水和泥裹满鸟身,烤干后,泥巴带毛脱落,鸟肉细嫩无比。大家本来吃得挺饱,现在又全有了兴致。
董固业说,舅舅,你到我们南安去,我们大家集资给你开店,凭你这手艺,生意保准兴隆。
舅舅说,行,你们给我搭台,我就敢出去唱戏。
大家吃喝聊天,不知不觉夜深了,雾水也重了。周启将备下的水果酒一并拿出来,大家喝了,除了身上变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空旷的野外越发显得空旷。周围的山野望去黑乎乎一片。突然间,有射灯亮起,不止一盏,起码有十来盏,整个山谷一下明如白昼,射灯扫来扫去,在光矩中可以看到鸟儿飞动的影子,然后就是枪声,白烟过后,被击中的鸟儿纷纷落下,山谷里响起欢呼雀跃的声音,然后就是奔跑的脚步声。整个山谷一下热闹起来了。
舅舅嘴里喷着酒气,伸长脖子说,开始了,这夜间猎鸟开始了。
董固业在暖热的酒劲里有了睡意,头已经埋进胸口上了,这山中乍起的热闹让他浑身一个激灵,酒力变成战斗力。他刷地站起来,像指导员一样扬扬手说,走,我们观战去。
舅舅带领大家往坡上走,走了半个多小时,果然看到好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这里变成了一个猎场。
董固业很有些遗憾地说,我们没带射灯啊,这不好打。
李绿抱歉地说,哎呀,怎么就忘了准备这东西了。其实不是李绿没有想到,而是这样弄起来太大单了,伺候领导玩一两天,要把射灯弄到山上来,除了专业捕鸟队,谁也难得备下这么个阵容。
周启说,小李,既然你们这里兴打夜鸟的,就应该想到要准备的啊,哪怕是个电瓶灯也好!周启是毫不客气地指责。
李绿是毫无脾气地道歉,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还说,明年,明年领导再来一定备下。
董固业说,没事,等那些人的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可以帮他们打,反正我们又不要那些鸟,只是过过瘾。
舅舅说,这没问题,我去跟他们说说,我刚看到有几个是熟面孔的。
舅舅上前去跟那些人说了些什么,有几个人回头扫了他们几眼,点了点头。舅舅欢天喜地转回来说,走,他们同意了,我们找个好地势,别跟他们凑一堆了。在舅舅的带领下,他们另找了一个地方候着。一会儿所有射灯灭了,山谷又陷入黑乎乎的沉寂里。大家也安静下来,不再聊天,像猎人一样安静等待。过了十来分钟,射灯再次亮起,光照中鸟影如雪花飞舞。董固业毫不含糊,抄起枪连连射击,命中率还挺高,不远处有人喊,兄弟好枪法。周启这边齐齐鼓掌。董固业越战越勇。
李绿应景似的拍手鼓掌,眼睛留意的却是不远处灌木林里藏的几个人,本来以为他们也是来打鸟的,可看他们半天没发一枪,还有意识地躲着怕人看见。偶然的那些人当中有一个手中有亮光闪了一下,李绿意识到那是台摄像机,她一闪念———莫不是许宽道和苏玉石他们?她悄悄地潜过去,正是许宽道、苏玉石他们。他们正在用摄像机拍眼下山里打鸟的情形,看到有人走近,拿摄像机的赶紧背过身用衣服遮起机子。
李绿说,宽道,你在干什么?让人发现了可了不得。许宽道没说话,领着苏玉石他们快速隐入另一片林子里去了。李绿不能脱离自己的队伍,只能看着他们走远了。
凌晨四五点天快亮的时候,山谷中的枪声渐渐稀了,参加猎战的人带着猎物渐渐散去,等待他们的是另一个夜晚。董固业也尽了兴,大家回到搭好的帐篷里休息。
这一觉大家是放开地睡了,快中午的时候,陆续起了床,他们继续昨天的行程,舅舅带他们换到另一座山头,是回头路的方向。
董固业昨天尽了兴,也因为累着了,今天打鸟的兴致就没有昨天高了,反而是周启,慢慢摸索出点门道,竟然也打落了不少鸟。
因为明天早上要回南安,所以近黄昏时分他们就往山下走了。这时候他们碰到许宽道,这次他身边没有苏玉石和他的学生们,只是一个人。舅舅看到许宽道就当没看到一样,擦边经过了。李绿知道这不是因为舅舅眼神不好,而是舅舅肚子里有气。许宽道也没打算搭理他们,脸拧过一边。
李绿上前揪住他说,你带的人呢?
许宽道说,苏老师脚扭伤了,先下山了。
李绿说,他们都下山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许宽道不耐烦地要挣脱李绿的手,不小心露出他包在衣服里的相机。他只好说,明天苏老师要回南安了,我今晚留在山上看有什么值得拍的。
李绿更是拉着他不放了,你不要命了?
许宽道说,你少管我的事。
李绿说,不行,现在你就跟我下山。
许宽道说,我看到你们打了不少鸟,还吃鸟肉呢。口气里充满了厌恶。
李绿被他这种厌恶吓了一小跳,人稍发愣,许宽道挣脱她的手跑了。李绿看自己这行人已经走远,不得不放下追许宽道的打算。
回到舅舅家,天已经快黑了,大家都觉得很是疲惫,先回房休息等着吃晚饭。
李绿看到苏玉石了,看样子脚是真扭伤了,纱布捆着脚踝,纱布上还有绿色的草药汁渗出来。苏玉石手边有一根削得很滑溜的棍子充当拐杖,正和几个学生在喂前两天从山上带下来的鸟,估计大部分死掉了,现在只剩得两只比较大的,是同一品种,李绿能认出来,都是老鹰。
李绿上前打招呼说,扭到脚了?
苏玉石点点头。
李绿说,许宽道好像拿了你们的相机还呆在山上,是你让他帮你们拍资料吗?
苏玉石说,我没让他去,是他看我受伤了,有些资料没收集全,自己一定要上山去补拍的。
李绿说,许宽道没上过大学,脑子简单,你说什么他信什么。你们是外地人,来了还会走,宽道是本地人,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就得入乡随俗,你要想呼吁,要想揭露,自己弄去,我不想他惹事。
苏玉石毫不示弱地盯着李绿,你们这里的人要都像许宽道,爱这大山,爱着山上的生物,云霄山就不会变成鸟类的地狱了。
李绿为对方的慷慨陈词感到可笑,但也拿不出什么话应对,只是冷冷地狠笑了几声。
四
夜里,李绿没有睡意,白日的行走让她双腿酸痛,身上疲惫,但她的脑子却很亢奋,亢奋得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许宽道没有回来。
一大清早的,院门被人响亮地拍响,拍得很急,周边的野狗也凑热闹地吠起来。大家都还在睡梦中,对这噪音很不耐烦,含混不清嘟囔几句算是抱怨,蒙上耳朵继续大睡。只有李绿的耳朵竖起来了,也只有她听得清楚拍门声里夹杂着的方言,她捕捉到门外这个消息与许宽道有关,像有一道冰凉的水流从她的头顶灌入,她确定许宽道一定是出事了。
果然,等李绿穿好衣服来到院子里,舅舅、舅妈已经随着通报消息的来人往山上奔,看得见手电筒的光晃晃荡荡地往上走,舅妈凄厉的哭声被杂乱的脚步冲撞得零零碎碎。
李绿坐在院里等,她不想让自己的脑子里有任何坏念头,所以,她尽量地将脑子放空,于是,她的脑子空荡荡的,就像周围秋夜的山野一样清寒而寂静。她突然想起什么,冲上前拍打苏玉石的房门。苏玉石披着衣服出来了,很快的,他的学生也从其他房间出来了。李绿说,许宽道出事了。一群人全愣住了。
一两个小时后,许宽道被人扛下山,整只脑袋血乎啦的,看不出具体的伤口在哪个位置。舅舅、舅妈簇拥前后,一向精明的舅妈现在只剩得哭了,而舅舅也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木呆样。李绿上前去探探许宽道的鼻息,旁边有人说,还有气,说完又摇了摇头。
苏玉石和他的学生围到许宽道身边。学生们的脸发白,可能是人生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苏玉石上前替许宽道整理衣服,有意无意地检查相机是否还在。这是李绿脑子里转的念头,她怒不可遏地上前推开苏玉石说,你这时候就惦记着相机是吧?许宽道是你害的,如果他有个好歹我们和你没完。苏玉石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周启总算是从楼上下来了,眼前的场面让他吃了一惊,不过,他并没觉得和他有什么关系。李绿让他赶紧派司机送许宽道到最近的医院去。他说,董处长昨天说了,吃了早饭就赶回南安,这车不能动。
李绿说,董处长不是还没起来嘛,起来了和他说说他能理解的,人命关天的大事。
周启不耐烦地说,人家表面上是理解,心里能高兴?好好地出来玩一趟,还碰上这事。
李绿愤怒的眼泪哗地冲出来,周启,我看是你冷血吧。
周启没理会她,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对那些把许宽道扛下山的人说,大家乡里乡亲的,麻烦帮忙找车把人送医院,多少钱我都出了。
有人就说,住附近的许三有辆面包车,打电话让他过来?
舅舅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我看送医院也是白折腾,这人眼见都没气了。
李绿扯开嗓子吼,舅舅,你糊涂了,大家赶快帮忙找车把人送医院去!
许三的面包车二十来分钟后到了,大伙把许宽道抬上去,舅舅、舅妈也爬上车子。苏玉石跛着一只脚,三跳两跳地也上了车,李绿顿时觉得这人没那么可恶了。她跟周启说,我跟他们一块儿去,你留下来陪董处长,反正该办的也办得差不多了。周启拽住她说,你不能离开,我们怎么陪处长来的,就得怎么陪他回去,有始有终。你和他们一块儿去帮不了什么忙,这个时候人多没用,钱才有用。周启从车窗把一沓钱塞到舅舅的手里,舅舅麻木的脸挤出几分感谢的表情。周启向司机挥挥手,车子开动了。
李绿事后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她当时觉得周启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或者她对周启还是有幻想的,愿意听他的,所以她没有陪舅舅他们上医院,后来也没留下来。
留在原地的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李绿拉住几个本家打听许宽道出事的缘由。那些人都不很确定,说好像是宽道砍了别人拉的捕网,还打爆别人的射灯,让那些个猎鸟的追着用枪崩了。还说那些人是看在他是本地乡亲的份上,通知人把他送下山了,不然,在哪个沟里死烂臭了都不知道。李绿问是谁打伤的许宽道,就没有人说出答案了,都说黑灯瞎火的,山上的人都有枪,谁打的根本弄不清楚。
很奇怪的,院子里边闹得这么厉害,董固业一直睡到将近中午才起身。周启特地嘱咐过李绿不能在董固业前提许宽道的事,说是在这当口出这种事,摊上谁都不会太高兴,计较的话还会觉得晦气。
出发前,董固业上了车,突然说应该跟李绿的舅舅、舅妈告个别,感谢一声,李绿说,不用了,他们有急事去乡里了。董固业就没再说什么。
归途中李绿比较沉默,她完全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周启这里是一丝不敢怠慢的,陪着董固业回顾这两天的猎鸟生涯,抽空还从手机里调出现场拍的照片,夸董固业如果不是在和平年代,肯定是一位将军。
周启说,这次行程还是太匆忙了,我们准备也不充分,处长肯定没尽兴,明年我们再来,小李啊,下次招待的规格一定要比这次提高啊!
李绿被动地点点头。
周启赶紧又赔了笑脸说,董处长,下次来之前我们都把自己练成神枪手,可以和您比一比才行。
董固业说,好,好,那样我还有点兴趣。说着捶打腰背,哎呀,好久没在外边跑动了,这腿背感觉有点酸痛。
周启赶紧说,我给你揉揉?
李绿看周启唱独角的殷勤样,终是于心不忍,打起精神说,处长,我有市里最好按摩中心的按摩卡,改天给您送去,有时运动累了去按一按还是很舒服的。
董固业说,好,好,我去按一按。
周启听李绿出声说话,心放下大半,舒了一口气。
李绿还说,董处长,那些鸟我用冰块冰了,在后车厢放着,还有些是舅舅家给您备的,您拿回去让家里人尝尝,真正的绿色食品。
董固业满意地点点头说,小李很会办事,人才啊,周启啊你真有福气。
周启说,是啊,公司里我最器重的人就是她了。
董固业说,你们的事我记着了,等通知吧。
周启说,谢谢,谢谢。他激动得额头的汗都渗出来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一句让人心里踏实的话了。
按李绿的想法,把董固业送回南安后,她得马上返回云霄山照看舅舅一家。这点心思,周启是猜得到的,所以回来后,他明明白白地跟她说,这单生意成与不成这些天就要见分晓了,你哪儿都不能去,安心呆在南安,别的公司都如狼似虎地盯着呢。这又是老板的口气,李绿没有什么反应。周启的语气缓和下来,他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双手抚在她的肩膀上,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晚上到我那儿,我给你做两个菜,喝点酒,放松放松。
周启的软话还是中听的。李绿去了,吃了,喝了,心绪平稳了。她在周启的怀里诉说童年往事,诉说当年舅舅、舅妈是如何宠爱她,现在她却不能为他们排忧解难,她把对许家的愧意在周启的怀里用哭声释放了。周启特别的体贴,他说,放心吧,我会和你一起照顾他们的,等这边事情一结束,我立马陪你回云霄山。李绿的心又被暖和过来了。
李绿勤快地联络董固业,两个星期后,周启被通知去签合同。
周启把合同签下,整个人腰板比平日挺拔了,脸上像喝了水果酒似的满面红光。兴奋是自然的,因着这份合同的签下,这公司在本市的档次便由三四流一跃进入二流,打个形象的比喻就好比过去只能承包百把万工程的包工头,一下承包了千万以上的单子,从此跃了龙门。
也是同一天李绿接到舅舅的电话,许宽道没了。许宽道动了两次手术,在床上无知无觉地躺了半个月,最终还是没能醒过来。面对周启兴奋异常的脸,李绿没把这个消息说出来,毕竟这个人和死者没有任何关系。
周启没忘李绿的功劳,他把她叫到办公室,提笔挥写,那份流畅的劲头很是潇洒。他开出一张数额不小的支票,将支票递与她说是提成,还说他赏罚分明,对有功之人他从来都舍得。这口气像财大气粗的老板,而且,听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的纯洁,就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
李绿脑子里始终盘旋着一句话,是结缘那夜他说的———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她会错意了,他们只是共同赢了一票生意。她于是忍不住说,许宽道没了。周启一下反应不过来,许宽道是谁?
天地良心,这挨千刀的,她没应他。他自己突然省起来,拍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对不起,对不起。他坐下来,又开了一张支票递给她说,我给你休大假,你回去看看老人,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李绿认真地将支票读了一遍,说了一句,谢谢周总。
周启便又有些得意忘形了,他的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跳骑马舞,好了,你休假,我也好好休休假,等回来我们得开始忙啰。
李绿说,哦,你有什么打算?
周启说,有朋友邀请我到欧洲走一走,我一直没心情,现在可以出去看看了。
这趟行程自然与李绿无关。李绿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当然,眼前这个周启在她看来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难道以为女人都是这么轻而易举为人卖命的?她说,周启,你知道,我为公司这么卖力并不是纯粹是为钱。
周启看李绿的脸色,意识到点什么,有些收敛了。李绿,我不会亏待你的,等后边的业务走上轨道我会考虑将公司的股份给你一些。
李绿说,你想得真周到。她挥挥手中的支票笑着说,我走了。
周启看着李绿的背影暗暗摇头,他对她算不错了,她还想怎么样?让他娶了她?他周启还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
李绿没有休假,她觉得这种时候她回云霄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她更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她那可怜的舅舅、舅妈。
过了几日有旅行社给周启送机票,周启不在,是助理签收的。李绿有意无意翻看了那机票,看到是两人的机票,周启的旅伴是一位叫朱丽娟的女士,欧洲十日游。
李绿在心里好好把自己嘲笑了一番,看来真是老了,想把自己嫁出去想昏了头,一厢情愿地发情,栽大跟头了,过往的江湖岁月算是白混了。这羞呀还对谁都不能说,也不能怨那男人,就好比进山狩猎,猎不到,只能说是运气不好,技术不佳,不能怪那猎物没给你机会。
李绿不怪周启,却把许宽道的死背到自己身上。她把许宽道的死与他们这一次的活动联系到一块儿了。她相信在一定的时空构成里会发生一定的故事,那么,云霄山一行,他们在那个时空里肯定改变了什么,而许宽道就在那样的时空里丧失了性命。李绿虽然说不清楚自己担当的是一个什么角色,但她相信如果她更有力地去劝阻,或者相反的,一点边也不介入,那么许宽道现在还活蹦乱跳地生活在这世上。
五
许宽道出事后,苏玉石在医院陪了三天。三天已经是他计划外挤出来的时间了,本来那天早上他要赶回南安参加一个国际会议的,从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也算是对得起许宽道了。资料是许宽道自己提出要去帮他们收集的,当然他因为这一点后悔不已,少几张或多几张照片不会影响什么大局,搭上一条人命太不值当。至于破坏捕鸟网、打烂射灯的举动,要让他真心评价这是所谓的匹夫之勇,许宽道毕竟还是个乡野青年。
回到南安,苏玉石将在云霄山收集的原始资料交与电视台专题部。编辑制成短片后,与他商量说,片子虽然有许多令人震撼的画面,但感觉还缺少些许悲壮的色彩,不能让这片子脱颖于其他的动物环保片子。苏玉石本来没想让这片子与许宽道扯上关系,因着这点,他就跟编辑说了许宽道的故事,编辑反应相当激烈,当即拍板要加入许宽道的事迹。正在收集资料的那几天,许宽道的死讯传来。编辑说,一个农村青年为护鸟而献出生命,这就是悲壮。苏玉石觉得,如果许宽道的死成就了这个片子,他的死就不太冤了。
名为《千年鸟道之殇》的专题短片播出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响大得超出所有人的预计。大量媒体蜂拥而至采访苏玉石,媒体采访的时候,苏玉石很谦虚,他说他做得太少,甚至不如一个农村青年,他总是会提到许宽道,将许宽道描述成一位用生命去实践自己理想,为护鸟殉道的英雄,而他只是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苏玉石在大众面前展示了他深深的悔意,正是因为他向许宽道输灌的那些道理,让他受了感召,让他嫉恶如仇,如果不是因为他,许宽道还是一个快乐的山民,一个偶尔会上山打鸟的猎人,他无意之间,害了一条生命。说到这些,苏玉石流下眼泪。显然的,苏玉石越忏悔,他作为精神导师的形象越高大,苏玉石成了代言人和那个真正为千年鸟道呼吁的环保人。
李绿一贯对新闻不太关注,媒体这些铺天盖地的报道却还是闯入她的视野。她先是为电视片里集中展现的云霄山的鸟类浩劫所震惊。在鸟类南迁的日子里,云霄山这一条千年鸟道成了鸟类的屠宰场,地狱之门。她甚至怀疑片子里展示的真是她一直看作天堂的云霄山吗?她不是没听说过,不是没眼见的,不是没经历的,可显然的,她所感知和了解的完全是隔靴搔痒。她为她长期以来的泰然处之感到震惊,为她刚刚参与一次猎杀感到汗颜,想起她多年前放飞的琴鸟,她想她的心是麻木了,对什么都麻木了,对云霄山的感情,也不知何时起早已淡如游人。
可很快的,她的注意力从悲鸟乡情中转移了。苏玉石成了名人,许宽道也成了名人,不过,许宽道只像是苏玉石的一个背景板。让李绿心揪成一团的是,整个片子一再将许宽道的死因归结为与猎鸟者对抗。李绿就这么钻了牛角尖,她想为什么不说他是上山偷拍猎杀场面招来的杀身之祸呢?是的,如果这么说,苏玉石冒着生命代价去收集资料的功劳就全被掩盖了。
舅舅、舅妈这时候又来了电话,告诉李绿他们的农家乐小店开不下去了。由于《千年鸟道之殇》的播出,云霄山当地政府采取了一系列行动,例如派了很多执法人员上山抓捕猎鸟人,到乡间收缴猎枪。同时,也有公安到许家询问许宽道受袭的情况。不知怎的,就得罪一些人了。许家的旅馆被人用石头砸破了所有窗户,一天夜里还有人翻墙进院子里试图点火烧房子。李绿问舅舅报案没有,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舅舅说,还能是谁干的?就是被抓那些人的亲属朋友迁怒于许家了,他们认为许宽道成了英雄,却带累他们的家人被抓了,所以报复我们。李绿气急,这是什么逻辑?舅舅说,你也是从这山里走出去的,什么逻辑你还不了解?李绿听出舅舅的话语里有着深深的怨气,那怨气有一部分绝对是冲着她来的。她真巴不得让他们骂上几句呢。她让他们到南安来避一阵。舅舅说,我儿子都死了,我还避什么?我就呆在云霄山,谁想要我的命来拿去。
和舅舅通完话,李绿一夜无眠。她把所有问题的症结都归到苏玉石身上去了,对,这个苏玉石就是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那个人。
她第二天到南安大学找苏玉石。苏玉石现在是名人了,随便找个人打听都能指出他的办公地点。李绿在苏玉石所属的生物系办公室楼下守株待兔,百无聊赖间看到一份贴在布告栏里的公告,本月某日三位老师竞聘系副主任一职,将在系会议室发表竞职演说。苏玉石是三位竞聘者之一。李绿想,这苏玉石是赶上好时候了。
苏玉石没想到李绿会找上门,幸好他最近演讲的次数和接受采访的次数较多,训练得思维敏捷,他主动伸出手去说,你好,许宽道的事我很抱歉,对不起。
李绿没有伸出手去,她斜眼看苏玉石还一拐一扭的脚,问,你的腿还没好利索?
苏玉石说,从云霄山回来一直忙得不行,医院都没时间上。
李绿指指墙上的公告说,先祝贺啊,快当系副主任了。
苏玉石摆摆手说,哎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是参加个演讲而已。
李绿说,你一定能选上。
如果换一个人说这番话,苏玉石还能有几分快感,从李绿嘴里吐出来,他就感觉串了味,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说实话,与他竞争系副主任位置的对手本来都挺强势,《千年鸟道之殇》的播出如东风把他送上青天,让他增分不少,他不能不感谢许宽道。前些天他把两只他和学生带下山救治的老鹰送给了副校长,应该也是起点作用的。副校长的老婆有风湿病,说是服用老鹰骨头泡的酒有特效。他狠了狠心,把老鹰给闷死了。跟副校长当然说是救不活的老鹰泡的酒。
苏玉石不想在办公室这样敏感的区域接待李绿,主动提出到外边找个地方坐坐。李绿没有推辞,两人找了一家餐吧坐下。
苏玉石说,李小姐比我前次见瘦了些,更漂亮了。
李绿说,看了你的《千年鸟道之殇》,气瘦的。
苏玉石一下语结,无意识地重复李绿的话,气瘦的?
李绿说,你们的片子说许宽道是因为与那些捕猎的发生冲突被打死的,这个连公安都还没有下结论呢,你们倒给他下结论了。我只知道他是上山为你拍照死的,我不想他的死成为别人作秀的工具。
李绿的话咄咄逼人,苏玉石不甘示弱,你觉得他是为我们收集资料死的有意义,还是与捕猎的发生冲突死的有意义?
李绿说,人都死了,再有意义也没有意义了。你知道吗,许宽道这个虚名的英雄,现在带累他爸妈的旅馆被那些被抓的猎鸟人的家属上门又是砸又是放火烧的,旅馆已经关门了。
苏玉石尴尬地搓搓手说,真想不到啊,那些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李绿说,不扯远了,我希望能还许宽道一个公道,如果你这里不行,我也可以向媒体披露许宽道上山拍照的细节,你是一个大学教授,他只是一个山野村民,我想大家会觉得他比较天真。
苏玉石笑了,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在云霄山拍摄的时候也拍到你们一行猎鸟的情形了,你们那位领导的枪法还不错嘛,打的鸟都可以用筐来装了。是因为许宽道,你是许宽道的姐姐,所以我们没有把你们的活动剪辑到片子里。
李绿也笑了,她没想到,她来这里的目的本不是要威胁人,可她反而成了那个被威胁的人。苏玉石的话像一把锤子,在她的心里砸开了一片天,让她豁然开朗,让她有了新的决定。
她说,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把有关我们的录影,或是照片放到网上去,就和《千年鸟道之殇》放到一块儿,你们的网站现在很火,只要你一提议,相信大家一定能把我们几个人人肉出来。对了,那些画面你们拍得清楚吗?我手机上还存有一些,我马上发到你手机上,你可以一起在网上放出来。李绿抢过苏玉石的手机,用他的手机拨打自己的手机,得到号码后,就把照片传了过去。
苏玉石惊异地看着李绿的举动,李绿说,别这样看着我,我没疯,就当树一两个典型吧,以后到云霄山打猎玩乐的人心里也得有个顾忌了。
苏玉石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我绝对不会将那些东西放网上去的。
李绿不耐烦地说,别婆婆妈妈的!你当我今天来是要敲诈勒索你的?不过也算是吧,我来是想逼你做一件事,发个毒誓什么的。
苏玉石说,哦?
李绿说,许宽道既然为护云霄山上的鸟儿死,我今天来是希望你发誓将你的工作做到底,真正让那山上的捕猎者绝迹,别刮一阵风,在电视上出了名出了风头就完事了,那许宽道才是白死了。
苏玉石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敬意和愧意。他说,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情,我发誓,我会用毕生的精力来关注和保护云霄山。
李绿说,但愿如此,我记住你说的话了。还有,你也要记住刚才我说的,把有关我们的图片资料放到网上去。
苏玉石露出为难的神色说,你当真,不怕影响到你?
李绿说,最坏的结果就是没了工作,被人在大街上认出来吐上几口唾沫,这个我承受得起。
李绿辞职了。周启那时候还在欧洲旅游,所以,李绿什么手续也没办就走了,她也不贪心,将周启给她的分红支票留了下来。
她在云霄山的日子,周启往手机上打了无数电话,她没有接。她想象不出他现在会如何,她懒得想,她连她将来的日子都懒得想。
有一天,是苏玉石发来的短信,告诉她被人肉出来的那位姓董的官员已经被停职接受调查,问她现在可好?
她现在的生活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平时她和舅舅、舅妈一起下地干农活,空闲下来的时候她会上山转转,顺手摘回一筐野菜或菌子什么的。云霄山显得很平静,毕竟已经进入冬季了。
回云霄山的第一天,她一个人来到许宽道的墓前。那座孤单的坟头,周围是绿树和已经收割过后的稻田。李绿盘腿坐在地上,抬抬头,她希望这时候天空中有鸟飞过,那样,她会相信有灵魂。
天空中没有鸟飞过,一只也没有。
原载《花城》201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申霞艳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映川,女,原名杨映川,中国作协会员,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在媒体做过记者、编辑。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近百万字。有长篇小说《女的江湖》《魔术师》《淑女学堂》和中短篇小说集《我记仇》《为你而来》《下一个是你》《零食》等出版。曾获广西独秀文学奖、《青年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创作谈:这是一个狩猎的季节
映 川
构思《狩猎季》之初,我曾经为我即将要书写的故事激动不已,真正落笔之后,才发现想要将构想完整地诉诸笔下形成一个丰满的故事,太难!我越写越艰难,甚至在许多地方把初衷给拧了一个方向。所以说,今天大家看到的《狩猎季》本应该更开阔、更有层次,我的眼高手低不止一次让小说留下了类似的遗憾。
《狩猎季》首先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喧闹嘈杂的,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计划,有目标,他们在这个世界中追捕自己的猎物,不达目的不罢休,不成功则成仁。偷猎的人为金钱,猎物是云霄山上的飞禽走兽;李绿的目标是婚姻,猎物是周启;周启的目标是签下合同,猎物是董固业;许宽道的目标是保护家乡的山林,他的猎物是那些来偷猎的人;苏玉石的目标是升官出名,他的猎物是像许宽道一样崇敬他的人……当然,这猎人与猎物的角色不是固定不变的,李绿的猎物是周启,可谁又能说她不是周启的猎物呢?周启一直当她是为公司盈利的干将,而不是一个女人。周启的猎物是董固业,谁又能说他不是董固业的猎物呢?他们的利益是你来我往的。
其次,《狩猎季》应该是冷酷的,是拒绝温情,决绝到底的冷酷。周启在事情成功以后,当即带上新欢欧洲游,与李绿的情分轻狂地用一张支票了结了;当李绿发现她只被当成一只过河卒子,当机立断把那过河的桥也给断了,她不会给周启出路,即便捎带上自己;苏玉石把许宽道的死当作表演的道具,一次次不动声色地拔高自己,连他曾经救活的鹰也闷死泡酒送作人情。
最后,《狩猎季》应该像入山林一般,层层深入,暗藏杀机。这个故事有一个比较庸俗的开头,似乎是一个爱情故事———李绿周启各自心怀“鬼胎”地牵手了,而后来许宽道的死成了主线,成了故事的结局。其实,有关许宽道的故事我真舍不得就这么写完了,我一直想将许宽道的故事脱离出来,写一个爱山爱鸟的青年人,让他作为一个小说的主角。
上面所说的,都是我对《狩猎季》的最初期待,如今发表出来的《狩猎季》部分地实现了它们,剩下的得靠作为读者的您去帮助我完成了。想一想,在这热热闹闹的世界中,你一定当过猎人,也不免成为过猎物,那么我们一起来再创造这个小说吧。这是一个狩猎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