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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涅槃

2013-12-29孙曙

出版广角 2013年17期

我看见一只鹤的飞去,飞去后荒芜的滩涂。我看到一只凤凰,凤鸣唧唧,集来木枝,燃起熊熊大火,准备涅槃重生,却倒在火堆旁边。

冬雨,城市的面孔冷冷的、湿湿的,城市的天空越发低矮而灰暗。灰色的雨滴,阴冷而郁积,细碎而粘连,沉闷、压抑、滴到心里去的灰暗。

希望一场雪啊,弥漫而飞扬的雪啊,而后是冰天雪地的晶莹。希望冬雷震震啊,天地开裂的雷声啊,至少是春的颦鼓。可是,依然只是冬雨,衰老而邋遢的雨。

2009年元旦期间,阴雨晦暗,我总疑心是时代凋敝之相。时代如斯阴霾,我在寻找自天而降的雪花与动地而来的雷火。

我在做一项工作,庋集、梳理盐城本土的文学,清点盐城的文化库存,寻找线索和命脉。沿着时光上溯,我在往昔打捞,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愿意把这际遇当成宿命,在空荡的车厢,窗外还是淅沥的冬雨,城市和乘客突然都变成了细邈而冗长的背景碎片,而我的手上是一团火、一声雷。《谛听那冬雷的沉响》,捧在我手上。

《谛听那冬雷的沉响》的作者王敦洲先生,也是元旦期间,也是在这样的冬雨中离开人间,那是在1997年。冬雷炸裂,撕开,沉响。十二年后,我坐在他的未亡人刘玉娥老师面前,窗外依然是冬雨,一团火已经熄灭,但余烬灼人,一声雷已经走远,但沉响惊心。十二年为一纪,是人间的一次轮回了。十二年后,《谛听那冬雷的沉响》滚烫在我的手上,怦怦地跳动着,如一颗激情而强劲的心,我忽然找到这片土地的一段精神谱系。

天地间一个读书人

我努力接近比我更早地暴露在时代风霜中的生命。我在看见。

我看见一只鹤的飞至。1954年,正是共和国清朗而明媚的早晨。11月初,北风已起,黄海之滨,一片片枯黄的草滩、农田、草房子、光秃秃的树,一条大河——射阳河九曲逶迤奔向黄海。白色,盐碱;红色,盐蒿子;黑色,滩涂;浑黄,海水;缤纷,候鸟飞来了。11月10日,射阳县千秋乡滨西村一间土房子里,鹤鸣声声,王家又生了一个男孩,上面已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人丁旺啊,中状元啊,读书做先生啊,提着馓子红糖来贺喜的人们说。

我看见一双黑瘦的小手,在狂风中死死地抓举着一把补丁摞补丁的桐油伞,暴雨倾盆,小人站在屋檐下,这是他的岗位,他们一家子举着伞挡着屋檐串下的雨水,母亲说是挖墙雨,土墙跟脚泡gKfkznK+dkgn2HRlPA6tlw==在水里,随时可能倒塌。听到房子响就往田里奔啊,一响就奔啊,大脸盘的母亲抹着脸上的雨水对他们喊。

我看见一双眼睛,清亮的,含着笑,含着些羞涩,他只有看同桌的书,两块钱的书费都拿不出,然而这双眼睛又是坦然的,从没为自己的贫寒感到屈辱羞愧。当然,大家都苦,他的同学伙伴都有像红薯一样朴实而清甜的心。这是一双聪慧的眼睛,渴求知识,过目不忘,只要是字,到得眼里,就刻在脑中,他背下过整整一本词典。

我看见白衬衫蓝裤子的挺拔,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时代的宠儿——大学生。虽然是才恢复的学校,还是在盐城,盐城师专,借的校舍,从中学调来的老师,但是一个突然昂起的时代啊,《祝酒歌》在传唱,一切都得到承诺和祝福的时代啊,理想、激情、文学,燃烧的大学时代。钟爱上了诗词曲赋,双目炯炯,才华轻扬,嗜书如命,辩论中滔滔不绝。他能留校的,为了追我,分回射阳教师进修学校,刘老师说,脸上飞了红。

我看见一张锦绣之口,一屋子满满登登的复习生,一支粉笔,脱书而讲,滔滔而下,抑扬顿挫,辞采风流。县教研室主任,查证一个资料,打电话给他,他告诉对方是出自那本书多少页,一县称道的才子,一市瞩目的才子。我看见一支笔,深情的笔,风流蕴藉的笔,写给爱情,写给朋友,写给自己的事业——诗学,写给时代。这期间,是他的学术精进期,一年两次上了《名作欣赏》的头条,通览博识,慧心巧思,对诗的发生机制、古典诗论的源流演变、古典诗歌的诗学特征等的研究,已经到了窥其堂奥之际,行将登堂入室。假以时日,一个诗学体系必将形成,至少会是一部有自己诗学理论的诗史。但,疾病的雪山挡住了一个学者的路。

我听到一阵冬雷霹雳,我看到一场冬雨。1996年10月,敦洲先生病情加重,赴宁治疗,十二月三十一日晚,盐城突然惊雷炸响,暴雨如注,已经昏迷的敦洲先生回盐,1997年1月3日,一只鹤飞回天庭。

kWzh0sfFCOIiPZvHzKtrhw==从学术到思想,大地上亮起灯火

也就是在1992年,这一年沪上治病,一个人上碧落下黄泉的通透生死,敦洲先生开始转变了。这是一次决绝的转身,悲壮而勇猛,盐阜平原上亮起了一盏灯,遥遥地呼应着中国大地上思想的灯火,这是一盏给了苏北大地以尊严和骄傲的灯火。一块没有精神品质、没有精神活动的土地是卑下的、怯弱的、屈辱的。说起九十年代的盐城,如果说我们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是因为有了敦洲先生,有了他的转型。

敦洲先生,转变了方向,几乎放弃了学术,或者说放弃了长篇大论的理论著述。但他对自己的学术立场和学术路径还是作了总结和交代。在自己的笔记中,他以条目的形式几乎串讲了一部中国文学史,和他诗学的一些基本观点。看到这些,令人心痛,这是在与死神赛跑啊。他要抢在死神前面完成自己。

他选择了随笔,在“八九”之后“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现”的语境里,他从学术而思想,逆时而动,对着精神凋敝的时俗抗颜而起,以自己的病躯,发愤一击,得到广泛的回应。对人生热烈的拥抱,对人价值的终极追寻,对美和真和诗的呼唤,一团团雷火噼啪震响,《重读鲁迅》《大哲与大洁》《读顾准》《天地间一个读书人》等一经发表,不胫而走,振聋发聩,纠时代之弊,在知识界读书界引起轰动,成为从1993年到1996年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中嘹亮的声音之一,这是一种偶合,又是一种必然。王敦洲的名字经常出现在《随笔》《书屋》《博览群书》等知识界的名刊,知识界、读书界对盐城的认识,直到现在好多人还是“有个王敦洲”,王敦洲成了盐城的代名词,这是敦洲先生的骄傲,也是他带给盐城的骄傲,在精神的版图上,人们看到的盐城不再是沙漠。当然,敦洲先生在盐城也不是孤独的,在他的身旁,还有孙昕晨、崔建军、丁和根、徐于斌、姜桦等,这是那个年代盐城的创作圈子,他们感应着时代,保持了与国内知识界、创作界几乎同步的探索与思考,特别是在阅读上,视野之广阔、独特,得时代风雅之正。得一好书,奔走相告,通宵畅谈,乐而不倦。这样一种精神生活的风气,让热衷功名者羞赧敬畏,我迄今在盐城仍能感受到余响。

“我并不认为今天的精神界是一片废墟。世界永远不可能变成一片废墟。时代的进步任谁也抹杀不了。”“我们今天也许应当警惕别一种专制,世俗的专制。”“重读鲁迅,重建人的精神价值,重新树起正义的大旗,是时候了。”这是《重读鲁迅》开篇的几句话,是敦洲先生思想随笔的基点,重新扬起精神的大旗,捍卫精神的价值,在消费主义和犬儒主义的嚣张中挺身而出,追求人的独立,追求精神的独立。是一种乌托邦的热情和先知式的痛苦呼告。他读鲁迅,读钱钟书,读顾准,在先哲的思想中寻找可以一匡时弊的燎原火种。精卫衔石,杜鹃啼血。在他痴绝的呐喊中,人们又听到了洪钟大吕的正声。他探到了现实的膏肓之症,他看到了人最深的伤口。他跑到了时代的前列,强大的共鸣在人们心底久久震颤。

“在今天这样的年头,我继续写着我的随笔。这是鲁迅的独立精神投注在我身上的影子。这也是我的一种生存状态……随笔是独立者的文体。”还是《重读鲁迅》的几句话,交代了他最终走向随笔走向思想的理由。在生命的最终,他选择了终极的完成,将自己定格成一种姿态,一种精神姿态。也许我们会忘了敦洲先生的学术,忘了他说过的全部,就像我们遗忘鲁迅,但他作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以一个读书人的姿态,独立的姿态,已经永恒在历史的天空。在九十年代的精神低谷,也有高大的乔木,其中就有敦洲先生。

但,一枝残烛很快烧灭了,一个学者未来得及完成,一个思想者也未来得及完成。

未完成的涅槃

我看见一只鹤的飞去,飞去后荒芜的滩涂。我看到一只凤凰,凤鸣唧唧,集来木枝,燃起熊熊大火,准备涅槃重生,却倒在火堆旁边。

因为敦洲先生的专攻是诗学,才情和诗思使他的随笔激情飞扬。也许又因为是面向死亡的啼鸣,又有了向死而生的决绝。但毕竟是由诗学入思想,来不及哲学补课,他所依赖的还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李泽厚的“主体精神”,甚至还有一些马列文论的框框。疾病又过早地夺走了他的笔,我们看到他走向涅槃,却未得完成。

生病呢,还是天天捧住书,你让他养养精神,他说看书打打岔呢,他很少说到病说到死,我记得他有一次突然说活着真好啊,刘老师说。昕晨老师一辈子都记得老友说过的:人间的一些缺憾也总是让人留恋啊。坚毅,执著,与厄运拼搏。一颗流星,但是划破夜空。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尊重人的价值,追求人的独立,反抗绝望,反抗平庸,反抗死亡,这是敦洲先生给我们留下的最可宝贵的财富。“重建人的精神价值”,从“五四”的启蒙到新时期的“新启蒙”,都是一切刚开始,就已令人痛惜地结束。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时代精神的进展,依然可以说是毫无进展。旧的威权的铁幕依然森严,消费主义的专制又在管制着人们的心灵。这一切,都在促成着越来越多王敦洲的出现。

冬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