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日出西边雨
2013-12-29周仰之
一 西风
十多年前江湖传言在美国的职场有玻璃天花板，看不见摸得着，在美国公司做事的华裔都只能在技术上发挥，到了管理层就不容易升上去了。这传言也许有几分真，早年华裔在美国大公司也确实多半从事技术工作。
文森赵是个例外。他的工作是管理供应商。说起来供应商的管理者和供应商还真的是相辅相成，相生相克，谁都离不了谁。这工作不但需要经验、眼光、手段，还需要时间建立人际关系。文森干这一行多年，是个中高手，在他们公司担任供应商管理资深总监，向生产副总裁汇报。他们公司虽然位于旧金山湾区，但主要供应商都在亚洲，所以他差不多每两个月就要往亚洲跑一次。
文森不但长得仪表堂堂，说话的声音也低沉悦耳，英文和中文表达都准确清晰，听不出任何口音。尤其是在讨论紧急情况的电话会议中，他沉着的声音一经传出，很能起到安定人心、掌控局面的作用———他们这种工作经常要处理复杂紧急的危机，好的心理素质和危机处理能力是这一行高级管理人员非常重要的特质。
文森风度翩翩好似浊世佳公子，在不停地分析研究八卦他的各国供应商们看来，他多半是个有良好家庭教养、受精英教育长大的人，只是笑起来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让人多少能看出他少时家境也许并不那么好。但谁也猜不到文森其实出身于湖南贫困山区里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三十年前文森高中毕业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才第一次走出山区。
文森很早就突破玻璃天花板开始担任管理职位，并步步高升。位高权重的文森赵很有些处世哲学或者说做人的原则，比方他一向认为工作要和生活分清楚，同事就是同事，朋友就是朋友，两者不必混在一起，所以他很少把认识的朋友招进自己的团队来。唯独杰克张是个例外，杰克是文森多年的好友，现在又在他的团队里做项目经理。
能让文森破例把杰克招进自己团队的原因是杰克张是个坦率到无耻地步的人，他每次把工作玩没了就找文森，找到好去处就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城府很深又有原则的文森还真的就吃他这一套，这已经是第二次招降纳叛了，为他还担了不少的闲言闲语。
杰克的中文名叫张克，天津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张克个子不高，但因为爱踢足球的缘故非常精壮结实，就算是冬天也会穿一件Polo短袖衫，一双有点罗圈的短腿分开一站，哑着嗓子比手画脚振振有词起来，很有感染力，让人听着听着就被他绕进去了，过后一思量才觉得自己吃了亏，着了道。
要说文森是个精明人，绝不会被有些胡搅蛮缠的杰克绕进去，他只是太习惯和杰克一起吃午饭了，一边吃饭一边听杰克胡说八道也算是文森生活中的一乐。只要和杰克一起混，日日看他有意无意地出些无耻的洋相就觉得生活轻松了不少。
杰克是个极端抠门的人，还做得明目张胆尽人皆知。比方他从来不请客，但只要有人请客他就想方设法要钻进去做一个被请之人，为达目的可以对请客之人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如果有女同事甜食吃不完，他就会主动提出来：“浪费了不好，我帮你吃了吧！”说着就端过盘子来吃得一干二净。
杰克讨价还价的本事一流，工资被他自己炒得远远超出同等资历，投资方面也起步早，效果好。他开的是奔驰500，住的是好学区里三千英尺的豪宅，穿戴的也都是名牌，过得实实在在，已经是美国中上阶级的生活。这省钱的笑话已经成了他和大家乐此不疲、长玩长有的把戏，而且人人都可以和他玩。
新到公司来的小伙子小姑娘也不怕他，都知道他是有价的，价码低不说还随叫随到，几块钱为他买杯咖啡加一块甜甜圈，就可以向他请教不少高难度问题，上到经济形势投资技巧技术难点，下到买东西的折扣公司的八卦老板们的命门弱点，请教完了得了真传还可以笑话笑话他乐上一把，这让他成了公司里中国人圈子里的开心果，时时处处都少不了他。
杰克对他自己的超级抠门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有理论支持，那就是“不忘本”。他不止一次哑着嗓子振振有词地回忆自己据说是艰苦卓绝的奋斗史。
话说杰克父母都是教授，他在大学校园里长大，从小家境富裕，吃穿用度都比大部分同学好，也不知道省钱为何物。他读书天分高，踢球也是把好手，个性合群朋友多，从小到大都过得挺爽的。大学毕业后他立定心思要到美国去念书，人家吓唬他说到了美国什么都要靠自己，第一是要靠自己赚钱，第二是要学会节省，第三是不能生病，要不然这消费巨高的美国是呆不下去的。
这一吓还真把大学教授的独生子张克吓住了，为出国他做了很多的准备，学习做饭，学习怎样过节俭的生活，练习气功，为的是开源、节流和身体的自我保健。半年下来，做饭方面他考取了一个三级厨师执照，准备必要时靠着这三脚猫的手艺养活自己。
气功方面他交了价值不菲的学费，按时上课，认真听讲，详细做笔记，课后还反复复习，诚心做个好学生。气功班也有些程式，一般是先做思想动员或者叫洗脑，然后跟着老师做些预备动作，之后老师们开始发功，同学们或早或迟或大或小或真或假地有了反应，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唱，有的跳，花样百出地进入气功状态。只有最认真最虔诚的张克日日清醒着没有任何失态的征兆，只东张西望地对能得道的人羡慕不已，当然气功的个中三昧他没有得到，效果也完全没有。
张克对这样的结果不满意，就去请教气功大师，大师告诉他：“你太有目的性了，太认真了，所以进入不了，放松一点吧。”这样的理论张克理解不了，就换一个气功班再来过，结果还是一样，大师的解释也一样，如是者两三番，张克终于认识到自己和气功没有缘分，交的那些钱算是为中华文明的气功事业作贡献了。
节俭方面他在父母的指导下有选择地拜访了家族中的一些亲戚，认真地听取了有过贫穷经验的老人们的谆谆教诲。老人们看到一个这样时髦的后辈煞有介事地来请教，少不得把自己的节俭美德和如何节俭的方式方法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张克一一认真记录，深刻领会，算是把节俭的精神吃到骨子里了……就这样过了思想关、业务关、身体关后他才打点行李来了美国。
到了美国他先进修英文，这一阶段需要出学费，还需要自己安排生活费用，杰克张就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超市打工，因为他白天要上学就要求在超市上晚班，上晚班的好处还在于下班时老板会给他些刚过期的食品，让他节省下不少吃的费用。
一个冬天的夜晚，杰克张怀抱一罐过期的牛奶在雪地里艰难地回宿舍，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他打了一个滚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双手还紧紧地抱着那罐牛奶，看到自己这么坚韧他不由得悲从中来流下热泪……如是杰克张下定决心，从今以后一定要努力赚钱存钱，绝不让这样悲惨的事情再发生在自己身上。
杰克张经常痛说革命家史，教育刚到美国来的年轻人知福惜福，一边说一边就把大家吃剩下的东西塞到嘴巴里。这段往事文森赵听过无数次，都能倒背如流了，每次都受杰克张的感染，觉得他当初受的刺激不小，如今处处抠门真的是情有可原。
直到有一天坐在飞机上无事可做，思来想去突然想起了杰克张的艰苦奋斗史，文森一拍脑门说：不对啊，杰克这家伙其实只过了半年的苦日子就从英文补习班毕业去读硕士了，他的导师给他相当于助教50%工资的奖学金，他从此就脱离了自谋生路的困境。他三级厨师的做饭本领从来就没有出过手，而这半年的困苦生活和雪地里摔的一跤让杰克念叨了一辈子，教听的人印象深刻，像面金字招牌般好用。
文森赵自己受贫穷困扰的年月要长得多，程度也不是杰克半年的打工生涯可以比的，但一直很不愿意让人家知道，甚至躲闪着连自己都不愿意多回想。比方他在北京工作时为了把不多的工资尽量寄回家乡，晚饭都是自己下挂面吃，里面除了油盐什么也没有，这一吃就吃了两年。比方他刚到美国时在黑人开的超市买了一大罐没有牌子的番茄酱，把它当调味料也当蔬菜吃，这样可以少买或不买当年觉得非常贵的蔬菜，吃得他到今天闻到番茄酱的味道就倒胃口，这些他连老婆梅林都没有告诉过。
想到杰克这种人难得受点磨难就念念不忘，像他这样的，反而说不出口，还多少有点怕人知道，真的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想到这里，禁不住咧嘴一笑。
再一想，自己和杰克年纪相当，杰克还是少年情怀，自己早就有中年人的沧桑了，一个晚熟，一个早慧，经历迥异，心境也就大不相同了。
文森本能地对自己早年的贫困闭口不言，心中其实羡慕杰克的天真率直，认为能说得出口的苦都算不得苦，他也自觉不自觉地愿意亲近成长过程顺利、心灵纯净没有什么阴暗面的杰克、梅林他们。
和杰克张的从不请客相反，文森赵差不多每天都在请人吃饭，有时是代表公司请客，有时是自己请客。他请手下吃饭、请和他的团队有工作关系的人吃饭算正常，比较奇怪的是他还请供应商吃饭，而且由于公司并没有请供应商吃饭的开销，他一向是自己掏钱请供应商吃饭，当然吃的多半是公司食堂的简餐。
文森赵一般不接受供应商的饭局邀约，和供应商如果谈得来又碰到吃饭的时候了，他就带他们去公司食堂，大家吃个简餐，他付钱。
这古怪的习惯从文森赵进入供应商管理工作的第一天就开始了，算是他职业生涯的另一个原则。这原则在供应商中间口口相传，人人都觉得文森赵这个人不好对付，派来和他接触的常常都级别高出常规，他的要求或抱怨供应商也非常认真地应付，不敢含糊。这无形中抬高了文森赵在公司的分量，是他得到快速提升的原因之一。
文森赵当初给自己立下这个规矩时并没有想到有这么些好处，只因为当年他父亲是公社会计，遇上四清四不清的运动，清查农村干部多吃多占，那次运动从城里派出了庞大的工作队下乡，一来就把所有的干部都关在小学教学楼的楼上隔离起来，再找不是干部的乡亲们调查情况，一个一个地甄别，过关的就放出去工作，还留在楼上的就可能有问题，最起码也是待查。
赵父被关在楼上好多天，他是会计，一天到晚和钱财打交道，四不清的可能性非常大。赵父在家乡是出了名的聪明人，自视很高，和乡亲们的关系并不亲密，也没有什么交心的铁杆朋友，自己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决定他命运的乡亲们中间不会出现不顾一切保他的人，趁机踩他或乐于看他出丑的可能倒大有人在。
四清工作队的工作人员好多都是知识分子，头脑和语言能力都很强。赵父天资很好，但在乡间一枝独秀，没有什么机会和智商相等的人共处，思辨和口头表述能力都没有经过锻炼和挑战，他的被乡人所公认高不可攀的智商第一次碰到了对手，可惜处境上又处于绝对的劣势，心理压力大，从一开始就吃不下也睡不着。
这事拖得很久，看着同关的干部们一个一个甄别出去，赵父觉得颜面无存，就算以后出去也没有脸做人，于是心高气傲又已经拖得心力交瘁的他有一天终于熬不下去了，从楼上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没有什么生活能力的太太。
文森可以说是怀着恨意长大的，心里对贪污这档子事深怀畏惧，瓜田李下，规避嫌疑唯恐不及。他其实并不反对自己的手下和供应商们来来往往吃吃喝喝，只要能完成工作任务就行了，水至清则无鱼也是他的处世哲学。
老板律己严律人相对宽松，文森的手下好不快活，在他面前口无遮拦，什么都说，文森对部下的小猫腻和公司里的静水深流算是了如指掌。有时他也有意无意地留下些证据。
美国算是高薪养廉的地方，大家正当收入都不错，犯错误的代价又叫人承担不起，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出这种问题的。但是林子大了什么人都有，利益够大，又自认为手段高明的话，还是有人会试的。这话得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文森赵是位资深经理，负责亚洲部分的供应商，他的同级同事有两位，一位精神抖擞的小伙子迈克米勒负责美国部分，一位叫琴思的女经理负责欧洲部分。他们的老板是位退伍军人———老谋深算的魏克。
他们公司技术含量非常高，技术天才比比皆是，草创期间公司的高层吸取硅谷以技术天才为主导的公司失败率高的教训，一口气引进了三百多位退伍军人担任中层管理工作，为的是军人能带进来天才们所没有的纪律和服从，也可以规范一下天才们天马行空、有时非常不着边际的想法。这一招据说是他们公司在商业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也是世界一流的高科技公司，没有一点水平的话，别说是管理，连开会都听不懂，所以到他们公司来的退伍军人一般都是空军，如果是飞行员出身的话一般还都是战斗机飞行员。这些人是军人中的精英，数理基础好，反应快，心理素质也一流，到高科技公司来才能学得快，做得好，起到正面良性的作用。
魏克魏老板就不一样了，他来自空军没有错，但是上天的时候只是个运输机的机组成员，别说是战斗机了，连一般的飞机都没有开过，在军队里绝对不是精英级别的。他在公司的生存之道是对上和老板贴得紧，执行老板的意图不遗余力；对下的管理细腻周到，笑口常开，人人都说他是大好人。但文森早早就看出来了，魏克在政治上也是一个高人，或者说手段还挺阴的。
琴思是个小个子的犹太女子，物理学博士，聪明绝顶再加上干劲冲天，刚到公司来的时候大受欢迎，简直是公司里一颗闪亮的明星，因为是女性的缘故更具有话题性，大家私底下议论都认为她可能是一匹前途不可限量的千里马，迅速升到顶级管理层的机会很大。公司的高管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常常带她出席重大会议，她的项目也得到高层最大的关注，一副要推她上去的架势。
琴思当时是工程部的总监，魏克这边和她有很紧密的工作联系，当然也能感受到琴思的万丈光芒和灼人气焰。
琴思的毛病是太以己推人，她自己的聪明和能干都是一流的，认为别人也应该像她一样反应快，能及时接住她抛过来的球，再加上她急功近利，言辞锋利，做她的部下日子就难过了，被她整得晚上睡不着觉的部下比比皆是。
有一个中年独身男工程师，在大公司也混了好些年了，静极思动换到非常引人注目的琴思这一组来没有几个月，被琴思的超大工作量和管理上的密集轰炸搞得头昏脑胀，不知所措，要和女老板争辩又不是伶牙俐齿的琴思的对手，郁闷得不行。他是单身没有老婆听他唠叨，心里的烦闷无处发泄，有一天和同事中的好友吃中饭时说起他老板琴思的可恨处，脱口而出说道：“真恨不得杀了她！”
这位同事下午到魏克那里聊天，说起琴思猛如虎的苛政，提到她的部下都气得恨不得杀了她。本来嬉笑着说人是非的魏克马上正色说：“这可不是小事，得马上报告人事部，你得做证人！”那位同事看着魏克的脸色，知道这时多一句嘴都会有麻烦，乖乖地跟着他到了人事部，一五一十地把中午吃饭时的言谈报告了。
两个钟头以后那位独身工程师作为危险人物被押出了办公室，公司没有报警算是对他很客气了，但上了黑名单永不录用是肯定的。琴思的人身安全是没有了威胁，但声名大噪，大家口耳相传之余都告诫自己和别人，琴思那组去不得，好好的一个人没有几个月就被逼疯了，还是躲她远点好，她组里的人也个个开始寻思找工作。
这时其实也是琴思职业生涯上的关键时刻，在很欣赏她的工程副总裁的主导下，另外两个工程组将合并以后转由琴思领导。这件事发生后，那两个组的工程师们抵死不肯并到琴思这里来受她领导，副总裁再怎么做工作也不管用，琴思别说是更上层楼，连原有的工程部总监职位也做得困难重重了。
心灰意懒的琴思离开工程部到了魏克的部门，负责欧洲方面的供应商，虽然还保留总监的职位，但做的是资深经理的工作，算是降了一级。文森觉得自己在技术上没有多少天分，在魏克这里呆着很合适，但对琴思来说就是委屈了。她非常有技术天赋和想法，受过最严格的训练，本来是大有可为的，憋在这里怪可惜的。好在公司似乎也没有完全放弃她，多少有点把她冷藏在这里等风波被人淡忘后再重用的打算。
事件过去很久了，最放不下的还是那位多嘴惹祸的同事，有一次和文森出差在外喝了点酒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给文森听，说是很后悔那天到魏克房间去聊天，自己的朋友就这么被赶出了职场，如今也不知漂流在何方，靠什么为生，想起来就觉得很难过。
听了这故事文森对自己的老板魏克多了好多了解，从此和他谈重要事情多半都留下些记录。文森觉得没有什么才华、能力也平平的魏克在这样的公司长年位居高位，诗外的功夫恐怕就在这里了，虽然还谈不上伴君如伴虎，自己也可以说是伴上了一个比较可怕的老板。
文森赵一向对自己老板的为人个性非常关注，觉得对老板越了解越好。琴思的事件过去后他认真地观察魏克，想要了解他为什么不喜欢琴思，没事给她下个这么厉害的绊子，按说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利害冲突的，魏克也不是个没事到处得罪人的人，他的特点之一就是人缘好。
观察了一阵以后得出的结论是，魏克不喜欢才华横溢锋芒毕露的人，而琴思恰恰就是。为什么呢？魏克自己智力体力都属平庸之辈当然是原因之一，最大的原因恐怕是他在军队系统长期以来所受的气。
军人是硬碰硬拼命的职业，个人素质至关重要，聪明体能好就是爬得高上得快，受众人吹捧，素质差的就是只能做辅助工作，还要受主角的吆喝呵斥。空军更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摇篮，战斗机飞行员的光芒转业到了地方都有余威，魏克简直就是公司军队系经理们取笑挖苦的下饭菜，好在他态度好身段柔软，还常常主动做些组织高尔夫球赛之类的活动拉近各方的关系，军队精英们才不讨厌他，继续带他玩。军队精英们欺负魏克几十年如一日，他逆来顺受才混到了今天，碰到琴思这种非军队系的精英，有机会教训她一下出口气也是好的，尤其琴思还是个小女子，嚣张起来更让人看不惯，整她一下很应该。
文森觉得自己的分析应该八九不离十，从此在魏老板面前尽量收敛光芒，不让老板有受到挑战的感觉，这招好像有用，魏老板在他的三员大将里面最喜欢文森，和他谈知心话的时候也最多。
琴思对这些似乎都浑然不觉，不知道她的失势是魏克下了绊子，又或者就算是知道了也简单地认为魏克是关心她的人身安全，为她着想。再或者她天赋好，一向是吃实力饭的，对这些弯弯绕的政治没有上过心。总之她对魏克没有成见，工程部呆不下去了，魏克这里有空缺她就主动申请到这里来工作，魏克大概觉得能领导一个举公司闻名的超级精英是件有面子的事情，也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琴思来到他们组的前面几个月相安无事，她毕竟刚刚跌了大跟头，对供应商管理系列的工作而言是新手，业务要重新学起，态度当然比较低调。魏老板也确实是个体贴会照顾人的老板，安排琴思上训练课程学习业务，介绍她熟悉供应商和相关工作部门，非常周到。琴思是个手脚麻利、做事不畏辛苦的人，每个月都跑一两趟欧洲，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接电话和回复电子邮件，和供应商很快就建立了关系，尤其她有很强的技术背景，对供应商这方面的建议和指导非常具有前瞻性，受到技术含量高的关键供应商们的好评。
琴思的智商高，领会东西快，在供应商管理这一块才干了几个月就觉得已经理解了个中精要，也看出了魏克治下的这个部门的问题之所在。魏克在他的上级面前是个Yes Man，老板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问题是几年来他的上司换了好多个，每个人都有一套思路，或者是没有思路只有瞎指挥，魏克的部门就被这些思路和瞎指挥搞得挺乱的。这些魏克是不管的，他自己是没有思路和想法的，每天只要哄好了上级，糊弄好了下级，这一天就算混完了，回家就好洗洗睡了。
这一套哪里是琴思看得惯的？她了解了情况后觉得自己有办法改造这一切。坐言起行说干就干！她以数理模型作框架，做出了一整套复杂的改制方案。方案先拿到组里讨论，琴思噼里啪啦地说了几个小时，云山雾罩的三个男士都没有听懂，魏老板本着鼓励手下动脑筋的精神好好地夸了琴思一通，文森和迈克也表示了敬佩以后就散会了。
谁知琴思的行动能力如疾风骤雨，她很快就开始组织扩大版的项目讨论会，邀请了公司高层和相关部门以及他们下面几个层次的关键人员讨论，一边讨论一边修改，每个星期都有新进展。
以数理模型为主干的改制方案，魏克是搞不懂的，每天云里雾里地被琴思安排着参加各种讨论会，有苦说不出。改制是改他的部门，项目是挂在他的名下，做出来的功劳算是他的，这是好事他知道。改制牵扯到别的部门，如果成功，为了方便统一领导的缘故，好几个相关部门可能会并入他的版图，这更是想都想不到的大好事。
但改制成功以后这部门他还领导得了吗？这也非常显而易见。魏克在各种讨论会上一问三不知，或者答起话来牛头不对马嘴，琴思虽然尊重老板，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才是项目的主导。魏克的理解力不行，公司的高层还是高明的，几位来参加过讨论的高层都或多或少地理解了琴思的思路，很表露了些欣赏之意。尤其可怕的是，他们和琴思的问答完全让魏克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魏克虽然理解不了琴思的思路，但对公司的决策过程还是了解的，这项目只要高层一表态，就会开始实行。如今高层们只表欣赏暂时还没有表态，原因是这项目牵扯的面太广，搞不好怕乱套，才需要反复讨论。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还有点机会反对这项目，到高层定了案就回天乏力了。
但是要反对也要有好的理由啊，自己听不懂是不能成为反对项目的理由的，只能成为自己下岗的理由，这点魏克还是清楚的。如今他每天多开了好多会劳力，患得患失劳心，胖胖的脸都瘦了一圈，还不时唉声叹气。这一切都被文森赵看在眼里。
文森对琴思的方案第一次也没有听懂，听了几次自己又下了点功夫后倒是明白了，心里也很佩服琴思的高明，但同时觉得执行起来会有相当的困难。他也清楚这项目一旦展开，魏老板就得下课，琴思将会是他的新老板。
琴思肯定是个高明的老板，有思路，有执行能力，又得高层喜爱。但她严苛的管理方式肯定让人日子不好过，被她逼疯倒不至于，被她逼得睡不着觉那是肯定的。一想到这个项目执行起来将要遇到的困难阻力，再加上个肯定会不畏艰难、强制执行的老板，文森就不寒而栗，头马上就要痛起来了。
魏老板这人平庸是没错，但在他手下好混也是真的。你只要帮他把上级交代的任务摆平就可以了，他自己是没有任何工作要求的。其余的时间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要他帮忙的时候，只要他帮得到又不费什么心思力气的他一定会帮。干出成绩的话他夸奖起人来不遗余力，还会及时为你争取资源利益，算是一个很不错的推手。所以文森也逐渐建立了自己相对独立的版图，指挥如意，挥洒自如，要被琴思彻底打破重来他也是舍不得的。
这天又是个全天的讨论会，中场休息时魏老板和文森一起去上厕所，一路上魏克唉声叹气心情很沉重。文森轻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方案好是好，但我们这里不是博士成群的技术部门，全世界有好几百号人呢，程度参差不齐，文化背景也不同。我们理解都有困难的项目要他们怎么理解？到时别乱了套才好啊。”说到这里只见魏老板的胖脸上小眼睛一亮，厕所也不上了掉头就走。
琴思的项目很快偃旗息鼓没有了声息。琴思受了两次打击后工作热情大不如前，锋芒内敛人也变得随和好相处了。魏克这里的三员大将倒是分了高下，文森在三人中出了头，只要魏克不在，这个部门就由他作主。
文森自己老是觉得对琴思过意不去，琴思在工作上只要有要求他都尽量配合，能帮忙的他也一定帮，工作上接触得多，也常常在一起吃个午饭什么的，关系倒是处得越来越好了。
迈克是文森招进来的，他来应聘的那一天，推门进来一个光彩照人的年轻人，让文森在心里禁不住喝了一声彩。公司里面容俊秀、身体结实高大的年轻人比比皆是，但这一位肯定是最闪亮的，尤其是他眉宇间的一股英雄气概，凛凛然让人不能逼视。
迈克学历不高，只是个大学本科毕业生，上的倒是名校，但他自己说这主要靠的是他的运动天赋。他是位很不错的铁人三项运动员，不管是读书还是工作，他都还坚持训练和比赛，成绩据他自己分析还没有到达运动生涯的顶峰，话里话外对自己将要来到的运动顶峰充满期待。
迈克出身运动世家，他的父亲是当年美国赫赫有名的十项全能运动员，退役后开了个十项全能俱乐部。迈克就在那个设备齐全、情调优美的高级俱乐部里长大，运动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文森自己爱好运动，看到运动员就生出喜爱，对迈克第一眼就相中了，但迈克学历不高，而且就算是本科学历也可能是靠运动成绩混过去的，恐怕水分不少，这个倒有点让人担心。他问：“我们公司可以负担职工读书的费用，你如果进来了，能不能利用这个福利读一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
迈克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说：“那太好了！我会尽快申请入学的。”
文森满心欢喜地把迈克招进来了，其实他如果不同意也可能会犯众怒，那天面试迈克的几个人，每一个都给他打了最高分，他无疑是个人见人喜欢的好青年。
迈克进了文森的工作团队后，果然给团队带来了欣欣向荣的好气象。他朝气勃勃，笑口常开，虽然是运动员，脑子也好使得很，学东西一点也不慢。尤其是他也许是有氧运动做得多，脑力比较强劲，可以同时开好多项目，脑子都不乱的。记忆力也非常惊人，对人事物都过目不忘，思路虽然有着运动员的简单，但非常清晰。
有时文森想，自己家乡的人看到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就认为是天才，要是看到迈克这样的，今天在亚洲，明天在欧洲，下了飞机就像接上了开关一样可以在当地运转自如，当地资讯和供应商的资料马上在脑子里跑出来，开着车连路都不错就能找到人家谈判，工作完了吃喝玩乐还不耽误，那还不惊得嘴巴张开了合不拢啊。
迈克的体力好得惊人。工作量大、出差多不是问题，他言出必行，进公司不久就报读了公司附近一家很不错的大学的MBA班，两年半后就毕了业。上班念书谈恋爱都没有影响他继续追求更好的运动成绩，他一直遵循很严谨的训练饮食计划锻炼自己，并不停地参加比赛，运动成绩也在稳步提高中。
文森在领导他的三年中对他珍爱有加，用他用得狠，照顾他也尽心，他的学习训练比赛都得到文森这个老板的支持，给他加级加薪也速度惊人，三年就加了四级，工资也差不多翻了番，人家十年才能完成的提升，迈克三年就达到了。
迈克拿到MBA后魏老板想提他管理美国部，这样他将和他的老板文森同级，都向魏克汇报了。魏克征求文森意见的时候，文森表示，迈克将是这个职位的最好人选，自己除了为迈克感到高兴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这是文森的心里话，文森对迈克的步步高升除了高兴还有自豪，觉得自己培养了一个好人才。文森对迈克的这番好意迈克当然能够感受到，他们两位是非常知心的同事，虽然同级，关键时刻迈克还是唯文森马首是瞻的。
二 如虎
迈克刚到公司的时候，有一天文森和他一起吃午饭，随便聊天时不知提到了什么，迈克突然正色说：“如果要我做见不得人的事，我是死也不会干的！”文森深深地看了一眼唇红齿白、目光坦荡清澈、没有任何躲闪含糊地向老板发表宣言的迈克，不知要说什么好。心想：这和平年代、清平世界有什么是需要你迈克米勒拼命的？同时文森对迈克心中的道德底线和可能出现的强硬处理方式也有了些了解。
以后的几年里文森多少领教了迈克这方面的棱角，有时还不得不出手帮他摆平。
迈克团队里有一位来自台湾的女性项目经理，负责一家很有技术能力的台湾供应商。当时需要在全球找一家供应商上一个新产品。上新品费时费事批量小，还有失败的可能性，被挑中的、有这个能力的供应商这时都会半推半就，希望由此得些额外的好处，谈判比较复杂。这次女经理单枪匹马搞定了这家台湾供应商，新品顺利地由这家公司做出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女经理也由此当上了部门的季度优秀员工。
过了不多久，这家公司的总经理访问美国，约见了女经理的老板迈克，告状说女经理欺骗了他。女经理当时说服他接受新品试生产时答应了他一个条件，就是他们在做的一个大批量产品在短期内不压价。如今费尽心血把新品做出来了还没有几个月，那个大路货产品又压价5%，让他这个听话的好供应商蒙受损失，等等。
迈克安抚了供应商后，就把女经理叫进了办公室，很严厉地说：“你明明知道大路货产品压价是公司的决策，为什么答应供应商不压价？欺骗供应商是不道德的行为！”被训的女经理什么也没有说就出去了。
过了几天女经理越级找到了文森，哭着说自己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如果迈克说她工作没有做到位她承认，可是说她欺骗供应商她怎么也不能认！女经理还说：“我是基督教教徒，欺骗是违背教义的行为，这个我是承担不起的。我也为此事约谈过教会的牧师，牧师建议我哪里出的问题就要在哪里解决，还是要到公司来把事情谈清楚。”
文森明确地告诉女经理这件事他会认真调查，一个星期内会给她一个答复，并体贴地说今天心情不好可以回去休息，明天不舒服也可以不用来公司，自己会代她向迈克请假的。
公司的习惯是重要邮件的来往都会抄送相关负责人，像文森这个级别的经理每天都会接到无数抄送邮件，一般是没有时间全看，但是会保留下来，等到要用的时候再查。
送走了女经理，文森关起门来把和这个案子有关的邮件都调出来仔细研究，明白女经理在和台湾供应商谈新品时是知道公司要对大路货压价的，但她这么做应该只是好大喜功，想出点风头而已，别的目的似乎没有。事后没有报告大概是指望供应商能够默默地吃下这个不大不小的亏。谁知对方并不愿意吃这个暗亏，把问题挑开了。
迈克的做法只能让事情走向更加不可收拾，他作为女经理的第一顺位老板，没有及时发现问题也有责任。
文森赵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来处理这件事情。
首先，和迈克一起到台湾供应商总经理下榻的旅馆看望，感谢他的公司为新品实验作的贡献，告诉他大路货压价是公司的总决策，他们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一定会对他们公司的贡献做别的表彰或补偿。总经理表示理解，也表态说文森公司是他们最敬重的客户，今后还会一如既往地全力配合他们的工作，长期的合作关系也不在这一时一事。
其次，迈克当着文森的面正式向女经理道歉，承认指责她欺骗供应商是不对的，请求她原谅。文森同时教导女经理：这么复杂的谈判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如果处理不当有可能失去一个优秀的供应商，或者把一个听话的供应商变成一个麻烦的供应商，这对公司都是损失。你答应了供应商不压价又知道压价势在必行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们来处理，掩盖麻烦只能使麻烦更大。
文森对女经理开玩笑说：“你一个人把事情都做了要我们干什么啊？我们也是要拿工资吃饭的。”女经理笑着承认了错误，表示这次得到了教训，今后一定及时和上级沟通，不掩盖麻烦。她还表示迈克是个好老板，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她和迈克的关系，今后再受迈克的领导没有问题。
最后，文森在和魏克充分沟通、得到魏老板支持的情况下，和琴思的前任杰夫访问了欧洲的两个主要供应商，说服他们各让出10%的大路货产品工作量给台湾供应商。由此这个量非常大、没有什么技术难点的大路货产品的三家供应商生产比例，由“20%，40%，40%”变成了“40%， 30%，30%”。台湾供应商一跃变成了第一供应商。两个欧洲供应商当然不高兴，但在杰夫和文森的高压下也不得不低了头。
这结果文森高兴，杰夫也没有意见，他对文森说：“这两个傲慢的家伙是应该受些教训的，看他们在下次有新任务时还敢不敢懒洋洋地不理我们了？”杰夫对这次上新品时让亚洲部抢了头功非常耿耿于怀，他平时也被这两个不大听话的供应商整得够呛，这次欧洲部的工作量上虽然有损失，但他认为可以让他今后的工作好做些，也还是值得的。
领导能干肯干的迈克是件省心的事，但也不是完全不需要费心，摆平这件事情就费了文森不少心思。这也是为什么文森由衷地觉得迈克负责美国部是件好事，美国的供应商们一定更能适应迈克的思想和作风，弯弯绕的亚洲哲学是迈克不能也不肯接受的。
迈克负责美国部没多久，有一个星期五发邀请邮件约谈他原来的老板文森，约的时间是很奇怪的晚上九点。
拜托！星期五晚上九点？迈克是不是有病呀？我晚上和梅林约好了要去旧金山吃法国菜呢。文森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把迈克取笑一通，但他马上意识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迈克是从来不会搞错时间的，他一定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谈，不想被打扰，也不想让人知道。
文森打电话给梅林，告诉她晚上有紧急事情要处理，不能和她约会了，同时嘱咐她先睡，说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很难说。然后文森敲键，答应了迈克的约谈。下午六点多他自己去附近的日本餐馆，点了个生鱼片套餐，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吃了个晚餐后回到办公室，静静地准备迎接迈克可能带来的风暴。
晚上九点迈克准时来到文森的办公室，他带着自己的电脑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进来后就关上了文森办公室的门。
他们公司的顾客服务部是七天二十四小时工作的，任何时候办公楼里都有人，保安也总是在，别的同事这个时间是走空了的。魏克的部门和欧洲联络的工作人员来得早，和亚洲联络的走得晚，到晚上九点也差不多该开的会都开完，该打的电话都打完，没有一个人还在。魏克自己是早来早走类型的，一般下午六点前就离开公司了。
公司的高级经理们有紧急事情要处理会在任何时候开会，文森和迈克的举动少见但正常，保安见怪不怪，公司的茶水、零食也是二十四小时都供应，看来迈克选这个时间很花了点心思。
迈克关上门后告诉文森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发现我们部门有人向供应商收受贿赂！”文森张大眼睛表示吃惊，同时挑起眉毛表示疑问。迈克现在的老板是魏克，这么大的事当然是先找魏克谈而不是找原来的老板、现在的同级同事文森。
迈克懂得文森的疑问，第二句就是：“魏老板也卷进去了。”
文森问：“有证据吗？” 这是明知故问，迈克抱了电脑和文件夹进来，当然是有备而来。
迈克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向文森详细地解说了他手头掌握的证据，发现牵扯的人真不少，整条线都打通了。计有负责这家供应商的采购、项目经理、采购部经理，还有魏克。估计迈克的前任如果没有牵连进去也是知情的，这恐怕是他离开公司另谋高就的原因之一吧。
贿赂的金额迈克倒是没有证据，文森根据他们公司向这家供应商采购的金额加上牵扯到人员的数量和级别推理，应该非常可观。
文森陷入沉思，魏老板要做为什么不找比较习惯干这种事的亚洲供应商而找了美国供应商呢？文森想了一下就想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文森是出了名的不粘锅，魏老板当然不会来碰这个钉子。想到这里文森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自己也很有可能陷进去的，父亲的教训带来的狷介还真的是救了他。
老谋深算的魏克没有读懂的其实是迈克。迈克出生富裕不缺钱，从小到大追求的是更高更快更强的运动荣耀，他光明磊落、嫉恶如仇的英雄气概魏克没有看出来，魏老板大概认为他就是个头脑简单、听话能干的美国好青年吧？
别人不知道，文森是清楚的，自己是只守不攻的性格，要他像迈克这样打硬仗他是不会干的，遇到这种事情可能的选择应该是像迈克的前任那样躲着走吧。
迈克谈完已经接近午夜了。文森问迈克“你打算怎么办？”迈克用和平时说话没有区别的平和态度说：“我已经约好了公司的人事副总裁和法律部负责人明天早上九点谈话。”
箭已经射出去了？！
文森的心都快从口里跳出来了，努力压住声音上可能表现出的不稳定再问：“为什么先找我谈？”迈克说：“你是部门除了魏克外负最多责任的，也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辈，我认为你应该事先知道这件事。”
文森再一次陷入沉思，迈克在事发前夜找他谈并不是征求他的意见，从好的方面理解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不把文森拖入漩涡；从坏的方面理解是，迈克对文森并不那么信任依赖，宁愿自己独立作决定，这时再和迈克谈可能出现的后果应该是多余的了。
文森抹了一下略显疲惫的脸对迈克说：“我们先喝点东西休息一下，然后我帮你看看有什么材料数据要补充的，把准备工作再做充分一点。”迈克露出灿烂的笑容连连点头称是。这小伙子虽然勇敢，压力还是挺大的，对文森的支持非常感谢。
文森和迈克去咖啡间为自己做了咖啡，又拿了些零食回到文森的办公室，闲聊了几句稍稍休息一下就继续工作了。文森帮迈克把他材料中比较薄弱的环节作了修订，陈述方式也作了调整，文森在这一行做的时间长，经验多，平时又是有心人，对魏克一些不同寻常的业务决定都留了点心，对迈克的指点非常到位，也为迈克提供了几个关键数据。天亮的时候他们把材料都修改完了，迈克显得像孩子一样高兴。
他问文森：“如果有需要，你愿意做旁证吗？”文森很认真地看着迈克说：“我愿意。这个周末我会一直开着手机，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叫我。”
黎明时分文森和迈克分了手，文森回家睡觉，迈克到他老爸的俱乐部去游泳洗澡换衣服，然后就回公司和人事、法律的高管们开会。
周日的下午，文森果然接到电话叫他回公司开会，人事部和法律部的好几个人都在，个个衣服皱皱巴巴的，神情疲惫，看来他们昨晚都没有回家，忙了一整个周末了。他们向文森仔细地核实了一些关键数据和事实，文森一一做出了明确的答复。他们谢了文森的帮忙，又叮嘱他不能向别人透露，最后问：“你有什么问题吗？”文森问：“魏克他们会怎么样？”人事副总裁答：“如果这些事情属实的话，他们将不能继续在公司工作了，至于法律方面则要看和他们谈的结果。”
文森明白公司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在法律上应该会放魏克他们一马，于是谢了副总裁，回家休息。他没有告诉梅林发生了什么事，只说公司出了大事，这几天会比较忙。整个周末他也没有和包括迈克在内的任何公司同事联络过。
文森的工作习惯是晚来晚走，星期一早上九点钟文森按照平时的惯例进办公室。他知道魏克到办公室的时间一般是早上七点半到八点之间，估计这个时候人事部门已经处理完了，他不会有和魏克照面的尴尬。
果然一进自己的办公室杰克张就一溜烟地进来，神秘地凑到他身边，悄声说：“魏老板和采购经理今天一上班就被人事部叫去谈话，一会儿就被保安押着收拾个人物品离开公司了。还有两个迈克组的人刚进办公室也被人事部带去谈话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呢。”杰克紧张兴奋得眼睛一眨一眨地问文森：“老大，这怎么回事儿？对我们有影响吗？”
文森说：“公司今天应该会有说明会的，你先回去工作吧。”杰克张看着文森平静的脸知道自己没有事，放下心来后就惦记着要把今天这出戏看完整，不能漏掉任何事情，到时在小的们面前开新闻发布会要能说得有枝有叶不是吗？他噌地一声飞出文森的办公室，就去取消今天和朋友的午餐聚会。这种说明会一般都是临时通知，今天是不能离开办公室半步了。
文森打开电脑就发现有开会通知，生产副总裁召集的会议，时间是上午十点，刚刚敲了同意键生产副总的秘书就打电话来了，叫他现在就去副总的办公室。
生产副总海德是个中等身材、非常结实的中年人，来自美国中部地区，他学历不高但人聪明，条理分明办事有魄力。这时见到文森就开门见山地说：“魏克的位置由你顶，有什么问题我会全力支持你。”文森说：“好的，但今天太急还想不清楚，过几天再告诉你需要什么支持。”海德说：“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做方案够了吗？”文森答：“可以。”
十点钟在海德大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里开紧急会议。人事、法律部门的人，向海德汇报的几个高级经理，副总的秘书加上迈克和琴思，小小的房间挤得满满的。大家没有像往常一样闲聊和开玩笑，气氛挺压抑的。
人事部副总简单介绍了魏克他们的案子和处理方式，告诉大家四个人都已经离开了公司，因为证据非常清楚，四个人都对处理没有异议。法律部门负责人报告说，四个人都签了不告公司的协议，公司也不打算起诉他们。
海德说：“魏克的部门将由文森赵负责，希望大家配合支持他的工作。”迈克和琴思都笑着对文森表示了祝贺，也引起了会场中一片祝贺声，坐得近的两个人还笑着大力拍了拍文森的肩膀，这件喜事算是让大家轻松了一下。
海德接着说：“魏克的部门今天必须开一个说明会，就安排在下午两点吧？”这话是对他秘书说的，那位小姐点了点头就赶忙出去安排了。
海德又说：“下午的说明会在座各位都要参加，我的另外几个部门虽然不要开紧急说明会，但也需要在每周的例会上说明这件事情，所以你们几位今天下午也都去听听。”他指着他的另外几位高级经理，大家点头表示知道了。
海德再说：“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负责的部门，我有责任，教育员工的工作没有做好，关于教育方面人事部门有什么建议吗？”人事部副总说：“和供应商有交道的工作人员都修过有关职业道德的课程，但教材老旧，只有说教，没有实例，效果不好，我们会尽快做一个新的课程出来。”海德问：“多快？”人事部副总答：“两周。”
海德对文森说：“新课程出来后，你的部门每个人都要修，完成率在一个月内要做到 100%。”他又对其余的人说：“你们的部门也是人人要上这个课程的，完成率一个季度内要做到100%。”大家都表示没有异议。会议在十一点钟结束。
会议结束后海德的秘书留住文森，叫他在一个小时内交一份简历，并在一点钟过来，和副总一起对说明会上要用的PN作补充修改。文森答应了，赶忙回到办公室去写简历，顺路告诉魏克的秘书去帮海德的秘书准备下午的说明会，那个叫五月的女孩正在座位上东张西望，惶惶然不知干什么好，得到命令后精神一振，站起来就走了。
十一点到一点的两个小时里，文森没有离开办公室半步，先写了份自己的简历发给海德的秘书，接着把迈克叫进来谈他的组今天走的三个人的工作接手问题，后来把琴思也叫进来了。因为迈克的团队这次损失惨重，没有办法自行消化这三个人走后留下来的工作负担。
文森叫杰克去公司的食堂为他们三人带几个三明治来做午餐，魏克的秘书五月去了副总那里，只好叫杰克跑腿了。一向嬉皮笑脸、喜欢胡言乱语的杰克今天也知道事情重大，进出文森办公室几次都不发一言，连眼睛都不东张西望，放下吃的东西马上就走了。
这次被开除的除了魏克之外还有三人，都属于迈克的团队。一个是大学毕业没有多久的男性采购，他平时做事有点着三不着四的，不大靠得住，所以手头负责的采购任务并不重，文森建议由迈克组的两位资深女采购暂时接过他的工作，迈克认为没有问题，说他一点钟就去约谈那两位。
另一个是非常资深的项目经理，此人是个身材高瘦、态度阴郁、衣着邋遏的中年白人。文森从来没有领导过他，但对他的印象非常不好，以前就奇怪好几次比例比较大的裁员为什么没有裁到他。文森私下甚至怀疑这人是个吸毒的，要不怎么总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他负责的项目也不多，文森认为迈克的部门人员已经够紧了，就建议由杰克张暂代，以后再调整，迈克没有意见。文森立刻把杰克叫进来征询他的意见，杰克严肃地表示接受。
最后一位最让人头痛，因为他负责的工作最多也最重要，难以替代。他的名字叫福瑞，因为他祖父也叫福瑞，所以人们叫他小福瑞。小福瑞声音沙哑，笑口常开，是个能干又讨人喜欢的家伙。
魏克的部门有三个采购组，分别负责亚洲、欧洲和美国的采购工作，其中以美国组人员最多，负担的工作也最多。小福瑞就是美国部的采购经理，他比亚洲部和欧洲部的采购经理都能干得多，所以每周五天、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召开的采购联席会议由他主持，这已经成了惯例，并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他。等于说魏克部门的日常工作是由他主持的，少了谁都可以，少了小福瑞就可能出大乱子。
小福瑞的脑子就像一台功能强劲的电脑，整个采购环节的数据，包括供应商的产地、产量、元件的功能和名称、价格等等都在他脑子里，收进发出，运转自如。他对每一个采购都非常熟悉，知道什么人可以加压力，什么人只能用哄的，什么人可以解决难题，什么人关键时刻可能掉链子。
看小福瑞主持每天的采购联席会议真叫人叹为观止，他像一个高明的钢琴家轻快地弹琴一样提问，每一个问题都只有他和要回答的人明白。问答此起彼伏，调度资源解决难题就在这几句对话间。到会的每个人都高度紧张，怕的是小福瑞问到自己回答不够快和准，影响乐曲的节奏闹笑话，也害怕一不留神就漏掉了会议的精彩之处。
小福瑞一边提问一边思考一边解决问题，还不忘一边娱乐大家，他时不时开个机智的玩笑叫大家哈哈一乐，他沙哑的嗓音非常松弛，还透着点轻佻，让人服从但不怕他。做了蠢事说了傻话被他刻薄几句的采购也都能一笑置之，小福瑞算是他们这个部门上下通吃的活宝贝，人人都喜欢他。
小福瑞的联席会议在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内一定结束，参加这个会议是公司所有采购的日常必修课，但时间上负担并不重。小福瑞本人就是这个重要工作环节的核心部件，魏克他们要捣鬼说老实话是绝对瞒不过小福瑞的，不把他拉下水根本成不了事。小福瑞的能干和随和倒成了他的致命伤。
小福瑞受欢迎的另一个缘故是他的家庭。他有一个留着一头长卷发、爱穿长裙子、显得很年轻的太太，还有三个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孩。小福瑞的太太全职在家带孩子没有出去工作，他自己的工作时间长，太太偶尔会在下班的时候带着三个孩子来接他。这时办公室就热闹了，大家都跑出去逗这三个小孩子玩儿。这次四个人出事，感情上同事们最感到震惊和难过的应该是小福瑞。
文森他们现在还顾不上感情的事，他们在一个小时内要解决的难题是小福瑞的工作谁接手、谁又能够接手。三个人把整个部门的人员名单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觉得一时间没有人能够接手，外面找人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熟悉这摊业务也需要时间。
文森想了想说：“小福瑞留下来的工作暂时由迈克和琴思你们两位共同接过来，以迈克为主。联席会议一天都不能停，停的话怕出乱子。从明天早上开始由你们二人轮流主持，我也每天到会，直到上轨道为止。”
这工作在以后的几个月内牵扯了他们三人很多精力，出了些不大不小的差错不说，每天的会议时间也延长了不少，当然主持人因为紧张的缘故再也不会想到娱乐大家了，惹得采购们在底下抱怨，这是后话。
下午两点紧急说明会准时召开，出席的人惊人得齐全，大家也都不像平时那样闲聊玩笑，会场气氛非常凝重。
生产副总裁海德威严地站在台上，身后是巨大但非常清晰的投影墙，副总自己操作计算机，把Power Point的片子一张一张翻过，简单但一点也不含糊地向大家解说事情的发生、解决的方式和善后的安排。
海德首先说：“魏克等四人严重违背了职业道德，利用工作谋取私利，今天已经被公司开除了。具体细节属法律范畴，不方便向各位透露。公司这次的处理证据确凿，他们四人也都承认事实，对公司的处理没有异议。”
这时投影墙上打出了公司有关职业道德的条例，海德严肃地说：“公司对这些条例的实行没有任何灵活性，谁违背了这些条例公司就处理谁，绝对不会手软！”他说的时候声音铿锵有力，整个房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副总，鸦雀无声，大家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
海德接着说：“我们这个部门是代表公司对外工作的，代表公司的形象，对我们的要求应该更严格，更规范！关于职业道德的教育我们每个人进公司的时候都修过课签过字，但这是不够的，公司的人事部门将开出新的有关课程，我们这个部门要人人上课，都要通过考试证明自己完全理解了公司的职业道德条例，以后如果再有人犯，就是明知故犯，处罚要加重！”
海德说到这里喘了口气，收掉了满脸的杀气，放软声音说到了善后：“魏克的工作将由文森赵担任。”这时副总背后的墙上打出了文森的简历，同时房间里也发出了一片热烈的掌声，看来文森虽然是临危受命，也确实是众望所归。海德听到这么热烈的反应，对着文森一点头，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海德念了一遍文森的简历，然后说：“文森赵经历优异，经验丰富，大家也很熟悉他，是这个位置最合适的人选，相信大家在他的领导下会取得更好的成绩！”掌声再次响起，有人还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这个在公司出了名的调皮活跃的部门今天到这时才恢复了活力，露出了平时开会的本来面目。海德也恢复嬉笑怒骂的本色说：“我要听到谁欺负你们新领导，一定不会饶他的。”他笑眯眯地拿手指点了一番下面几个出名调皮的人，大家又哄笑起来。
这时副总后面的墙上又出现几行文字，交代的是另外三人的代替人选。副总一一念过，对每一个临危受命接手新工作的人表示感谢，要求别的人也协助他们工作。又说你们的新领导文森会很快做出方案，他提出的补人招人要求我都会在第一时间特批的，暗示大家工作量的增加只是暂时的过渡。
不到半个小时海德就结束了他恩威并重、快刀斩乱麻的演讲，依照惯例问大家有什么问题，这时大家已经松弛的情绪又紧张起来了，会议室里再一次陷入可怕的安静。过了好久有一个大胖子中年女采购站了起来，她带着哭腔问：“小福瑞会怎么样？他没有了工作他的家庭要靠什么生活？”
海德用非常感性的声音说：“我也和大家一样，很喜欢小福瑞，他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和大家一样非常难过，但是他做的事情超出了公司能够容忍的范围，对他做出处理是必然的，我个人会和小福瑞联络，看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
法律部负贵人也站起来说了一大通话，他的话全部都是法律词汇，颠来倒去云山雾罩，但意思大家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公司在法律上并没有痛打落水狗，和当事人协议好了不会对他们起诉，他们四人以后要回这家公司是不可能了，但找别的工作还是可以的。
副总的意思大家也明白，另外三人他不会管，小福瑞今后找工作他还是会说些好话的，并不会把他的路都堵死。小福瑞在公司的朋友不少，海德的好意肯定会有人传达，小福瑞不会等到副总联络他就应该会主动打电话过来。但是行业里传言很快，小福瑞出了这种事是没有可能再找到高薪高职、责任重大的工作了，找个打杂的工作赚钱糊口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中年女采购的提问是今天会议的唯一问题，三点钟散了会大家默默地回去工作，这风暴对每个人都有或大或小的冲击，要好些时候才能消化。
人事部果然在两个星期后推出了和供应商有关联的工作人员的职业道德新教材，在生产副总海德的强力关注下，一个月内文森部门真的做到了人人过关。
课不难修，趣味也很足，像幼儿的看图识字一样用卡通人物说故事，告诉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卡通人物的头都是正方形或长方形的，说起话来一摇一摆搞笑得很。课修完了还有考试，题目都是给一个案例，给几个可能的选择，让你挑，挑对了就有好多金星向代表你的卡通飞来表示祝贺，代表你的卡通就张开大嘴傻笑。挑错了就有红叉叉飞来，代表你的卡通就用小短手捂着胖胖的脸，睁着貌似无辜的眼睛用孩子气的声音说：“为什么呢？！”那大道理就会跑出来，然后让你再考一次。
这课程做得好玩，大家都学得很愉快，之后的好长时间，在会上只要批评谁，谁就会捂着脸睁着眼说：“为什么呢？！”惹得大家大笑，搞得文森领导的部门跟个幼儿园似的。
课程形式虽然轻佻，内容却严格得有些不近人情。比方大家很容易做错的一题就是：“你和一位供应商长年合作个人感情非常好，他约你周末去打高尔夫球，说好了各人出各人的钱，你去不去？”大家答：“去。”正确答案是：“不去，因为要避嫌。”
还有一道非常容易错的题是：“外国供应商来拜访，礼貌地送你不值钱的小礼物，你收不收？”大家多半选：“收，送供应商小礼物作回礼。”正确答案是：“不收，不要和供应商建立致送私人礼物的关系。”
这条很快受到长驻日本的一位级别很高的经理的反对，他提出向客户致送小礼品是日本商界的习俗，当面拒绝将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人事部门和文森他们商议良久才得出一个对策：“礼貌地收下小礼物，但上缴公司。”这命令一下，上缴的小礼物数量还蛮惊人的，很快就堆满了一间小房子。
这事的另一个后遗症就是大家都变得超爱表白，只要自己的桌子上有件小摆设就见人解说：这是我老公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这是我表姐送的，这是我同学的妹妹送的。如此这般，让大家空前熟悉每个同事的家庭成员甚至七大姑八大姨。矫枉过正，人人都狷介如文森赵，这是后话。
文森接了魏克的工作不多久正式任命就下来了，他被升为资深总监，工资和股票分红都更上一层楼。他的工作也重了好些，因为他原来的亚洲部负责人一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他现在一人兼两职，忙得不可开交。
魏克离开后两个星期文森如约向生产副总海德交了方案，其核心部分就是琴思以前提过的改制方案，文森认为这是长治久安地解决这个部门根本问题的唯一办法。
海德对文森的方案非常欣赏，在人钱物上处处开绿灯，支持得非常到位。琴思和迈克欣喜若狂，特别是琴思，在改制的准备和推广过程中不辞辛劳，日夜苦干。文森要做的就是做相关人员的工作，说服他们接受工作上的变动，同时用各种方式让琴思放慢步伐，不要急躁。
这次的改制是琴思的构想、文森的节奏，效果非常好。文森接替了魏克的工作，人人都知道会大变，像他这个级别的人事变动都会或多或少带来工作上的变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人人都有思想准备，所以改制选在这个时间是很妙的决定。大家因为懒惰不想变化发的牢骚非常少，人人都还有些对新人事新变化的期待，天时地利人和，改制在七个月后顺利地完成了。
琴思的改制方案非常科学，工作程序更加制度化，工作上过分依赖像小福瑞那样的天才的毛病被改掉了。当了几个月救火队员的文森他们才从日常工作中脱出身，可以抬头看路，关注些策略问题了。
琴思对改制的成功非常高兴，在和文森做一对一年度总结时说，通过这次改制她学到了很多东西，文森作为改制的主导，对于节奏的把握非常精妙，这样做看起来慢，实际上扎实，是这次改制成功的关键，自己原来过分自我的工作作风应该改进。
因为魏克事件过后接着就是改制的缘故，并没有引起太多的谣言，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谣言准的方面是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是迈克做的，不清楚的地方是魏克他们到底收受了多少贿赂，数字并没有传出来。这样传来传去对迈克不怎么有利，第一是大家比较同情小福瑞，第二是迈克这么干脆利索地干掉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毕竟挺让人胆战心惊的。
大家都同情小福瑞这点文森心里并不认同，他认为做错了就要付出代价，这是天理。自己的父亲最多只贪污了几百元人民币就送掉了性命，小福瑞贪图半栋房子的不义之财丢掉了有前途的工作也是应该的，迈克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文森没有到处去为迈克辩说，毕竟都是些背后传言，要解释也无从解释起。
这件事后迈克米勒在公司里坐火箭往上冲的势头似乎停止了，文森如今不必担心有哪个高管又看上了迈克要上调他做近身侍卫，毕竟当高管的人人都有些灰色地带，带个像迈克这样的定时炸弹在身边不是好玩的。
迈克对这点好像也知道，但并不在乎。工作稳定没有什么变数，他对运动训练更上了心，每天有短训，每个周末有长训，跑步或骑车八个小时、十个小时是常事，有次竟然组织了一帮人从旧金山跑步到了纳帕酒乡。
迈克和一起训练的同伴们自己运动还不够，又带起了一个少年运动队，义务训练一帮中学的运动尖子，出钱出力加陪练，帮助孩子们提高运动成绩，也在学习上生活上关心他们，连考大学的推荐信迈克也常常帮孩子们写。迈克父子在运动界名声不小，他的推荐信是很有些力量的。
每个周一的下午他们三人开周会时，听迈克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周末的活动，他自己运动成绩的胶着和提升，孩子们的可爱和运动成绩的突飞猛进，听得文森自己都觉得兴奋得很，人也年轻了不少，少了些中年人的算计，多了些年轻人的朝气。文森对自己的两员大将满意得不得了，觉得这两个年轻人都胸怀坦荡，才华横溢，干劲冲天，自己虽然在教导领导他们，但是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更多。
文森有时得意地对梅林说：“没有人要迈克最好，我求之不得，这样迈克在我这里就稳定了。要冷藏琴思更没有问题，就藏在我这里好了，藏多久都没有关系，我不知多高兴呢。”梅林嘲笑他是个既得利益者，文森嘿嘿笑着更得意了，说：“我最大的既得利益就是娶了老婆你啊！”
三 日出
改制成功，文森松了一口气之后要腾出手来为自己找一个亚洲部的负责人了，为此他要到亚洲走一趟。
文森心目中的亚洲部负责人人选有四个。王凯文，父亲是台湾人，母亲是日本人，由文森从美国派据亚洲负责日本供应商的联络。熊谷是一家日本供应商的大将，曾经在美国工作十年。所以文森第一站到日本，紧张地工作了一个星期之后，周末和凯文在山形县的温泉旅馆里休息了两天，还幸运地欣赏到了山形迟开的樱花，愉快地回到东京。
从不赏花的文森第一次享受赏花之乐就是由熊谷的老板岩石老先生引领的，对刚中有柔的日本男人的文化传承有了更深的了解。虽然因为家族公司传承问题，能干的熊谷在岩石公司的处境尴尬前途堪忧，但文森也明白岩石老先生不可能抛弃熊谷，熊谷也不会在失望下离开岩石公司，他们一定会找到一条共存的路。自己的算盘要重新打，挖走熊谷是不现实的，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而凯文个性软弱难当大任，把他放在选择名单上，是考虑到万一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用凯文过渡，应该是无害的，但也不大可能为文森分忧解劳。回到东京后果然有急事，杰克的邮件和电话留言急如星火，文森必须把下一站韩国的行程取消，马上到中国去救火，决定第二天就从东京飞上海。在东京的最后一个晚上，文森一夜没有合眼地处理急事，调整由改变行程引起的连环变化，坐到飞机上才把手机电脑关掉开始吃他从昨晚到今天的第一顿饭。文森觉得自己在温泉度假中得到的身心愉悦已经消失殆尽，只过了一个晚上他就又和平时一样又累又烦了。
看来亚洲部负责人的人选一定要尽快确定，自己要是再继续兼任这个职位的话，体力上吃不消是小事，在顾不过来的情况下出大事故就麻烦了。现在亚洲的工作发展很快，比重越来越大，情况也最复杂，必须尽快安排一个人来接手。在飞机上吃完饭，文森要了一杯咖啡，边喝边想心事。如今最快能够接手这个工作的人选只剩下了两个：迈克米勒和杰克张。
迈克在亚洲部做过几年情况熟悉，别人也熟悉喜欢他，而且他的体力好不怕挑重担，非常靠得住，这都是别人没有的优点。他现在手上的美国部工作相对比较平稳，海德的王国里就有不少人向文森暗送过秋波，其中很有几个文森比较满意的人选，在中间选一个调过来困难不大。
这样平调去做比较困难的工作别人当然不会干，但文森对迈克有把握，迈克是不会讲价钱的。文森担心的是迈克和亚洲文化的不相容，这一点到底会对迈克本人和这份工作有多大的伤害，文森没有把握。
几年前有一次，文森带迈克去看一家很有潜力的中国公司。这家公司虽然新，但技术很先进，文森公司的工程师们用过他家的样品后极力推荐文森去看，说是只要他们大批量生产也能达到样品效果的话，那成为文森他们公司的第三供应商技术上是没有问题的。
文森自己意愿也很高，这个元件技术上要求很高，目前只有两家供应商让他觉得不够安全，如果其中一家出点问题的话就够他喝一壶的了，所以有个第三供应商是好事，自己冒出来的不需要培养更省心。再加上从报上来的材料得知，这家公司的两个年轻老板是文森大学的学弟，虽然不认识，但也多了几分亲切感，所以还没有去看，他就有了几分要认可的意愿。
当年文森公司在中国发展的供应商不多，都集中在几个大城市里，这家公司不一样，坐落在舟山。文森以前没有去过舟山，但对历史和文学都有兴趣的他对这个地点很有好感，心想两位学弟还真是雅人，选了个这么不一般的地方建厂，虽然是不方便些，但有文化背景还有风景的地方世界上少有，麻烦一点也是值得的。
当年还没有跨海大桥，文森、迈克加上上海办公室的赵小姐，一行三人坐船到舟山。一路上文森兴致很高，对迈克做中国历史文化普及教育，告诉他舟山就是古代中国的仙境，它所属的桃花岛是隐士住的地方，和舟山本岛隔海相望的普陀山更是神仙的住地，就是你们西方人所谓的天堂的所在。古代的中国人只能在画上看到天堂，不历尽艰辛是来不了的，如今你小子这么轻易地就到了中国的天堂，要如何谢我？惹得迈克和赵小姐乐不可支。
远看云雾缭绕，虚无缥缈的舟山果然犹若仙境，让都是第一次来的三个人兴奋不已。船在舟山本岛的沈家门港靠岸，三人兴高采烈地下了船。上得岸来三个人都傻了眼，街道狭窄房子破败，街边的小餐馆烟雾缭绕气味浓烈也就算了，主要是街道上满是果皮垃圾痰迹，海风一吹，腐臭的怪味扑鼻而来。破旧的汽车和摩托车横冲直撞，视行人如无物。他们三人左躲右闪还没有走几步，就听见赵小姐一声惨叫，时髦漂亮、面白如玉的赵小姐一脚踩到了一堆粪便。这街上除了密密麻麻的人没有猫狗的踪影，这粪便该不会是人留下的吧？赵小姐大概也想到这点了，只见她一边跺着脚一边叫，都快哭出来了。
因为他们订的据说是岛上最高级的旅馆，就在港口旁边，他们有意没有叫供应商来接。这事有得有失，如果有车来接他们不至于这么狼狈，但如果供应商的司机听到了赵小姐的尖叫那恐怕也会魂飞魄散，提前知道这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价格不便宜的旅馆到处都湿嗒嗒的，有股不洁的霉味，赵小姐一头钻进房间里再也不肯出来，晚饭也拒绝吃。她还算是有专业精神，哑着嗓子告诉他们明天早上八点一定会在旅店大堂和他们集合，坐供应商的车去看厂，就在下午六点的晚餐时间里向他们道了晚安。
文森的天堂牛皮破产后兴致不减，拉着迈克去沈家门有名的海鲜夜市吃晚饭，心想仙气没有了，世俗的乐趣应该还是有的吧？再怎么说这里也号称是世界三大渔港之一，海鲜的新鲜和熟能生巧的烹调海鲜的厨艺无论如何也是值得一试的。
在类似于路边摊的肮脏棚子里，他们二人点了好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海产，也在店家的建议下选择了些不同的烹调方式。谁知点完菜还不到五分钟，盆盆碟碟的菜肴就乒乒乓乓泼泼洒洒地上了桌，除了一大碗番茄鸡蛋汤味道还不错以外，其余所有的菜都让人不想吃第二口，有的太咸，有的咬不动，还有的带着沙子。最后两人只好用鸡蛋西红柿汤泡饭混饱肚子，就算结束了晚饭。
文森付账时发现这小摊子不简单，不会做菜也不知服务为何物，但敢于要价，这顿饭的价钱都快赶上美国一流餐馆了。也懒得和他们理论了，心灰意冷地付了账，他们就走出门来。
迈克是个走南闯北惯了的人，运动员出身也能吃苦，他对舟山本来就没有什么先入之见，所以如今也谈不上有多失望，看到老板不高兴，他还尽了点力气，开了几个玩笑逗文森开心。当然二人再走走逛逛的兴致也完全没有了，早早地各自回房间睡觉。
文森没有了兴致，但别人兴致很浓，他一晚上接到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娇滴滴的女声，问：“先生，要服务吗？什么样的服务都可以的呀。”刚开始文森还莫名其妙，明白过来后忍不住怒气冲天，柜台上那几个死气沉沉、对客人爱答不理的服务员看来还真有勤勉的一面，把他的房间号码给了不止一个人，让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八点三人在旅馆大堂集合，文森看到满脸不高兴的赵小姐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看见铁青着脸的迈克。他走过来小声对文森说：“我不同意在这里选一个供应商，这里不合适！”文森看了看眼眶发黑、脸色发青的迈克，想了一想就明白了，英俊如电影明星的白人迈克昨天晚上受到的骚扰一定更厉害，这可不是迈克可以忍耐的，这次他们算是白来了。
三个人还是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认真地看了工厂。说实在话，两位学弟办的工厂很是不错，技术够档次，对批量生产的质量控制能力也不差，虽然有些细节需要改进，但确实是一个值得进一步观察的工厂。无奈迈克坚决反对，赵小姐也附和。文森自己也有些担心，如果要让这家工厂正式进入鉴定过程，要来看的人就不只他们这一批了，正式成为他们公司的供应商以后来的人会更多，工程师们少不得要常来，有时还会长住在这里，要是谁在这里出点什么问题就麻烦了。还不如听迈克和赵小姐的，就到此为止，放弃这家公司吧。
第三天是星期六，照文森原来的计划是带迈克和赵小姐去普陀玩半天，下午再回上海，如果兴致高的话在普陀再住一个晚上也不错。普陀和舟山本岛隔海相望，从远处看烟云缭绕，像是从海里升起来的，引人遐思神往。
可是早饭时迈克和赵小姐都表示对去普陀没有兴趣，文森自己也犯嘀咕，这两天的失望让他不敢再冒这个险，破坏自己对普陀这个佛教胜地的美好想象不值得，就这么隔海相望可能是对它最好的膜拜吧。再说工作不顺利也没有了游玩之心，于是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上海。
事后回想起来，文森很有点为学弟的公司抱屈，一个做得很用心的工厂就这么被一堆大便和几个妓女破坏了，丢掉了一个可能的大客户，真的是非战之罪啊。
也不能说别的地方就没有妓女，但文森他们出差经常住的那类旅馆是看不到的，明目张胆地骚扰客人那更是匪夷所思，也难怪嫉恶如仇的迈克反应那么大了。
要是没有迈克的坚决反对，文森会不会考虑这家公司呢？文森思来想去，觉得在当时那种条件下自己最终也会放弃的，只是他对迈克的强烈反应也印象深刻，觉得要迈克负责亚洲部有点危险，黑白分明的迈克碰到含糊浑浊如深潭的亚洲文化怕是要翻船，最起码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迈克可能会给自己找来更多的麻烦。
否定掉迈克后，文森回头一想有点好笑，他知道迈克和亚洲文化不合，但亚洲部的人不知道，他们都很喜欢迈克，时不时地有人找他试探，希望他的下一任是迈克。文森心想，他们只看到迈克笑口常开阳光灿烂的一面，不知道迈克铁面无私如狼似虎的一面，一旦犯到他手上，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不要说迈克不适应了，连在亚洲长大的梅林也不怎么适应亚洲文化，她到日本出差回来就曾经笑着告诉老公，刚开始开会的时候日本人安排她坐在门口，还指挥她去复印文件，把她这个唯一的女性当秘书使唤，后来才发现整个美国团队里她的级别最高，尴尬得不得了。
梅林是聪明人，故事是用笑话的形式说出来的，但文森发现老婆后来还是有意无意地避免去日本出差，有需要就派几个男性部下去。影响不影响她和日本人的工作关系呢？文森认为多少还是有影响的，梅林看起来笑眯眯没有脾气的样子，其实心性很高，别人对她的看不起或没放在眼里她都是会记得的，只是她年纪比迈克大，城府也比较深，不容易被人看出来罢了。
梅林回到中国也有不适应的地方，她也不知道是从小就这样还是长大后养成的风格，言谈举止都温文尔雅不慌不忙，这风格在很多地方为她带来好处，她一开口人家都专注地听她说话，到高级饭店吃饭时连侍者到她面前都殷勤许多。但中国就不吃这一套了，梅林在中国，哪怕是在她的老家上海都常常要受点小气。
排队人家插她的队，坐出租车人家带着她兜圈子，就算是到了高级饭店吃饭，势利的服务生也时时对她呼呼喝喝，不大看得起她。梅林非常讲究衣着，但她的衣着式样颜色都低调，她的态度也和气有礼貌，这种做派好像和中国高调嚣张的有钱人刚好相反，有些势利的服务人员就不时给她些难堪，吃饭给她安排到角落的位置，想买东西问价钱都不愿意答，直接告诉她：“这东西很贵的啊。”言下之意是你买不起的，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了。
文森有次和梅林逛街，梅林想看一件大衣人家不肯，文森火冒三丈，把那小姐的经理叫来大骂一顿，还赌气为梅林买下了那件价值两千多元的大衣。大概是买的时候不愉快吧，文森后来从来没有看到梅林穿过那件衣服。
文森在中国的境遇和梅林是不一样的，文森是变色龙，他自己笑说只要飞机一在中国机场降落自己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马上把文明礼貌丢到了脑后，粗鲁地提下行李箱就往外冲，绝不犹豫礼让。出租车司机要是敢带着他绕路，他马上就瞪着眼睛骂人。对银行和餐馆的工作人员大呼小叫，既没有礼貌也没有耐心，奇怪的是大部分服务人员都吃他这一套，他还时不时地可以得到些特殊待遇。
文森在中国吃得开，让梅林为难委屈的大小事到他那里都变容易了，这让梅林很不高兴，有一次她说：“为什么我对他们客气尊重就受到轻慢，你对他们傲慢粗鲁反而能办成事？这不是不识好歹吗？”这次梅林不是开玩笑，说的时候眼睛都红了，显见气得不轻。
文森有时得意自己适者生存应变能力强，有时又觉得自己不如梅林迈克他们那么纯粹，也有些讨厌看到自己的两副嘴脸，觉得能够坚持自我不为环境所动，才称得上是真君子。
如今飞机降临在上海浦东机场，铃声一响所有的人都轰地一声站了起来。拿行李，打电话，一片嘈杂，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机舱门口挤。
决定今天做君子的文森帮坐在后面的两位老人家拿了行李后就被堵在了座位上，后面的人包括他刚刚帮助过的两位老人，一个挨一个从过道挤过去，没有人让他出来，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完，文森最后一个出了机舱。
在如今的中国做君子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晚几分钟下飞机、过关时排在队伍的最后面也没什么，这点代价还是付得起的，又不是战时，这么兵慌马乱的干什么？文森一边讽刺别人，一边嘲笑自己，一边漫步向大排长龙的边检柜台走去。
几个月前的一天，几个华裔围着公司食堂的大圆桌吃饭，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杰克吃完了阿宝为他准备的、有好几个菜的精致便当，很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说：“没劲！”
有人问他：“怎么了？” 他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太没劲了，哪天我要跑到魏克的办公室去痛骂他一顿，或者回家把老婆揍一顿，怎么样？”
文森仔细地看了看杰克的脸，说：“太好了，我们也都觉得挺没劲的，你这么来一下子我们肯定能乐很久，记得你要骂魏克或者打阿宝的时候提前通知我们，让我们可以旁观，后续发展也一定要随时通报。牺牲自己娱乐大众是很了不起的英雄行为，值得提倡，你做这样的事情起码能让我们大家的生活有劲好几个月。”
文森的冷笑话让众人愣了一下，回过味来大家哄堂大笑，连连鼓励杰克就照文森的主意办。笑声中杰克怏怏地说：“你们这是要拿我当猴耍啊，我不会上当的。”
文森说：“叫阿宝做几个好菜请梅林和我吃饭吧，杯酒释兵权，我一句话就保住了她的幸福生活。”杰克嘿嘿笑着不答。
晚上文森把白天的笑话学给梅林听，梅林说：“静极思动，杰克怕是又要换工作了。”
魏克事件突然爆发出来后，文森、迈克和琴思手忙脚乱地应付这个危机带来的种种问题，紧接着又做改制的工作，忙得昏天黑地的。这段时间里文森部门的很多员工都出了不少力，额外承担了很多任务，其中对他们帮助最大的就是杰克。
一旦有什么紧急任务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交给杰克，杰克对工作量的容纳度深不见底，好像交再多任务他也还是没有什么事情做似的，从来没有见他紧张过。他做事的结果不算是最好的，但从来没有完不成的时候，最特别的是每次接手额外任务时他都兴高采烈，让文森怀疑他有爱看热闹之嫌。
因为多少有点怀疑杰克的动机，文森过了难关以后并没有想到要怎么奖励帮过大忙的下属杰克，但杰克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他找到文森提要求了。
“老大，让我接替你原来的工作负责亚洲部吧，如今那边发展快事情多，你干脆把我派到那边去好了，我在上海或深圳都行。”文森的回答也快：“我把你搬过去，好方便你跳槽啊，你当我冤大头是吧？”两个人是朋友也有好处，文森直话直说并不怕杰克生气。
“我这次是真的想好好干一番事业，你相信我吧！”杰克信誓旦旦张口就来，但他的记录太坏，一脸严肃的样子也让人觉得好笑，文森继续和杰克打哈哈，没有把他的要求当真。
杰克的脸皮厚，要求一提再提，变着法子提，最近又提说：“老大，我这次自费带全家到上海去几个月，到了那里我就去上海办公室上班，一来让阿宝她们提前熟悉中国的环境，二来你可以看看我在亚洲能起什么作用，三来你也不需要出额外的差旅费用。你看如何？”
要求提到这份上，文森作为上级不得不重视了，他也回想起了那天吃饭时的玩笑，觉得杰克求新求变的心情已经迫在眉睫，如果再不开闸放水的话，他真的有可能会像梅林预言的一样再一次转换工作。
于是，文森安排杰克去上海办公室工作几个月，看看他在亚洲的适应情况，由于杰克多年来有奶便是娘、有了高薪就跳槽的不良记录，文森对提拔杰克独当一面非常慎重，不肯轻易下决定。
杰克带家人去中国之前，文森带着梅林去拜访了他们，杰克的家人对这件事反应两极。
阿宝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如果长期去中国的话会离开职场太久，也许会导致自己永久失去竞争激烈的高级工程师职位，担心已经进了高中的女儿没有办法适应转学到中国的巨大变化而失去上好大学的机会。
杰克的妈妈兴高采烈，认为这是杰克事业发展的好机会，能够参与或见证中国飞速发展的奇迹不容错过，大有要儿子完成她未竟的事业的激情。杰克的爸爸这次的配合度非常高，他愿意留在美国陪伴孙女作最后的高中冲刺，对儿子和太太求新求变的热情不置可否。
引起了家庭地震的杰克终于带着阿宝、妈妈和儿子到了上海，租了个公寓式酒店暂时安定了下来，他自己如约开始到上海的办公室上班，继续做他在美国的工作，同时开始熟悉亚洲这边的工作环境。
谁知一家四口回到中国没有多久就起了变化，兴高采烈的杰克妈妈和勉强办理了留职停薪的阿宝在上海住了不久，都一再碰到使她们难以忍受的事情，婆媳俩有志一同，决定尽快回美国去，把杰克闪了一个大跟头。
被妈妈和老婆同时反水弄得焦头烂额的杰克一到办公室又遭遇到当头一棒。内外交集，其势汹汹，让一向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很难感受到压力的杰克也快受不了啦。
话说杰克到中国前的几个星期里，收到了中国方面的一个紧急求救电话，说是几个关键元件快断货了，求他务必帮忙运一批来，量是越多越好。当时这几个元件全球都短缺，公司位于世界不同地方的几个工厂都争抢得厉害，由美国总部统筹安排。
杰克对中国人多少有些偏心，如今又快到那里去工作了，尤其想做好一点，为不久的将来要朝夕相处的同事送份大礼。接到这个电话后他上蹿下跳地一番战斗，以不惜和欧洲部翻脸的大无畏精神抢到了一批货，赶运到中国来。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货还没有运到，因为金融危机的缘故，顾客在全球范围内全面退订单，这批在路上的价值好几百万美元的元件立马从抢手货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谁接手就会变成谁的库存，让自己的资本平衡表难看，大家避之唯恐不及。
这批货到了海关后，中国分公司不接，理由是他们没有要过这批货，这货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他们不管，杰克顿时落了个里外不是人。这事杰克当然办得是太急了，中国方面提的是口头要求，杰克没有什么证据，他自己到处求人吵架倒是写了不少白纸黑字的邮件，谁都知道这批货是杰克强要来的，所以如今人家一抽跳板，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黑锅是背定了。
背黑锅的后果是什么如今杰克也顾不上了，他现在紧急要处理的是留在海关的那批货，要尽快通关运进来，放在海关的仓库里每天都要罚钱，天天这么罚下去那还得了？但是中国分公司上下人等在台湾籍总经理史蒂夫陈的指示下坚决不肯签收这批货。
这在杰克看来就过分了，这批货运进来没有用是没有错，但是已经到了中国还要总公司花运费再运回去实在说不过去，如今这批货运到哪里都是没有用的呆货，当然要赶快处理止跌嘛。这道理他在中国分公司上上下下讲了又讲，口干舌燥，怎么也说不通，这个地面史蒂夫说了算，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杰克只好打电话紧急把自己老板文森从日本召过来解决问题，在电话里他就向文森检讨自己这事办得太轻率，带着感情做事不专业，这个教训很贵，自己会一辈子牢记。但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货从海关取出来，公司的损失才能马上止住。
于是文森连夜改变了原定去韩国的行程改飞上海，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约谈史蒂夫陈。
和文森同级的史蒂夫是个作风强势的诸侯，在公司里以能干和不好惹著称。但他和文森的关系还不错，一是他有求于文森的地方很多，二是两个人同文同种毕竟还有些共同语言，以前交往起来还是客客气气的，常常给人难堪的他倒是从来没有为难过文森。
昨晚接到杰克的电话后文森就在琢磨史蒂夫，他这个人自私只想着自己的地盘、还强势得不怕给别人难堪都没有错，但这次他不惜得罪自己也一定要把屎盆子往杰克头上扣，让他在中国一开始就狼狈不堪颜面尽失，到底是为什么？
文森有时觉得工作到这个级别上，研究人的时候比研究事的时候还要多，所谓事是人做出来的，只要把人摆平了，要做出事情来并不困难。
史蒂夫这般为难杰克恐怕是感受到了来自杰克的威胁吧？杰克如果决定搬到亚洲，落户在中国的话，在中国分公司就是资历仅次于史蒂夫的高管了，拿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比，那会很有意思。杰克的技术背景和英文交流能力都不是史蒂夫可以比的，为人方面一个是笑口常开性格开朗好相处，一个是事事处处要占强，得理不饶人，相关人等更喜欢哪一位是不言而喻的，杰克缺的应该只是实战经验了。
史蒂夫大概比任何人都早地看到了这一点，提前开始了保卫战。杰克如今还没有正式到亚洲，给他一个下马威可能就逼退了他，也许他就不会想着要到亚洲来这趟浑水了，这可能是史蒂夫要自己的资本平衡表不受损失之外的第二个私心吧？文森把史蒂夫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说：这下有好戏看了，只不知他的假想敌杰克有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愿不愿意下场一斗了。
文森下了飞机就紧张工作，和史蒂夫陈开会时大声争执拍桌子打椅子，吃饭时又高声说笑，亲热得不得了。晚上又和位于美国的副总海德秘密商议，海德把财务副总裁也找来了，一起讨论解决的办法。两天后也向海德汇报的史蒂夫终于同意了文森提出的解决方案。
文森的方案是中国分公司尽快把滞留在海关的那批元件运进来入库，但这批暂时甚至永久用不上的材料在财务上不进入中国分公司，挂在总公司的账上，如今算是存放在中国分公司的库房里，以后要报废也算是总公司文森部门的损失，与中国分公司无关。
海德手下两位大将的争执以史蒂夫陈的全面胜利落了幕，作为肇事者的杰克和他的老板文森都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灰溜溜的。
事情处理完之后，文森还在上海留了几天，他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理。一天深夜，海德没有预约突然把电话打到文森上海旅馆的房间里，专门谈杰克的问题。海德的部下有好几千人，遍布世界各地，不可能谁都认识，他也是通过这次事件才认识杰克的。
他嘱咐文森离开上海前和杰克好好地谈一次，问他这次事件后还愿不愿意到亚洲来工作，如果来的话还愿不愿意职位在中国分公司的总部上海。如果本人愿意的话，海德指示尽快把杰克派过去，提升两级接手文森供应商管理亚洲部的负责人位置。另外离开美国总部前还要安排他修高级财务课程，要他有思想准备，在不久的将来接手更重要的工作。
交代完正事后海德针对杰克作了评价，说杰克这个人他这次才认识，觉得非常不错，脑子清楚也很顾大局，如果他本人有意愿的话，要好好地栽培他。
在那次电话里，海德也提到了史蒂夫。他直截了当地说：“史蒂夫陈是个坏人，我们容忍他太久了，他的问题要尽快解决！”语气很透着点恶狠狠，文森听得汗都出来了。
文森离开上海去韩国的前一天晚上约了杰克吃晚饭，他订了位于浦东沿江大道上的一家西餐厅，这里可以看江景，座位宽大比较安静，他打算一边吃一边和杰克好好地谈谈。
那天文森先到，要了一杯啤酒边喝边等。杰克走进餐厅的时候文森细细打量了一下他，觉得他和在美国时大不一样了。穿的衣服虽然质量还是很好，但是皱巴巴的，头发也需要打理了，这个有福气的人一时间被老婆和老妈同时抛弃，还是露出了几分狼狈。
杰克的面相和表情如今也有了成熟男子的持重，还透着几分沧桑，脸色有点灰暗，好像几天没有睡觉的样子，目光内敛不张扬，和他在美国时面色健康红润、神采飞扬、自鸣得意、永远长不大的样子判若两人。文森一边为杰克到中国来受的连番打击叹息，一边又觉得杰克如今浑身充满了男子气，变帅了。
变稳重了的杰克不再急急忙忙地说话，文森也不急于说什么，两人一人一杯啤酒看风景。
黄浦江相当宽，江边上不时有大小船只漂过，很多都霓虹灯高挂，好似一块块活动的广告牌。隔江相望的浦西外滩，号称万国建筑博物馆，有上百年历史的大理石建筑群依然巍峨，灯光闪烁，像一条华丽的长卷一样耀人眼目，又好似一个正当盛年的美妇人，高调地炫耀自己的活色生香、风华绝代。
就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文森和杰克，也被眼前的盛景迷住，一边慢慢喝酒，一边静静地看着窗外。
终于文森开口了，他问杰克：“你还想搬到上海来吗？还是已经改主意了？”杰克看着文森半天没有回答。
文森说：“我知道这几个星期发生了很多事情，你不必马上作决定，但你的任何想法和决定都可以告诉我。”
杰克慢慢地说：“我对这里的感觉非常复杂，发展快，机会多，问题也多，陷阱还不少，一不小心就栽进去了。但比起我妈妈和阿宝遇到难题感到无处着力来，我倒是被激起了斗志和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文森抿嘴一笑，心想：果然入瓮了，看来海德和史蒂夫陈都没有看错杰克。
杰克说：“老大，你别笑我，我好像生平第一次有了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我这几天把股票都脱手了，忙起来怕顾不上。阿宝那里我会慢慢做工作，只要安排好了，她会跟过来的。老大，我以后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工作，你不会不再给我机会了吧？”
文森摸清了杰克的意向后正色把海德的决定告诉杰克，杰克听到这么好的安排，简直是喜出望外，马上露出本色，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吹牛道：“我不需要再修什么高级财务课程了吧？老师要是有我一半厉害我就倒立着走路给你看，你信不信？”
文森说：“我当然信，你搞得定家里的两个厉害女人就是会做人的管理，玩股票赚钱就是懂财务，过不了多久说不定我都要叫你一声老大了。”
杰克嘿嘿笑着更得意了，说：“老大，你该不是要捧杀我吧？”
文森想着杰克有自己这个知根知底的老板带，又被海德这样强势的大老板的雷达照到，有心要大力栽培他，晚熟的他还适时地突然开窍要发奋图强，再加上处于虽然问题多多但正如旭日东升般蓬勃发展的中国，天时地利人和，前途无可限量，也许真的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超越自己了。
想到这里文森心情愉快，眼睛闪着亮光，笑着和杰克碰了一下杯，说：“祝你成功！”
这是文森的心里话，文森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最出色的优点就是不嫉妒，不但不会嫉妒，还非常喜欢做推手，试想太阳从自己手中升起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原载《小说界》201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于 晨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周仰之，女，理工出身，移居美国二十余年，客居上海三年。曾供职日本和美国高科技公司，著有《人间事都付予流风———我的祖父周立波》一书，获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提名奖。
创作谈：打开小说的宝盒
周仰之
我的祖父、父亲和母亲都是以文学为职业的，他们写作研究教学，一辈子都围绕着文学生活。而我的人生却和文学渐行渐远，不但大学选择的是理工科，还移居美国二十多年，不要说中国文学了，连中文都用得很少。当然我的生活和中文还是有关联的，枕边永远放着中文书，海阔天空什么都读，倒也读过不少奇妙好文，识得很多了不起的好作家。
周边的朋友不知用哪只眼睛看出了我迟早要写点什么，向我叙述生活工作中的剪不断理还乱时常引诱我说：“你仔细听听吧，这也许以后可以做你的写作素材呢。”一听到这个我就不由得在肚皮里发笑：都忙得脚跟打后脑勺了，我要那么多写作素材干吗使呀？
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写作《流风》，看到一行行美丽的中文字从我的指尖流出非常兴奋，忍不住把楼下的书房全面中国化，书架上全部是中文书，墙上挂满了中国地图和老照片，关起门拉上窗帘点上幽幽的一盏小灯，我就仿佛回到了祖父祖母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谁知开心了不多久就开始苦恼了，被书中人物及当时所处的时代环境苦苦纠缠，这么多的牵绊这么多的无奈，还都是已经发生过的真人真事，想帮他们解也解不开，真让人憋闷哪。想到现代生活工作中所追求的清晰明亮，解不开就放下的简单痛快，憋闷之余还觉得委屈，我这是犯的什么傻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来惹这么个大麻烦？
那段时间我常常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嚷嚷，我不想写这个我再也不写这个了，我要写小说我要安排人物命运故事走向我要当上帝！家里人哄我说：“好好好，你写完这个就写小说就写小说去好了。”有了小说这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我终于完成了《流风》上部的写作，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走入了小说的世界。
小说当然不是胡萝卜更不是可以随便玩耍的小玩意儿，要不然我的祖父周立波和世界上这许许多多的小说家们就用不着费尽心力地用生命追寻小说的真谛了，我在嚷嚷着要写小说时其实心知肚明，一边写作《流风》一边脑子里就像走马灯似的走过我曾经读过的好小说，那些浑然天成的故事是怎么打动我们，让我们永生难忘的呢？那些隐在故事后面的小说家们到底用了什么技巧和方法做到这些的呢？
《东边日出西边雨》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小说的宝盒终于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一条细缝，我兴致勃勃地想要慢慢地把盒子打开，期待有生之年能够从里面捧出一两件宝贝来。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对我的鼓励，我一定认真努力地追寻生活和小说的真谛，来回报你们的厚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