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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乎尔巴扎上的黑眼睛

2013-12-29梁晓阳

延安文学 2013年1期

梁晓阳,七十年代生,广西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鸭绿江》《绿洲》等,著有长篇散文《回到伊犁》和《吉尔尕朗河两岸》等,散文《那拉提神话》获首届中国西部散文奖。

巴扎丁字路口的左端,是通向库尔德宁林区的路口。相对小镇的巴扎来说,这个通向新生景区的路口显得有些幽静,但也不时传来一两声羊咩马嘶,还有偶尔驶过的客车小车。街道的一边是一排一至两层的楼房,另一边是碧绿辽阔的田园,麦苗悠悠地绿向远方的台地。

在路口的东北角,几棵杨树掩映着的一栋两层高的楼房门前,两间连在一起的摩托车修理铺斜对角大约三十米远,有一个青花帐蓬笼罩住的小摊,摊子上大多是瓶装酸奶和西式面包糕点。一般来说,这样的摊子大都是些比较机灵、善于察颜观色的年轻人经营。然而,2003年5月,一个多月过去了,2004年,一年过去了,2006年,三年过去了,到了2010年,七年也一晃就过去了,这个摊子的守护者却依然是一位清丽文静大眼明亮的维族女子。记忆中的好几年,我回到马场来到巴扎,眼里的女子还是一幅杏黄色的丝绸头巾迎着轻风飘动,恰到好处地把她的秀发遮住了,除了偶尔站起收钱找钱几个动作,偶尔的一抬头一闪眼,杏黄色的包头巾下,黑黑的眼睛就会像一双鸿雁一般扑腾而起,扇起的风神奇地吹到了这边,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抖动。除此之外,她几乎每次都是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书。而我本就是一个读书人,也算是一个写书人,对她这个在偏远牧区小镇罕见的动作充满了好奇和渴望,但是担心或者羞惭于她是一个漂亮的异族少女,而我又是一个已婚的异族男人,而且还有语言沟通的障碍,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接近她,更别说了解她。于是,我只能在一种好奇、渴望和担心的感觉里观察她,思考她,等待她。

我知道她叫帕提曼,那是2003年夏天,这间摩托车修理铺热心的图尔干大叔告诉我的。图尔干的修理店里有一台音响经常放着一些维语歌曲,我可以在那里静静谛听,我可以在那里听到我最喜欢的《黑眼睛》和《牡丹汗》。那首伊犁民歌的代表作《黑眼睛》,我第一次听到她,是我的妻子明月专门找来唱碟放给我听的,尽管这首歌第一节使用维吾尔语演唱,我竟然与这歌一听钟情,那是一首多么神奇的歌曲啊,婉转跌宕却又节奏明快的前奏,达甫、坦布尔、度塔尔、艾捷克,也许还有纳格拉,这些神奇的乐器奏出的歌曲,还有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巴哈尔古丽的独特富于维族韵味的嗓音,先后带来的明快,悠扬,热烈,缠绵,深情,忧伤,寥廓,惆怅,竟然可以起到让我如痴如醉的效果。我记起王蒙在一篇文章里说到这首《黑眼睛》,讲述他在伊犁的时候听到这首歌,我知道王蒙当年在听这首歌的时候歌手肯定不是巴哈尔古丽,因为王蒙在伊犁的时候巴哈尔古丽还没有走上歌坛,但是王蒙对这首歌的独特欣赏却用几句最贴切的话说出来了:“歌声是开放的,I6r1zBU+c8yH+uTkRYrRFA==如大风,如雄鹰,如马嘶,如季节河里奔腾而下的洪水;歌声又是压抑的,千曲百回,千难万险,似乎有无数痛苦的经验为歌声的泛滥立下了屏障,立下了闸门,立下了堤坝。”王蒙在伊犁生活了8年,学会了维吾尔语,与众多的维吾尔男女老少有真挚的交流,深入到他们的内心,懂得他们的悲与喜,作家的善良与敏感又让他感同身受,所以对歌的理解透彻,感悟最深。那歌,一开始就是热烈如火的歌词却又愁肠百结的韵律:

你那美丽的黑眼睛,黑眼睛,

迷住了我的心,哎,我的心,

……

每次,我都是坐在店铺门前的一把旧木椅上,眼睛像在看图尔干大叔和他的徒弟修摩托,实际上是在静静地听他店里响起的歌,一边听一边看那个青花帐蓬笼罩住的小摊,有几次图尔干喊我,我竟然浑然不觉,他和他的徒弟偶尔会拿扳手或者螺丝批敲打一下我面前的铁东西以惊醒我,笑我“撒郞”,我知道,那是维语里的傻子的意思。我就笑一笑,继续听我的歌,继续看那顶青花帐蓬笼罩住的小摊,看眼前的人们走来过往。

从2003年到2010年,青花帐蓬笼罩住的小摊的主人从姑娘变成了少妇,杏黄色头巾也变成了青莲的淡雅,依然是那种令我惊异的年轻美丽,7年了,虽然具有语言沟通的障碍,但我丝毫无法消减自己对她的喜欢和关注。帕提曼,你只和我说过三句话,那还是在2003年7月,从库尔德宁林区回来的我口干舌燥路过你的摊子前,我买了一瓶冰冻绿茶时听见你说话了,你用很重的几乎都是阳平调的夹舌口音说,“你要啥”,“还要其他吗”,“给你找的钱”,之后就没有了。可我仍在等候。帕提曼,我不敢问你的住址,你也不多说一句,难得一次的抬头露出你那扑闪闪的绵羊羔一般跳跃着温情的乌黑眼睛,还有那线条明晰绷得很紧的小脸庞,让早已结婚的我心慌意乱。你为什么终日埋头看书,对没有靠近你摊前的往来的行人视而不见?你曾经是刚刚从校园里出来涉足社会的少女,到现在还热爱看那些《女报》、《知音》类刊物,听图尔干大叔说,你也曾经发奋自学准备2004年的应考,可如今你已经是一位仅仅喜欢消遣阅读正在孜孜追求故事情节的牧区少妇。

哦,帕提曼,那次我从马场匆匆忙忙骑上摩托车去库尔德宁和几位朋友会面,在你摊前停车购买几瓶矿泉水时,你明亮的黑眼睛很难得地向我闪耀起来,我正在暗喜,还算年轻的心一狂跳,可你看着我,用一种风铃一般脆响的声音说,你的裤脚,你的裤脚——许久时候我依然在倾听你的声音,我觉得你的声音就是盛开在这片土地上的薰衣草花,浪漫的紫色让人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可是你紫色的声音越来越浓烈了,我终于听到了你的反复的强调,我低头一瞧,天啊,我的裤脚不知啥时候有了一道大约十厘米长的裂缝,看起来已经很不雅,这使我顿时羞愧难当。我尴尬地笑着,赶紧调转车头,赶回马场去换上另一条裤子。当我重新出发再次从你摊前经过,我故意说上一句“谢谢你的提醒”,你却没有答话,只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线条明晰绷得很紧的小脸庞露出一个文雅的笑容,长长连眉下的黑黑的眼睛仿佛两颗跳珠一般,只跳跃两三下就在长长的睫毛里垂下去了。

离摊子二十多米的地方,是绿得抢眼的麦田。地边一排暗绿色班驳的树影,掩映着几座二三层高的新建的楼房,树影下就是那个青花帐篷撑起的小摊子,简陋的椅子上坐着那位着一袭红褂白裙套黑花袷袢有着惊人俏美的维族姑娘。哦,帕提曼,帕提曼,我一直站在路边离你只有十多米远的这棵白杨树下守候你,可你总是微微垂下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睑,膝上的一双有点儿酱红的小手正在捧着一本不是很厚的书——这曾经是哪个画家笔下的油画,或者是哪一本时代杂志上的封面?

有几个熟人经过她身边时,和她打招呼,这时才看见她又抬起头来,浓长眉毛和纤修睫毛之下,是两汪乌黑得亮晶晶仿佛小羊羔要啼叫般单纯而和善的美目,倏忽间,在我脑海里,巴哈尔古丽原唱的那首《黑眼睛》浓烈火热而又绵长忧伤地唱道:

你那美丽的黑眼睛,哎,黑眼睛,

迷住了我的心,哎,我的心,

多少人把你迷恋,哎,美丽的人,

我要为你献出生命,

把爱情的火焰燃烧你,燃烧你的心,

哎,我的黑眼睛。

……

真是如炭火般滚烫的歌词,如云烟般飘渺的感情。王蒙说:“那是一首万分依恋的歌,那是一种永远的思念,却又永远得不到回答的爱情,那是一种遥远的、阻隔万千的呼唤,既凄然,又温暖”。并说:“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一听起这首歌,他的眼泪就来了。

我也知道,眼前这一幕,这些年的所见所想,只能是一份阻隔着千山万水的感情,每次凝视,每次念及,总有一丝丝的甜蜜和怅然若失,还有一种今生不可逆转的顿足,或者说是永远无法实现的遗憾。

就在这种踟蹰里,每次,我离开了小摊子,惆怅地走在小街上,这时候,那百转千回的歌声便要在我的耳边响起,让我禁不住伤感、怅惘,也忍不住在心里跟唱,有时候还会轻轻地唱出声来,这是唱巴哈尔古丽的《黑眼睛》,也是唱我的《黑眼睛》,那是多么令我迷恋令我爱唱的歌曲啊,我感觉,我的歌声和巴哈尔古丽的歌声可以汇合在一起,形成一段感情的河流,就像一百多米外那条擦着莫乎尔小巴扎流过的吉尔尕朗河,蜿蜒回旋着,在我心头缠绵清凉地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