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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方之间的中国

2013-12-29

世界知识 2013年21期

建国初期,中国遭受欧美国家的政治孤立和经济封锁,对外经济交往的主要对象是北方的苏联和东欧国家。改革开放以后,主要经贸伙伴变为北美、西欧和东亚国家,同时在政治、经济两方面都加强了同发展中国家的合作。

发展中国家大多地处南半球或北半球的南部,而发达国家大多在北半球,于是发展中国家同发达国家的关系被称为“南北关系”。中国绝大部分领土地处北回归线以北,从地理上应被视为“北方国家”,但在政治、经济、社会发展方面都一直属于发展中国家的行列。尽管中国从来没有正式自称为“南方国家”,也不是77国集团成员,但相似的历史地位和政治主张经常使中国与它们走到一起。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同该集团的关系有了新的发展,形成了“77国集团加中国”的新合作模式,中国全面参加了与该集团有关的会议和活动。

但是,中国的战略目标是成为现代化国家,也就是发达国家。1987年的中共十三大报告提出的国家发展目标是:“到下个世纪中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人民生活比较富裕,基本实现现代化。”2012年的中共十八大报告规定的战略目标是:“在新中国成立一百年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可以预见,从现在到21世纪中叶的三、四十年时间里,虽然全球发展趋势有难以确定的因素,但世界上的南北鸿沟仍然存在。如果中国的现代化目标在此期间得以成功实现,那么届时将完全脱离发展中国家或南方国家行列,同其他发达国家或北方国家并驾齐驱。换言之,无论从主观愿望看,还是从客观发展趋势看,中国都不会“将发展中国家进行到底”。

事实上,今日中国虽仍然具备发展中国家的主要特征,但在若干方面已经同大多数南方国家拉开了距离。

首先,总体而言,中国的经济规模、发展速度和潜力远远超过其他任何发展中国家。中国不仅在经济总量上超过了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而且国内生产总值远远高于其他四个“金砖国家”(俄罗斯、印度、巴西、南非)之总和。发达经济体通常具备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拥有巨额外汇储备。目前,中国外汇储备已超过3万亿美元,连续多年保持世界第一。哈佛大学国际政治学学者格兰姆·阿利森(Graham Allison)2013年3月撰文指出,鉴于中国的经济发展速度两倍于其他金砖国家,未来十年中这一差距可能继续拉大,所以“中国不属于金砖国家”,倒是其他四国可以算作同一级别的“肋骨国家”(RIBS)。据阿利森计算,中国现在的商品出口额是其他四个金砖国家总和的两倍,外汇储备是它们总和的三倍,温室气体排放量是它们总和的两倍,占到世界总排放量的30%。

中国引人瞩目的经济成就,以及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载人航天飞船、高铁等国家工程“大手笔”,让世界上很多人感觉中国“不像”发展中国家,于是要求中国承担更多更大的国际义务(其中有些是发达国家才应当主要承担的义务)。而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温室气体排放量激增(据说人均排放量已经超过欧洲国家)和环境污染,又使中国比其他发展中国家承受了更大的国内外压力。但中国在节能减排、环境治理、维护全球贸易体系的开放和稳定、保护知识产权、维护网络与太空安全、防止核武器扩散、打击恐怖主义和海盗行为等诸多方面承担更大的国际义务,不能仅仅被视为是应对国际压力、改善国际形象的需要,更应该有这样的意识,即中国以量力而行、权责对等的方式承担国际义务是促进自身长远利益、加快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的内在要求。

其次,30多年来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使中国在人口结构上同其他发展中国家形成鲜明的反差。人口增长较快的国家在以大西洋为中心的世界地图中形成了一个新月形——从拉丁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地区,穿过撒哈拉以南非洲,直至中东和高加索地区,再到南亚北部。在南方国家庞大的“人口膨胀带”里,青年人比例高,失业率高,从而引发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和政治冲突。南方国家人口激增,北方国家原有人口缩减,老龄化问题突出。由此带来的全球人口大规模地从南向北移动,给欧洲、俄罗斯和美国、加拿大补充了劳动力,但也增加了发达国家的社会负担,引发了族群、宗教矛盾和社会骚乱。

在人口发展的南北反差和矛盾中,中国仿佛置身度外。尽管中国向海外的劳务输出数量越来越大,另外还有数目不详的非法移民,但在中国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与在全球的国际劳工和移民中所占的份额都很小。同时,中国海外移民中相当一部分是去南方国家。随着国内部分地区劳动力短缺的出现,预计中国人口向外移动不会持续扩大,而某些南方国家向中国输送劳工和移民的现象则已经出现。中国的老龄化问题虽不如日本和俄罗斯那样严重,但已同某些欧洲国家类似,比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还要突出一些。在完善公共卫生和社会保障体系等方面,中国同发达国家和俄罗斯的共同关切会越来越多。

再次,中国的经济结构同大多数南方国家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差距,与这些国家在经济方面的摩擦也在增多。俄罗斯、巴西、南非等新兴大国和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可以倚仗丰富的自然资源出口初级产品,而中国则需越来越多地进口能源和其他大宗商品,大力发展制造业。据美国一家大型经济信息调研机构IHS的数据,2010中国占世界制造业产出的19.8%,已超过美国而成为全球制造业第一大国,恢复了曾一直保持到19世纪初期的地位。基于国际分工以及由发达国家跨国公司主导的制造业,在中国形成了产业中心。如何借鉴这些制造业的技术和管理经验,提升中国制造业的整体水准并发展自主知识产权,是同发达经济体关系中的重要环节。中国制造业正遭遇着国内经济增速放缓、用工成本上升、出口疲软、产业转型升级等挑战,而在国际上则处于“前阻后追”的境地,前有发达国家占据产业链高端和先进技术,力推制造业复兴;后有东南亚、南亚、非洲国家以低成本生产优势掀起工业化浪潮的追赶。

中国通过积极参与经济全球化而获得快速发展的历史经验表明,传统的南北关系理论思维和分析框架是有缺陷的。传统的主流观点认为,处理南北矛盾、缩小南北差距的根本途径,是要打破和消除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控制、掠夺和剥削,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加快,中国政府对南北关系和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态度发生了微妙但却显著的变化。1992年的中共十四大报告和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报告分别提出了“建立国际新秩序”和“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主张,2002年的中共十六大报告则号召“推动建立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但是,2005年国务院新闻办发表的《中国的和平发展道路》白皮书,却将这一提法改为“中国积极推动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向公正合理的方向发展”。此后,中国官方正式文件不再强调“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同时,这份白皮书谈到了“南北差距进一步扩大”,以及“中国不断加强与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合作,在南南合作框架下,努力实现优势互补、共同发展”。但是,2011年国务院新闻办发表的《中国的和平发展》白皮书,却没有提到“南北差距扩大”或“南南合作框架”问题,只说中国要“积极参与多边事务和全球性问题治理,承担相应国际义务,发挥建设性作用,推动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朝着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发展”。可以理解为,目前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并非完全不公正、不合理,但是需要改革。这份系统阐述中国对世界看法的白皮书还指出:“经济全球化和科技革命为更多国家提供了通过经济发展和互利合作实现振兴的历史条件,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走上快速发展的道路。”也可以理解为,在现存的国际体系和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中,只要抓住经济全球化的机遇,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改革创新,是完全可以实现现代化发展目标的。

上述官方思想的调整意味深长。正如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2013年3月发表的研究报告《未来十年的中国》所指出的,“目前中国实际上正在介入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不仅是南南关系,而且是南北关系、北北关系,在这三个维度上中国都面对着对话的格局。中国需要对非西方地区有更多的理解和了解。在对非西方地区的关系上,如果中国重复过去欧洲人的道路,将会引发新的冲突,甚至引发国际地缘秩序的变化。因此,未来中国在传统型、多样性、区域关系、内部关系等方面都面临巨大挑战。这些问题需要我们在未来定位的时候充分考虑”。

诚然,中国戴着“发展中国家”这顶帽子还要走很长甚至可能很曲折的路,中国同其他新兴大国和发展中国家在国际事务中的共同利益和共识在增加。但同样不能忽视的是,中国同发达国家的共同利益和共识也在增加。中国不是现存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中的“造反派”,而是推进渐进改革的“建设者”。如果说中国在当今国际社会中是某种“异类”的话,它是在人类历史上承前启后、承上启下的“中间国家”,是沟通传统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关系的“桥梁国家”,它处于特殊的社会发展阶段,拥有与众不同的文明传统,很难归入哪一“类”,但却需要融入整个世界。

中国不是现存国际体系和国际秩序中的“造反派”,而是推进渐进改革的“建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