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2013-12-29艾玛
我退休前执教的滨海大学法学院即将迎来建院六十周年院庆,出版历届专家的文集是院庆活动的一部分。黄昏时分,一个年轻人把一本装帧精美的纪念文集送到了我家。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雪,如果是真的,这将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尽管急着赶回去,但年轻人对我的保姆说他想见我一面。尽管我已多年不曾会客,但这个风雪来临前的黄昏让我有些不明缘由的不安。“好歹也算是打发时间。”这么想着,我把轮椅滑离书桌,整理了一下盖在我那失去知觉的双腿上的毛毯,让保姆把年轻人请进了我的书房。这是个面容和善、苍白瘦弱的青年。
年轻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旧呢大衣,袖子有些短,露着一双青白而骨节突兀的手腕。我的保姆搬了一把椅子搁到我的轮椅边,差不多正对着暖炉。我再三请他坐下,他才很局促地走过来坐下了。他坐下来后,突兀得夸张的双膝把他的裤子顶上去,使得裤管下露出了一截多毛的小腿,我这才发现他的裤子实际上也是有些短的,就像一个正处于旺盛的发育期的少年,因为个子长得太快,家庭条件又不容许经常买新衣,于是就只好长手长脚地露着。当然,年轻人显然早已过了发育期,无论如何都是个成年人了。起初听我的保姆说他想见我一面,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饶有兴趣地猜测他可能会说些表达敬仰的恭维话,比如读过我的某篇文章、听过我某次讲座,并深受影响之类,就像我曾遇到过的那些打算靠所学的法律知识扬名立万、日进斗金的踌躇满志的青年,我甚至打算带着嘲讽的微笑听他说这些千篇一律的恭维话。可是,等这年轻人坐到我面前后,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坐下来后,只是很腼腆地冲我笑了下,薄瘦的双手在突兀的双膝上蹭来蹭去,一句话也没有。但年轻人的表情里却有一种特别沉静、亲切的味道,这使得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偶然路过而顺便来访的老友。我没有这个年纪的朋友,退休二十多年了,理应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学生。不过我想,也许我们从前见过面,也许是他毫不怀疑地就把我当作了他想象中的那类人,因而连客套话都觉得多余。从半掩的书房门可以看见客厅,我的保姆正在准备茶水。电视开着,照例是戏曲节目,我的保姆每天都看戏曲节目,京剧豫剧黄梅戏什么的。这回是昆曲,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拖着悠长而闷闷不乐的腔调唱道:“今宵不宜多饮酒,帘内恐有知音人,我这过了盛年的人,醉后容易感伤哭泣……”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年轻人都没有说话,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年轻人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起身用双手把书递给我。我拿起书来翻了翻,不免有些惊讶,这本书差不多收集了我所有的文章,不论长短,都收录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很简短的书评,以及多年前我在某次新生入学仪式,和某次毕业生毕业仪式上发表过的热情洋溢的讲话。但正如我料想的那样,书中并没有我早期的文章,那些写于五十年代,让后来的我想起来会汗颜的文章。不知是搜寻未果,还是刻意地省略,总之,他们像高明的厨师收拾一尾不新鲜的鱼,掐头去尾,只把我最饱满、最光鲜的一段整饬整饬端了出来。因而这书勾勒出来的我的整个精神世界令人满意,是清晰的、丰沛的,甚至没有常人常有的疑豫。我略微翻了翻就把书放下了。我的保姆给我们端来两杯热茶后带上门离开了,剩下我和年轻人相对而坐。年轻人偶尔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偶尔我们的目光相遇,年轻人瘦削的脸上就会浮起一丝略带羞涩的笑,炉火的红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看上去像个在尽力压抑自己激动心情的孩子。这是个敏感、多情而又拘谨的年轻人。久违了的美好的年轻人!我相信只要我打开他的话匣,他一定会有许多的话说。在我多年的教师生涯中,我遇到过不少这样的年轻人……我站在讲台上,讲着苏格拉底的审判,或是安提戈涅之怨,我的话语像飞散的小火星,落到那一双双年轻纯净的眼睛里,慢慢地我的眼前就充满了夏夜星空般的光辉。这是一个教师的幸福时刻。而更为幸福的是,你在这闪烁的、悠远的星空里,突然发现了一两簇跳跃不定的火苗,似乎很快它就会燃烧成一片火海,可转眼间,出于羞涩,或是出于谨慎,它又迟疑起来,暗淡下去,眼看就要退隐到那一片星空里。作为一个有经验的教师,这时我往往会不失时机地走下讲台,把手放在那绷得紧紧的、甚至有些战栗的年轻的肩上,说:“这个问题,你怎么看?”我的话往往会像根使用得当的拨火棍,那双年轻眼睛里眼看就要消失的火苗会忽一下燃烧起来,年轻人开口说话,就像一条陡然冲出峡谷的激流,一时间浪花四溅,有些浪花鲁莽地撞上了陡峭的崖壁,令人忍俊不禁,而大部分浪花则翻滚着,跌跌撞撞、冒冒失失地向前一路狂奔。而我能做的,就是怀着分外惊喜的心情,把自己想象成一叶轻舟,由着这股激流将我冲卷到前方不可知的某处。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令我难忘,也是最令我怀念的部分。不过现在,我早已过了能享受这种冒险游戏的年龄,而且坐在我面前的年轻人,显然也比当年那些坐在讲台下的孩子们要多一丝老成,他眉宇间那股淡淡的忧愁,已染上了些许人生的烟火气,是有些滞涩,也有些凝重的,不似那仅仅只是因为理想、因为爱情而沾染上的青春的清愁。我想他的生活、学习或是工作一定都不轻松。
于是我只是问他是法学院的博士生还是老师。
他说是老师,也在诉讼法教研室。
退休前我就属于诉讼法教研室。但无论是关于那个教研室的诉讼法研究,还是关于那个教研室,我实在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前几年学术界突然兴起了一股海洋热,教研室为了上博士点,突出学科特色,将研究方向改成了“海洋诉讼法研究”。呵呵,想想看,海洋诉讼法!天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我问他工作几年了。
他说半年前才从C大法学院毕业,硕士、博士都学刑诉法。他有些忧伤地提到了他不久前去世的导师。当那个名字从年轻人唇间吐露出来的一刻,我不由得缩了下脖子。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年轻人的导师曾是我的学生,“文革”中我被打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年轻人的导师曾让我坐过“喷气式飞机”……年轻人的导师用一只手叉住我的后脖颈往下摁,他只用一只手,我的头就低到了与肚腹齐平的位置,且一动也不能动了。哈,那时候他真年轻,浑身都是力气,他手掌的虎口简直像把钢叉,最初叉住我脖子的那一刻,我总是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缩一下脖子,他用力收紧虎口,于是我就像只待宰的鸡一样,温顺地将脖子前伸了……我在被送去劳改农场放羊之前,坐“喷气式飞机”的时间累加起来差不多可以乘坐一架波音747绕地球飞十好几圈,我的双腿也就是在那时候落下了毛病。但我从未怨恨过年轻人的导师,没有他,我还是会双臂后翘、腰背前伸地坐上“喷气式飞机”,我的双腿照样也会落下毛病,等着我晚年的照样只会是一把轮椅。“文革”结束后,我和年轻人的导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回到高校的讲台,但我们却从此未曾谋面,我们刻意回避掉了很多有可能见面的场面,我们甚至从未同时出席过全国的刑诉法年会。但是,我们在主要的学术观点上却从未有过大的分歧。一九九六年刑诉法修改之前,学界发起过一个旨在推动“无罪推定”入法的活动,我和年轻人的导师都是发起人之一,我们曾一南一北,互相呼应,历尽艰辛。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尽管后来我们都浑身溅满泥水,几近虚脱,但我们成功了,合力将一辆深陷泥坑的大车勉强重新推回到道路上去。年轻人的导师比我要小十多岁,他的早逝曾让我悲伤不已。我曾读过一首诗,我不记得诗人的名字,也不记得那首诗的名字了,但我还记得其中这样几句:
我来到这里
是为了和一个打着灯笼
能在我身上看到他自己的人
相遇
对我来说,年轻人的导师就是那个打着灯笼的人,我们在青年时代走过的道路非常相似,后来,我们又都寄身于同一个梦境。他让我知道我是有伙伴的。因而我们无需见面,也无需再多说什么。我曾寄希望于他,希望他能在我因老迈而无能为力之时依然精神抖擞地活着,继续为沉默权,为那些仅从正义的角度来看就不可或缺的权利,为彻底改善我们的处境而奉献余热。我有些明白年轻人为何想见一见我了。于是我看着年轻人,点了点头。
“我的老师告诉我,您是可以信赖的,他让我遇到困难不妨找您聊聊。”
“没错。”为了让他轻松起来,我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的老师是对的。”
“我觉得,我们这代人,没有什么未来。”说完这句话,年轻人忽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窗边,他把双手撑在窗台上,双肩高耸,两个胳肢窝都夹得紧紧的。看得出他在尽力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看着他的背影,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单是安静地等待他的心情平复下来。
“我们看不到什么未来……”他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地说道。
年轻人绝望的眼神令我心疼。我也曾经历过绝望的时刻,因而深知个中滋味。我调整了下坐姿,看着年轻人的眼睛,用格外平静的语气对年轻人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但是你看———”我摊开双手,道,“未来,总会来。”
年轻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再次走到暖炉前坐下。年轻人两手捧着茶杯,搁在紧靠在一起的双膝上。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有时候,我劝告自己,何必那么累?像其他人一样活着吧,去那浑水里捞捞……”
“我能理解。”
年轻人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我很羡慕您,还有我的导师,羡慕你们这代人,尽管经历坎坷,但最终你们都算是坚持下来了。我想知道的是,您以前,有没有想到过,放弃?”
“以前?你是说‘文革’吗?那不是我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时候。”我想起了我曾放养过的羊,它们可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动物。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不,那时候,你们应该都是别无选择的吧,我是说后来……后来。”
我说没有。
年轻人对我笑了下,又把头低下了,手里轻轻转动着搁在膝上的茶杯。虽然我已退休多年,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也很久没有去过滨海大学了,但从年轻人身上,我依然能感受到校园里的些许变化,或者说,是不可能有什么变化的变化———一群读书人集聚在大学的高墙之内,情形有点像某位刻薄的作家讥讽文坛,“像一瓶子气味难闻的绦虫”,彼此寄生,互相养活。而时间空空流逝,万事只是依旧……理想与现实就像是两个完全无法咬合的齿轮,稍碰一碰就火花四溅,发出刺耳的尖叫。最初难免会有些难以接受,似乎被生活一拳击打在脸上,颜面尽失的感觉让你倍觉羞辱。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你也会惊讶地发现,尽管你改变不了生活什么,但生活能改变你的其实也并不太多。就像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在日复一日的拉锯战中,你慢慢会发现自己竟已完全适应了来自对方的挤压,有些时候,你甚至发现自己不能失去这种挤压。因为你的坚持,不知不觉中,你竟变得更柔软、更强大了,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反倒比那些早早就臣服、委身于现实生活的人拥有了更多的自由……这情形有点像身处高原,虽然无论你多努力,都无法把一壶水烧开,可是只要不放弃,一直烧,你就总能喝上热水。生命中宝贵的热水。在开水不可能的情况下,热水就是最不能放弃的。当然我明白这点,也差不多用尽了我的一生。如果说我这一生从未想到过放弃,或是从未梦想过别的活法,也不尽然。我走过了许多曲折的路,但最后我还是照这样走到了终点,不管曾经多难,多羞愧,多屈辱!
于是我把毛毯往身上拉了拉,想了想,再次对年轻人说道:“可以说,没有。”
年轻人看着我,点了点头。也许是我的回答让他获得了某种确信,他的表情看上去轻松多了,仿佛他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印证他之前尚抱有疑惑的猜测,或是为了放下一个早该放下的重负。我们的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正在经历的每一秒钟都是如此美好,就像当年在课堂上,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冒险过后,尽管满地狼藉,无从收拾,但内心的安宁、满足也会接踵而至,似雨后清新的空气徐徐充盈心间,孤独感意外消失,并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或许这世上没有人只是单独的一个人,有用一生推石头上山、且永远也推不到山顶的西西弗斯,就会有人用一生去烧一壶永远也烧不开的水。他们都是自己命运里的荒谬英雄。
这时窗外刮起了大风,我的保姆迈着急急的步子去阳台上收拾晾晒的衣物,从天边翻卷的乌云后折射过来昏黄的暮光,这暮光把整个天空都拉暗了。年轻人扭过头去看了看窗外,起身告辞。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远去后,我把轮椅滑到窗前,目送他离开。年轻人出了楼道门,走到那条两侧植满高大银杏树的街道上,他低头前行,双手将那件旧大衣的前襟紧紧地抿在胸前,这使得他的后背看上去格外单薄。走着走着,年轻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过来,眼光闪亮……我一阵心慌,连忙将轮椅向后滑去。这一幕,不过发生在短短的几秒之间,可是,却似一阵潮水,将遥不可及的过去席卷而来。五十多年前,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即将下雪的傍晚,年轻的我也曾这样躲在窗后,万分羞愧地看着一个凄楚的背影独自离开,同样的,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过来……不同的是,年轻人在今晚这场大雪来临之前会回到家里,也许某天我们还会相见。而五十年前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回来,当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吞没了他的足迹,自此这世上再无他的消息。多年后,人们怀念他,开始寻找他,但都毫无结果。有人说他出了家,有人说他投海自尽了,也有人说在那个雪夜,出于绝望,他投身于那片有豺狼出没的山林,尸骨无存……我闭上眼,努力把痛苦的往事丢开。当我再次望向窗外时,恰好一阵风从街道上刮过,扬起的尘土与枯枝败叶追随着年轻人那单薄的背影到了路的尽头。天色愈加暗了,一群麻雀喳喳叫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不安地跳来跳去,它们的数目明显比夏天多了一些。这群麻雀的巢就筑在我们楼顶的墙缝里,我曾在那些腿脚还算灵便的日子里打探过它们隐蔽的蜗居。我总是无法将这些总在树枝上活泼地跳来跳去的小东西与那狭小的墙缝联系在一起。但我却能从它们的啼啭,以及跳跃的姿态分辨出它们的焦虑与欢欣。天气晴好的时候,它们的声音更清脆,跳跃更从容轻快,羽毛更油亮蓬松,体型也要显得格外大一些。我长久地凝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光模糊了一切,那群麻雀最终也不见了踪影,年轻人刚刚走过的街道融入到愈来愈冷、愈来愈浓的暮色中。而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放学归来的疲惫的孩子,神情肃穆的下班回家的大人,他们缩着肩背默默走过,脚步匆忙。当夜色将一切彻底吞没后,我把轮椅滑回到暖炉边,那本书不知何时已掉到地板上。我颇费了番功夫才将它拾了起来。书有四百多页,非常厚实,做得也非常漂亮的,封面淡雅,纸张柔软,散发着好闻的墨香。然而,我知道这本看似完整、漂亮的书实际上是残缺不齐的。书中收录的第一篇文章,《再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写作时间已到了一九七九年,这也是我从劳改农场重返讲台的那一年,因而文中有股自然流露的新生的喜悦,以及对法律、对未来怀抱的炙热憧憬,像一个天真的准备大干一场的伙夫———那时我已年过四十,是个中年人了,经历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天真却并未因此完全磨灭,这在有些人看来也是件颇为费解的事情———如果把这本书视为我一生的记录,显然这是一个没有青春的人生。我的青春岁月,被善意地隐去了。多年以来,我自己也是这样,一直强迫自己只往前看,不曾回望我那又美好、又残酷的青春。和我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后来,我们在不同的场合都多少谈论过我们曾遭受过的不公正的一切,但是,经我们之手带给他人的苦难,我们却往往闭口不谈……天啊,我们不谈,并不是因为遗忘,而是因为羞愧,这深重的羞愧,不亚于这世上任何一种最深的痛苦,只有有过同样经历的人才能体会。现在,我坐在轮椅上,时日无多,面对年轻人刚刚离去后空空的座椅,突然觉得这本静静摊开在我那失去知觉的双腿上的书,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正无声细诉着过往。窗外夜色深重,北风一阵紧过一阵,我开始感到一直如此胆怯地对这段往事隐而不提不啻于一场新的罪过。那么,在一场大雪来临之前,且让我强忍着这羞愧,说出这一段青春往事,将书中隐去的一切显露,就算是为了那个刚刚离去的年轻人……即便只是为了那个年轻人。或许,我也可以借此唤回那个在雪夜走失的人,也正是他,决定了我后来何以会成为这样一个人,何以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被忘记。
在我开始讲述这段往事之前,细心的读者也许早已心生疑问:既然书中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是《再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是不是还有篇叫《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的文章呢?是的,没错,无论我们多么刻意,被隐去的一切总是有迹可循。那个在雪夜走失的人曾写过一篇《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的文章,发在《法学月刊》一九五六年第六期上。为了驳斥他,我曾写过一篇《也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的文章,发在《法学月刊》一九五七年第十一期上。那时的我比刚刚离去的年轻人还要年轻些,怀抱神圣的理想,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那篇文章所引起的反响,远远超过了我后来所写的任何一篇,与其说它是篇学术论文,不如说它是一杆投枪、一把匕首,甚至可以说它是根导火索,正是它,把一场熊熊的大火,引向了那个在雪夜走失的人。时隔半个多世纪,想到他我的内心依然会战栗不已……我到现在仍然记得那个阴沉的午后,那灰色的水泥铺就的操场,操场四周的围栏上贴满大字报,有风吹过,掀起一片哗哗的干燥的纸张声响。操场中央用几张课桌草草搭起来一个高台,一群年轻人将他推搡上台去,他低头看着地面,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静默地立在高台中央,身上的衣衫和灰白的头发都异常凌乱。一个长着双大耳朵的小伙子———大得像对翅膀———跳上台去,用一册卷成筒状的杂志不停抽打他的脸。大耳朵边打边对着手中的喇叭斥骂:“想为《六法全书》招魂?想复辟?”大耳朵话未落音,操场上就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耳朵手中的杂志,正好是那期刊登着我那篇文章的《法学月刊》。多年以后,我见到大耳朵仍然会有强烈的不适感,我至今不愿意去人潮涌动的广场,也不愿去那种人山人海的聚会场面,那些大型的庆祝活动上再难觅我的身影。我惧怕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怒吼声,也惧怕山呼海啸般的歌声、欢呼声。当我步入老年,我甚至不能像其他老人那样在凉爽宜人的夜晚去热闹的社区广场乘凉、跳舞。我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而我年轻的时候,我与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大学时代,那时的我头发乌黑,牙齿洁白,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清新纯洁的青春气息。与其他同龄人一样,对一切新事物我都怀着极大的热情,可以说,我那年轻、结实的身体上的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如果非要说出点我年轻时候的特别之处,那就是我跨进大学的那一年,正逢中国高校院系大调整。高校院系大调整完毕后,全国的法学院都只开与前苏联法律及其理论相关的课程,教科书也基本上是前苏联的版本。我是院校大调整后的第一届法学毕业生。基于时代背景及我所受的专业教育,我自然而然地把安德烈·维辛斯基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在我的学生时代,这位斯大林时期的前苏联总检察长无疑被我们看成是苏维埃政权的守护神,他学识渊博、口才出众,在法庭上表现得像个战场上的英雄。传说常常是他的起诉书还没有读完,而被告就已被吓得全身瘫痪。自然,他的“口供是证据之王”、“法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之类的理念也就被我奉若真理,不,应该说是被我们那一代年轻的法律人奉若真理才对。想想看,我们才刚刚于血泊中建起了一个崭新的共和国,我们无疑也会成为一群警惕的小兽,手握法律的利器,预备以一切力量去捍卫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我还记得我为学校话剧小分队写的一出小话剧,《在苏维埃的法庭上》,我在剧中扮演维辛斯基……灯光把舞台照得雪亮,我穿着一件垫了肩的苏式军大衣,在肚子上绑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毛毯,戴了副黑框眼镜,故意压低下巴以使脖子看上去更粗壮。我在舞台上踱着方步,突然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抖抖瑟瑟缩在舞台一角的“加米涅夫”,或是“布哈林”,我声色俱厉地说道:
“我从不相信抽象的正义!这些被告,就像疯狗一样,我请求苏维埃的法庭、人民的法庭判处这些血腥的狗强盗死刑,一个也不能放过!被告唯一的用处,就是作为粪便洒在苏维埃的大地上!”
往往我话未落音,全场就已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那时我是那么年轻,有些青春的荒谬无可厚非。那时我们也常把真理挂在嘴边,这都无可厚非。我们像咯咯叫的小鸡从沙砾中寻找米粒一样寻找真理,我们赋予真理神圣的光辉,给它定义,把它确立为一种标准。可到头来真理却和荒谬一样,被浩如长河的时间吞没,留不住自己的身影。正如荒谬没有自己的历史一样,真理也没有,它们纷乱杂陈,从来无法独自成行,一如我们身后驳杂凌乱的脚印。因而我也从不为我青春的荒谬感到羞愧。真正令我羞愧的,却是因这荒谬而滋生的残忍。正是这残忍,让人性这唯一永恒的真理一度远离了如此热爱真理的我们———多么讽刺!说到残忍,想到我一生犯下的唯一深重的罪过,就连毛毯下我那双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也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年我二十三岁,刚刚从一所大学的法律系毕业,服从组织分配来到滨海大学法学院工作,教授《苏联刑法》与《苏联国家与法权史》。我在去滨海大学法学院之前,已了解到这所法学院是由滨海大学法学院及其他几所私立大学的法学院、法律系合并而成,这所新组合而成的学院里汇聚了诸多鼎鼎有名的法学教授。名教授们大都有欧洲、美国或日本的留学背景,他,那个后来在雪夜走失的人即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位。他是美国耶鲁大学的法学博士,曾师从美国诉讼法专家摩根,通晓英、法、德、俄、意、日等多国语言,翻译过《人权宣言》与《联合国宪章》,并担任过日内瓦国际刑法大会副会长。将要与这些在专业领域声名显赫的人共事,我并不畏惧胆怯。毕业前,我们学校的书记(在我坐上轮椅之前,我的生活中总是有位书记,即便是在那些放羊的日子里也不例外),一位战功卓著的老军人告诫我们道:“现在你们才是真正的法律专家,社会主义的法律专家!”我的同学大都分到各级政法单位,从事为人民执掌“刀把子”的工作,这曾令我和那些分到学校、科研单位的同学非常羡慕。我也曾咬破食指写下血书,要求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但老书记的一句话,打消了我要求重新分配工作的念头。
老书记说:“你们为何认为学校就不重要呢?学校关系着我们会有怎样的接班人,你们愿意将来刀把子落入那些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法律观念的家伙之手吗?”
我们当然不愿意。于是我来到了滨海大学法学院。我正处于求知欲旺盛的青年时期,在校期间成绩优异,因而我也有足够的信心应对一切。来到滨海大学法学院后,很快我就发现那些所谓的名教授也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个个看上去都有些缩手缩脚、心虚胆怯,带着他们那个阶级与生俱来的软弱性。我大一就入了党,而那时,那些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大都还是党外人士,许多人的档案里也不外乎就是一句“一九五○年曾申请入党”。就像那时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渐渐地,我对这些思想落后、保守的老教授很有些不以为然,生逢一个能令你周身血液都熊熊燃烧的火热时代,但再美好的理想似乎也无法把这些行动迟钝、唯唯诺诺的老家伙们点燃。至于他,那个后来在雪夜走失的人,我们却一直未能谋面,他请了病假在家中休养。我到滨海大学法学院报到两个多月后,唯一没有见面的同事就是他。这期间教研室开了两次关于教学法的研讨会,他一次也没有参加。很快,一个对他极其不利的传言在人们中间传播开来,有人说他不满学校的课程设计,因而称病在家。尽管我还没有见过他,但在心里已滋生了对他的厌恶之情。没多久,学院的支部书记通知我,经组织研究决定,除了《苏联刑法》与《苏联国家与法权史》这两门课以外,原先由他讲授的《刑诉法学》也改由我上。没有什么成文法可讲,就重点讲授苏联刑事诉讼的实践。
在全院大会上,我们的书记敲着桌子,绷着一张又短又宽的脸,声色俱厉地说道:“一身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毛病的人,就不适合站在人民的讲台上!”会后,总是满嘴蒜臭的门卫老丁也逢人就说:“有些人的尾巴就像韭菜,隔三岔五地就得脱脱他的裤子割割!”
就这样,没过多久,出身好、吸收新知识快的年轻人很快纷纷取代那些老教授成为了学校的教学骨干。老教授们慢慢靠边站,或者离开教学岗位,赋闲在家,或者去图书馆工作,或者去讲授基础课。而他,因外文部俄语老师缺得厉害,被调到外文部去教授俄语基础,从三十三个字母教起。
我与他的第一次会面,是在教学楼的一间教师休息室。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个下午,天气非常好,窗外的银杏树叶刚刚开始发黄,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片都经络分明,显得又薄又亮。由于刚刚度过了一个盛大的国庆日,校园里的欢乐气氛依然浓厚得伸手可掬,学生们的兴奋劲还没有完全过去,个个脸上都带着一丝满足的欢欣。教学楼前的红色横幅、彩带、标语也都还没有撤下,一条条在风中摇曳翻飞。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端着茶缸到走廊尽头的教师休息室去续开水。在那里,我遇到了他,他正从桌上的暖壶里往杯子里倒开水。见我进屋后,他扭过头来冲我微微点了下头。在窗外阳光的映衬下,他的面部显得十分阴沉,神情很有些忧郁,浓黑双眉之间隐约可见一个浅浅的川字纹,整个人看上去与节日的气氛很不相称。起初我并不知道是他,是他的穿着,还有浑身散发的这股子与众不同的斯文而忧郁的气息吸引了我的注意。他面容清瘦,中等身材,上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色衬衫,外套黑色薄毛背心,下着黑色长裤,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一头灰发梳得一丝不苟。那时候学校里大部分老师早都换上了中山装,或是列宁装,他这样的打扮,在我看来很有些布尔乔亚的味道,我不免多看了他几眼。一位身材敦实、上了年纪的女教师进来后,十分亲热地叫着他的名字跟他打招呼。女教师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关切地问道:
“很久不见了啊我的朋友,你还好吗?我们的小海菲兹现在怎么样了?”
他满面含笑,轻轻摇晃着女教师的双手说道:“下午好,密斯刘。感谢您的关心,我很好,小海菲兹也正在一天天好起来呢。”
他从地上拿起一只暖壶,给女教师的茶杯注满开水。女教师接着又问他教法学与教俄语感觉有何不同,我这才知道是他———起先我听到女教师叫他的名字时,我还不能确定就是他———于是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他一只脚后跟稍用了用力,将身子轻巧地侧过来再次面向女教师站着,他的眼睛像擦干净灯罩的灯一样亮了起来。他冲着女教师优雅地弯了下腰身,道:“我想它们没有什么不同,法学和语言学一样,最终目的都是要发出声音。也可以说……”他停下来,想了想,淡淡一笑,接着用俄语说道,“也可以说语言学和法学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是自然的伙伴。”女教师用倍加赞赏的眼神看着他,开心地笑了。他一开口说话,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模模糊糊的话语,一下掀开了一个悠远辽阔世界的一角,那是一个我并不明了的世界。我的好奇心被激发了起来。但我还未来得及探个究竟,他们却又转换了话题。女教师端起茶杯,他们一同走到窗边,谈起了俄罗斯文学。我往桌子另一边挪了挪,尽量不让他们注意到我。女教师说她刚跟学生讲解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哈吉·穆拉特》,并感谢他推荐维特根斯坦。女教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
“我想我知道维特根斯坦为什么喜欢这篇小说了。哈!我也极爱这因顾念私情而牺牲的悲情英雄呢。”
也许是因为维特根斯坦,接着他们的谈话又改成用英语进行。这下我更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了。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女教师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两手抓着披肩的一角,头往后仰,丰满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额前的几缕白发飞扬起来,被窗边的阳光染成了闪亮的金丝。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我把茶缸放到桌子上,拿起暖壶倒水,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比平常慢了一百倍。我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让他知道我现在正在给学生讲刑诉法,也犹豫着要不要问问他有什么好的建议。不知道为什么,认识他不过才几分钟,但我已隐隐觉得他比我更适合那个讲台。这让我内心潮涌起一阵无法言说的沮丧。还有两三分钟就要上课了,他和那位女教师端着水杯,边说话边往外走,他们路过我身边时,不约而同地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我笑着点头回应,端起茶缸跟在他们身后。他和女教师在楼梯口道了别,女教师下楼去了,他继续往前走,他上课的教室竟然就在我隔壁。我赶紧上前两步,走上前去跟他介绍我自己。尽管他依然表现得像个绅士,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没兴趣跟我闲聊,他对我完全不像对那位女教师那样亲切,他的眼神暗淡,在听我说话时和跟我说话时的表情,都淡到无。出于一种强烈的自尊,临分手时我突然问他:
“学生们告诉我,您以前告诉他们法律是全体人民的意志,是全民法,是吗?”
“这个问题么……”他停下脚步看着我,手捧茶缸,表情冷淡地答道,“不同的学术观点都需要掌握,我只是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学生们,他们需要了解,然后才能有所辨别。近来,在苏联国内,针对安德烈·维辛斯基关于法的阶级性的观点,已有学者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瞧,马上要上课了,我们另找时间探讨吧。”说完他就匆匆走进教室去了。我于是明白,他根本就不屑于跟我讨论这种在他看来非常低级的学术问题,尽管已靠边站,但他的骄傲,那种来自内心的骄傲,并没有因此丧失掉。
“这个问题么……”
他的语气、表情,都让我想起了两百年前的巨人康德,我两耳不由得都热了起来。马鞍匠的儿子、药罐子加罗锅的康德曾从他那狭窄凹陷的胸腔内挤出一丝微弱的气息,调侃一直对“法是什么”争论不休的法学家,康德不屑地说:“瞧,法学家们还在给法下定义哪!”这话引起的一阵哄笑整整持续了两百多年。
我决定去学校图书馆找他的文章看。我还真找到了几篇,其中就有他那篇《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我读过后非常反感,他在文章中援引的文献基本上都是资产阶级法学家的那一套,而且,他说法律不仅可以批判地继承,也可以有选择地移植,并以苏联、东德、波兰为例来论证旧法可以为社会主义所用。这让年轻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照他的说法,国民党的《六法全书》岂不也是可用的吗?我借了这本杂志,拿到教研室给其他同事看,青年教师们都气坏了,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个思想守旧的老顽固。
“都是因为他们过去的日子太好了,所以他们只是一味留恋过去的旧东西。”
“得回击他一下。”大家纷纷说。
我决定写文章回应,于是就有了那篇《也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的论文。“宣扬旧法有用,岂不是在为国民党的《六法全书》招魂?”现在,当我想起这些,即使时光已过去了五十多年,文章里这样超越学术探讨、充满攻击性的字眼,还是令已到暮年的我脸上发热。我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在全校引发了一场关于“法的阶级性”的大讨论———后来这场大讨论发展成了一场大批判,并蔓延全国,这却是我没有预料到的———记得那年的十二月天气要比往年冷一些,我所在的滨海大学法学院仅在十二月上旬就连续召开了六次讨论会,尽管天气越来越冷,但大家的发言却一次比一次激烈。这期间我也在教学楼遇到过他几次,每次遇到他,我都会想起他文章中的话:“从私法来看,罗马法统治了世界;从公法来看,则是英国宪法统治了世界。”———将社会主义的法置于何地?我不再跟他打招呼,也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关注他———我甚至都不再朝他看一眼,他干净的面容和锃亮的皮鞋都让我反感。同时,我在心里也为他感到惋惜,觉得自己尽管渺小,但还是很幸运地跳上了一辆飞驰的列车,而他就像一头被困住的大象,仍在那陈腐的原地徘徊,眼看就要被远远地落下了。
那年的霜冻天来得也格外早,一场北风一刮,严冬就突然降临了。而我的棉衣却还没有准备好。大学毕业之前,我把我唯一的一件棉衣送给了分配到内蒙古工作的同学。我只好再次写信给我乡下的母亲,告诉她我需要一件棉衣。有一段时间,我天天都要去学校附近的邮局问问有没有我的包裹。一天下午,我终于收到了母亲寄来的棉衣,棉衣有股桐油味,是我母亲连夜在桐油灯下做成的。母亲白天得干农活,晚上才有工夫做点针线。母亲的针线活很好,一直靠做针线补贴家用,一直是这样……桐油灯的灯火总是捻得小小的,而油烟却很大,母亲的鼻孔熏得像烟囱,眼角总是红红的、湿湿的,看上去总像在哭。自我懂事起,每个夜晚我的母亲都是这样在桐油灯下度过的。我家被划为中农也跟我母亲的针线活有关,因为母亲的针线活,我们挨的饿相对来说少了点。有时候我宁愿她笨点,不要把针线活做得那么好……我把棉衣捂到脸上,有些想哭。棉衣的口袋里塞着大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母亲说农业合作社里的年终分配,我家又要吃照顾。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爷爷因年岁大了,只能干些放羊放牛的活,挣的工分也不高。“好在你每月寄钱,爷爷奶奶,两个妹妹饭量都不大,今年的红苕也长得很好,日子还过得。”看来他们还是要吃红苕拌饭。从我懂事起,我们家就一直吃野菜、红苕、南瓜拌饭。母亲的信,令我心情沉重。那时我每月有五十元的收入,留下二十元吃饭、零花,买邮票给女友写信,剩下的钱我基本上都寄给了母亲。因为买不起回家的火车票,我从上大学起就没有回家过过年。我时常给母亲写信,乐观地预测日子会越来越好。是啊,我们的苦日子过得太久了,毫无疑问,革命将会兑现它先前的承诺,尽快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收到包裹后的那个下午,我在宿舍铺开纸笔,打算给母亲写信,我在桌前坐了很久,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傍晚时分,一个学生敲开我的房门,捎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是他写来的。非常漂亮的小楷,写在一张质地很好的纸上。他邀请我周日下午去他家喝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知道了针对他的讨论会,他会有一番辩解。这让我一下兴奋起来。距周日还有三天,我在这三天里做了足够的准备。尽管我也有些紧张,甚至是有些忐忑,但与一个高手过招,无论如何总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那个周日下午,我如约去了他家。我买了点“久之堂”的芝麻小饼作为礼物,穿上了母亲做的粗布棉衣。衣服非常合身,看上去也朴素大方。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得通往他家的那条石子路,幽深而僻静。那个下午,学校的操场上正在进行一场拔河比赛,从我宿舍的窗口可以看到操场,从操场上传来的加油声、欢呼声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我的耳膜。校园广播里播放着欢快而高亢的歌曲———《歌唱我们的新国家》,“我们的新国家啊,伟大的新国家……”自收到母亲的信后,我的心情一直有些沉重,而这个下午,校园里的欢呼声、歌声很快将我灰暗的心情一扫而光。毫无疑问,困难是暂时的,来之不易的崭新的生活,还有一个可任人想象的新世界已在我们面前徐徐打开了……这么想着,我周身都热乎了起来。我步履轻快地顺着学校操场围墙边的石子路一直往北走,我想象着很快就要到来的一场机智激烈的舌战,经过这场论战,他必将会站到我这一边来。因为真理就在我这一边。我深信如果他意识到这一点,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我能有他这样学识渊博的朋友,如果我们能像他和女教师那样交谈……我承认,他能自由进入的那个辽阔深远的知识殿堂对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我愉快地憧憬着未来美好的一切,很快穿过了医学院教学楼旁的石拱门,又走过一个种着松柏的小庭院,歌声渐渐远去了,我就像走在一条被遗忘的密道上,这条密道通向一个没有出路的旧世界,我此番前去就是要将他拯救出来。我兴致勃勃地走过园工们的苗圃和他们居住的小平房后,看见了苗圃后围墙边那扇爬满爬山虎干枯枝蔓的小木门,穿过这扇木门,我又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庭院,歌声、喧闹声都听不到了,是如此宁静。我在那扇小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打量着这个小而整齐的院落。院子里种着些桃李杏之类的果树,一群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轻快地跳来跳去。小院的东北角上立着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楼前种着一株蜡梅。许是无人收拾的缘故,院子里到处都是衰草败叶,显得落寞而萧瑟。大约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走到大门口迎接我。他穿着一件厚实的灰色绒线开衫,面带微笑地站在那儿,神情甚是亲切和蔼。我与他握手寒暄过后,跟着他走进了一间小小的会客室。会客室布置得非常简洁,不多的几样线条柔和的旧木质家具,还有长长的深色窗帘,它们在磨得有些发毛的木地板上投下了静谧的暗影。窗下的一张矮柜上堆放着几本书,还有一座底座上刻着英文铭文的金色奖杯。奖杯边上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质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少年的照片,少年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看上去英气逼人。
“这是我的儿子,很不巧,近来他都不在家。”见我看着那张照片,他介绍道。
仔细看,少年的眉眼,甚至是眉眼间的神情都非常像他。
“想必这就是小海菲兹了。”我说。
他笑道:“是的,朋友们的厚爱,为鼓励他,都这么叫他。”
我把手中的那包点心放到他客厅的茶几上,他会心地一笑,转身到厨房去端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里是一壶茶,还有一碟点心,也是芝麻小饼。我不由得也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久之堂”原来是他家的祖业,公私合营后他每年都能从“久之堂”领到一笔数目不小的红利。他的父亲曾为滨海大学捐过一笔可观的财产,解放前一直担任校董,这栋楼也是他家的私产。)
他先是为不擅茶炊道歉,接着又为没有牛奶可以加进红茶道了歉。我说我不介意没有牛奶,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喝过牛奶,也从来没有喝过加牛奶的红茶。我说完后,他愣住了。我猜想他应该是没怎么接触过穷人的,于是解释说我自小在南方农村长大,家里情况不好,常常连饭也吃不饱,就更不用说牛奶了。他神情肃穆,有段时间他没有说话,似乎在为我曾经遭受的一切感到难过。
我告诉他说:“从前我只是吃不饱,喝不上牛奶而已,很多无地的农民境况更惨,战乱连连,他们生下孩子,就直接丢到水桶里淹死,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养活更多的孩子。解放后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土地,大家一起耕种,一起收获,淹死孩子的事情已经很少发生了。这是我爱这个新国家的原因,它让我看到了希望。”
他专注地听着,眼神沉着柔和,面露愉快的神情。看得出他对农村发生的变化也深感欣慰。但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给他描述新农村,于是我笑着直接问他道:
“您邀请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听我讲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吧?”
于是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他坐下来后,开门见山地问我是不是在民众大学读的法律。我说是的。
“嗯,我猜是这样。”他说,“我读过你那篇文章,你的俄文非常扎实,从引注来看你读了不少俄文书,这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当中实在难得。这也是我约见你的原因。”他十分坦率,但同时也让我感到一丝尴尬,似乎他愿意约见我,全看在那些俄文书的面子上。
“去苏联留过学吗?”
“没有。学校曾两次选拔留苏学生,有次我差一点就被选上了。呵呵,名额太少,政审也严。我出身中农。”
“那么,是在大学里学的俄语?”
“是的,学校曾为我们开过一门苏联法学精品原著选读课程。”
“俄文也是在这门课上学的?”
“几乎是同时进行,大家都没有俄文基础,就人手一本俄汉词典。班上年纪大些的同学学得吃力些,我还好,背了一本词典后,读起原著来轻松了许多。”
“谁教这门课?都读了谁的?”
我端起茶杯喝茶,内心有隐隐的不快,这样的对话与我最初的想象实在是相去甚远。他极细致敏感,马上察觉到了我的不快。他把茶杯放下,身子前倾,看着我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请原谅我问了这么多,我不是在审问你。你是我近些年来遇到的少有的———”他把一只胳膊肘靠在沙发扶手上,手指愉快地轻敲着那磨得温润光亮的木质扶手,道,“少有的极具天赋的年轻人。”
他说得非常自然,因而我也并无往日受到他人盛赞时的羞惭。我只得回答他道:“教这门课的是凯列,读得最多的是维辛斯基的作品,我非常受益。当然我在课外也读了点帕舒坎尼斯、斯图奇卡以及朱斯涅尔的书,我想知道他们错在哪里。”我没有跟他说为了赴他这个约,这几天我废寝忘食,又将这些人的著作重新温习了一遍。
他很专注地听着,并不时地点头。
“就这些?”
尽管有些困窘,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就这些。”
“凯列,来自喀山大学的凯列,是吧?”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身材庞大,红鼻子,嗜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应该是朱斯涅尔的学生,十多年前我们曾在荷兰的海牙见过一面,那时他还是持规范说的。”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的微笑,“看来他后来又追随维辛斯基了。”
凯列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有一个红红的大鼻子,每天都离不开伏特加。他在课堂上口若悬河,很有激情,对马列经典信手拈来,只是常常酒后无状,招人诟病。但我从未怀疑过他的学术水平,对他以前的学术立场也毫无所知,因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端起茶杯喝茶,他则一手撑在腮帮上,陷入了沉思。室外光影移动,室内也跟着暗了下来,暗淡的光线使每一样物件顿时都显得格外清冷起来,他身后的白墙却一下从这清冷里凸显了出来,我这才注意到墙上原来还有几块方方正正、大小不一的灰黄的污迹。我不由得暗自揣测,也许这些方方正正的污迹处悬挂过名人画作,或是某方家的书法真迹,这堵白墙曾经应是无比雅致富丽的,现在却空空荡荡,显得暗败而又落寞。墙角立着的一个空空的白瓷瓶吸引了我的目光,瓷瓶有半人高,造型极美,瓷白如玉,透着温润的青色。瓶身上一道长长的不规则的裂纹差点令我失声叫起来。从前,这瓷瓶一定受到过精心呵护,有人日日擦拭,瓷瓶里一定插过蜡梅,或是别的什么青枝红花……真是可惜!我不由得暗自感叹。他坐在那儿默思不语,沉浸在某个我不知的世界里。他身后的每一样东西,似乎一直是以跟他同样的方式活下来的,也似乎与他经历得同样多,因而它们沉默、落寞的姿态都像极了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既然是这样———”
他把手放下来,两眼看着我说道:“不知你是否愿意学一点德文?如果你愿意的话———”
未等我回答,他就起身走到窗前的矮柜边。他从那几本书里抽出来两本,疾步朝我走过来。他把书递给我,说道:“也许你用得着。”一本德俄词典,另外一本非常薄,也是德文的。
“这是《共产党宣言》的原版单行本,文中有一段,常被人拿来定义法。我们现在读的中文版,都是从俄文版转译过来。我认为俄文版是有误译的。”他把书翻到那一页,把他认为被误译的那段指点给我看。
“《法学阶梯》上说,法是人世和神世的学问……这是最令我着迷的对法的定义,可以说它承载着人类对法的全部期待与想象。相比之下,定义本身,我倒认为并不是那么要紧的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起来。
至于针对他的那六场所谓的讨论会,他只字未提。
从他家吃完下午茶出来,我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我不记得未加牛奶的红茶的滋味,也不记得他家那百年老店生产的芝麻小饼的滋味。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所言不虚。我平常读到的经典作品有误译,这像一记重拳将我击得晕头转向。我彻夜不休,抱着那本词典啃起德文来。“你们的权利不过是被奉为法律的你们这个阶级的意志。”这句话我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在我读过的维辛斯基的经典著作中,这句话向来是这样的:
你们的法不过是被奉为法律的你们这个阶级的意志。
我自己在课堂上也是这样跟学生说的。我从未怀疑过这句话会与原文有什么出入,我从未怀疑过我从课堂、从书本中获得的一切。我把这句德文抄下来,决定再找个懂德文的人看看。我先后找了好几个懂德文的老师,每个人拿起纸条即念道:“你们的权利,不过是被奉为法律的、你们这个阶级的意志。”我原以为坚固的大厦出现了一道裂缝,这道裂缝让我惧怕,也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贫乏。我为此感到羞愧。我一头扎进图书馆,扎扎实实读起书来。像那个年代渴望以最简便的方式获得真知的读书人一样,我自然也是从臆想中的源头———马克思那儿开始。我读得愈多,就愈发现我在那篇文章中对他的批评、指摘是多么草率、多么不恰当。他是对的,马克思从未以法的阶级性去否认法的社会性,“法律应该是社会共同的、由一定物质生产方式所产生的利益和需要的表现。”我不敢说我完全领会了马克思的学说,但这句话的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对过去、对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可能要到来的一切,我原本持有的确信动摇了,这动摇令我无比痛苦、茫然。我不敢想象,我曾经深信不疑的真的思想,以及它所勾勒的未来世界的图像可能会有偏差,我头脑里的一切原本都是无比澄明、不可遮蔽的,我从未想象过还有另外的可能。我好像就要失去原本双手在握的珍宝,这令我几乎无法承受。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渴望能理顺我头脑中纠缠不清的东西,以便能使自己尽快摆脱不确信的痛苦。我也多次走过那条僻静幽深的小路,去向他请教我在学习中遇到的难题。他总是耐心细致地回答我的问题,且见解独到。我很快就发现,其实他对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经典著作以及对维辛斯基的熟悉程度俱远在凯列之上,可以说,与他的每一场谈话都使我受益,我常有茅塞顿开之感。于是我不知不觉中向他敞开了自我,就像在他面前打开一座密室。而他对自己的好奇心却始终掌控有度,并未因我的信赖而做不适当的窥探。不管我对他说出多么令人惊恐不安的想法,他也总是平和淡定地指引我看到这想法平常而合理的一面。
“过分醉心于知识的光明,其实就是在回避它原本就有的阴影,人们的胆怯多虑会使他们相信绝对真理这回事,可是就像珍珠,再完美的珍珠,也必有一个粗粝的沙粒做成的内核。”
他说得谨慎而节制,语气郑重,深思熟虑,恰到好处地纾解了我的苦闷。
后来,我常常回想起我们最初的交流,他是如此淡定温和地,几乎以我不曾察觉的方式消解了我那些惊世骇俗的疑惑。即便是在他最为艰难的日子里,即便是无路可走,他也没有为改善自己的处境将我们的谈话泄露只言片语,只言片语就足以将我陷于万劫不复。他是一个年轻人在成长之路上所能遇到的最好的师友。因而我这一生,从未像电视里那位唱昆曲的男子那样仅仅为青春的消逝感伤哭泣,常常令我热泪盈眶的,正是这我在我的青年时代得到过的来自他的无言的厚爱。这爱,足以令我终生温暖。
当然,有时候我的问题也会令他哑然失笑。
“啊呀小朋友,要是这世上没有维辛斯基这个人,你可要怎么办啊?”
我在他善意的打趣和亲切的注视下不禁满脸飞红。
他内敛、敏锐,又格外谦和宽厚,对各种不同的学术观点都持包容姿态,这在我看来很是新鲜。当时知识界的人们早已习惯用政治的火药来填充学术空虚的子弹,包容谦和是软弱且缺乏革命战斗力的表现。可他却不屑于做任何改变。继我之后,有位姓潘的教授公开撰文指责他那篇《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反党反社会主义,我问他有何看法。
他神情忧郁地淡淡地说道:“学术是要为实践提供理论指导的,学术上的分歧与辩论,其实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如果把持不同意见的人都斥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今后谁还敢发表不同意见?一言堂,对社会主义建设恰恰是最有害的。”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相比别人对他的批评,他对鲜活的生活,对农村发生的一切更有兴趣。当我说起农村发生的变化,比如办了农民夜校,我母亲不再熬夜做针线活了,而是和两个妹妹在晚上去夜校的扫盲班识字学文化;比如婚姻自由,年轻人开始自由恋爱自己找对象,等等。他总是很认真地倾听,完全沉浸在我对农村新生活的描述中,眼里常常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神情。是时正值电影《刘巧儿》上映,我强烈向他推荐这部电影,邀请他一起观看。他郑重其事地换了件干净的风衣、戴了顶礼帽跟我去电影院,那样子就像他不是要去看一场电影,而是要去听一场高雅的音乐会。看完电影他非常激动,对新凤霞的唱腔与美貌赞不绝口,对电影中出现的审判方式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我告诉他这叫“马锡五审判”,最早出现在陕甘宁边区农村。他停下脚步,站在路灯下一棵树的黑影里不肯走了,非要我答应做他的老师。
他把帽子脱下来捂在胸前,对我鞠了一躬,道:“我做您的德文老师,我请求您做我的生活老师,告诉我乡村的一切,您若不答应,我以后再也不会回答您请教的任何问题了。”
我只好答应了。
一路上他不停问我,马锡五是什么人,有没有受过法学教育,判过哪些案子。他一边听一边不停叹气,为自己的无知深感惭愧。
“在司法体制不健全的情况下,这种审判方式能减少刑讯逼供与冤假错案的发生,值得研究啊。”兴之所至,他很坦率地告诉我道,“我那篇《论法的阶级性与继承性》的文章,其实并无什么学术价值,不过是讲了一个常识而已,没想到在这个问题上大家还有这么大的分歧,真是有些浪费时间啊!马锡五审判,这才是真正值得我们研究的,这种审判方式解决民事纠纷非常好啊,但是在刑事案件上,我认为不宜推广,刑事案件的侦破需要专业的侦查机关。”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掩的兴奋。
我们再见面,就把时间一分为二,他教过我德文后,就安静地听我讲农村与农民的生活。我讲述的时候,他极少插话,听得非常认真。我大妹在一封信中提到合作社里正在进行一项使母猪有计划同期分娩的技术革命,我告诉他后,他就不停地催我写信回去问问这项技术革命进行得怎样,有没有成功。他颇费了番工夫,找来两篇苏联农业科技人员写的相关文章,并连夜翻译出来让我尽快寄回去。我感受到了他那深藏不露的热情。有一次他终于没忍住,有些羞赧地问我道:
“现在合作社里有没有养奶牛?要是养上些奶牛,孩子们就都能喝上牛奶了。”
他还惦记着牛奶!我笑而不答。与他渊博的知识相比,他对农村与农民都一无所知,而我却不再对此反感了。他安静、沉默地坐在那间小会客室空空的白墙前的样子,看上去依然显得跟这火热的生活相当隔膜,我知道是他简单的生活经历让他如此,他相当地脱离群众,对这个世界缺少了解,但这同时也让他显得很本真,没有常人的繁琐卑微与粗俗。他的世界自成一体,简单、深透,而又孤独。
与此同时,学校里的空气却像只慢慢收紧的口袋,日渐压抑起来。人们神情凝重,少有交流。渐渐地,我也不得不谨慎起来,不再去他那儿,我的神经也开始绷得越来越紧。校园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大字报,我每天都很担心自己的名字会突然出现在某张大字报上。那些大字报贴得层层叠叠的,满校园都是,新的大字报盖住旧的,上面的文字也变得越来越像件利器,你不能指望从任何一张大字报上读到些许的理智与审慎,每一张都是省略了必要的质证与辩论的判决书,简单粗暴地你来我往,血淋淋地互相揭皮,完全摈弃了昔日的温和与教养。很快我就发现了贴给他的大字报,有人以“美帝特务”、“蒋家王朝的走狗”、“《六法全书》的招魂人”来辱骂他,而且很快出现了很多的呼应者。我感到惧怕、不安,我放出了第一支箭,它带着嗖嗖的响声飞出去了,现在它得到了更多的箭的呼应,而我却早已骇然地发现自己拔错了箭……尽管贴给他的大字报不少,但我却一直未见他有任何回应。我曾在天黑后偷偷到那飘满落叶的小院去,但都扑了空。于是我只好偷偷去找那位姓刘的女教师打听他的消息,才知他的儿子,那个获得过列文垂特国际小提琴奖的天才少年,因为肺病一直住在山上的疗养院里。女教师告诉我,近来他儿子病情加重,他请假上山陪伴他生病的儿子去了。
“他的太太呢?”我问女教师。
“她在解放前夕牺牲了。她出生在一个富有的纺织厂厂主家庭,但她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是一位地下党员,她为这个新国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震惊不已,道:“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这是他心里最深的痛,他也是在他太太牺牲后才知道她的身份的,他一直在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她而自责呢。”
女教师用她那柔和而忧郁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知道美国法学家庞德吗?他们是挚友,庞德曾邀请他去哈佛任教,因为他太太的缘故,他选择留下来,为我们的新国家尽力。”女教师拉起我的一只手握了握,忧心忡忡地对我说道,“我很高兴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那位女教师对朋友的关切之情,令人动容。我屏息不语,就正如我从他高贵的沉默中感受到一种精神的美那样,我从女教师的善良、亲切中也感受到了温暖的人性之美。同样,这种感受我也不能拿来与他人分享,它们是不可言说的,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我唯有沉默。
知道他的太太是位革命烈士后,我倍感内疚,也突然明白了他何以会对他并不完全理解的生活暗怀热情。
我鼓起勇气去找学院的书记,承认自己最初对他的批评是错误的,我很委婉地提议让他重新回到法学院的讲台上来。
“你还年轻,很容易被迷惑啊。”书记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样的出身,还有以前的表现,组织上是信得过你的。那六场讨论会,开得就很好嘛。前段时间,有同志向我反映他在拉拢你,你千万要站稳立场。虽然解放这么多年了,但形势还是很严峻的,前不久我们一位抽调到四川凉州从事民主改革工作的同志就被反革命农奴主杀害了。血的教训啊,千万不可放松警惕!”书记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我道:“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份证明材料,多人签字揭发他曾在国民党南京政府做过任期半年的总检察长!
“这是真的吗?”我惊问道。
“组织上调查过,基本属实。他自己解释说因为不满国民党政府的司法腐败,最后主动辞职。无论如何,他这段经历,都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国民党南京政府的总检察长!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书记敲着桌子,道:“我们马上要开始深挖暗藏的人民敌人,你一定要保持清醒。他有文化有知识,可是他革命吗?他支持我们的革命吗?他妻子是革命的,这没错。可他妻子革命,并不代表他也革命。他的兄弟姐妹,不就都跑到香港、美国去了么!还有,你要知道,他一直坚持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几乎是一个人住着一栋大房子,我们很多老革命老同志都住得比他挤。不说老革命老同志,就说老丁,老丁世代工人出身,一家七口人就挤在两间平房里。我们革命是为了什么?也不说房子,就说表现,他也还在压迫剥削劳动人民嘛,有同志反映他的衣服一直都是一个园丁的家属替他洗的,衬衣一件七分,裤子是一角,袜子三分,他自己没有手么?我还听说他每年从‘久之堂’拿走五千多元,他到底为‘久之堂’做了些什么呢?五千元啊同志!”末了书记交给我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配合组织深挖暗藏的人民敌人。
“你只需要带个话给他。”书记说,“他到底是不是暗藏的敌人,很快我们就要知道了。”
与书记谈完话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到宿舍的。那个下午,我站在窗前,看着一阵阵的北风打着转儿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奔跑,风似乎并无什么确定的方向,它们因此而狂乱奔突,不时从操场四周的围栏上扯下了张大字报狠狠地抛向空中。我内心的混乱、矛盾不亚于它们,可是,我没有风一样自由的身体,这混乱、矛盾就在我体内积聚,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最可怕的是躲在暗处的敌人,他们可能会使无数先烈的鲜血白流!”书记的话在我耳边萦绕。
他到底是不是暗藏的敌人呢?
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给他传达了一个重要信息:门卫老丁的儿子是跑船的船员,他可以安排将人藏在船上的某个地方偷带到香港。为避免人多眼杂,我特地提议他和老丁来我宿舍商议。现在,当我回想到这里,尽管过去了半个世纪,我握笔的手仍然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当时间过滤掉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氛围后,我看到的自己,赤裸裸的自己,不过是一个为了重新站回到所谓的革命队伍里,而不惜利用一个儿子的疾病去给他的父亲下套的青年。而唯一能给年老的我以安慰的,是那时的我到底按捺下来,没有急急忙忙追到山上的疗养院去,在他儿子的病床边给他下套。我只是每晚去他家,冒着严寒站在那扇开在围墙边的木门外,耐心地等待屋内的灯光亮起来。
我记得他先后来过我宿舍两次。头一回,他满脸倦容地坐在那儿,只是静静地听老丁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回去了。我暗地里松了口气,甚至有些高兴,为他,也为自己。我希望他再也不要到我这儿来了,永远也不要来了。可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却再一次敲响了我宿舍的门。我默默地把门打开,把他让进屋内。他坐下来后,说道:“丁先生一会儿也来。”
丁先生!我心里一阵冷笑。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就把头扭向窗外,心里盼望老丁快来,又盼着老丁不要来。
“书看得怎么样了?”他在我身后问我。
我摇摇头,无言以对。
“读书人,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呢?”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凄清的笑。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道,“上次你提到农业合作社里农民土地入股分红的问题,我思考了很久,觉得还是需要制度支持的,如果能有相关立法,农民的利益才能更有保障。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其实,马克思对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分离问题就有很翔实的研究,别的不说,他的分析框架,还是非常有说服力的,你可多看看。”
我又羞又愧地在他面前坐下,点了点头,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
可老丁还是来了。
老丁重新跟他说了一遍先前说过的相关细节,路线、途中的安全、接应地、费用,以及需要事先准备的东西。这一次老丁似乎比上一次更兴奋,他像个急着等鱼儿上钩的钓鱼人,又滔滔不绝地列举了好几例成功的案例。
“放心!我儿子跑了二十多年的船了,不是头一遭儿带人!”老丁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他很沉默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说道:
“好吧。”
尽管过去了五十多年,我还能记得当他说出那句“好吧”以后,我内心突然涌出一阵莫名的轻松。倘若他真是暗藏的人民敌人,那么我最初对他学术立场的批判就是歪打正着,我后来所做的这一切,也就因有了一个光明正义的结果,而变得更容易被自己接受了。不过,这轻松并没有在我心头停留太久,只听他接着又对老丁说道:
“好吧,请安排我和您的儿子见面,我孩子的病一直不见起色,他的小提琴就快要荒废了,如果能将他送到香港救治……”
他蓦地抓住老丁的双手,无力地弯下腰身。他把他那低垂的额头抵到老丁的手背上,喃喃道:“为了我的儿子……”他花白的后脑勺、弯曲而单薄的脊背,以及近乎自语的痛苦的低叹,一瞬间把他还原为一个父亲,只是一个父亲。那一刻,他弯曲的腰身、微弱而痛苦的叹息,竟比这世上任何一种真理都更深地打动了我……
他成了妄图背叛祖国的人民敌人。
操场上不再有拔河比赛,批斗会一场接着一场。我常常隔着一扇玻璃窗看着操场。起初,它是那么空旷,人们沉默地围拢过来,新砌的台子上有时站着一排人,有时只是他一个。最初的一两声尖利的口号声过后,操场上就像滚过一阵惊雷,原本沉默的人群沸腾了,仿佛被一根巨大的无形的棍子搅动,黑压压的人群向前推涌过去,又倒流回来,然后又再向前推涌过去……台上渺小的人影像粒尘土飘入大海,很快就在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中消失不见。而我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于这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中得到些许确信,仿佛一切都被突然抽空,我只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漂浮了起来,陷入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中。他被打倒,又自绝于人民后,对法律继承论的批判从滨海市蔓延到了全国。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我们亲手制造了他的悲剧,也亲手拉开了我们的悲剧之幕,他的悲剧只是一支序曲。正如那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初雪,雪后连绵不断的严寒才是真正的灾难。那年初雪夜,他是否真的经过我的窗前,是否真的回头望过我一眼,对当时的我来说并无什么意义,我茫然、麻木地过着每一天,完全丧失了对这世界的判断与感知,因而那时的我也不可能预料到,打倒了一个他,从此法律虚无主义竟会笼罩我们二十多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因此度过一段毫无尊严的漫长时光。后来,在劳改农场的那些日子里,每当我独自一人,赶着羊群翻越积雪的山岭,天地辽阔,万物静默,尽管孤独、饥饿、寒冷使活着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但我的心境却出乎意料地平和起来。绵延的群山,荣枯更替的草木,挟裹着砂石的寒风,在薄冰下静静流淌的河水,以及因受惊而奔跑的动物,总能使我感受到一种超越人类社会制度威权而永恒存续的生活,合乎自然的正直的生活。我也常常会因此想起他,还有他说过的那句话:“法是人世和神世的学问。”失去了这学问,人们要么成为愚民,要么成为暴民。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我也还记得,他失踪之后,我曾偷偷去过他居住的小院,只见白墙上挂着一串串的蒜辫和红辣椒,蜡梅树移去了,就地开垦出了几畦菜垄,院子当中拉着好几根晾晒衣物的绳子,一切都显示出新主人的热气腾腾的意趣来。我也曾在校园里路遇那位女教师和他的儿子,满头银霜的她搀着那位孱弱的少年,面若寒霜,冷冷地从我身旁经过。我羞愧地驻足路旁,目送他们一老一少孤寂的背影蹒跚远去,心里充满了对那位女教师的感激,感激她像他一样,让我在如此不堪的生活中依然看到了美好。时隔几年后,我戴着一顶“反革命修正主义坏分子”的高帽,被揪到了他曾站立过的台子中央,寒风在黑压压的人群后卷起阵阵尘沙,就在我的脖子最初被年轻人的导师那强健有力的手按压下去的一刻,我想起了他,刹那间,我明白了我们的敌人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多,我眼含热泪,心里因此获得的轻松也远比台下愤怒的人们要多。那一刻,尽管我无比羞辱地头颈低垂、双臂后翘、腰背前伸,在那寒冷刺骨的空气中一动也不能动,但确信竟慢慢重回我心,以不一样的方式扎下根来。自那以后,这世上就再无什么痛苦可以使我绝望,也再没有哪一种绝望,可以将我轻易击倒。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9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艾玛,女,本名杨群芳,生于七十年代初,湖南澧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签约作家。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曾在《黄河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三十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浮生记》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井水豆腐》获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出版小说集《白日梦》《浮生记》。现居青岛。
创作谈:回望
艾玛
这是我第一次要为自己的同一篇小说写两个创作谈。
在写这篇创作谈之前,我已经为一家选刊写完了一篇,我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来回顾《初雪》的创作,最后写下了寥寥几百字。写小说难,写创作谈比写小说难,而为同一篇小说写第二篇创作谈,尤其难。因为在我看来,写创作谈就像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使我们不得不多少背叛自己要隐于文字背后的初衷,写得越长、越多,就越危险。既然创作谈注定要把作者逼向真心话的墙角,那么好吧,我承认写《初雪》的直接动因是人们关于宪政的讨论。法律与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紧密相关,法律的细节简直就像小说的细节一样多,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使我们深深受挫。而人却是这样一种动物,他(她)不停地想象一种理想的生活,却又迟迟不能达到它,因为生活充满挫折,往往会使许多改善的努力最终只是付与时间的流水。而人出于本能,仍然会不停地想象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这几乎是不可阻挡的。意识到这点,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创作中刻意回避与自我的交锋,企望像上帝在大自然中不显露自己一样在小说中完全隐身,也许只是一个唯心又唯美的梦想。小说家写小说,某种程度上或许就像史家著史,是无法完全使自己置身度外的,最后起决定作用的,也一定不是在认识论层面,而应是在审美和道德。而如何看待我们的往昔,如何怀想我们的未来,就是这种道德。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我的同胞们热烈探讨宪政之类的话题时,我借《初雪》,去回望那些远去的孤寂背影……就像我在第一篇创作谈中写到的那样:他们经历过的一切,仍与我们休戚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