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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耳其合唱

2013-12-29乔叶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3年11期

1

那年初春,我向领导请公休假,说想去土耳其旅行。他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就用公休,我笑:“谁不知道咱们《大河今报》的公休是早休早踏实,越往后排越悬乎。”他也笑,问为什么要去土耳其,我说因为我这个文学中年一直喜欢奥尔罕·帕慕克。他点点头:“咱们这个工作你知道的,工作自是工作,休息也是工作。假我批,但你不能白休,得写篇文章给咱们的‘大河天下’,随便什么都成,反正那个栏目是国际性角度,你这一出国,正好就是国际性角度。”

我点头。也只能点头。

去土耳其的由头其实是七彩挑起来的。她在出版社工作,因为责编的一本书被土耳其一家出版社购买了版权,出版后在当地影响不错,对方说欢迎她去访问。我估计也就是客气一下,和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我们对世界人民说“北京欢迎你”的性质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可有没有这句话,对七彩来说到底还是不一样。她本来就一直念叨着去土耳其玩一下,这次名正言顺地有了理由,她就来了个顺杆儿爬。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去玩没有意思,便发动几个经常玩的朋友组团一起去。除了七彩可以让社里给报销,我们都是自费。因为在报社工作的种种便利,虽然已经很不习惯自费,但作为帕慕克的粉丝,这次自费我是由衷地心甘情愿。天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他的这种调调啊:“我出生的城市在她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伊斯坦布尔》第5页)

一行五人,两女三男。两女自然是我和七彩。三男里一个在大学里教书,我们称之为赵老师;一个在电视台做编导,我们称之为孟导;一个开了一家餐厅,我们称之为老板。平常我们几个便经常在一起胡乱走,郑州近郊的野山野河都走了个遍。因不在一个单位,散来散去,便相处得愉快自在,颇为相投。

小团一向配备简单,旅行社不仅没有地陪,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只说到了伊斯坦布尔会有导游接机,他就是彭亮,将陪伴我们在土耳其的八天行程。行程单的“特别说明”中如是说:“土耳其法律有规定,有正规带团资格的执照导游必须都要是土耳其当地人,法律规定华人不允许在土耳其带团。所以导游的中文都不会是客人想象得特别流利。”

“正好,我正不想要华人导游呢。”老板说,“哪次出国宰我们的不是同胞!”

晚上十二点上机,经历了十个小时飞行,第二天十点我们到达了伊斯坦布尔。土耳其和中国有六个小时的时差,也就是说,按照土耳其时间,我们到达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就是凌晨四点。进了土耳其海关,取了行李,到了出口,我们便看见一个深眼窝高鼻梁的老外朝我们微笑招手———不,此刻我们是老外了。我们顿时意识到,他就是彭亮。他举着一块迎接我们的牌子,朝我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笑道:“欢迎欢迎,辛苦辛苦!”赵老师应答:“你也很辛苦吧,这么早过来接我们。”他点点头:“我十一点睡的觉,两点钟铃铛响,就爬过来了。”

我们笑。“铃铛”应该是“闹钟”,“爬过来”应该是“爬起来”。在浩瀚无边的中文面前,他果然马上露出了马脚。

上了我们的专属旅游车,他郑重介绍自己:“我叫彭亮,彭德怀的彭,诸葛亮的亮。”

“你这可是文武双全。”孟导道。

他点点头,慷慨笑纳:“对。”

“自己起的名字?”七彩问。

“不是,是女朋友。”

“你女朋友是中国人?”

“以前是。”

这话说得糊涂。

“他的意思是你女朋友换了国籍,还是你换了女朋友?”老板换了个方式。

彭亮翻着眼睛看着上面的空气,似乎是在空气中寻觅最合适的汉语踪迹,终于,他慢慢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以前的女朋友,太太,是中国人。我没有换她,是她换了我。”

大家又笑。我心里居然涌起一股小小的欣快。或许是听到了太多外国男人蹬中国女人的事,这次听到一个中国女人蹬外国男人,便很是有点儿觉得争气。趁着他正和赵老师聊天的机会,我仔细端详着这个灰蓝眼睛的土耳其男人:金发,嘴巴阔大,眉毛浓密,脸部线条犹如雕塑,真是个帅哥呢。他敞穿着一件灰色的棉夹克,黑白格子围巾,蓝色鸡心领毛衣,毛衣口翻出雪白的衬衣领子,领子下面悬挂着一个证,贴着他的照片。

“导游证?”我问他。

“中文导游证。”他强调,脸上焕发出自豪的亮光,“全土耳其,拿到这个证的,只有十五个人。”

“了不起。”我们惊叹。赵老师问他怎么学的中文,他说他在北京语言大学学过一年。七彩问他是否在中国学习的时候认识了前女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老板又问他去什么地方换里拉,他指着前方道:“对不起,我们马上要到宾馆了。你们的问题我会回答的。不要急,我们有的是时间。One by one,我们一个一个来。OK?”

“OK!”

“我有个请求,想请你们同意,”临下车前,他忽然又说,“就是我和你们要是朋友的关系,不要是导游和游客的关系。要是你们把我当朋友,我们这几天就会很容易快乐。好吗?”

“好!”

这个彭亮,挺有意思的。忽然,我灵机一动,要不,就写写他?

2

那天早上,入住完毕,简单梳洗之后,已经是伊斯坦布尔的黎明。离早餐时间还有一会儿,我们便来到大街上闲逛。街景清朗,空气清新,我们慢慢地走着,拍着照,彭亮一直陪着。我们让他回去睡会儿,他说不必了,还秀了秀他胳膊上的肌肉,意思说他精力充沛。

“你是哪一年生的?”七彩笑盈盈地凑上前。这个小花痴一向喜欢帅哥,这次碰到彭亮,她肯定是心花怒发。

“80年。”

“哦,是一个80后。”孟导说。

“什么?”

“我们那里对出生在1980年之后的人有一个称呼,叫80后。”

“哦,那1990年出生的呢?就是90后?”

“对。”

“还有更复杂的,1980年到1984的,叫前80后,1985年到1989年的,叫后80后。”赵老师说。

“其实还可以分成三段,再加上一个中80后。”老板说。

彭亮笑起来:“太复杂了,你们这里。”他指指脑子。

不远处就是一座清真寺,清真寺前面是一个小广场,绿草茵茵,鸽子跳跃,看着很是安静祥和。彭亮说,土耳其是典型的穆斯林国家,全国7000万人口,有两千多座清真寺,有95%的人信奉伊斯兰教。伊斯兰教是他们的文化母体。他说一路上他会领我们看一些清真寺和教堂,讲很多关于土耳其历史和伊斯兰教的事。

“常有中国客人说对我们的宗教没兴趣,”他耸耸肩,“那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也是穆斯林吧?”我问。

“是。我是逊尼派的。但是,我是一个特别的穆斯林。”他微微一笑,举起右手,“不,不要问我为什么特别,在未来,你会知道。”

不远处是一道颇有气势的拱形建筑,貌似一个城门。一条宽阔的大道从拱门下穿过,一直伸向遥远的蓝色海面。我们边留影边议论,说那边一定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这古城门建得好奢侈,一层也就罢了,还是双层的。宽度够跨街也就罢了,居然还这么长,足有好几百米……然后我们请彭亮介绍,他听着我们的议论,微微笑道:“没错,你们很聪明。这确实是一个古城门,很古很古,嗯,是奥斯曼帝国留下来的……”

我们瞻仰着,感叹着。他却绷不住大笑起来。

“忽悠我们?!”七彩最先明白,作势冲着他踢了过去,他一边躲一边道:“你们不是很爱听聪明嘛。”———原来这是供水用的渡槽遗迹,公元368年由瓦勒恩斯大帝建造,所以叫瓦勒恩斯渡槽,曾经为拜占庭和后来的奥斯曼宫廷供水。这条大道叫阿塔土耳克大道,大道通向的蓝色海面也不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而是金角湾。

“我们说的不对你要及时纠正。我们来到土耳其,你不仅仅是导游,也不仅仅是朋友,还是我们的老师。”赵老师说。

“彭老师?”彭亮顽皮一笑,又摇摇头,“嗯,还是朋友吧。朋友好。朋友。”

很快,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次多起来,不一会儿天已大亮,我们回去吃早餐。正吃着呢,忽然,外面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高亢,悠长,又有些莫名的悲凉。仿佛是一个父亲在召唤自己远行的孩子回家,又仿佛是一个心怀忧伤的歌者在吟诵孤独的诗篇。

问彭亮,他说这是清真寺里的加阿密———也就是阿訇在做第一次祷告。声音是从传音塔传出来的。他说一名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一天要做五次祷告。祷告又叫拜功,是伊斯兰教的五功之一。这五次祷告分别称为晨拜、晌拜、晡拜、昏拜和宵拜。这之外还可以随时随地做祷告。四功则是认、斋、课、朝。认,认主。认主唯一。斋,斋戒。九月要封斋一个月。其他的月每月选三天斋戒。课,课税。就是缴税。朝,就是朝觐。有条件的话,一定要去圣地麦加。

“做祷告一定要去清真寺吗?”我问。

“不一定。最好是清真寺,没有也没关系,但是要干净、安静。”

一片安静中,众人进餐的些微声响里,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呼愁。是土耳其语“忧伤”的音译,当然也是从帕慕克的书里读到的。这个词的中文渊源可以上溯到陆游的诗句:“一窗残日呼愁起,袅袅江城咽暮笳。”翻译也甚是了得。

“帕慕克有一本书,叫《伊斯坦布尔》,”我和彭亮搭话,看着彭亮迷茫着双眼,我放慢了语速,“帕慕克不知道吗?奥尔罕·帕慕克,你们的伟大作家。写《我的名字叫红》的那个,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

“哦,他呀。”彭亮怪怪地说,“知道。”

“看过他的书吧。喜欢吗?”

“不喜欢。”

我们一起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们:“土耳其的很多人都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不尊重土耳其。在文化意义上,可以说背叛了土耳其,伤害了我们……”彭亮摇摇头,“他,不好。土耳其的左派有一句口头禅说:别从混蛋帕慕克那里去了解土耳其好吗?”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他在土耳其,只要走出家门,就得有保镖,不然会挨打。”

沉默。我很快由惊诧变得释然。有多少俄国人喜欢索尔仁尼琴?有多少罗马尼亚人喜欢赫塔·米勒?有多少南非人喜欢库切?如此去想,像帕慕克这样的作家,被自己的国人讨厌也是很正常的。而帕慕克,他似乎早已忽略掉这些表层的讨厌,只是抵达自己最深的热爱:“康拉德、纳博科夫、奈保尔———这些作家都因曾设法在语言、文化、国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间迁移而为人所知。离乡背井助长了他们的想象力,养分的吸取并非通过根部,而是通过无根性;我的想象力却要求我呆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有时认为自己不幸生在一个衰老贫困的城市,湮没在帝国遗迹的余烬中。但我内心的某个声音总坚信这其实是件幸运的事。”(《伊斯坦布尔》第5页)

祷告声仍然在耳边回荡,带着沉沉的呼愁。这是帕慕克笔下的呼愁吗?

“‘呼愁’不提供清晰,而是遮蔽现实。它带给我们安慰,柔化景色,就像冬日里的茶壶冒出蒸汽时凝结在窗上的水珠。”(《伊斯坦布尔》第85页)

3

前两天的行程都在伊斯坦布尔。这个举世闻名的大都市,自是洋洋可观。第一站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在进去之前,彭亮对我们谆谆教诲:“进去以后先不要乱跑,先听我讲完,OK?”

但其实很不OK,进去之后我们就被大教堂的恢宏弄乱了心神,四分五裂地去拍照,拍照,拍照,拍金碧辉煌的大穹顶,拍流光溢彩的大吊灯,拍斑斓绚丽的拱形玻璃窗,拍神秘庄严的基督教壁画……套用网上的一个段子就是:春眠不觉晓,他们在拍照。夕阳无限好,他们在拍照。举头望明月,他们在拍照。欲穷千里目,他们在拍照。我们左拍右拍上拍下拍,只在合影的时候才想起了彭亮。他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边给我们拍合影———不愧是经常面对拍照狂的导游,拍出来的质量还真是不错。

等我们拍足拍够了,他开始讲起来。他讲述的基本模式就是自问自答式:大教堂什么时候建的呢?公元325年。谁建的呢?君士坦丁大帝。供奉的是哪个神灵呢?索菲亚。索菲亚是什么神呢?智慧之神。两百多年以后经过查士丁尼皇帝再度整修,变得极为精巧华美。公元1453年,苏丹默罕默德进驻伊斯坦布尔,下令将大教堂改为清真寺。如何改?将拜占庭时期的马赛克壁画全部用灰浆抹平,还在教堂周围修了四个传音塔……

“这简直就是一个……”孟导说着停了下来,我们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可他到底雅致了起来,“混血儿。”

“用中文说,是杂……”彭亮则笑而不语了。

我们都会意地笑。笑声在教堂里有些响亮,于是我们赶快噤声。

“拜占庭时期,伟大的时期,像珠穆朗玛……”

“用中文说,那是你们的老皇历。”孟导说。

“对,老皇历。”彭亮说,“就像你们的四大发明。”

微妙的沉默。这小子,还会反唇相讥呢。

“哎,你中文真的不错呢。”七彩真心实意地夸。

彭亮受用地点点头:“嗯哼。”

然后是去蓝色清真寺。游客很多。彭亮说永远都是这样,这是人们来伊斯坦布尔的必看景点。他说他会掌握分寸,趁着人稍微少一些再进去。他先带着我们走到一个宽敞的长廊下面,长廊只有一面墙,墙下是一排水管,每个水管面前都放着一个雕花的石墩。彭亮告诉我们,这些水管是做小净用的。每个穆斯林在进入清真寺做礼拜之前,都必须在这里做小净。

“你们知道小净的部位是哪里吗?”彭亮继续设问着,不等我们回答便打开水管,一边洗着一边自答:“就是这样,每个部位都是三遍。眼睛,鼻子,嘴巴,头发,还有一个地方……”然后他脱下鞋和袜子,用水管里冰凉的水洗起脚来。

“不冷吗?”

“冷。”他说,“但是,这就是我们穆斯林的仪式。无论是多么冷的天气,我们都得用这样的活水。必须是活水。”

我们默默地看着他洗完脚,穿上袜子。这时候的他,看着就是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之后我们跟随他走到清真寺后面的停棺石旁边,听他讲穆斯林的葬礼,讲葬礼前的大净,讲如何用白布裹着尸体让逝者入土……不由得,又想起了帕慕克。“我发现宗教的本质是内疚。”(《伊斯坦布尔》第176页)这是帕慕克的话。他也做过祷告,他也去过清真寺,他甚至还斋戒过,但对于信神,他始终有着相当的距离。“我最恐惧的不是神,而是过度信仰她的那些人。虔诚者的愚昧———他们的判断力永远无法与神相比———神不容许,而他们的全心爱慕,则是令我害怕的第二件事情。多年来,我心头一直怀着恐惧,有一天,我会因为‘跟他们不一样’而受到惩罚,这种恐惧比我在我的左派青年期间阅读的所有政治理论给我的冲击要大得多。想不到的是,后来我发现我那些现世主义、半信神半西化的伊斯坦布尔同胞们,很少有人跟我有同样的内疚感。但我喜欢想象他们在一场车祸后,躺在病床上,从未履行宗教职责、始终对虔敬者不屑一顾的人,开始对神心领神会……中学时有个同学有足够的勇气拒斥此种心领神会。他是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出身于靠经营房地产致富的富豪家庭,他在他家位于博斯普鲁斯沿岸山丘上的豪宅大花园里骑马,还曾代表土耳其参加国际马术竞赛。我们有回下课聊到形而上学,就像小孩子有时做的那样,他见我恐惧得发抖,于是仰头看天,喊道:‘神如果存在,就让它把我击毙吧!’接着他以某种令我震惊的自信,加上一句:‘可是你看,我还活着呢。’……”(《伊斯坦布尔》第178、179页)

跟随着彭亮,我们静默着走上清真寺的后廊,脱掉鞋,穿着袜子走进清真寺参观。参观完毕,再从前廊出来。离开蓝色清真寺的时候,我看见有大片的鸽子从清真寺上空飞过。

4

第二天上午是看托普卡普老皇宫,再之后七彩去出版社公干,我们去看博斯普鲁斯海峡和欧亚大陆桥。在游轮上无非是照相,喝茶,喝茶,照相。我前后逛着,到处都没有看见彭亮。可他明明跟着我们上船了啊。于是我就找啊找,一层层地找。终于,在驾驶室里看见了他。他和我眼神相遇,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船上还有别的中国团,导游们便分了时间,拿着麦克轮番介绍,每人介绍一段。过第二座欧亚大陆桥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座桥建造于1988年……”是彭亮。有气无力,完全是公文式的背诵。一旦脱离了可以表达个性的场合,一个人就如此自动地抹去了声音的特质,锋芒全无。集体的力量还真是诡异啊。

不一会儿,彭亮的声音被另一个声音代替,他也笑嘻嘻地出现在船舱里,开始给我们讲海岸两边的酒吧,讲在金角湾大桥上钓鱼的人,讲海面上飞翔着和栖息着的一群群海鸥……

“这海峡,有车掉进去吗?有人自杀吗?”我问。

“经常有。还有人开车掉进去自杀。”彭亮一箭双雕。他说他还亲自看到过两次。一次是黄昏时分,是个女人,很年轻,长发飘飘的,她的车往海里冲去的时候,她把头伸向车窗外,似乎在说什么。

“我没有听清,我正在桥下的餐厅吃饭,外面坐着。她的车就在我的眼前进了海里,不,不是像石头一样沉没,车还在海面上呆了一会儿,像是在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进到了海的深处。不,没希望的。她死了。救护的船过了很久才到。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死。”

还有一次是晚上,他在另一座桥下喝酒,听到什么坠入海里的声音。他走到桥边,看见一辆车掉了进去。几个男人大声喊着,口齿不清。

“一听就是一群醉鬼。我报了警,看着车慢慢沉入了海里,就又回去喝酒了。”

“你喝得下去啊?”

“人死了,酒活着。”他笑。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这一刻,他真像个诗人。

另一个中国团的人很多,有二十多个,分坐了几张桌子,嘻嘻哈哈地聊着,热闹得很。相比之下,我们这里要冷清得多。

“嘿,我就是跟他吵啊!我说你是老几啊你管我,”一个女人宏亮的声音,地道的京腔,“管他听懂听不懂呢,我就只说我的。钱都交了我还不能说几句?我说我吐口痰怎么了?多大点儿事儿啊。哦,你是穷疯了吧?是不是整天吃棒子面咸饼再灌一碗凉白开溜溜缝儿啊?不然怎么会挖空心思来挣这份痰钱?”

那边的人哈哈大笑。我们这桌子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彭亮也笑得很开心。

“还是北京话好听,也好懂。”他说,“我带第一个中国团的时候,是一个四川团。一听他们说话,我就傻了。我拿着麦克只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好’,然后脑子里就一片空白。真的,一片空白。我学的那些中文就像天使,全长着翅膀飞走了。只留我一个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哑巴。一个四川老太太坐在前面,离我很近,她满脸是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不怕,又不是去打仗!第一次不好,第二次,第三次一定会好,你会越来越好!当时她的话我也听不懂,是领队翻译给我听的。这第一次对我非常重要。现在我对四川人还很感激。我听说有好几个中文导游都只导了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有很多批评,他们就把自己的中文导游证给休息了。”彭亮说着做了一个往墙上挂东西的姿势,“他们再也不敢导中国团了,只敢去导英文团。”

“很多方言对我们来说也是外语。广东话你听到过没有?”老板问。彭亮点头:“我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学了两年中文,觉得自己很好了,毕业的时候,他去广州旅游,一到那里他就给我打了个电话,哭着说‘我白学了’。他们为什么不说普通话?他们的话太不普通了……”

我们笑死了。忽然,海面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透明花朵,漂浮缠绵,奇丽异常。

“水母。”彭亮说,“不能吃的。”

短暂的愕然之后,赵老师表态:“我们没打算吃水母。”

“很多中国人都问过我水母能不能吃。”彭亮笑道,“中国人好像饿坏了,什么都想当成食物。”

“那肯定是个广东人。”老板道,顿了顿,“真要吃,水母也能吃。海蜇就是水母,在中国就是一道不错的凉菜。处理一下就能吃。”

“处理一下也是水母。水母不能吃。”彭亮坚持,嘴角漾出一丝冷笑,“你们中国人,很智慧,很多都能处理。玉米秆处理一下,观音土处理一下,还有胎盘也能处理一下……”

我们沉默。这话真刺耳,但是,他是对的。

午饭过后和七彩会合,我们去逛大巴扎。都说土耳其一直自视为欧洲国家,看来欧洲情结还真是浓重。别的不说,单看商品的标价,除了土耳其本地的里拉和美元,就是欧元。

“土耳其属于欧洲吗?欧盟好像没批准啊。”孟导说。

“我们加入了欧足联。”彭亮脸上闪过一丝微微的被伤害,“其实我们很想参加亚洲杯,那我们肯定是冠军。”

我们呵呵一笑。想用足球来打击我们?要是这能得逞的话,我们都死了无数回啦。

为了让我们能基本买上东西,彭亮教给了我们几句土耳其语:“你好”中文谐音“卖得好吧”,“早上好”是“已煮来哦”,“晚上好”是“已阿克上姆拉得儿”,“你好吗”是“那搜森”,“为什么”是“奶丹”,“再见”是“古来古来”……

“有一句一定要记好,怕哈了。”

“什么意思?”我问。

他微微一笑,似乎就在等我问———“太贵了。”

我们轰然。这个谐音有趣———高价钱是挺怕的哈。

“我带了这么多团,有三句话是最常听的,这句话是其中之一。”彭亮神情很认真,“你们可以还价,但是,请不要用从一百里拉还到二十,请不要这样。”

“奶丹?”七彩现学现卖。

“我们中国有句话,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老板说。

“这里是土耳其,不是中国。”彭亮说,“这里的价格,没有太多泡沫。你讲得太低,是对人不尊重。OK?”

“OK。”我们勉强应答。

“还有两句是什么?”我禁不住好奇。

“你会知道的,你们也会说的。”彭亮悠悠道,“一定会。”

当天晚上,我们乘机到伊兹密尔,之后乘车到库萨达斯。车程漫长,除了睡觉看景,那就是闲聊了。我们五个人互相聊就是浪费,花了这么多钱来到土耳其,就得多听彭亮聊,不能让他太轻松。也就是说,他在为我们解土耳其之密的同时,我们也得解解他的密。当然,我们最感兴趣的,就是他的一切中国元素:语言,感情,工作……更何况我还带着作业。于是,在我们的百般怂恿之下,彭亮便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5

大学毕业之后,我找工作,没有合适的,总是干不长。闲着没事,我就是睡觉啊,玩啊,睡觉啊,玩啊。我家庭,很好的。我爸爸是一家银行的经理,我的妈妈,是一个小学校长。他们都很好的,不,他们不给我很多钱,只给我一点点生活费。我们的政府会给六个月的失业金,每个月六百里拉,就是这么多。我就这样,吃也不很好,穿也不很好,就是玩很好,和我的朋友们,哥们儿,喝酒,看足球,泡吧,自由,很自由。一直到2007年,我开始认真地想以后的事。我决定去中国学习汉语。我把决定告诉了爸爸妈妈,我的爸爸,他走过来,摸着我的额头,说:去看医生吧?他们认为,我疯了。朋友们,也认为我疯了。可是我决定了。我是我朋友们中第一个去中国的人。我就这样,订了一张机票,不,是两张,一张去的,一张回来的,回来的那张是一年期的,我可以回来。随时。

来到中国,我找了北京语言大学,学习中文。学费是3200美金,不多。我没有一点点地位,不,不是地位,是基础,一点点基础都没有,“你好”、“谢谢”,这些都不会。我们班,哈萨克斯坦,波兰,芬兰,德国的,荷兰的,南美的,一共二十二个学生,两个月后,走了十六个,学不了,就走。最后毕业,只剩下了六个。我,第二月的时候,也差点儿走。太难学了。我们第一个星期学什么,你们知道吗?学四声。就是妈、麻、马、骂!我每天端着下巴,听着老师发着四个声,我就想,这四个声调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用呢?很无聊。我就看窗外的风景。窗外是一个操场,经常有女生在那里练一种武器,对,是兵器,是那种可以抡来抡去的,哈,哈,哈的,对,双节棍。太好看了。女生那么瘦小,那么轻,可她们抡的是双节棍,太、太性感了……所以我就没有学会四声。我觉得越来越难学。我就后悔了。老师说,要我们坚持三个月,就一定会说中文,可是,信心,我没有。我认为我坚持不到三个月。所以,那天,我就把机票一签,东西一收,租了一个司机,不,是一个车,对司机说,去机场!可是,走到路上,我问自己:你回去怎么面对这一切?一、爸爸妈妈;二、朋友们;三、也是最重要的,以后的生活。你会干什么?你还有信心去干什么?然后,我就对司机说:回去!我又改签了机票,回去。一周之后,我就认识了我的女朋友,我的太太。对,是我的前女朋友,前太太。我是2007年7月去的中国,9月的时候认识的我的女朋友,2008年5月的时候我们结的婚。这个世界,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发生什么事。

和她是在中国语言大学的图书馆认识的。她在人民大学读书,常来我们图书馆。那天,我有个字不知道该怎么写,就是警察的警,你们知道,那个字特别复杂。正在困难,她过来问我需要帮忙吗?OK,我当然需要。她就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写。她很漂亮,她教我写的时候,我完全不能专心。她教了我很多遍,我才学会。现在,我写的最好的中国字,还是那个警。

我们恋爱了,一起去吃饭、看电影、去玩。我也是在偷偷看她怎么样。因为我听说很多女孩子找老外就是为了钱,或者为了出国。我就跟她AA制。OK,她没有任何地不高兴,她很好,很愉快地和我AA。我们一共AA了三次,我觉得她不是因为我的钱,我就不再和她AA了。我还算了一下,把她AA的钱全都还给了她。她没有钱,很困难。真的。她爸爸妈妈每月只给她五百块钱,她很容易就花没有了。和她相比,我真的很好过,很有钱。

后来到了冬天,寒假,她回老家去了。你们的春节很重要,所有的人都要回去过年。我一个人呆在北京,很无聊,真的很无聊。我就想去看她。那年的春节和情人节是连在一起的,我就很想去和她过情人节。我就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票。我买的是一张硬座票。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硬座,我从来没有坐过硬座。票上显示的时间是十八个小时,我完全不知道硬座十八个小时是什么感觉。我就拿着那张硬座票,上了火车。很多很多人,我什么人都不认识。都是中国人,只有我一个外国人。我和他们聊天,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那时候,我的中文还不能和中国人聊天。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很孤独,很寂寞。找了很久,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空气很不好,很糟糕。我觉得自己呼吸都很难受。两个小时过去,我的屁股开始疼。四个小时过去,我的全身开始疼。六个小时过去,我哭了。真的,我哭了。很没有出息,但是,我真的很难受。我想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土耳其。我哭了很长时间,大约有两个小时,然后我找到了乘务员,问她有没有别的办法,让我度过剩下的十个小时,她说有。她就领着我,来到了吃饭的那个车厢,对,就是餐车。她给我找了个座位。她没有收我的钱。她挺喜欢我的。她胖胖的,白白的,也很可爱。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所有的人都吃完了饭,那里就变得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更让我惊奇的是,后来,她就过来陪我。她把两边的门一关,就和我在一起了,我们很亲密,很亲密……这样,时间就过得很快。第二天早上,我就到了。我给我的女朋友打电话,她正在吃早饭。我说:亲爱的,你猜我在哪里?她说:北京啊。我说:我在你家的火车站。她啪地一下就把电话挂了。我知道她不相信,就又打。我告诉她,前面是个什么什么楼,左边是个什么商店,我正走的是个什么什么路,她就信了,过来接我,把我安排到县城酒店里面。她说她还没有告诉家里的人。她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我就住在县城的酒店里。她家在乡下,一个镇上。

我就在县城的酒店里住了两天,她每天来看我。后来,她跟着我一起回北京。回去的时候也买不到票,我就给那个乘务员打了电话,那个乘务员又让我们坐在了餐车里。这次是白天,很快就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吃了饭,还坐在那里。但是,你们知道,还有很多客人等着座位吃饭。乘务员跟我们说,别管那些人,就让我们坐着。我们就坐着。就是这样,我们坐着不吃饭,想吃饭的人没有座位。他们就在那里等,很耐心地等,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更长时间。没有人催我们让我们走。在土耳其,一定会有人来指着我们问:你们不吃饭,为什么还占着座位?但是,在中国,没有人问我们。我们坐了很久,自己觉得很害羞,就走了。等所有人吃完了饭,我们才又回来。那次,女朋友还发现了我和乘务员的事。她看我相机里的照片。我和乘务员拍了很多照片。是乘务员拍的,拍着玩的。我都忘了。我们就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很大很大的气。不过,后来,又好了。

两个月后,我的爸爸妈妈从土耳其来,我就陪着他们去江西,商量结婚。女朋友的爸爸妈妈,对,就是我的岳父岳母,他们对我们很好,也很尊重我们的宗教,那些天里,他们做了很好的饭,还有各种颜色的菜,从来没有放过一点点猪肉,肉都是鱼、鸡、牛羊肉。最让我头疼的就是语言,太障碍,太痛苦了。你知道,他们说的也是方言。天啊,太难懂了。所以,常常是这样的,我爸爸妈妈想和岳父岳母说什么,就要先告诉我,我再告诉我太太,我太太再告诉岳父岳母,然后呢,按照这个过程,岳父岳母想说什么,就再返过来……

还有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就是上厕所。他们家里的厕所很脏,不能用。一般我都会在酒店上厕所,第三天的时候,在大街上,我和她正走,又想上厕所,上大的。可是离酒店很远,来不及回去。她告诉我大街上有个公共厕所,我就去了。可我一进去就吓坏了。天啊,厕所是那个样子的!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和一个,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谁看谁都很清楚,什么都看得见。他们都蹲在那里,还互相聊天!他们一边大便一边聊天!我裤子没脱就逃了出去。我被吓坏了。真的。那次之后,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便秘,我便秘了三天。

我和爸爸妈妈在那里住了四天。我们的婚事就定了下来。我是第一个做他们女婿的外国人,不,这么说不对,我知道。不,请不要教我,请让我自己说,应该是,她的女儿是他们镇上第一个嫁了外国人的女孩子。这么说就对了吧?那几天,好像全镇子上的人都认识了我们。他们对我们很友好。很多人见了我就问,吃了吗?还会问:去哪儿啊?我开始总是很认真地回答吃了或者是没吃,去做什么事或者是去哪儿哪儿玩。后来我发现,他们其实只是问问,并不在意我的回答。我渐渐知道,中国人问你吃了吗?无论你吃了没有,最好的回答都是吃了。问你去干什么?你最好的回答都是去办点儿事。问你去哪儿?你最好的回答都是出去一趟,或者是去逛逛。反正你不需要认真回答。认真回答就很傻。因为这些问题都只是他们的问候方式。但是这一点原因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问候别人呢?

我们的结婚很简单,可是结婚前的准备很复杂,主要是我。我要准备土耳其方面的文件。他们发个文件过来,我发个文件过去,他们再发个文件过来,我再发个文件过去,过来过去了好多次,才把资料都准备全。然后,有一天,就是六月十六日,我和我太太去了一个地方,有人在那里专门管结婚,对,对,民政局!我们就在那里领了结婚证。婚礼,我们在土耳其举办了。本来我想是再回中国举办一次的,但是,没有机会了。不到一年,我们就离了婚。当然是有原因的,可是今天没时间了,我们快到了,下回吧,不是有个词是卖关子吗?我卖一个。

6

去库萨达斯是为了看举世闻名的以弗所遗址。

刚下车就开始下雨。很小的雨,细雨蒙蒙,游客也少,我们打着几把花伞,穿的衣服也花红柳绿。这样的情境中,即使是熟烂的几个人,互相看着也有一种清新诗意之美。走在斑驳的石板路上,我心中是无尽的欢喜。视线所及之处,哪块石头都是好的,哪棵小草都是好的,连那轻盈跳跃的野猫都是好的……娇嫩的春天和古老的遗迹交相辉映,我和七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说这情形简直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不,不是压海棠,而是映海棠。彭亮问梨花和海棠的意思,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跟他说了个大概明白。他颇有意味地点点头:“中国,汉语,说这样的事情也好美。”忽然看到孟导和老板越走越远,拉开了拍照的架势,他连忙上前拦住,道:“先不要拍照,请先听我讲。”口气里有微微的恳求,宛如一个害怕失业的人,在等我们给他工作。

“这儿真好!真该带个摄像机拍个纪录片。”孟导感叹。

“当然。但是,跟着我走,听我讲,你们才会更知道好。”彭亮郑重道,“中国人,有很多很多人只爱照相,不爱听讲解。有一次,就在这个地方,我讲着讲着,发现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团,将近三十个人,一个人都没有跟着我听。离我最近的那个人,跟我还落后一百米,他们全在照相,合影,合影,照相。要是有人看见我一个人在那里说啊说啊,肯定认为我毛病啦。”

我们都笑。他语法有问题,却没人再去纠正。都这么纠正着,那还了得?

于是,跟着彭亮,我们一路走来。这个两千多年的历史遗迹,虽然是遗迹,但古老的文明印迹依然无比清晰。大理石街道两侧的店铺依稀可辨,可以想见当年的林立与繁华;稚拙可爱的冲水式卫生间,据说是世界上第一个;古浴室里断头的雕塑仍然身形优雅。塞尔丘克图书馆遗址,它是罗马人提贝留斯为纪念其父塞尔丘克统治以弗所而建的壮观建筑。据说荷马、亚里士多德都曾在此写作教学,是当年世界三大图书馆之一,现在看来依然壮观。在图书馆门口的大理石街道上,刻着一个清晰的脚印,旁边还有一颗大大的心和丘比特爱神剑。彭亮告诉我们,脚印和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妓院。这是最古老的户外广告。

“妓院呢?”孟导问。

彭亮耸耸肩:“每个男人都会这么问我。”

我们哄堂大笑。

“我可没问。咱是正经人。”老板说。

“他,嘴巴问了。你,心里在问。”彭亮说,“男人嘛。”

———忽然想起了福楼拜,帕慕克笔下的福楼拜,1850年10月,在帕慕克出生前的一百年前,福楼拜来到了伊斯坦布尔,被朋友带去逛加塔拉的妓院,老鸨想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他,但此时的福楼拜正身患梅毒。“福楼拜认为这位十六七岁的女子非常迷人。但女子拒绝同他一起去,屋子里的人只好强迫她———读者只好凭空猜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两人终于独处时,女子用意大利语问福楼拜能否让她看他的器官,以确定他没病。‘由于阴茎下部仍有硬结,怕她看见,于是我装出绅士的样子,从床上跳下来,大声说她侮辱了我,说此非绅士之举,接着我就走了……’福楼拜写道。”(《伊斯坦布尔》第274页)

和环形大剧院相比,图书馆就不算有规模了。这个可容纳两万五千人的环形大剧院,是以弗所最著名的建筑之一,整个剧场由几十米高的石墙环绕着,依山坡顺势而建的梯田式观众席,错落有致,面向大海,气势磅礴。据说这个剧场现在还在使用,每年夏秋之际的艺术节期间还有演出,音响效果极佳。

“到这里来的人都会高歌一曲。”彭亮说,“你们也请?”

请就请,有什么可怕的。于是,细雨蒙蒙中,五个人站成一排合唱了起来。一共三首,一首是国歌,一首是《在那银色月光下》,还有一首是《青春舞曲》。唱完之后,围观的游客给我们热烈鼓掌,我们也给自己热烈鼓掌。所有的掌声停息后,彭亮还在鼓。

“最后那个,太好听了。”他说。

离开以弗所上车了好一会儿,彭亮仍然朝着遗址回首,一脸深情。我们说他看遗址的神情仿佛这个沧桑的遗址是一个美貌少女。

“不,少女老了就不好看了,它———越老越好看。”他说。

“你这么敬业,没被投诉过吧?”赵老师道。

“一次,只是一次。”他神情凝重,“那是我接的第十八个中国团。你们中国很讲究数字,是吧?十八是不是很好?”

我们异口同声说很好。

“那个团,投诉了我。那个团,也是只一次我没有带完的团。”

“为什么?”我们异口同声问。

“那是你们一个地方的公务团,里面有一个政府部门的领导,我听那些手下的人,有时候叫他‘老板’。”

我们看着老板,轰地笑了。老板笑道:“人家那才是老板。”

“他的脸,很大,很胖。很奇怪,他不会笑。他从来不笑。我从来没见他笑过。一接他们,我就对他们说了我的名字,但他们从来不叫我的名字,都叫我刀油。他们这样喊:刀油,来说说这个!刀油,那是怎么回事?刀油,给我换个房间!刀油,去给我拎行李!

“我知道做导游什么人都会碰到,我应该有耐性,很耐性。用你们中国的词,叫宽宏大量,海纳百川。所以我一直笑着,不发脾气。就是这样,笑眯眯的,笑眯眯。第二天的时候,我对那个老板说:先生,你好,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彭亮,请你以后叫我的名字好吗?我会觉得很亲切。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任何反应都没有,就去看自己的手机。

“OK,我知道了,他不可能叫我的名字,OK,我放弃了这个努力。我就在数着日子,一天,两天,第三天晚上,我跟他们,还是崩溃了。那天晚上,他的两个下属找到我,对我说,———请原谅,有女士在这里,可是这句粗俗的话,我必须得说。那句话没办法更改。他们对我说:刀油,我们老板想操一个你们本地的姑娘,你去想办法。”

我们沉默。

“对,那两个人就是这么说的,我们老板想操一个你们本地的姑娘。

“我很生气,很生气。但是我告诉自己,不能生气。所以我很平静地说,先生,我的工作是导游,不负有这种事情的责任。你们可以自己去联系。要是有什么后果,都跟我和我的旅行社无关。半个小时之后,北京那边的旅行社给我们这边的旅行社打来了电话,要求换导游。我就被换掉了。我很开心,很开心!”

我们全笑了起来。

“别的国家的团从来没有提过这种要求吗?”片刻后,孟导冷静发问。

“也有。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男人,了解男人的心态。当然也有人想要,用中国话叫,找乐子,他们也会对我说,想要让我帮助。OK,可以,我会把电话提供给他们。虽然这种事不是我的工作,我不必对此负责,我也不喜欢这种事,但我也不反对。在我心情好的时候,帮助客人,是我愿意做的事。”彭亮加重了口气,“但是,那和这个的性质不一样。那个老板,他给我的感觉让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很不好……”他的声音低回,似乎在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词,终于,他眼睛一亮:“我觉得,他一直在侮辱我!说这种事的时候,更是在侮辱我,还在侮辱我的国家!”

我们沉默。侮辱这个词,彭亮用得很准确。

“哦,那个人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他不会笑。他怎么就不笑呢?”少顷,彭亮又絮语。没有人回答他。

7

午餐后,我们重踏车程,去帕姆卡莱,前往著名的棉花堡。晚上我们要在那里泡温泉。行程单上的车程是四个小时,但彭亮告诉我们,大约要五个小时左右。为什么呢?因为路上要去几个店。

“我们不想进店。”

“没有任何要求,你们就是进去看一看就好了。”他说,“这是公司合作的,我也没有办法。”

第一家是皮衣店,我们说不想呆时间太长,他笑道:“我明白,完全同意。听你们的,不买没关系。我们这里的旅行社跟中国不一样,我不拿提成。”

这小子,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彭亮说这是土耳其最好的皮衣店,牌子是KIRCIAR。店面是四层独栋,装潢华丽,还居然养着一群模特儿。我们到了店里,首先看的就是专场表演———专门为我们五个人。我相信哪怕就是只有一个客人,他们也会进行表演的。红茶苹果茶滚热献上,自是可口。每人面前还放着一张印着标码的卡片和一支笔,卡片标码和模特身上的样衣标码一致,如果喜欢就在标码上打个钩,等结束了服务员就会带你去试衣,非常周到。模特们都是俊男靓女,风采翩翩,自不必说。最意外的是最后上场的那个压轴,居然是彭亮。他穿着一件咖色夹克,一步一摇地上场,有些摇滚,有些嬉皮,可也真是有型有款。肯定是看得多了,熟能生巧,有兴致就上去客串一把。我们不由得欢呼起来。随着音乐的节奏,他做了最后一个定型,然后伸开双臂邀请其余的模特谢幕。我们全体起立,有节奏地拍着手对他起哄,他眉飞色舞地笑着,朝我们飞吻。

东西是真好,但是价钱也是真贵。我向来不喜欢皮衣,一件都没有试,坐在软椅上让眼睛散步,看七彩咋舌,老板试衣,赵老师评点,孟导感叹。最后,偌大的一个店里,老板成了最忙碌的模特,试了一件又一件,试到我们都烦了。

“你到底买不买啊?”我问他。

“你们……买吗?”他看着我们,“要不,就算了,走吧。”

出店,上车,走出了大约两百米,老板犹犹豫豫地又问:“彭亮,咱们还有时间来这个店吗?”

“没有了。”彭亮说,“想买的话,我让车马上掉头,十分钟之内买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买。”老板咬咬牙,道。

看着老板终于掏出了一沓美钞,将大衣买下,彭亮做了个典型的欧式耸肩动作,道:“为自己作个选择,有那么难吗?”

我很想对他说,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为自己做选择,很简单。但在人群中为自己做出一个与众不同的选择,对中国人来说,确实不是那么容易。

第二个是土耳其陶瓷店,我们都意兴阑珊,到门口都不想下车。陶瓷,还用跑到这儿看吗?我们有多少窑?哥官钧汝定,去景德镇看看,还不羞死他们?光听听我们中国的英文名他们就该知趣:China———差哪儿去了?

“难有新意。还是,不看了吧?”赵老师吐出了我们的心声。

“有制陶表演,还可以亲自试试。”彭亮很迷茫,“不收费,都免费。”

“不是免费不免费的问题。”孟导说。

“这里面有我们的文化,你们可以了解一下。很好的。”他仍在热情洋溢地游说着我们。

“陶瓷,我们见得多了……”老板说。

“那是在中国,这是在土耳其。”彭亮虽然微笑着,口气也很温和,但眼神显然又严肃起来,“我知道你们要说,中国什么都有,什么都好,什么都便宜……但是,土耳其还是土耳其,有土耳其的魅力。不然你们这么远跑过来,为什么呢?”

我们无语,下车进店。虽然早已判定这里的陶瓷不过尔耳,但真进了店,也还是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些蓝色的陶瓷。那种蓝,幽幽的,润润的,静静的,真是特别啊,怪不得人们称土耳其为“蓝色土耳其”呢。

在免费做陶的地方,我和七彩都做了。七彩原来玩过陶,做得还好,我根本没做过,一点儿都掌握不了分寸,结果做出来的上头尖圆,下面笔直,活脱脱一个男人的器具。一群人都乐得直不起腰来。

“嗯,很性感。”彭亮夸,“不过,我们这里有一个地方,比你做得还要性感。”

在绿松石珠宝店,八百五十美元一只的戒指,老板又想买了,七彩也想买,最后除了我,每人都想买。七彩还到了四百八十美元,但等到付账的时候他们又心疼了———老话说得真没错,挑剔的是买主,叫好的是闲人。买主们开始挑剔,七彩说颜色不对劲,老板说大小不合适,孟导说包装盒不精致,赵老师说镶边儿不讲究……彭亮一直不语,只远远地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彭亮,你说,这镶的是18K金吗?”赵老师问。

“我不认识。”

“那你的意思是,有可能不是。”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它不是。”彭亮用词开始严谨起来,“我认为,这样的店里不会有假货。”

“那为什么宝石跟宝石的颜色相差这么大?一个这么亮,一个这么暗。”七彩举着两只戒指,振振有词。店员们好奇地看着我们。

“你们,你们啊……”彭亮笑起来,显然是给气笑的,“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要是颜色一样,你们会说,天然的宝石,颜色怎么会跟人造的那样一致?这不对,应该不一致。要是颜色不一致,你们又说,差别这么大,应该是假的……那么请告诉我,你们认为真的应该是什么样呢?”

我们沉默。

“你们特别爱怀疑什么都是假的,为什么呢?”

我们继续沉默。能怎么回答呢?不要说这种在国内的旅游景区一抓一大把、一大把十块钱的所谓绿松石,就是用来果腹的奶粉和大米、用来救命的药物都会有假,还没有通车就倒塌的一根钢筋没有的大桥,正在盖着就歪到一边去的楼脆脆……没法说,不能说。

“其实,东西是没问题啦,我们还都蛮喜欢的,就是贵嘛。”七彩撒娇,“你再给店里说说,便宜些呗。”

“我不说。”彭亮说,“这么低,我不能再说了。”

老板跟七彩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放下东西,准备离去,店员们到底想做成这笔生意,又殷殷上前去把他们请了回来,但价格还是坚持四百八十美元。双方僵持不下。彭亮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终于上前跟店员们说起了土耳其语。咕噜了一阵,然后回头对七彩几个说:“四百五十美元,不买就走。”

他们几个欢天喜地地给店员们付钱,将戒指买下。我看见彭亮也抓了一个戒指,比七彩他们挑得要大,要炫。然后他走到收银台前,掏出了一张卡,买过之后,他随即将指上的旧戒换下,新戒戴上。

“多少钱?”我问他。

“九百八十美元。原价一千三百。”他说,“漂亮吗?”

“嗯。给自己买的?”

“当然。”他笑,“我带你们这个团的报酬,一下子就花掉了。”

一帮人买完,往外走,七彩看见了彭亮的新戒:“店里送的?”

“自己买的。”彭亮指指我,“她看见我刷的卡。”

气氛有些微妙。大家尴尬对笑。

“就是店里送你也应该嘛。”老板打圆场。

“送了就是送,买了就是买。我说的是真的。”彭亮说,“有时候我很没有信心,因为,要你们中国人相信,真是难。要是不信的话,怎么都很难信,就是亲眼看见我付了款,也会想着我和店里在……嗯,在假。你们想过没有,他们要是真送了我,我干吗一定要在你们面前秀啊。我不会偷偷的嘛。那不是会聪明吗?———哦,对了,你们会想,我这是故意的,表示我……”他转着眼珠,使劲儿寻找着那个能表示他心中复杂意味的词。我们沉默地看着他。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个词,或者说,那几个词:光明正大,心中无鬼,坦坦荡荡……当然,这些词,用在此处,也都是用来形容他的“在假”。

“不说了,没意思。”彭亮摇摇头,在我们的沉默中,彭亮也终于放弃了寻找。“我说过你们中国人最常说的三句话,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一、太贵了;二、我们中国也有,比这还好;三、这是真的吗?”

众人沉默。

“你带过别的国家的团吗?”我打破沉默。

“带过。不过中国团最多。”

“是不是中国人最难带?”我问。

他点点头:“应该是。”顷刻,他又摇摇头,“不,印度人最差。中国人跟印度人比起来,还不是那么差……不过,中国人的团,真是很难带。真的。主要的还不是他们跟我,而是他们跟自己。比如这个跟那个,那个跟这个。比如,一个团里有上海,有北京,那他们就会吵起来,上海人说要这样,北京人说要那样……听他们吵,我头大。”

我们笑。这个情形很容易想象。

8

夜宿棉花堡的温泉宾馆。宾馆富丽堂皇,豪华舒适。发房卡时彭亮告诉我们,这个宾馆有很好的温泉中心,供免费泡,但按摩收费。著名的土耳其浴,其核心就是这种按摩。

“温泉中心有价目,你们去自己看。要提早预约,不然他们可能安排不过来。”他调侃一笑,“很贵!”

“你不跟我们一起吗?”孟导问。

“我会见个朋友,好好睡个觉。”

“女朋友?”

“对。”

我们大笑。

“不,女朋友跟睡觉没关系。”他立即解释,随即又耸耸肩,放弃了解释,“你们可以想。随便。”

晚饭是酒店自助,去餐厅的路上正好路过温泉中心,我们看了看价目,按摩要每人六十里拉,相当于两百多人民币,确实不便宜。不过,买得起马就配得起鞍,我们还是决定做,于是便先和服务员砍价且预约———当然要砍价,不然太委屈我们练了这么多年的砍价功夫。砍价的重任交给了英语半通不通的七彩,经过了一番牛唇对马嘴的口舌交锋,终于有了在我们看来不甚理想的收获:由六十里拉砍到四十五里拉,还让他们赠送了一个黑泥面膜。

晚餐的时候,看到彭亮端着餐盘走过来,七彩意犹未尽,对我们说:“一会儿再让彭亮去砍砍价,他跟这里这么熟,一定可以再砍下来一些。”这也是我们在国内常用的砍价技巧之一,先自己砍,再找熟人继续砍,能砍多低,就砍多低。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什么?”彭亮一听四十五里拉还赠面膜就睁大了眼睛,“不可能!”

“高了还是低了?”七彩悬着嗓子问,生怕自己失职。

“我平常跟他们谈的,一般都是五十里拉。最低一次才是四十五里拉。”彭亮说,“还从来没有送过面膜。面膜另算。你们,太厉害。”

“别谦虚。你不是跟他们挺熟的嘛,再去帮我们砍砍呗。”七彩道。

“真的,也就这样。这是最高水平。”

“也就是让你动动嘴皮子的事,行不行你去试试呗。”孟导说。

“就是,都是这么好的朋友了,你要不去可不够意思啊。”老板也说。

“好,我去。”彭亮道,“谈不下来的话,请你们不要介意。”

饭后,我们一帮人簇拥着彭亮来到温泉中心,一个皮肤黝黑个子高挑的女人和他很熟络地打着招呼,刚才和我们砍价的服务员也走了过来,三个人开始用土耳其语交谈,我们站在那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觉得三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越来越难看。最后,彭亮领着我们走出了温泉中心,告诉我们,他没有谈下来。说完他就转身离去,留下我们愣在那里。

在泡温泉的一个小时里,我们一直在讨论他们三个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说得那么不悦。最后,老板得出结论:“是我们砍价砍得太成功了。”

“何以见得?”

“假设按摩的成本价是四十里拉的话,如果压根儿就是彭亮帮我们砍价,砍到了五十里拉,那么这个按摩就还有十里拉的利润空间。按行规彭亮应该拿走一部分,比如说五里拉,剩下的五里拉就是温泉中心的。现在我们已经砍到了四十五里拉,等于说把彭亮的这部分利润也砍掉了。这是个既定事实。彭亮再领我们过来,经理肯定想保住五里拉的利润,不想再给彭亮五里拉。彭亮呢,既然出面了,等于已经拉来了生意,肯定也要为自己争取那五里拉的利益。这样呢,经理等于要把价格压到了四十里拉,当然不高兴。服务员的业务提成可能也会受到影响,也不高兴。彭亮呢,为这么五里拉跟人家吵一架,也不能高兴吧。”

“他看起来不是挺爽的一个人吗?不要这五里拉不就得了?”七彩道。

“这可不是五里拉的事,好几个五里拉呢。”老板道。

“还有,咱们这么生茬的游客都能砍到四十五里拉,彭亮也没面子吧。”孟导说。

这件事情,我们当然都没有再问彭亮。其实我很想问,真的很想问。但我终于还是没有问。对于这个前中国女婿,我不允许自己将不知趣进行到那个程度。

9

翌日上午,在棉花堡玩过,又参观了希拉波利斯古城遗址,我们重新上车,奔赴旋转舞的故乡库尼亚。路边不时会出现一片片坟墓,都紧挨着居民小区。

“住的地方和墓地不分,他们不怕吗?”孟导问。

“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不同。生命是安拉给的,生命也是安拉收的。一切从安拉始,到安拉终,就是这样,非常自然。在我们的意识里,死人就是死人,他们已经睡在地下,不会伤害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也不需要忌讳。但你们中国人,很不喜欢提到死,也很不喜欢跟死有关的东西,包括数字,四就是死。我想不通。一个数字,跟死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太太,跟我来到伊斯坦布尔的第一天,是个晚上,我朋友帮忙租的房子是可以看海的,很好的,你们叫海景房,是吧?我们住了进去。第二天一早,我太太先醒,我还在睡,就听见她发出很大很大的声音:啊———

“她的恐怖,把我叫醒了。她跑过来,说窗前全是坟墓。我也来到窗前,真的有很多坟墓。坟墓之外,才是海。她说,我不要在这里住,搬家!我说,亲爱的,坟墓没什么啊。她说,我不要每天看见这么多坟墓,心情不好!不开心!我说,那你可以让眼睛直接越过坟墓,去看海啊。这不是很简单吗?”

我们都笑了。呵,坟地,墓园,帕慕克对此的描述是从福楼拜身上起笔的。他说福楼拜漫步于伊斯坦布尔的街头,看到了那些墓园:“和许多来访者一样,他对墓园特别着迷。他第一个注意到,这些遍布全城的墓碑,就像死者本身在记忆中慢慢消失,亦随着岁月慢慢陷入土中,不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伊斯坦布尔》第276页)

“后来呢?”七彩问。

“后来,我们还是搬家了。因为我太太,她不喜欢。我就知道她有多么害怕坟墓了。晚上,我有时候会故意把灯都灭掉,吓唬她说,贵(鬼)来了,贵来了!她会说,真讨厌,真讨厌!”

说着说着,他灿烂地笑起来,仿佛这不是记忆而是现状,仿佛他讲述的这个女子不是他的前妻而是他的现妻。

既然他一点儿不忌讳说他和中国女友的情史,我们当然想听听完整版的,于是又怂恿他讲述起来———

“我和太太,是奥运会之前离开北京的。因为我的签证就要到期。我想留下来看奥运会,可是政府不让我的签证延期。我很遗憾,就带着太太回到了土耳其。我们先在我的老家伊兹密尔住了一个月,后来才去的伊斯坦布尔。

“我们的感情,很快就不好了。因为第一年很困难。我要准备导游资格考试,这是非常难的考试,得认真准备。我也不想要爸爸妈妈太多的钱,所以钱上也很困难。我没有房,没有车,我一起玩的朋友很多都是有钱人,有房也有车,她就经常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改变?我告诉她,亲爱的,一年。请给我一年时间。她又问,要是一年后你没有通过考试呢?我就没话说了。因为我也不能保证一年之后一定会通过考试。她对我没有信心。她的态度也让我没有信心。后来我爸爸得了癌症,淋巴癌。我知道消息的时候,爸爸已经住进医院里了。我跟太太一起到医院看望爸爸,爸爸这里也是管子,那里也是管子,脸色很差,很差,我很难过。但是,我太太,你猜她说什么?她说,你爸爸看起来很好啊,你不用担心!”

“也许,”短暂的沉默后,赵老师说,“她真是怕你担心才这样安慰你的吧。”

“OK,就算是这样。那她那时还没有工作,我正准备导游资格考试,我想让她留在伊兹密尔照顾爸爸,但是她说她不会照顾病人,她想工作。这怎么解释?”

我们沉默。

“OK,我尊重她的想法,托人给她找工作。她很幸运,不久就有了一个很合适的工作。那家公司是销售大理石的,专门朝国外销售。中国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她就去做中国市场。她很能干,做得很好。现在,她每个月能赚三千美金,比我还多。这在土耳其是很好的收入了。她的房子也是公司给她租的,很大,很新,位置也很好,带全套家具。这样的房子在伊斯坦布尔最少需要一千里拉,大概七百美金。公司还给她提供机票让她回中国探亲,一年两次,往返程。

“离婚的事,是她先提出的。她说,亲爱的,我们分开吧。她没有说原因,我也没有问。我很轻松地说,好吧,我也这样想。我们就办了离婚手续。结婚很复杂,离婚却很简单。对,我们在土耳其也办了结婚手续,所以,离婚也是在土耳其离的。其实,我可以当初不在土耳其办结婚手续的。那样的话,我在土耳其的身份就一直还是未婚,这很好的,在历史上没有污点。土耳其虽然是开放的穆斯林国家,但总还是穆斯林国家,有一些很传统的东西……但是,我不想那样。我想和她长久生活。我很爱她,我想和她过一辈子。可是,后来这样,谁知道呢?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我哭了。她没有哭。她看起来很开心。OK,她那么开心,我就让自己比她更开心。因为,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快乐,让她开心!”

“你觉得,她对你的爱……”七彩开口,却说得有些犹豫。

“她不爱我。”彭亮说,“我也是后来才有这种感觉的。我觉得,她从一开始,对我就是假的。她是装作爱我的。”

“她是想利用你到国外来?”

“我觉得,很可能是。因为,她的变化太大,真的。我不能很好地说。但是,我知道。比如,我做了很用心的饭菜,等她回来吃。她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还说,这是什么呀?这在中国,给猪都不吃。想一想,我就知道她不爱我。如果爱,会在乎对方感受,她会说,亲爱的,谢谢你。你做得很好,只是我的嘴巴还不适应。或者她可以撒谎,说她不舒服。反正我不会像她那么说。因为爱她。”

“知道了她不爱你,你还爱她?”

“是,现在也还爱。感情的事,很难说。不是说你不爱我了我就不爱你,你爱我了我才爱你,不是这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小心地取出一样东西。是一枚黑色的小发卡,是最普通的那种发卡,我以前也戴过,一块钱十枚。插在发下的那根卡线是平板的,露在发上的那根卡线起着微小的波浪。

“她收拾完东西,走了。我找,找,在梳妆台下面找到了这个。”他说。

“你偶尔还会给她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吗?”七彩问。

“没有。”他的嘴角紧绷出了倔强和自尊,“我爱她,但是,不想打扰她。”

“你还可以再努力,不要放弃。我们中国有个词,叫破镜重圆。”赵老师说。

“我知道这个词。”他绽放出天真的笑容,“那是我的梦想。但是,梦想往往难以成真。”

“彭亮,以一个女人的本性去推测,我觉得,她应该还是爱你的,最起码曾经爱过你,”七彩突然说,“如果单是为了利用你出国,她这么做也太复杂了些。不值当。你们婚姻失败的过程,应该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就是,我们听的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说了她那么多不好,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责任?”我说。

“有。”他说,“我有责任。比如,结婚之后,朋友们再找我出去玩,我就得推掉,因为要多出很多时间来陪她。我有时候会因为这个抱怨。还有,爸爸妈妈对她很不满意,对我说了很多她不好的话。她对我爸爸妈妈也有很多不满意,也对我说了很多他们不好的话。我听了这边的话就告诉那边,听了那边的话就告诉这边,然后他们都不高兴……”

“这在中国,叫受夹板气。”我做了个两手往中间挤压的手势。

“对,就是这样。”他点点头,“要是能够重新开始,我不会这么愚蠢。不过,可能还是我和她的文化背景太不同了……”

“我觉得这不是文化背景的问题。”我说,“如果你的太太是一个英国人,或是德国人,你也不能这么做。这是人性的问题。”

“和我太太是中国人没有关系吗?”

“最起码在这种家庭成员相处的问题上,和中国没有关系。这不是中国太太问题,而是世界太太问题。”

我侃侃而谈,彭亮不时点头,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说着说着,我却有些恍惚,呵,柴米油盐,鸡零狗碎,一个眼风,一声叹息,语言不通,但道理无异。道理无异,但心终有别……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婚姻问题专家,而且谈的还是世界级问题———这和“大河天下”的国际性角度能沾上边儿吗?

“无论如何,你太太万里迢迢跟着你来到土耳其,她一个女孩子,不容易。虽然你们分开了,还是请你在她需要你的时候,去照顾她。”赵老师说。

“OK,我会。我一直在等她联系我。她要是需要我,我一秒钟都不会停。我,真的很爱她……”他那么率真地说着。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爱一个女人,还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恳切,没有一丝一毫地油滑。

“你觉得,你们还有可能再走到一起吗?”

他黯然神伤:“不会。她不会。”

“你不想再去试试吗?”

他摇摇头。

10

在库尼亚住的酒店不大,但非常精致。连餐厅都出乎寻常地漂亮。因为客人不多,似乎成了我们几个的专属餐厅,我们几个便边吃边拍,也让彭亮帮我们拍。漂亮的餐厅里食物也格外美味,老板边吃边夸:“这鸡蛋很像是土鸡蛋。在土耳其吃土鸡蛋,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土鸡蛋啊。”

“土鸡蛋,是什么?”

“就是乡下的鸡蛋。是天然的、没污染的鸡蛋。”

“哦,明白。对,你们中国,很多东西都容易出问题。牛奶,大米,香肠,矿泉水,药……我们这里,都没问题。我们的菜,都是土菜,我们的牛奶,都是土奶,我们的水,都是土水,我们的空气,都是土空气……”彭亮一脸骄傲。

我沉默。没错,他有理由为这些“土”骄傲。而在中国,这些“土”确实已是稀罕可珍。想起素常过的日子,忽然鼻头酸涩,深深难过:吃什么都像在吃毒药,呼吸一口空气都像是吸毒,不安全感仿佛浸透了每个细胞……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又想起了帕慕克。此刻,他的疑问也正是我的疑问:“我们一生当中至少都有一次反思,带领我们检视自己出生的环境。我们何以在特定的这一天出生在特定的世界这一角?我们出生的家庭,人生签牌分派给我们的国家和城市———都期待我们的爱,最终,我们的确打从心底爱她们———但或许我们应当得到更好的人生?”(《伊斯坦布尔》第5页)

“你们的人,都是土人!”突然,七彩恶狠狠地说。我们哄堂大笑。

“对。”彭亮笃定地点头,嘴角含笑。

“你在中国,不觉得中国的食物好吃吗?”老板不甘心地想讨回一些表扬。

“哦,涮羊肉,太好吃了。我想如果在土耳其开一个这样的店,一定赚很多很多钱。我将来一定要不做导游,导游这个职业,不能做太长时间……”

“这个行业,是青春饭。”赵老师说。

“什么饭?”

“青春饭。青———春———”我放慢音节,“明白了吗?”

“不明白。”

“青春,就是年轻时代,青春饭,就是年轻时候能吃的饭,也就是年龄限制很严格的饭。像演员、运动员啊什么的。”一边解释我一边沮丧,我知道青字的美,春字的美,青春两个字搭在一起构成的更奇异的美,可是这些美,我都无法传递给他。我能呈现给他的,只能是这样干巴巴的描述。

“没错,是青春饭。”他恍然大悟地点头,“将来再做五岁,或者六岁,我就不做了。或许,我真会开一家餐馆,去做涮羊肉。”

我很想纠正一下他说的“岁”,想了想,没有说。

“还有北京的饺子……”彭亮说着,又笑起来,“有一天,我到人民大学找太太,因为我经常去找她,她的很多熟人我也都认识了。有一次,在学校里我碰到了她的一个老师,老师很亲热地跟我打招呼,和我聊天,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还没有。OK,她并没有对我说,哦,那你就赶快去吃吧。她请我去她家吃饭,说她家今天吃饺子。我想,她是真心请我去吃的,我应该可以答应。就跟着她去了。这时候她说她要上个卫生间,我就在那里等她。等她出来,我又问她可不可以带太太,她说可以。这时候,前面又是个卫生间,老师又要上卫生间……”

我们笑起来。

“你要再叫个人,老师她还得上卫生间。”老板道。

“后来太太说,老师让我们去她家吃饭,这也只是礼貌。我真的不懂,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礼貌呢?”彭亮坦白的眼神像孩童一样直视着我们,“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表达礼貌呢?”

“别想了。”老板拍拍彭亮的肩膀,“西餐的脑子怎么能想明白中餐的成分?”

我们笑。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问着自己。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我知道,这种礼貌确实是中国式的。这种中国式的礼貌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在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甚至虚伪的礼貌中,有着难以阐释的中国式的温暖人情和世故体恤。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文化不同。

“中国人,真是很难懂。买票的时候喜欢插队,上车的时候喜欢挤,该讲究秩序的时候很容易乱,生人和生人之间很不客气,抢得要命。但是,要是熟人,又会客气得要命。在餐馆里,谁先进门要在门口推半天,坐个座位也要推半天,付账跟要打架一样……”

“中国人在你眼里没有优点吗?能不能谈谈优点?”赵老师问。

“中国人的优点……有啊,很多,要不然我怎么会爱上我的太太呢?”彭亮沉吟一下,“中国人,很勤劳,能工作多长时间就工作多长时间,能多赚钱就多赚钱。也很精明,比如来到土耳其,总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就会用里拉来买东西,因为他们很会算,算得很准,用里拉买最合适。其他国家的人都没有这么精明,他们得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中国人也很节俭,怕付小费,很多中国团都不用服务生送行李,都是自己把行李拉回房间的……”他翻着眼睛,“中国人……”

“行了,别说了。你说的优点听起来都像在骂人。”七彩说,“有歧视倾向。”

“没有,我没有。”彭亮严肃起来,“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为什么不能正常地,对别人的话?”

“她开玩笑呢。”赵老师连忙缓和气氛,“不过有一点儿可不是我们敏感。我们一去买东西,那些老板就先问,接盘?考润?我们摇头,他们就问,杭钢?太湾?最后才确定,哦,恰那。这不仅有政治错误———杭钢太湾都是恰那,也确实有歧视倾向。”

我们都笑。确实,那些老板们都像商量好了一样如出一辙,先问这几个地方。接盘———日本,考润———韩国,杭钢———香港,太湾———台湾。确定我们来自大陆,态度就会有些微微地不一样。

“那是你们气质好,看着高贵,是对你们赞美。”彭亮说。

“所以才是歧视!”七彩更愤怒。

彭亮憨笑起来。

11

我们在土耳其的最后一夜,住在卡帕多奇亚。翌日晚上就会从卡帕多奇亚直飞伊斯坦布尔,然后从伊斯坦布尔飞回中国。良宵苦短,行乐匆匆。我们决定畅饮一回。老板万里迢迢从中国带的酒鬼酒也终于到了隆重出场的时候。不过餐厅不让自带酒水,我们决定餐后回房间再饮。晚餐时邀彭亮夜饮,他答应了,不过说他还得先去见个女朋友。

“又一个?”

“又一个。”

我们的夜饮从九点开始,在老板房间。十点半左右,彭亮敲门而入。喝了一会儿,大家开始唱歌。彭亮请求我们教他唱那支《青春舞曲》,还先把歌词一本正经地记了下来。我注意到,他用的是土耳其语,而不是汉语。也对,能说这么多汉语就不错了,写汉字就真是太为难他了。

太阳下山明天还会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

一遍又一遍,不知道唱了多久,他终于学会了。然后我们又唱别的:《达坂城的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每一首他都说好听,每一首他都会鼓掌。他仔细询问着歌曲的名字,一首首地记在手机上。

后来我们请他唱一支地道的土耳其民歌,他闭着眼睛静了片刻,开始唱。声音不高,很有磁性。语调甜美轻快,又很忧伤。我们问他歌的名字,他告诉我们,这叫《阿伊吉孜》。后来我在网上找到了这首歌的歌词:

你的火焰将我点着,阿伊吉孜,

我的爱情正在燃烧。

既然你要弃我而去,

为何还要甜言蜜语,

给我爱的琼浆,让我取饮?

告诉我,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

“土耳其歌,我太太,只会唱这一个。”他说。手机作响,他马上接通,讲了几句,很甜蜜的样子。

“你太太?”七彩很仁慈地没有强调“前太太”。

“不是,我女朋友。”

“刚才约会那个?”

“不是,是伊斯坦布尔的,另一个。”

我们的面面相觑他仿佛没有看见,很平静地告诉我们,他昨晚为了看足球赛,把手机关掉了,今早才看到伊斯坦布尔的女朋友给他发的短信。可是因为他支持的俱乐部输了,他没有心情及时回复。刚才他才回过去短信,女朋友不理他。他隔一段时间就发一次,女朋友终于理他了。

“喂,你到底有几个啊?”孟导给他斟上酒,问。

“好几个。”他得意地说,坦诚地看着我们,无所谓得近乎无耻,“我现在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玩。我告诉过她们,恋爱,可以,结婚,不行。”

“当时,你跟你太太的时候,你……”七彩问。其实我也想问。女人在某些问题上的想法真是惊人的一致。

“我从没有背叛过她。”他说,“从来没有。那两年,我非常忠诚。但是,现在,我就是玩。目前,近些年,我不打算结婚。”

“你的女朋友们,她们也都愿意保持这样的状况?”我很好奇。

“嗯。我跟她们,都是她们需要我,给我打电话,我需要她们,跟她们打电话,时间OK,我们就OK。时间不OK,我们就不OK。我知道,我喜欢你,这句话比我爱你要浅。先有我喜欢你,才会有我爱你。在中国,我爱你,这是一句很严重的话,是要结婚才会说的话。”他看看我,又看看七彩,“我和她们,只是喜欢的关系,不是爱的关系。”

我和七彩对视,无语。

“你们土耳其到底是开放还是保守,宽容还是封闭?”赵老师问。

“请不要这样问问题,很多事情不能这样问。土耳其……”彭亮坏坏一笑,扬了扬下巴,“传统和保守是土耳其的特点,开放和宽容也是。比如你在街上会看到很多穿黑袍的女人。黑袍很严密,对不对?可是黑袍里面,常常什么都没穿。”

“我,不是一个好人。”彭亮叹口气,喝了口酒,忽然说,一边说一边朝窗外看去,“我基本不去清真寺做祷告,这种工作,天天也没时间做祷告。自己在家休息,我也常常睡过头,很少做祷告。我还有这么多女人……安拉会惩罚我。我知道。什么时候来惩罚我呢?世界末日。所以我说我是一个特别的穆斯林。”他自言自语,很有些债多不愁的无赖气质。

“像你这样特别的穆斯林,在土耳其挺多的吧?”

“嗯。”

“还是要好好过日子。”半天,赵老师语重心长地蹦出一句。

我们几个共同失笑。

“……我爱的,只有我太太。”彭亮又喝了口酒,说。他没有笑。

又是“我太太”,这个已经离异的太太简直是挂在了他的嘴边。他肯定不是用这个来跟我们联络感情。没有必要。我相信他也不是在给自己演戏。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在我们这些相对而言当之无愧的老江湖的眼睛里做不了假。他是真的爱她,真的怀念着她,因此才能在生活的犄角旮旯里都能看到她,处处提到她。我相信他不会对每个从他生命中经过的女子都这么惦念,正如他不会对他带的每个中国团都这么诉说自己的故事。他之所以对我们如此,我推测的原因,一来是相处得比较愉快,二来他感觉到我们的素质比一般的团要高那么一些,他跟我们有交流的可能。再就是我们团人少。这一点很重要。落落几个人,不用他太操心,也让他这朋友般的私语成为可能。———这个80后的土耳其青年,这个看起来开朗明快的帅哥,他的这些最隐秘的话,尤其是中国元素的话,在他土耳其的朋友圈,应该没有什么合适的听众。而在他的工作环境中,也很难碰到合适的听众。他带了那么多团,这些旅客绝大多数都如那个领导一样,只把他当作“刀油”。他跟他们,最多只有友好的工作契合,而绝少情感的亲密粘连。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倾听旅客们的要求,梳理和处置旅客们的心思,他没有资格也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带到工作中。他必须把作为个人的自己隐含起来,把作为“刀油”的自己裸露出去……也因此,碰到我们这样的团,碰到我们这样几个表现出了诚恳的倾听意愿,甚至把这种意愿发挥到自己都觉得厚脸皮程度的人,他才能够这样尽兴地把自己倾倒出去。

———可是,他不过是我的作业对象。这对他似乎是不公平的。但是,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他的移情对象。打个冷酷的比方,我们都只是对方的某种工具。这么一想,似乎又公平了。是这样吗?

我看着他的侧面,他的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他的稍微有些卷曲的浓密头发。很多男人的风流滥情会让我觉得肮脏。但是,此刻,他没有。我觉得他挺干净。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就是因为坦诚的缘故?坦诚很像洗洁精,能洗掉很多顽固的油垢。———不,不仅仅如此。但我确实也想不出更多的原因了。

12

行程单上最后的景点是乌其萨城堡。刚刚下车,天上就开始飘雪花。我们告诉彭亮,春天下的雪,在中国叫“桃花雪”。他赞叹:“真美的名字!”

雪越下越大,很快,城堡们和城堡们依附的山峦们就变成了白色。彭亮一边招呼我们小心,一边拿着一张地图加快步子走在前面,找到一个景点就回去接我们,介绍完了再去找,再接,像一只小狗一样跑着来回路。

“你不熟悉这里吗?”我问。

“原本还以为你很敬业。”看他点头,七彩撇撇嘴,“难道没有职业培训?”

“有,可是所有都熟悉,那不可能。”他有些急了,“一千多个景点,怎么可能?你说的有道理,但落实很困难,很困难。我们职业培训四十多天,走了很多地方。可是当我第一次带团去的时候,所有的地方都像是新的!”他微微一笑,“不过,今天,我们一起去发明这个地方,不是很好吗?”

我们笑。发明应该是发现,但早已无人纠正。一个词的准确有那么重要吗?

“真的。熟悉一个地方,一次,两次,几次都不行。必须得在工作中一遍遍深,很深,再深,更深……”彭亮还在解释,还别说,很,再,更,这几个程度副词他用得还真不错。他顿了顿,来了一句更精彩的,“一口吃不了一个胖子。”

我们鼓掌,夸他用这个俗语用得妙。

“不过,对不起,这里真是不熟悉。我是第二次来,还下雪……”据理力争之后,他一脸愧疚,“对不起。”

“反正像我们这种陪你练的游客就是吃亏。”七彩嗲嗲诉苦。

“我一会儿再带你们看一个好景点,行程单上没有的,作为道歉礼物。”他说,朝我使了个眼风,“就是我说过的那个性感的地方。”

那个景点果然很性感———数亿年前卡帕多奇亚地区的艾尔吉耶斯火山喷发,火山喷吐而出的熔岩改变了周围的地形,几百米的火山灰和熔岩堆积起来形成了凝灰岩和熔岩层。经过风雨不断侵蚀岩石表面,松软的部分剥蚀殆尽,顶部坚固的岩石被残留了下来,于是很多岩石的状貌孤直朝天,顶端却是个大圆顶。彭亮说土耳其人文雅的叫法是“精灵烟囱”,粗俗的叫法是“JJ林”,可见有多性感。

“也有人叫这里爱情谷。”彭亮说。

“怎么就跟爱情沾上了边儿?”七彩问。

“难道爱情跟小鸡鸡没关系?”

我们笑。再往下讨论,就成了形而下的生理卫生课了,还是抓紧时间拍照吧。每张照片里的我们都在傻笑。这种地方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啊。不仅是我们,来这里玩的游客几乎都笑意盈盈。笑意盈盈的人总是格外好看。

雪越下越大,我们也玩得越发高兴———最后一天总有些狂欢的氛围,何况彭亮还总是有新点子:团了一个一个很大的雪球递给我们,又让我们把雪球抛到空中,抓拍抛接的瞬间……忽然,七彩的身上落了一个大雪球。不用问,是彭亮。于是我们开始了雪球混战,很自动的,我们分成两组:七彩、孟导和赵老师一组,我和老板、彭亮一组。彭亮的主要工作就是团雪球。

“彭亮,再给我团一个雪球!”我喊。

他停住:“团?”

“团!”

“啊,我知道了,团结的团!”

“对!”

“这个字真好!”

“那当然!”

聊着这个字,我们两个的身上被七彩和赵老师砸出了一朵朵硕大的白花。最后上车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脸色红润,头发直冒热气。

“美女!”老板突然冲着一个欧式美女大喊。彭亮马上配合出一个华丽口哨。

“比你太太怎么样?”赵老师笑道。

“不能比。”彭亮说,“我太太,她是我心中最漂亮的中国姑娘。”

“你太太比我们七彩呢?”老板问,又学着彭亮的口气对七彩道,“你可是我心中最漂亮的中国姑娘!”

彭亮回头看了看七彩,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孟导穷追不舍。

“得了吧你们!”七彩呵斥男人们,“拿我穷开心哪。”

“其实,所有男人心中美女的标准都一样,正面看是X,侧面看是S,细腰长腿,前凸后翘,谁都喜欢这样的。”彭亮终于说话,“但是,有了爱,这个标准就不一样了。也许,她在别人眼里很丑,但在我就是好看。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好看,最好看……”

按照行程单,最后一天的晚餐是在卡帕多奇亚飞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班上由航空公司解决。一办完所有的登机手续,彭亮就和我们请假:“我要出去一下。”

“又干吗去?”七彩开始流露依依不舍。

“吃饭。我不想吃航餐。难吃。”他说。然后他扬长而去。

“切,谁不知道航餐难吃啊。”七彩很幽怨。

沉默了片刻,老板发言:“这个家伙,真不懂事,昨天我们还请他喝酒呢,他吃饭就不能让我们一下?让一下都害怕?”

“我们也不会像他那么实诚,让让就去了。”

“就是去了也不会让他买单呀。”

我也想说话。我想说你们想去干吗刚才不说?干吗一定要等人家说?可想了想,我没说。毕竟他们说的都是中国式立场上的中国式道理,也不是无事生非。彭亮呢?他是欧式立场上的欧式作风,当然也没有错。所以,还是不说了吧,即使说了也只会让我们的小团体生出嫌隙。我问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在土耳其的土地上呆上八天就可以以欧式风格行事了吗?不可以的。

二十分钟后,彭亮一脸满足地回来了:“真好吃。”

“吃的啥?”七彩酸溜溜地问。

“面条。十美元一小碗,很贵。但是很好吃。”这个家伙神采奕奕地说。我看着他的脸,忽然,很想摸一下。当然,我知道不能。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之后,我们抵达伊斯坦布尔机场直接转机,时间紧张,我们和彭亮在海关匆匆告别,依次拥抱,我是最后一个。拥抱完毕,我问他:“你的名字用土耳其语怎么说?”

“帕得拉克。”

“帕得拉克,帕得拉克……”我喃喃,这四字连音果然很像彭亮。

“土耳其语是什么意思?”

“光明,明亮。”

挥手再见,渐行渐远。突然,彭亮大声喊道:“请记住我!”

“会的!”我回头呼应。

他颔首微笑。

13

对于日常生活而言,旅行就是一场意外。意外过去,就得回到非意外中。从土耳其回来之后,日子流水般过下来,我们几个依然常常相聚,相聚的时候偶尔也会提到彭亮。

“那天整理照片,翻到土耳其的那些,我拍了彭亮不少呢。”有一次,孟导说,“当初我答应给彭亮发过去的,还留了他的邮箱和手机号,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纸片了。他不会骂咱们中国人说话不算话吧?唉,我可给祖国抹黑了呀。”

“前些时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我讲了彭亮的事。”赵老师忽然说,他故作平静,但平静里掩饰不住得意,“还做了课件,配了很多土耳其的照片。效果很好。”

我们沉默,等他自招。

“彭亮的事情,意义很丰富。”赵老师拉开架势,“第一层,一个外国青年,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学习中文,这是什么精神?”

“白求恩精神。”我们一起答。

“可见我们这个国家多么有魅力,多么让人向往和憧憬。这让孩子们完全有理由增强民族自信心。”

“当初日本人侵略中国之前,也派不少人学习中文呢。”七彩低语。

“第二层,中文那么难学,彭亮居然学会了。这也算是具有励志意义。”赵老师自顾自说着,老板接茬:“要是有一个美女手把手教我写字,我也很励志。”

“当然,也不能光说好的。第三层,彭亮失败的婚姻就很有警示意义,这种失败不仅仅是文化背景的问题,还有为人处世的气度问题,胸襟问题,宽容问题,理解问题……”

“赵老师,他滥交女朋友的事,还有他和第十八个中国团的事,你说了吗?”我问。

“那怎么能说呢?”

我笑。当然,他当然会把他认为不合适的这些东西择出去,择得干干净净。可是多么奇怪啊,他择出去的这些东西,恰恰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忽然想起分手的时候,彭亮最后喊的那句话:“请记住我!”

我没有食言。这几年来,我一直记着他。记住是容易的,关键是记住他什么。和赵老师的记住有所不同,我记住的就是这些。———不,我没打算把他当成一份作业,从土耳其回来之后,领导似乎忘了作业这回事,没有催逼我,我也就几乎忘记了写他,直到今天有了点儿空才开始动笔。我很清楚,即使是交作业,这样的作业《大河今报》也绝不会用。我只是先写出来,哪怕只是放在那里,以免自己越来越老,终有一天会把他忘记。

原载《莽原》201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安 萍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乔叶,女,汉族。河南省修武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散文选刊》副主编。出版散文集《天使路过》等十二部,小说专著《最慢的是活着》等七部。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物发表小说八十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多家刊物及多部年度小说选本转载。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以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创作谈

乔叶

“你的某个小说人物有原型吗?如果有的话,和原型的真实比例是多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我一向特别讨厌这种源于对号入座式思维的发问。通常回答:“蹦出来个原型让你轻轻松松地写进小说,我几乎没有捡到这么便宜的事。”但是,我得承认,《在土耳其合唱》确实是个例外,对我而言是件少有的便宜事:彭亮这个人物有原型,而且小说中的彭亮和原型的真实比例高达九成。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小说的形成也不是那么轻松。毕竟只是一个导游,短短几天,单线行进,容易薄弱。因此我一直没有动笔,直到有一天,突然想起我们几个人在以弗所遗址合唱的情形,蹦出了《在土耳其合唱》这个题目,才觉得有了开写的路径。原本是想以彭亮的独唱为主的:和中国女孩的爱情和婚姻,他自身的复杂和单纯,他与中国游客之间的缤纷交集……都是他一个人的内部合唱。写着写着我就发现,七彩、赵老师,还有老板、孟导我们几个,都在忍不住发声,对了,还有一个重要声部是彭亮的同胞奥尔罕·帕慕克。———那就都来唱吧。彭亮领衔,大家合唱,想唱就唱,声腔多样。就这样,合唱的层次便渐渐丰富起来,歌声也渐渐厚实起来,终于有了现在的音效。我很惭愧地知道,唱得肯定不怎么好。但也勉强可以安慰自己,也不算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这个合唱里,我最喜欢的部分是彭亮对中国女孩的爱。这爱是那么动人,那么纯真。但破碎似乎也是它必然的命运。虽然彭亮很不喜欢帕慕克,但用帕慕克的话来诠释彭亮的爱的“呼愁”恐怕也是最为精准:“我不相信爱情会战胜一切。虽然我们相信有真爱的存在,但事实上,它大部分时间都要受到社会、文化及其他因素的左右。那样看来,真爱本该是超越文化、阶级和历史的爱,这可能吗?很不幸,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