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的永恒搏杀
2013-12-29叶平
历代士大夫们的精神向度,莫不迂回或直奔政治而去。儒家学说的完整体系就是这样形成并深入人心的。“学而优则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些意识形态世代相传,自然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观。要实现这一理想,必然对皇权俯首帖耳,对政治投桃报李。知识分子作为统治者手里任其摆弄的棋子的命运也便难以改变,这一成规既是历史悲剧也是个人悲剧。所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日当官,终生为奴”。灵与肉的撕搏也便成为永恒话题。
灵,即独立的人格灵魂;肉,即个体的生命载体。灵魂虚无,肉体实在,没有灵魂,肉体依然存在,没有肉体,灵魂理当消失。然而,没有灵魂的生存只是动物式的生存,包容一点,也可说成是庸人的生存——只满足吃饭、穿衣、活着,至多是风光、幸福地活着。
打个不准确的比喻,肉体是水,灵魂是船,没有船的水依然可以称为湖泊、江河、大海,但前面要加个“死”字,船像征人类的活动,没有人类活动的任何水域,价值何在?同理,没有思想的生命价值何在?
难以设想真正的知识分子(伪知识分子进不了这个话题)会满足动物意义上的生存,这便宿命般注定了他们生命的悲剧情结,一生都撕搏在灵与肉的疆场,只要置身于东方传统专制主义的严酷环境,只要执著于维护正义、公平、自由、人格尊严,就时刻准备着交付出自己的肉体。要苟全不可再生的珍贵肉体,只好无条件交出高贵的灵魂。面对如此严酷到近乎残忍的抉择,谁也无法背过脸去。情形大致有三种:牺牲肉体,保全人格;自甘堕落,求生保命;外圆内方,寻求中和。前两种都是凤毛鳞角,多的是后者,若泱泱大泽,似过江之卵。
遥远的历史经典就不必再复述了,从目光可及的地方随意谈起就好。
透过民国乱世以来的百年烟云,我们会看到什么?似乎只是烟云一片。改变时代的大事件、大人物,自然可以列出长长的目录,但我们很快就会尴尬地发现,那条可以串连古今文明的金丝银线在哪里?那面可以澄明透亮地照出百年世像的镜子在哪里?是那些具有颠覆性的革命事件?是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好像不是。
那么,会是什么呢?“文化”这两个经典汉字,无疑会在这里映入我们视线。是的,是“文化”。当峨冠博带零落为泥,当金戈铁马无迹可寻,我们终于看到那些在岁月磨洗中越来越亮的诗词歌赋,看到那些身穿青布长衫,在风雨泥泞中跋涉的沧浪背影,寻着他们的人生足迹,经由他们的心路历程,才能更真实地梳理出历史的脉胳,感受到时代真实的心跳。
在今天看来,进入这篇文章的许多名字已落满尘埃,但他们身上折射的或强或弱的亮光,在时间隧道里依然闪亮。
康有为:一个风流而不合时宜的人
1898年9月21日,慈禧密令亲信部队,火速开进北京,镇压了渐成气候的“百日维新”运动,皇帝被囚瀛台,“女强人”再次执政,一场野蛮的残杀大规模展开。
变法集团的领袖人物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已提前获得信息。康梁二位逃命唯恐不及。谭嗣同却从容不迫地眺望着杀气弥漫的紫禁城,惦念着执意变法的光绪皇帝的安危。朋友几次催他逃生,都被拒绝。他的誓言,气壮山河:“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会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决意要以死撼醒麻木的国人。舍身救国面对寒光夺目的铡刀,激情万丈地喊出了“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绝响。他的英名银汉星斗,不废江河。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梁启超躲进了日本领事馆。康有为更是荒不择路,把文件、书信匆匆托附弟弟。乘船几经周折,九死一生到了香港。他出逃不久,弟弟遭捕杀。后来有人不厌其烦地撰稿描述康有为一路出逃的险情,意在宣扬冥冥中有神灵护佑“天降斯人”。我每每读来,感到刺眼,一个去国外逃的人,与谭嗣同的死形成鲜明对照,伟大与渺小在天地之间。当然,我们不倡导无谓的牺牲,求生也是人之本能。让人瞧不起的是康有为得知这一重大信息时的一系列反应,不通知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战友们倒也罢了,把绝密文件交给骨肉同胞保管,等于把死留给弟弟,把生留给自己,让一个改革的局外人,成了无辜的牺牲品,是不是太自私了。
在后人眼里,谭嗣同很可能只是刚烈勇武之士,其实不然。他出生书礼之家,父亲是省部级高官,他自小博学广游,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更是一位创新求变的改革家和思想家。皇皇巨著《仁学》,发出“冲决君主之纲”那样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之声,被誉为“黎明前的第一缕曙光”。大学士徐致靖在保举他为江苏候补知府的奏章中评价颇为衷恳,称其天才卓荦,学识绝伦,忠君爱国,勇于任事,不畏艰难,不畏谤疑,内可以为论思之官,外可以备折冲之选。仁厚不必说,谭嗣同的天资、才华比康有为有过之而无不及,品行、胆识、果敢、仁厚、刚勇,让康有为望尘莫及。他向生命末端走去的背影愈远愈大,康有为的背影则愈远愈小。
逃到香港后,康有为便开始了长达16年的海外流亡生涯。此时的康有为灵魂已经死亡,行走人间的不过是肉体的空壳。他以光绪帝私人代表的身份模仿圣人孔子,带几个随从,周游列国,四处游说。说辞非大义非真理,具有蒙骗性:“上废,国危,奉密诏求救”。就像“皮包公司”的总经理,穷途迷路,为稻粮谋,纯粹是乞求庇护,讨要活动经费而已。他的第一站是日本,情况不妙。到了加拿大,运气不错,讨得千多美元,并得到一个小岛的使用权,终于可以安居下来了。他成立一个“保皇会”,只是个摆设,没做出一件提得起的事情,而是先拿那些钱打理自己的幸福生活。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政治流亡者的生财之道,马不停蹄地在东南亚、欧美奔走,以三寸不烂之舌,捡到数目不小的赞助。他以为有钱就能成事,决定在内陆一些省份发起武力行动,实现保皇理想。然而,对军事的无知,使这一计划很快流产。时局人心的变化,使他深感力不从心。残存的理想之火渐渐熄灭,索性拿着那笔巨款,做起了超级旅行家。全球著名的城市大都留下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必住豪华酒店,食山珍海味,且有美人相伴,好不惬意。那场血雨腥风的变革和同仁们殷切的希望早已淡忘,他是一个懂得放弃和享受的人。那个被皇帝任命过的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的大清重臣,受命于四万万人民重托的救世主,已成昨日黄花,但内心里还是不想放下这件外衣,披着它作为行头,以便在异国他乡讨得廉价的尊敬。事实是,没有几个人对不堪一击的大清帝国感兴趣,对这个如丧家之犬的什么皇帝私人代表更是白眼相向。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和平常的旅人一样,走自己的路,花自己的钱,至多有一些思念国土的华人同胞给些施舍。
就这样走啊走,走到54岁,终于走厌烦了,走不动了,带着年轻美艳的第三任妻子何金兰重返日本。一生立志要做天下大事,如今一件也没做成,自然会生壮志未酬、英雄迟暮之憾。正在惆怅喟叹之时,辛亥革命一声炮响,彻底击碎了盘亘他脑际的君主立宪的残梦,同时也把他抛向多余人的尴尬境地。他显然不甘为自己残败的人生划上句号,写下了《救亡论》、《共和政体论》等文章,抛出一套“虚君共和”的理论:既然共和民主制度不适合中国,而完全君主立宪又与形势不相符,作为变通,君主通过世袭的方式使国家得以延续,但不拥有实际权力,这个形式上的君主,可以是满族皇帝,也可以是孔子的后裔。人们终于看清了,这个自以为拥有世界眼光的人,原来只不过是封建君主制的忠诚悍卫者。中国向何处去?正在迷茫中寻路的新一代知识阶层,对这位“神父”彻底失望了。最先与他决裂的是梁启超。多年来对中国命运近距离的观望中,使这位思想新锐决然站在自己师兄的对立面,洗心革面,结束流日逃亡生涯,回国为新的国民政府效力。这对康有为是致命一击,他惊梦般醒悟,自己已经被时代无情抛弃,成了不合时宜的多余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完成了由中年向老年的跨越。转眼间,那尊穿着长袍马褂的身影已融入夕阳深处。
落叶归根,1913年冬天,康有为举家迁回上海。只懂得玩枪使棒的袁世凯,想利用这位保皇派领袖为自己的皇帝梦鸣锣开道。康有为明智地拒绝了“黄鼠狼”的盛情邀请,在法租界里,躲进书房过起久违的学人生活。可惜,心中没有目标,活得乏味,只好用感情来填补。身边的三房夫人似乎都给他带不了新鲜的激情,没有激情的日子,使他难以忍受。直到在日本时的女佣鹤子姑娘应邀来到身边,一颗狂躁不安的心才安静下来。不久,24岁的三太太何金兰病逝,鹤子名正言顺地填补了这个空白。然而,有谁知道这个不足二十岁的花季少女,只是康有为的养生工具。读书、写作、喝茶、洗海澡、散步、去寺庙,他的视线里不能没有鹤子的影子,但他对由女孩到女人的鹤子的成长却视而不见,对她的心灵和肉体的关注几近空白。繁殖力健旺的他,在身心皆疲的暮年,出于对生命的留恋,依然好色却节制情事,纯洁无瑕的异国少女成了这幕黄昏恋的牺牲品,除了“自私”还有一个词可以用上,便是“混帐”。随后发生的事情当在情理之中,鹤子和康的长子“暗渡陈仓”,一段贴心贴肺的爱,使这位风尘美女付出了沉重代价。她回日本生养了康家的骨肉,却永远与康家失去脐连,饱尝辛酸,一脸悲情,生死两茫茫,老死不相往来。
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使康有为从浪漫的云端坠入烟火人间。庞大家庭的小康生活,需要大笔进帐才能供养,没有赞助,也无俸碌,靠积蓄过日子,愈显拮据。生存逼迫他再度出山,时逢张勋拥清废帝,重坐龙庭。作为这出闹剧的鼓动者,康在离京数年后重返伤心之地,接受了“新帝”弼德院副院长一职的任命,欲以孔教重树国人信仰,赢得“教育家”的苍白桂冠。恰是交谊最深的门人点燃了使他“不保晚节”的导火线,在张勋复辟发生当天,梁启超即通电反对,并说动段祺瑞出兵将张勋赶出京城。一场闹剧草草收场,在千夫指骂声中,康有为躲进美国使馆,又重温了一次昔日在京城的惊魂体验。此后十年,康有为再无作为,连有价值的想法也没有。
康有为70大寿时,收到一份特殊贺礼,便是末代皇帝溥仪托人送来的玉如意一柄,匾额一幅。别人看来一文不值的东西,康有为却感激涕零,视若瑰宝。在他看来,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是对他一生功业的最高嘉奖。倘若他再活十几年,看到溥仪在劳动改造中,脱胎换骨的可怜样子,不知会作何想?
过完这个生日,康有为离开上海,去了青岛。他要在这个宁静的滨海城市做一件“神圣”的事情,写作致溥仪的长篇谢恩折。没有美女相伴,没有杂念干扰,心中唯有感恩。他的眼睛已经昏花,手也在发抖,写得很辛苦,也很虔诚。书写完全按前清的宫廷礼制,极尽为臣之恭敬,用蝇头小楷,布局精美,雅训工整,可谓康体中的极品。但凡写到“天”字,一律比正文高出两字,写到“圣上”,再高两字,写到自己时,一律写得很小。寄出这份最长也是最后的奏折,他如释重负,面向北方,凝目星空,思接千截,心潮起伏。随后把那套视若神明,一直没机会穿的前清朝服铺在床上,爱不释手,深情抚摸中,血压骤升,瘁死。
这份愚忠,这份固执,很快就变成笑话,笑话的主人竟是曾红极一时的“鸿学大儒”,真让人不可思议。
林同济:迷乱的赤子情怀
林同济这个名子,最能彰显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也包含着浓厚的民族主义意蕴。名如其人,大致是对的。
一个16岁考入清华的少年,天赋应该是很高的。在“五四”运动之后跨入校门,他的心灵世界是丰富而疼痛的。“国将不国”,山河破碎,一个思宏志远的青年才俊,该要背负怎样沉重的使命是可以想象的。带着耻辱和壮志走出国门,林同济和同时代的爱国学子一样,已经把个人命运与民族兴亡捆绑在一起。为灾难深重的中国寻找出路,这是他视线里清淅的目标。他在美国加州大学攻读政治学博士学位,同时对文化哲学、历史哲学和人生哲学广为涉猎,这为他日后宽广的思想视镜打下了坚实基础。
在美国求学期间,他广泛收集研究日本在东北铁路的资料,撰写了《日本对东三省的铁路侵略:东北之死机》一书,彻底揭露日本的侵华野心,用中英文发表在海外引起关注,但在中国却没引起应有的关注。一年后,他的预言不幸变成现实。林同济深感悲哀,他深切感到,中国之落后虽在综合国力贫弱,但最关键的是文化和人生观的落后,在世界范围的比拼中,整个民族缺乏集体出击的力量。
林同济回国不久,抗日战争爆发,他和友人创办《战国策》杂志,极力倡导“民族国家至上的价值”,旨在把民族和国家观念变成一种信仰,至少是一种公共认同价值,使一盘散沙的中国公民团结起来,形成具有竞争合力的政治共同体,如此才会有效地抵抗外辱,谋图强盛。然而,林同济很快就发现这是难于上青天的事情,对文化素质普遍低下,相信神灵、菩萨、祖宗、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国民而言,让他们把国家民族本位作为膜拜的对象,无异于改变他们的生存习俗。所谓国家和民族,不过是由世俗繁生出来的产物,和神圣的物象无任何关系,缺乏为老百姓认可的普世性意识形态。于是,林同济想到了借助宗教力量,通过移花接木的方式提高国家民族的公信力。比如祭天礼仪就是一种,使国家民族的概念在凡俗的仪式中变得神圣、厚实、无限。然而,站在权力中心之外,要把这一愿望变成现实只是纸上谈兵。
林同济开始把思考转向人,他在《战国策》中这样论述:“归结到最后,可以说是基于这样一个核心问题意识:在这样一个以力为中心的战国时代,为了民族国家的重建,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人格?”
人格的塑造建立在宇宙观和人生观之上,如何在原有基础上提炼出新的世界观,需要厚实的理论支持,那篇著名的《力》可谓林同济的理论宣言:“力者非也,乃一切生命的表征,一切生物的本体。力即是生,生即是力,天地间没有‘无力’之生,无力便是死。……生、力、动三字可以说是三位一体的宇宙神秘连环。”这种力本论的思想,源自哥白尼的宇宙观:“无穷的空间,充满了无数的力的单位,在力的相对关系下,不断地动,不断地变。”在以德为宇宙秩序、社会秩序乃至心灵秩序的中国,这一新的世界观,显然是对坚如磐石的儒家一统思想的挑战。
林同济慷慨陈词:在中国,鸦片可抽,“花瓶”可搂,公款可侵,国难财可发,而“力”的一个字,期期不可提!在儒家世界观的一统天下,中国知识分子早已被奴化为“柔道人格型”,只会在专制政权下猎取功名;毫无进取创新能力。而象征“一切生命的表征,一切生物的本体”的力的境界,就是要变“柔道人格”为“刚道人格”。在国难当头、外辱内患之时,中国人就是要从德的人格走向力的人格。说白了就是“战士式人格”。只要邪恶势力喧嚣尘上,“战士式人格”就有存在的必要,就要把象牙塔中的“礼仪仁爱”变成“疾恶如仇”的战斗力。
林同济是尼采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他提出的人生三境界,与尼采的“上帝死了”互为连姻:境界之一是“恐怖”,即参悟了宇宙、时空的无穷、永恒和自身的渺小脆弱与速朽,在敬畏中追求和创造。境界之二是“狂欢”,这是战胜恐怖后的超脱,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能,溶入宇宙,与宇宙讲和,我就是宇宙。我的创造构成我的世界。境界之三是“虔恪”,即“自我外发现了存在,可以控制时空,也可以包罗自我”。那是大象无形的神圣、崇高、至善、至美而万能的存在。
林同济的灵魂是一个圆的两半,一半是顽强地抵抗宿命主义,倡导战胜恐怖,我就是我,我是一个世界;另一半是对宇宙天命的虔诚膜拜,在他眼里“地”是当下,是现实人生;“天”是无限、是永恒、是形而上的绝对体,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宇宙之神。
林同济的灵魂分裂还在于倡导尼采的“战士式”人格到崇尚庄子的道家精神,准确地说,中年以前的林同济是尼采式的,中年后的林同济是庄子式的。经历了人生许多无常变故,他已经明白人生不过一个“空”字。按心灵的需求,他很想归隐山林,但国将不国的乱世,早已失去了古代隐士的环境,内心也系念着“传业授道”残梦,倒不是还梦想着“天生我才必有用”,而是被虚无的理想牵引,身不由己地向前摸索。当他被时代的大潮推上沙滩,不得不停下脚步,炫目一时的《战国策》终于停刊。后在银行家朋友资助下,他在上海办了一个图书馆,放弃闪电雷鸣的思想启蒙,开始经营起细雨润物的源头事业。尼采的光芒在他视线里渐渐暗淡,深水静流、以柔克刚的庄子的背影变的高大起来。
也只有在此时,乱世中紧张而丰富的心灵之河,终于结束了恐怖的洪期,进入寂寞而真实的冬季。此时的林同济,早已声名远播,不停地往返于东西半球,在西方讲坛上尽显风采。然而,回归主义的信念,使他眷恋“大地”,放弃了国外任教机会,做起了大学英文教授,同时研究起莎士比亚。遗憾的是,“大地”并不怎么理解他的赤子之心,等待他的是二十多年漫长的右派生涯,作为思想的先觉者,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晚年命运之凄悲、孤寂难以言说。好在他心态的调适能力还好,当许多同代和晚辈知识精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红色政治风暴中以死求得解脱时,林同济却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曙光。解释只有一种:是他倾其毕生精力经营的力的境界、自然的境界在起作用,特别是作为回归主义道家信徒的倡导者的人格修养在起作用。尽管身影已溶入夕阳,但他还是被大地和天空的大美所感染,渴望以其丰厚的人生和思想积累,成为传播中国思想文化的使者。他重返西方讲坛的第一站是美国伯克利母校,在那里作了三场演讲,是对中国思想精髓的研究总结。他强调:“在中国,重要的是人格,人格是中国思想的精髓,是它的终极关怀所在。它不仅要与社会融为一体,也要与宇宙融为一体,最根本的东西是宇宙。人格是人性与超人性的综合。如果你问在中国人眼中,人到底是什么?关于人的唯一的定义是:人就是自身所认同的价值。——价值是与宇宙相协调的,宇宙中包含了仁爱和变化,永远在创造,在繁衍。容我这样说吧,中国人认为你将自己和宇宙联结起来之后,你就使自己变得神圣了,你承诺对宇宙的终极忠诚。你与上帝而不是与牧师合二为一。这就是中国人的方式。”
这次演讲大获成功,也许是林同济一生学术报告的高潮。思想的成熟、人生的成熟,伴随着生命的紧迫感,使其成为经典。两天后,因兴奋和疲劳过度,心脏病突发,林同济与世长辞。也许这是最好的终极方式,作为一个忠实而纯正的学者,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思想精华得以淋漓渲泻并引起学界关注更为激动和欣慰?
民族主义——战士式人格——回归主义,构成了林同济学术思想的关键词。经由历史、哲学和宗教,由凡俗而神圣,由尼采至庄子,由国家民族利益的鼓吹者,到崇尚自然,形成林同济的心路历程。从而解释了中国知识分子向往的宗教,即相信宇宙与自我的自然宗教。不必强调林同济对中国现代思想的重要贡献,因为他的存在,我们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乱世中的惶恐、执着而丰富的内心世界,这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可贵品质。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