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随穗散文选
2013-12-29郝随穗
罗峁峁
听他的口音是榆林那边的,后来有人证实他确实是从榆林那边逃荒过来的。据说那个年头青黄不接,炊米相断,子不恋家,家不保子,人人自危,落荒而逃。罗峁峁就是在上世纪初发生在陕北连续三个大荒年的第二年一个人逃离家乡,一路磕磕绊绊地逃到数百里以外的圆头峁山下。
圆头峁是当地周围几个村子的一座公用的山头,高大而滚圆,鹤立鸡群地凸现于方圆数十里的群山之中。山腰间和山的根部散落着大大小小十多个村子,村子里住着长年累月把命运交付给土地的人们。地广人稀的圆头峁周围的村子里,人们靠天吃饭,但并不像榆林那边命运不济。那时,陕北大地干旱,连续三年闹饥荒,很多人很难找到一碗保命的稀饭。但在圆头峁,虽然土地也相对贫瘠,但总能在田地里刨挖回一些供养生命的粮食来。因此,逃荒的外地人,大多会逃到这里来救命。
罗峁峁逃到圆头峁的时候十岁出头。村人早已不再好奇榆林逃来的灾民,因为这两年来时常有操着榆林口音的人过来。虽然他们食宿得不到保证,但是总能在谁家门口讨来一碗稀饭救命。没有谁家的窑洞可以腾出来让给他们,他们就住在了周围几个山头的庙宇里。而罗峁峁来了后,庙宇里早就挤满了逃荒的人,没给他留下一席之地,他只好住在一个关了一群羊的废弃的土窑洞里。罗峁峁最能引起村人关注的,不是他的身世,而是他的身材。他年纪轻轻,背却弯得厉害,胸部和膝盖几乎要粘在一起,人也矮了半截。他走起路来,吃力地仰起头撑开眼睛看着前方,收入他眼帘的路面超不出十米,因此他走起路来不是阔步而行,而是挪着脚步,左右摇摆着身子前行,恰似企鹅走路。他的面部的下半部很难正面亮出来,因此村人是无法看清楚他的整个面孔,只能看到他有几道深深皱纹的额头。而那双撑着的眼睛并不大,眼眶里糊满了眼屎,眼白的一角黑黑地愣着黑豆大小的眼瞳,甚是恐怖。小孩们刚开始被他的这个样子吓得不敢接近。大家问他叫什么,他说姓罗,没名字。村人便根据他的身材取名,唤他“罗峁峁”。
有村人在榆林那边做事,听到了有关罗峁峁的一些事儿。当然最让人关注的是罗峁峁的背为什么弯得那么厉害。村人说,罗峁峁小的时候随父亲到山里耕种,一不留神被一只狼叼走了。父亲听到罗峁峁的大喊大叫,忙举着农具吆喝着追过去。奔跑的狼紧紧咬住罗峁峁的背部,任凭罗峁峁撕心裂肺地哭叫挣扎,就是不肯丢下。父亲没有放弃,他狂追着,追了有五里路,体力不支的狼终于扔下罗峁峁逃跑了。父亲双手抱起已经奄奄一息的罗峁峁,不料罗峁峁腰骨已断,像是被折叠起来的东西,从父亲的双臂间掉了下去。罗峁峁的命被救下了,可是留下了终身残疾,他的腰骨没被接好,整个人像一张弓,也像一座山峁。
几年后,好多逃荒的人回去了,而罗峁峁没有,他搬离了羊圈,住在羊圈旁边的一孔没人居住的土窑洞里。土窑洞的前半孔早就垮塌了,几片破旧的门窗是好心的村人给安上去的,虽不十分合适,但能遮风避雨。
后来他成了村里的正式一员,有了户口有了田地。罗峁峁也有正常人的生活追求,他多想找个老婆来过日子,可是自身条件如此特殊,很难找到中意他的女人。有好心的村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是所有的对象过目后都骂媒人是欺负人,怎么想把自己嫁给一个半截人呢?后来就没人给他说媒了。罗峁峁也不再向任何人提起谈婚论嫁的话题,甚至不愿意听到别人讲这方面的话。
他不太多讲话,也很少到公众场合去。他一个人过日子,从不参加村里人家的婚丧嫁娶之事。村人也在渐渐淡忘他。
一个夜晚,羊主人听到羊圈里的羊叫声,以为是狼和狐狸来偷,便带着壮实的儿子举着木棍直奔羊圈。跳进羊圈后用手电筒找狼和狐狸,却发现罗峁峁像个木墩缩在墙角。羊主人便呵斥他不安分守己跑出来偷羊。罗峁峁解释说,他不是来偷羊。主人本想骂几句就离开,不跟他计较,一听罗峁峁不认账,便大声责问,不是偷羊是来干什么?罗峁峁不做声。壮实的儿子上去飞起一脚踢在罗峁峁的背上,罗峁峁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转了几个圈子,满身都沾了羊粪。罗峁峁吃力地爬了起来,立在墙角。这时他的裤子掉了下来,他慌忙提了起来。主人笑开了,他说,你是不是胡弄我的母羊了?罗峁峁撑起眼睛偷瞄了主人一眼,慌忙再次把头埋下。
事后,羊主人的儿子在全村到处散布罗峁峁糟蹋他家母羊的事。罗峁峁几天没出屋。村里有的人以为他寻短见了,但没有人愿意去他的窑洞里看看他是死是活。
罗峁峁再也不提羊了,也不愿见到羊。后来村人多次看到他一见到有羊在他眼前走过,他就赶紧转过身。
他的生活给养来自几亩田地的自种自供。一年四季从不花一分钱买东西。身上的衣服全是村里人穿剩给他的。他很少生病,偶尔风发感冒全靠身体自己来扛。他喜欢吃蔬菜,就在河边开辟了一小块菜地,种上爱吃的辣椒、西红柿等。他是个勤快的人,每天劳作在自己的田地里。他一年四季平平稳稳地过着一个人的日子,从不掀起半点风浪。
转眼间,罗峁峁年近七旬。耳朵聋了,眼睛花了,背驼得快要把头靠在地上了。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执不稳,有时候好端端地走着,就地要转几个圈子,然后重重地倒下。
他依旧住在那孔破窑洞里,几十年门窗没有换过,有一块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他找来半片麻袋堵上去。风吹来的时候,那半片麻布像一面旗帜,随风招展。
他的生活来源随着年龄的增大日渐减少。因此他狠下心开支了平生第一笔钱,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对兔子养在自己的窑洞里。他想依靠养兔子来赚点钱换取粮油。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开春时候每月生产一次,每次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多个。这也就忙坏了罗峁峁,他必须每天出去割草喂养兔子。
小兔子甚是可爱,有白的,也有黑的花的。罗峁峁常常抓两只放在手心细看。这个时候他眯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双手捂着,生怕小兔子跳出去。他会好长时间地看着兔子一动不动。
他要向别人出售自己的兔子了。村里的小孩们先是跑过来看新鲜,然后嚷着父母过来买。罗峁峁很快有了一点积蓄,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过得有了滋味,平时只抽旱烟锅子的他换上了雪茄。他想吃肉,便托人到集市上割回二斤白条子。他的窑洞里以前从来飘不出肉香味,这阵子飘了出来,惹得满村子人馋嘴。
到了这把年龄,罗峁峁开始为自己的后事着想了,他花了几百元钱买了一口杜梨木棺材。棺材就放在自己的窑洞里,棺材上盖了几块破旧的单子。他每天睡觉之前和早上醒来后,总要用手摸摸棺材。看上去,他摸棺材的时候心里很踏实。是的,生不能为自己挣下一所居处,总得为自己死后做点事啊。有了这口棺材,罗峁峁平生第一次有了成就感,他偶尔跟村人聊天时,总会把话题引到这事上来。村人可怜他,就跟着他的话意顺着他夸几句。罗峁峁吃力地仰起前额撑开双眼,流露出骄傲的眼神。
罗峁峁爱上了赌博,村里人自古就有在农闲时聚众赌博的习惯。特别是到了冬天,人都没事可干了,赌博便是整个村子唯一可以打发日子的事儿。罗峁峁的兔子到了冬天也就不再产仔了。他也闲得慌,就挤进人群,坐在地上十分费力地撑起眼睛跟着压骰子。
他的手从几年前起就开始哆嗦个不停,握在手中的钱看上去要哆嗦得掉下来,而实际上他抓得很紧。有人开玩笑地装出要从他手中抢钱的样子,他操着榆林口音说,别看我手抖得厉害,可手劲不小,你们别想占我的便宜。
赌博者并不多,而围观者有几十人,更多的围观者不是来看输赢,却是看罗峁峁在赌博时的一举一动。
罗峁峁果真给大家带来了很多乐趣。他口里咬着雪茄,口水顺着雪茄浸湿半支。这几乎要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了,一支雪茄从赌博一开始咬上,直要咬到赌博结束。他总是隔一阵子才猛吸几口,为的是不让雪茄熄火。他盘着腿坐在地上,偶尔一低头,就会将咬在口中的雪茄戳在地上,因此他的烟卷前端老沾着些黄土。
他很少能赢来钱,几乎每次都会输掉十元八元的。输钱后他很沮丧,人们散尽了,他还会坐在一桩墙根下一言不发地抽闷烟。有人就上前逗他,问他想不想要老婆,或者养不养母山羊。罗峁峁似乎没有听见,没有什么反应。也有时候几个村人上前蹲下来围着他轮流地大声问他这些问题,他会猛一哆嗦身子,举起右手指着村人,撑起白眼骂道,我想要你妈。村人大笑,伸出手指朝他头上弹几个“脑崩”。罗峁峁站起来打个转摔倒,带有哭腔地再次开骂,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村人依旧笑着,等罗峁峁骂声弱下去,再问,再弹几个“脑崩”,一直要闹到罗峁峁声嘶力竭才肯罢休。
有年长的村人呵斥年轻人不要这样挑逗罗峁峁,而罗峁峁每次输钱后若遭不到村人这样的挑逗似乎心里憋得慌,就主动出击,找几个年轻人反问,你给我寻下老婆了没有?年轻人便又开始挑逗他,反复这样。村人说,罗峁峁输钱了没办法发泄,心情不愉,大概就需要这样的方式来平衡心理。
罗峁峁成了村里的乐子。他喜欢唱榆林小调,调子旋律在陕北各地没多大差别,而他的声音却有别于他人。他的嗓音柔软,即使再高亢的曲调,在他口里唱出来,都别有一番韵味。他总喜欢唱一些悲戚的小调来,唱得哭哭泣泣的,令人听了心里难受。有一次他又前来赌博,结果那天人凑不够,他就靠在墙上晒太阳抽雪茄。村里女人也多,聚在一起说三道四甚是热闹。这时听见罗峁峁唱曲了,他唱得很投入也很深情。大伙儿都侧耳听着,被他的曲儿渐渐感染。罗峁峁旁若无人地唱着,随着曲子的节奏起伏着双肩,时不时扬起双臂在空中抖几下。他一曲接着一曲唱,唱得日落西山,唱得这个冬天雪花飘零。大家没有散去,围聚了很多人。有村人看他的烟快要抽完,赶快递上一支,他含在唇间继续唱着,再度感染了村人。特别是那曲《一对对大雁》,唱得肝肠寸断,催人泪下。女人们个个热泪涟涟,有的泣不成声。这时大家注意到低着头唱歌的罗峁峁的眼泪早就流了许多,滴在地上结成了白白的冰。
大家不再取笑他了,是他的歌声改变了村人对他的看法。大家都理解他的处境——一个人孤苦伶仃活了一辈子,多不容易啊!
他唱的最多的就是《一对对大雁》。大家心里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唱那首曲子。他也有爱情,只是一辈子不曾表达也不曾得到。他也有向往,只是一辈子不曾实现,但他暗暗努力过追求过。
他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具体在哪一天。也是一个冬天,好几天没见到罗峁峁的村人以为他病了,就有人端着热饭去给他送,进了窑洞却见他死了。村里有好心人找来几个青壮劳力把他抬到后山埋掉了,他挣下的那口棺材被村里一个木匠上了一层油漆,光亮了许多。
村人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在破褥子底下找到了一个包。打开包,里面装有几百元钱,也有几张照片——是村里几户困难人家孩子的个人照。有一张烟盒背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这些钱分给那几个孩子。
王老五
我们这里的人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底细,粗略了解到他来自安徽的一个山区,前些年随着一群天南地北的打工者来到我的家乡——陕北子长挖煤。许多工人带着家属,或者相好的来到这里;王老五孑身一人,甚至没有一个安徽老乡。
王老五好像是个没有忧愁的人,每天大大咧咧地活跃在矿区。他似乎与所有的人都认识,无论见到谁都会咧嘴笑一下。他壮实的身板凸显出浑圆的线条,较高的个头给人以充满力量的感觉。在深远的煤炭巷子里,他一使劲,一天的拖煤任务就轻易地完成了。这让其他人很是嫉妒,而王老五往往会用自己剩余的力量来消除工友的嫉妒,他随意的一点帮助抵得上对方干上好一阵子。勤快了的人就容易获得人缘,王老五成了大家愿意交往的人,加之他也爱往人多处凑,爱与工友调侃玩笑,因此大家都乐意与他相处。
王老五的年龄约四十多岁吧,一直单身的他从来不提及女人的事,有人说他天生就是个光棍的料子。的确,在与他的交往中,看不出一点对女人的兴趣。他喜好吃肉喝酒,一个月挣的钱几乎全部花在了吃肉和喝酒上;他也喜欢抽烟,但是买烟从来不超过三块钱。他从来不添置衣服,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多是矿区或村里人送给他的旧衣服。
他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就拿来搁在枕头旁的一塑料壶子白酒仰头猛灌几口,这几口足有一斤,然后起床吼几声听不懂的曲子走出窑洞。他从来不洗脸,往往是一通酒后,手在沾有酒水的嘴上转几圈,直至抹完整个面部,就算是把脸也捎带着洗了。由于他大手抹脸的劲大,以至把垂在额头的乱发弄得更乱了,整个人像一棵被大风吹过的黄蒿草。
他每天得吃肉,有时候手头紧张了买不回肉,他就得想办法找,于是在河滩里,或者山区里总会找到一只病死了的猪或鸡狗猫;如果找不到这些,他就会在夜里掏鸟窝,抓几只鸟来吃。
其他工人喜欢赌博。打麻将之类的玩赌,是大家在工作之余十分热衷的事儿。而王老五不喜欢。他甚至不愿意到玩赌的地方去。有一次他正在窑洞里喝酒,同室的工友拉他来到隔壁玩赌的窑里,他看了一小会就要离去。那位工友扯住他不让离开,他一下子发怒了,竟然大骂工友。大伙惊诧了,不解地看着王老五。王老五立即转怒为笑,大大咧咧地走出窑洞。后来有感兴趣的工人问起这件事,才知道王老五在老家时就是看到父亲因为赌博而弄得母亲离婚,姐姐被拐卖,自己从小离家出走。王老五离开家的时候正读小学二年级,他出走后,再也没有回过老家,一直在外面打工求生。由于过分的郁闷致使他染上了嗜酒的毛病,而且酒量之大令人惊讶——他每天最少得喝三斤白酒。
王老五是个有心志的人,主要表现在对赌博的厌恶,所以就会情绪化地对待赌博的行为。当然,有很多人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讨老婆,但是谁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有时候我们村里的人开玩笑地对他说,给他介绍个女人。他操着浓浓的方言摇着手说不要。
到了腊月,煤矿就要放假了,许多工人回家过年了,而他一直呆在矿上。其他人家去城里置年货,他只是买回几大塑料壶子散酒和一块便宜的白猪肉。他不会像我们这里的人一样,把肉做成多种好看好吃的菜,而是一大锅炖熟,每天喝酒吃冷肉冷馒头。他在吃饭方面是个比较懒的人,尽管灶火通红,他也不愿意把肉和馒头蒸热。
腊月里是陕北农村办喜事的好日子,王老五不是随着一大群乞丐走进谁家喜事中的,他是以办事者的身份介入的——通常他的活是挑水。在陕北农村红白事情中,挑水这活是让事主家最为头疼的事,因为它需要消耗大量体力,所以这项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近乎于乞丐角色的低三下四人的身上。可是有时候村里又找不到这样的人,这就让事主家和事情的总管一时犯难了。王老五的出现恰恰填补了这个位置,于是谁家要办红白之事,就会把王老五请来。王老五欣然接受这样的邀请,因为事情上有个惯例,就是挑水的人和总管是可以走进厨房随便挑吃饭菜的。
在一次红事上,王老五把十多桶大水缸挑满后,习惯地用手在脸上抹转了几圈,额头野着一蓬头发走进厨房端出一老碗红烧肉,提出一瓶白酒,便蹲在院子里的石床上开始大吃大喝了!
围观的人站了一圈,大家指指点点地看者他狼吞虎咽地吃光这碗足有三斤分量的肉,然后一口气喝完这瓶白酒。此时的王老五脸色红润,满脸油液,全然一副得意样子。他吼几声听不懂的曲子,把碗撂在石床上,来到一堆玉米秆前,倒下便呼呼大睡。
有人向大家说,王老五不是酒大了,肉撑了,而是故意潇洒着呢!
他果真没事。总管喊他挑水,他立即跳了起来,抓起扁担奔向沟底的水井。
去年,这里的一个煤矿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国的大事故,国家要求关闭这里的所有煤矿进行整顿,于是许多以挖煤为生的人失业了,王老屋同样失去了这个赚钱的工作。有着腿疾的他去县城打零工——一般是到建筑工地揽活,可是因为他的腿疾,许多工头不愿意雇他,因此他很少能挣到钱。他的生活渐渐陷入危机,而这样的危机对于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在他以往的经历中,经常得面对这样的局面。
他试图靠租辆人力三轮车蹬车挣钱,但是三轮车主看到他是外地人不放心他,就不租给他。有村里的人帮他租了一辆,可是他适应不了这个需要眼快脚快拉客人的活,最后放弃了。他彻底地闲了下来,每天呆在矿区无所事事。
他早有了酒瘾,已经好几天没喝酒的他着实有些烦躁和失落了。他有时候有意识地佯装不知情地走到别人喝酒的场合,期望别人送他一杯酒喝。他会端着一杯酒说一大堆感谢的话,然后慢慢喝下,再用舌头伸进小小的酒杯舔一遍,弄得别人要倒点酒把这个酒杯子洗干净。
他对肉的欲望同样强烈。但这个欲望要比喝酒的欲望好解决了。他可以到野外找那些染了瘟疫的死畜。他省吃俭用,有时甚至会把一块褪掉毛的狗皮也吃了。
有时候找不到死畜,他就会上树掏鸟窝,如果掏不到鸟,失望的他偶尔会悄悄地跑到谁家院子里偷鸡。这样的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但出于对他的同情一般不会说出去。
今年春节,王老五衣着单薄地在村里游荡着,有好心人送他一件棉大衣。他穿在身上好看了许多,壮实的身体终于得到了这件棉衣的保护。村里好多人议论着他今年的事情:如果煤矿还要关闭,真不知道王老五该要如何度过这一年……
二老王
那顶瓜壳帽的布面上沾了一层油渍,使得帽顶的那颗纽扣更亮。二老王的手在打饼子的时候不时掀一下歪了姿势的帽子,手上的小麻油便顺着帽檐向四周扩散。时间久了,那顶帽子便像油锅子里泡了似的贼亮。太阳晒得久了,帽檐上就会渗出油珠来。村人说,那顶帽子比人的口福好,天天油水大,营养高。
二老王手中的那个铜钱金黄得像一个小月亮,那铜钱飞快地划过那片白面,瞬息间那片白面变成面条。二老王抓起面条卷起来在案板上重重一甩,一个千层饼的雏形亮了出来,随后送进泥制的烤炉里烤。掉着渣的饼子烤熟后一个个整齐地放在那个同样沾满了油渍的竹篮子里。那块盖在竹篮上的绿巾子也有了小麻油的光泽,在早晨潮湿的阳光下泛起一点点绿油油的光。
二老王打饼子的手法娴熟而快,一个饼子用不了十秒钟就可以进炉。他每天早晨起个大早,生着炉子,和好面团,然后蹲下来抽一袋旱烟等面发酵。其间二老王不声不响地吧嗒着嘴巴,一缕缕呛人的烟味飘满整个院子,呛得熟睡的小孩咳嗽不停,哇哇大哭。面团发酵好后,执起烟锅在脚底敲几下,倒掉烟灰,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撸起袖子开始揉面。不一会儿他甩饼子的声音便响彻整个村庄——这是村里鸡叫后的第三次报晓,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新的一天开始了。
二老王操着外地口音,当时村里人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口音,后来才知道是河南方言。每天太阳冒花的时候他便提着一大篮子饼子到后沟里的煤矿上去卖。不到一公里的路上,他用河南方言喊着“卖饼子啰”,就会有村人围过来用手摸摸饼子,看还热着不,直至翻到最底层,挑一个热乎点的,花一毛钱买给跟在身后流着鼻涕的孩子。二老王重新把饼子一个个摆放整齐,盖上绿巾子提着竹篮子继续向煤矿走去。
到了煤矿,他坐在井口旁边的一个椅子上,把竹篮子放在脚跟前,身子靠在背椅上闭着眼睛假寐。井口上班的几名工人早就熟悉了他到来的时间和坐的那个位置,每天看见他提着竹篮子走来,便让开那个钢筋焊制的长椅子上最前头的那个位置。
井口升降罐笼的咔嚓声,以及井口工人与井下工人互通信息的呐喊声,不绝于耳,但似乎并没有惊扰到他的休息。二老王在闭着眼睛假寐的时候,偶尔会发出均匀的鼾声。有工人开玩笑悄悄掀开竹篮子上盖着的绿巾子,刚准备拿出一个饼子,就被正在打着鼾声闭眼假寐的二老王,不动声色地一脚踢得吓了回去。二老王冷幽默的招式逗得一群工人和拉煤的闲杂人员大笑。大家都说:二老王看似闭着眼睛,心里可精明哩。
等有人来买饼子,他才会睁开眼睛,掀一下斜在一侧的瓜壳帽,挑个热乎乎的饼子给对方,收回一毛钱装进上衣的内口袋。二老王会对买饼子的人说:“这个饼子好吃,别几口吞下,要转着圈一层一层地剥着吃才有味。”
饼子外壳金黄,剥去外壳,里面白嫩,像螺旋一样一圈圈拧起来的饼旋间夹着葱花和陕北独有的地椒叶。
地椒叶草香味浓郁,可以入食。在陕北,人们总会将此草收集回来晾晒揉碎,做饭时以入料。特别是被二老王放入饼子之中,其香味更能凸显。地椒叶的香味与众不同,即使一小撮已经晾干的搁在窗台上的碎末,其香味可以溢满整个窑洞,闻之若清泉甘露沁入心脾,令人心旷神怡,满脑海的春天温暖灿烂之景。
二老王的饼子里有了地椒叶,也就有了一群稳定的消费者。一部分在井下挖煤的工人每天都要在十分疲劳的时候给坐在井口的二老王捎个话,让把饼子放入罐笼里送下来。有工人说,累了吃一个二老王饼子就有劲了。
井下的工人吃饼子大多是赊账,要等到每月发工资后一次性付钱。二老王记忆力很好,从不留帐,完全靠脑子记住几十个工人一个月内吃饼子的数量。
有工人想赖账,骗吃几个饼子。二老王一五一十地给他说得明明白白,甚至将哪一天要饼子的时候在哪个时辰,在那个时候煤矿出井多少趟煤等等都说得清清楚楚。这个折服了大家,谁都不敢再赖账,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老老实实付账。
二老王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凭靠惊人的记忆力救过一个煤矿工人。一段时期内,一名负责煤矿出井煤数量统计的工人因为账本被水浸,有几天煤的产量没办法准确统计,便大约捏了个数字给煤矿报上去,结果年底下来清库时发现少了十几吨煤,煤矿成立工作组查这个事。这名工人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工作组态度蛮横,使出了“严刑逼供”的招数,让他承认贪污了这些煤。受冤枉的工人如实供出了自己账本被毁,捏造数字的事实。工作组不依不饶,大会小会批判了还不算,还要交送司法机关要求判刑。备受折磨的工人终于撑不住了,他在一个夜晚悄悄翻出关闭着自己的那间破房子,来到煤矿的井口准备跳井自杀。
此刻煤矿正是倒班的空当,冷冷的灯光下不见一个人。站在井口泪流满面的这名工人开始抽泣了,一团团口水从他被打掉牙齿的口中流出来。他不停地说着“冤枉”,说着舍不得老婆孩子,对不起老人。这个时候,二老王出现在他的身后。二老王从他的后衣领上一把把他从井口边扯回,拉着他的手说要找煤矿领导,他能说清楚这个事情。
半夜里敲开煤矿领导办公室的门,二老王一五一十地把那几天的煤产量说得清清楚楚。工作组经过核实后,发现那几天的煤产量与二老王讲的完全一致。这名工人被二老王救了下来,他痛哭流涕地说,是二老王救了他们一家子。
事后有人问二老王,怎么能记住这些事的。二老王说,那还要用心去记吗,捎带着就记下了。原来井口每出产一趟煤,都要先过磅,过磅后,过磅人就要喊着给井口工人报数字,井口人又要给井下的人把这些数字喊下去。二老王就是这样把这些数字记在脑中的。
二老王有一爱好,就是在假寐中喜欢哼一段曲子。大家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好听。直到有一天一个外地拉煤汽车的司机听后说这是豫剧。可是大家谁都不知道豫剧是什么,是哪的。大家问二老王,二老王缄口不言。
有时候大家请二老王再来一段豫剧,二老王睁开眼瞄一眼,表情木讷地一声不吭。
忽然有一天大家发现二老王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哼着这种大家已经很熟悉的曲调时,他闭着的双眼里流出了泪水。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就有人上去问个究竟,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了。二老王挥挥手说没啥事。
二老王恢复平静后,有的人开他玩笑说,为啥不找个老伴?二老王说自己有老伴,在老家等着。大家问,你的老家在哪?二老王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大家笑着说,很远的话大概在美国,或者日本吧?一向温和的二老王似乎被这句话激怒了,呵斥道,你家才在那狗日的日本呢。
二老王的生活规律在大家的记忆当中从未改变。有人试图关心地给二老王介绍过一些寡妇,企图让他的日子有所改变,让他有个人照料,但都被二老王拒绝了。二老王说自己有老婆,老婆在老家等着自己呢。介绍人说那把老婆接过来啊。二老王说,不用接,等自己老得走不动了,就回老家去让老婆伺候。
二老王现在大概有六十岁左右了吧。没有人知道他具体的年龄。但是二老王仍然很健康,走路做事很利索。一天,一个外地司机吃了二老王的两个饼子不给钱就想走。二老王挡住了,说那司机,如果没钱的话可以走。那司机说,自己的钱很多,就是不想给。二老王挡住他的去路说,不给钱就别想走。大家围观着,心向二老王。司机叫嚷着说二老王没见过世面,不识眉高眼低,看不开阵势,是不是想挨揍?二老王笑着说,年轻人,我老王见过的世面比你家祖宗三辈都要多。司机一拳打过来,二老王头一避,顺手抓住司机的拳头向左一扭,司机便一个趔趄单膝跪在地上。二老王赶忙扶起司机说,年轻人你太嫩了,以后稳重点。司机有点不服气,一甩手又一拳砸过来,二老王一个蹲身躲过去,连着一个扫堂腿把那司机勾倒在地。司机一骨碌爬起来掏出两毛钱仍在地上就跑掉了。
二老王捡起钱装进上衣的内口袋,坐在那把长椅子上闭着眼睛假寐。
二老王终究是老了,几年后他走路有点瘸了,背也驼了。他住的那孔旧窑洞在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中坍塌了半间。他搬进了村里一个废弃了烤烟楼里。他不再做饼子了,一些赊出去的饼子账他也不去找人要。有人专门登门还账,他却说没这回事,不要钱。
大家都说二老王是老了,那么好的记忆力现在丧失得连账都记不住了。大家有些惋惜也有些怜悯。大家都在等着二老王老家的老伴来接他回家去。
一个下着大雪的深夜,从烤烟楼里传出二老王唱豫剧的声音。很响亮,也很激昂。
第二天,有人端着热饭给二老王送去时,发现二老王已经死了。
多年后,二老王的家人来到陕北这个偏僻的山沟里找二老王,背着二老王的遗骨回去了。
来到陕北找二老王的家人是二老王的弟弟。他说二老王在家排行老二,年轻时毕业于黄埔军校,后在国民党一个部队当团长,当时二老王希望上抗日前线,但是他的部队被命令到陕北跟共产党作战。后来国民党战败,二老王没来得及离开陕北,便隐姓埋名流落到这里,一辈子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二老王的弟弟告诉大家,他们是河南人,二老王在黄埔军校上学时候恋爱过一名女子,两人立下婚约,等到把日军赶出中国后结婚。而他们从离开黄埔军校后再没有见面。那个女子终生未嫁,曾在十多年前来河南找过二老王,当时大家都以为二老王可能战死了,或者去台湾了。
三边三日
我必须在童年的民谣中找到通往三边的路口,外婆轻柔委婉的嗓音本身就是一曲好听的民歌。《走三边》这首流传甚广的陕北民歌,曾牵引着我的灵魂无数次地游荡在三边广袤无垠的荒凉地带。“三边”原指定边、安边(现属定边县一个镇)、靖边,都在陕北的边缘地带。三个县的民俗和地理风貌相似,人们喜欢吃大块羊肉,喝烈性烧酒。
三 边
有关三边的故事和民歌很多,主题大多是倾诉三边生活的苦楚。《走西口》的哀戚旋律悠长地漫过三边的山山沟沟以及一马平川的大漠荒原。三边在陕北西北边,是陕北通往外界的“关口”。秦汉以来的北匈奴、回民和蒙军入侵的铁蹄无不冲破陕北的“关口”,血腥般的风暴席卷整个陕北大地,令这片长期以来战火难熄的土地饱受苦难。灾难深重的三边人,在战乱中开始了大规模的迁徙,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们有了马背民族和游牧民族的英勇与豪迈,形成了有别于陕北其它地方的独特的民风民俗。
三边是宝地,其中三边的“三宝”:皮毛、咸盐和甜甘草,自古以来就成为当地人创造美好生活的丰富资源。一张毛皮、一碗滩盐、一把甘草,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有这样一个故事:清末时期,有一个残疾孤儿,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连一口米汤都乞讨不到了,昏倒在一个村头的破砖窑里。这时,恰好一位生意人吆着马车队经过,看到孤儿如此遭遇,他从马车上抽出一张羊皮,掬出一捧盐,并抽出一把甘草送给他。孤儿受恩之后活了下来,后来加入反清组织,负责队伍的思想教育。他在队伍中宣传感恩——感恩世态炎凉中的仁慈大爱。后来,他所在的反清组织被清政府镇压,他也被处以死刑。在临刑前,那位头扎红布、满脸胡须、手执大刀的刽子手面向孤儿深鞠一躬说道,他杀人很多,早就心冷面铁,但今日心有恻隐,有种深深的罪恶感。虽然最终那个孤儿还是死了,他一生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但是他获得了生命的尊严。在那样一个无数人饥寒交迫的社会,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何其艰难。庆幸的是,是“三宝”让他的命运得到了改变。
三边之地,土地厚重,盐晶瑰丽,牧群徜徉。盐碱的土壤里能长出耐碱耐旱耐寒的植物,确属一大造化。以红柳和沙蒿为主的植物不仅仅给这里的牛羊供足了草料和营养,也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生活的转机。比如“三宝”之一的皮毛,牛羊正是吃了这样的叶子,皮的韧性和毛的绒度才很高。三边的皮毛是陕北最好的皮毛,这一点陕北人都知道。再如,盐碱度过盛的大地上长出的甜甘草,其药用价值,远远高于普通甘草。其味甘甜,还可以直接食用,一天的劳作中最解乏的就是这种甘草,因此你常常会看到三边人从口袋内掏出一小节甘草送到口中来回嚼着。
三边地域,天高土厚。这里的天蓝得干净,白云像被清洗过无数次一般。这里的大地上始终刮着不小的风。风展的旗帜、头发以及衣襟,从没有停息过对大地的情感表露。
古长城
由黄土夯筑起的长城终究经不住历史风雨的冲刷,到现在已经是残垣断壁了。——就算是遗址吧,这遗址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躺在三边荒凉的大地上,成了最后守望者。每一段长城都像一支驼队,而且挂满了叮叮当当的铃铛。塞风吹过,那些铃铛便能发出穿越时空的铃声。
三边境内的长城,主要修建于明代,挺立了几百年,如今欲要坍塌。他像一位神勇的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后,偃旗息鼓,剑戈入库,马归南山,躺卧在大漠荒烟之中独受一份宁静。
而长城在后来的岁月中遭遇了不是外敌入侵的漫长苦痛。长城土质坚硬,很适合于农家修筑灶台之用,一条条巨龙一样的伟岸之躯,便在人们几百年的随意挖掘下渐渐消瘦了身体,千疮百孔地裸露着漫漫的伤痛。而更为致命的,是长城的躯体上被掏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窑洞,里面住了军官,也住了士兵。这些军队不是将武器刺进长城的心脏,而是直接把自己当作一颗颗子弹射进长城的身体。长城的功能在后来者不断的掠取中,已经发挥到了极致,这种极致是毁灭性的。有商人可以花些银子买下一段长城,然后把这段长城彻底毁掉,在原来的地址上修起高楼大厦。
长城记载了以往刀光剑影炮火纷飞的日子,又遭遇了被它保护过的人们的百般摧残。
而长城终究是伟大的,博爱的。它生来就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奉献。它从不因此而动怒。在三边广袤的大地上,它固守那份积淀了多少纷扰的安宁,任凭历史风云的涤荡和人们的贪婪折磨。
痛,留在它的心里。虽为风烛残年,但依然仙风道骨。
是一条血脉传承的精神延续,延绵万里没有停息。一万里一千年不算远不算长,长城从此经过,从此不会消亡。伫立在八达岭的长城砖石依旧,坚固依旧。而留在三边的长城仅靠黄土筑造,多少年来,落满了日月风霜。这一条犹如驼队的长城啊,即使偶尔中断,都不会停止向一万里以外躯体的血液的输送。
西门台
一个城池的灵魂像击碎了的瓦片,洒落了一地。
一个城池的容颜像醉了酒的壮士,红了脸庞红了江山。
西门台,这个最隐秘的城池,这么多年来悄然蜗居在陕北大山深沟中,独享繁华落尽的安详。
群山相拥间的三边之地,有一天地造化之处——沿一条沟进去,黄土山梁渐渐变了色彩,从淡黄到浓黄,从浓黄到红色。山梁沟壑也随着色彩的变化改变着山形,滚圆的山头突然间有了棱角,有了更丰富的造型。黄土粒也随着山形的变化渐渐变成一粒粒红褐色的沙子。到了西门台,忽然间天蓝了很多也高了很多,那些由长年累月的流沙堆积起来的山形千奇百怪,令人浮想联翩。有天象之局的山峰分布,有八卦之形的沟壑陈列,更有能迎合和解释人们某种心理需求的山形变化满眼满际地铺开。
初冬的田地里荒凉了许多,每一个玉米茬像当年明月下的兵器,守护着西门台的安详。那些密密麻麻洒落一地的瓦片瓷片,诉说着西门台悠远的繁荣和没落。有了期盼雨水滋润的美丽的传说流传在这里,也就有了西门台童话般的清纯和干净。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最终流进一片红褐色之中。无论是明月清辉的历史美谈,还是烟消云散的生灵涂炭,都属于朔风呼啸来去的过往。
莫大的色彩统一了这里的一切,主宰了这里的一切。
是蓝天以外的红褐色蔓延而来,那些流离的风也染了这种色彩,一次次漫过西门台。
那是谁的茅草庵矗立在那条绝壁横立、刀刃一般的山梁上?那该是一个类似于烽火台的瞭望哨吧,土城墙以外的绝壁关隘口,一定有机警的哨兵在西门台的风雪中站岗放哨。曾几何时,有风雨欲来时的送军情者的飞檐走壁;曾几何时,有西门百姓在回民侵犯的杀戮中满城慌乱,横尸遍野。
西门人在不断的退缩中,仍做着精神式的频频回望。他们搭云梯在悬崖峭壁上凿开窑洞,他们搭云梯出入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窑洞内+HUWXGiPfZJSE9TkbyIPpZhVAiWr9gGZplnYKxA48Hw=。他们的生活给养全部来自夜半三更时悄无声息溜下沟底的打水取粮。他们在简单而充满恐惧的生活中苟延着生命。他们在面对一个城池精神崩溃之时,做着最后的挣扎。
西门台,一个很大的土台之上的城池。四周沟壑纵深,山峰奇高。有长城隐隐约约绕过,蜿蜒如蛇。西门台废墟之上,高天依旧如当年般湛蓝,云朵依旧如当年般洁白。
别让你的桃花为我落红
这样的三月在桃花的粉红中又一次聆听漂泊者的足音,那些寂寞在阳光中的小草开始呈亮出自己小小的好奇,它无法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些树的枝头绽放出点点微红的花蕾。
而这样的桃花总会在三月不知不觉的春梦中开放。被季节陈旧了的许多事物似乎在桃红的感染下复苏了某种情愫。于是,这个世界在春天的抒情里开始跳跃,纷纷绽放的桃红和纷纷落英的花瓣再度弥漫每一个落寞的心灵。
灵魂从此也在复活!
可是我知道你的静静开放依然悄无声息在那个角落喧闹我的心情,依然在自身的热情中冷漠着花朵之外的那些感动。
我是五百年前赶来的那缕温暖的风,历经时空的漫长穿梭,邂逅于今朝的桃花又红。
请不要告诉黑夜和黎明,我知道岁月的每一次隐退之后留下了你清香的往事。
我是你根须深处的一点潮湿的水,为了你的季节,我在大地层间从不翻身,你在一片安静之中吸取我所有的激情和坦然。
请不要正视我抽搐的阵痛,我知道,每一个三月的春和日丽释放着自己平素的苦难。
你也是熬过了某些季节的摧残携同我的水份和阳光来到三月。你的开放本是一片纯白,因为有了我的血液和相思而泛红。我本是一朵孤独的花蕾,因为有了我的追逐和梦想而拥挤着丰富的一树灿烂。
我无法懂得来自世纪淹没的那丝光线里,为什么总让我窥探不到你花骨之中的一点响动和羞涩。
我无法知晓来自天边挥之不去的那片彩云里,为什么总让我漂泊的足迹触及不到你心灵之中的一点光亮一缕慰藉。
但是我看到了,不是在我的风中你熬不出三月的漫长,纷纷落红了。
啊,令人悯惜的桃花,别让你的桃花为我而落红。我本属于滋养你的水,我本从五百年前的那个桃花依旧的三月风尘仆仆赶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属于你的土壤,属于你的水份,属于你绽放之时的观望者。
请不要零乱你安静的心绪,让你的桃花不要为我落红,即使这片凄美真正出于你的感动,请不要凋零你最初的愿望。
因为我依旧在你根须的深处潮湿着一点水的冲动和穿梭着一缕风的温暖,以及一片干净而没有任何色彩的天空。
请不要为我让你的桃花落红——真的。
就让你的桃花为我落红
如果那个三月为我姗姗来迟,那么请在你遥远的三月尽情绽放你的桃花,我会听到在三月的夜色里明媚着你往日的歌谣。这场绵绵细雨并没有穿越传说的时空,它那双忧郁的眼似乎怎么也走不出三月寂寞的日子。于是我最初的怜惜终于在今夜打开风声的窗户,等候袭来的那缕桃花清香。
就让你的桃花在灿烂中为我默默落红,透过雨色的朦胧不要飘飞那些落满印象的记忆。我没有改变摇曳着烛光的本来方位,只要有风轻轻掠过,最后一点蜡烛同样可以燃烧短暂的伤感。
请你忘记去年的桃花季节,那些落寞的情绪不要再次感染我刚刚平静的心情。我愿意守候在你桃花的悄然流离之中,目睹你安然消失的分分秒秒。
请赶快从你的远方赶来,再一次走进细雨霏霏的三月往事。我属于你花瓣上不易划落的那粒雨珠,无论这个黑夜怎么漫长,请相信我,我一直试图用水的品质照亮你桃花的微微泛红。请不要那么迷离你游走在桃花的纷纭之中,睁开你的眼睛,是不是看见我的眼里正含着一千年前的泪水。我属于你今夜忧愁的雨啊,冰凉的大地上为什么开不出一朵属于我的美丽桃花!
就在你的远方,在这个无法抵达传说的无垠时空里,请不要正视我疲惫的白发,你独自在水的旁边,或者山坡的葱茏中释放你容颜易逝的粉红。也许这个季节本来就不懂相关的传说,我只不过是这个传说当中的一片云、一点水、或者一丝绿,而不是一朵开放的桃花。
最好让你的桃花乘着三月的风从今夜起程吧!
让你满树的花蕾接通时空的传说,变成一万只纸鹤漫游在这场还没有停息的雨中,载满你的眼神默默地靠近我长期荒芜的三月。
就让你的桃花为我落红吧 ,让你飞天般的粉红渗透今夜浓浓的黑色,让你安静的色彩染红每一点忧郁的雨;就让你隆重的落红覆盖我灵魂的大地,慢慢浸透我一千年来的纷纷风尘。
你的桃花很早就为我开放,我从久远的沧桑中走过你三月的风雨,一路上的思绪飘扬着你花朵的孤独烂漫。你同样漫长着一个季节的执着,把太多太多的心事蕴藏在桃花朵朵的粉红中。那是你无法遗失的一场春雨,当你的枝条开始泛起点点花蕾时,这样的雨就包含着你太久太久的期待淅淅沥沥着独孤的迷茫。
我是你曾经忘怀的那个心情,那个遥远成沧桑巨变间的一个瞬间;我是你不经意想起的那个风哨,那个停留在你依稀记得的一次哭泣中;我更是你无法忘却的一片土壤,在每一个三月的日子里捡起你每一片伤感的落红,然后珍藏在我无法别离的流浪中。
就让你的桃花尽情为我开满荒芜的三月,说好了,在这个漫长的黑夜接通时空的牵挂,我在你三月的桃花中再次俯身拾起纷纷飘落的花红,然后保存成一个永恒的伤感,这个伤感里一直下着你纷纷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