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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地理

2013-12-29野水

延安文学 2013年1期

野水,本名王茂林,陕西富平人,1967年生。作品散见《延河》《当代小说》等。

灵 坡

灵坡,是老村后的那面山坡。灵坡缓缓地伸向村子崖下的河水中。由山顶看下来,老村就在灵坡的怀抱中了。

“灵坡”是一代代村人口授相传的名字。翻过几份不同的地方志,亦没有灵坡这个地理名词。它不是一座名山,也并不高大。从山脚登到山顶,也就二十分钟的时间。山顶不尖,是几块高低不等的青石板,石板之间的缝隙,长满了荒草荆棘。中间一片青石板上,有三四个深深的马蹄印,和一个纺锤形的状如女性外阴的小坑。童年的我,与村中的伙伴们经常上山挖药材,夏季雨后的好多天里,灌满雨水的马蹄印是我们止渴的陶碗,但没有人会将嘴对着那个形似外阴的小坑。他们说,那是“金女人”的尿水。

站在灵坡山顶,向东北方向远望,隔着并不宽阔的顺阳河,是一条名叫“车辐峪”的狭长沟谷。那个沟底的石板上,有形似车辙的印痕。一次去那儿砍柴,我见到了两道“车辙”。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个美丽的金女人,驾着一辆马拉的金车,从车辐峪里出来,不意激流汹涌的河水挡了去路,情急之下,女人在马的屁股上连抽三鞭,金马受惊,一声长嘶,一跃而过,落在灵坡山顶的青石板上。金马的蹄子深深地嵌进石板,留下了几个蹄印。车上的女人,亦被颠落下来,一屁股坐在石板上,留下了那个深坑。

在村子的老爷庙里上到三年级时,我对这个神奇的传说开始了不屑和怀疑。女人和马车彻底被我抛弃在河水中了。我们将羊儿赶进深谷,轻浮地将脚尖挤进那些小坑;躺在石板上,大口呼吸呼啸的山风;将泼洒在山顶的阳光裹进粗布夹袄里取暖。也有人一边坏笑,一边用手拨拉金女人留下的坑里长出的一撮细茸的衰草。那时候,是有狼的。它们汇成一群,信步于远处的山梁上,将六七张尖而短的嘴伸向天空,发出呜呜的叫声。狼对我们没有兴趣,山里有的是羊鹿(当年北山一种鹿,类似羊,现在已很少见),狼的食物是充足的。我们也不惊惧。只是在我们回了家,将羊赶进圈里,在残余的一段城墙上玩耍的时候,仰头,总会看到狼群悠闲地踱到那片石板上,长长的尾巴扫来扫去,嘴里呜呜咽咽地唱歌,好像在嗅我们留下的气息。

年过三十的石山,因为家贫而迟迟娶不到媳妇。他的寡母,几乎愁瞎了一双眼睛。精力旺盛的石山,最期盼的事情,就是村子里谁家娶媳妇,可以连闹三天洞房。在灯光昏暗的新房里,他一次次将手伸进新娘的衣衫,在滑腻凹凸的世界里恣意游弋;在世俗允许的范围内,肆无忌惮地燃烧土炕上孤独残余的火焰。在本村长时间没有娶亲的日子里,他会跑好几里地,到周边别的村子闹房。他还发明了繁多的闹房手法,每次出去,都会带一根绳子,随时准备捆绑不听话的新娘,一时名声大噪,令那些尚未结婚的准新娘谈虎色变。夜里,他的母亲如果连叫几声“石山”而听不见有人答应,就会长叹一声:“野鬼,又去闹房了!”然闹房终究不能止渴。在新郎的眼皮底下,行使民俗世风赋予他的“公权”,与新娘肌肤亲近,只会加剧他的焦渴。几年以后,石山成了疯子,随他死去的母亲,被村人植入黄土。他的坟茔,在灵坡的北坡,那是生前未成家者在冥国的家园,是一片缺少人间烟火的孤寂之地。

据说,有一队人马抬着轿子,里边坐着一个道台,眼看山形走势,脚移八步莲花,在村子南边山口一路向北。突然,道台喝令停下:“此地有大官人,吾等不可轻慢!”一行人下马,毕恭毕敬,碎步行走。及至二里地外,见村东残崖悬空,道台仰天长叹:“此人一身文韬武略,颇有风骨,不料一脚踩空,已泯然众人矣!”言毕,复上轿。众人亦复上马,一路扬长北去。

我村先祖王公的墓地,就在老村后面的灵坡的半山腰。乾隆三十七年所立的墓碑,如今尚在。石碑正中上方有字:“先祖王公处士配任孺人之墓碑。”处士者,不愿为官而隐居之人。我一直固执地坚信,那位道台所说的官人,就是先祖王公。先祖之前的家谱,因为年代久远,不知散落何处,无从查找。由碑文可知,先祖自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移民到这里,瓜瓞绵绵,至今已不知几世几代。这块石碑,在文革当中,被有心的村人藏埋于地下。现在得以重见天日,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站在灵坡山顶,鸟瞰老村,一水如带,于村前崖下迤逦而去。老村背靠灵坡,面向频河(顺阳河的古称),面南背北,暗合“坐满超空”的风水之说。通村之路仅有一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响马刀客几难进村作乱,许多老人为此津津乐道。几百年过去了,当年的城墙荡然无存,城外碧瓦飞甍的庙宇——我受启蒙的书坊,已经拆除一尽,庙门前的池塘也被填成平地。西风残照之下,一片衰草离离。先祖当年看中的这块风水宝地,只剩下几处孤立的、不连续的残破瓦房。五百多口人的老村,现在只剩下十几户老弱病残留守。年轻人都搬到了河对岸的新村,因为那里交通发达,便于出行。看来,所谓风水之说,也是不断变化的,只是人为了自身方便而自圆其说罢了。

想起金马车、金女人,以及道台下轿的传说,我忽然明白了:这三者不正是财富、性欲和权力的象征么?芸芸众生,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将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的过程中,始终向往着繁华似锦的生活,但富贵对于他们,却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浮云。在捱过一个又一个的暗夜之后,迸发出了那些美好的灵感。这些燃烧于舌尖上的臆想,给了他们快乐的意淫,陪伴他们熬过了漫漫长夜,也给了他们在这个贫瘠的山沟活下去的希冀。当年有身穿百衲,自称是法门寺主持的僧人云游而来,说灵坡山下埋着一个金人,六十年后,就会像孙猴子一样蹦出来。有人拿出家中仅有的,珍藏弥久的一点白米细面热情款待,但他只要钱,不要粮食,说背不动,令那些意欲得到金人具体埋藏位置的人纷纷举债解囊。后来,一个“布施”最多的人,一次次在暗夜里扛着镢头,在空若有洞的地方奋力开挖,却被一团飘忽的磷火吓得半死,一时传为笑柄。

那片踩上去空洞的地方,想必是一节地下的溶洞。北山的石头,富含碳酸钙镁等盐类物质,属质地坚硬的石灰岩构造。一条地下的暗河流过那里,亦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当年舍弃浮华、执意隐居的王公,掘泉饮渴,采果御饥,朝闻涛声,暮听虎吟,那是怎样的一种修为?如果先祖听到了他身后那些离奇的传说,看到了抡圆的镢头在石缝间飞溅的火花,不知他老人家的心情能否平静?

几百年来,演绎在灵坡山下的那些传说,以及夜晚乱葬坟堆的幽幽磷火,俱成一缕轻烟,随风飘散。但我坚信,灵坡是有“灵”的,因为先祖一直隐居在这里。

沙 坪

沙坪在老村东边的崖畔,是一片平旷的台地。

春天的黄昏里,三婆提着笼,在沙坪的麦地里拔草。一簇簇的米蒿,顶着淡黄的小花,在风中摇摆。三婆拔了米蒿,做绿面吃。她家的奶山羊,拖着一条铁缰绳,低头在小路边吃草。三婆怕枣刺划破了羊的奶子,用她穿过的旧衣裳,给羊做了奶罩。羊一走,缰绳叮叮当当地响,肥硕的奶子就忽忽悠悠地摆动。三婆的脸,像一张揉皱的牛皮纸。那只老山羊,是她的银行。

老早,沙坪是有一座庙的。关老爷坐在里头,腰挺得直直的,红脸膛,心不正的人都不敢瞅他哩。三婆说。

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一群年轻人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他们抡起老镢头,扒了关帝庙。领头的是铁山。瓦当和青砖滚进沙坪下的河水里,扬起一团烟尘。高啄的檐牙,粗壮的檩条,都在熊熊的烈焰里,化作一片焦土,肥了沙坪的麦地。

那一年,我还没有出生,不知道那些事。

三婆说,关老爷的头滚到河里,一连几天,水都是红的,后晌里,河水齐茬就断了。

关帝庙的旁边,立着一块石碑,碑文记载了建庙的前因后果。扳倒的碑子断成了三节,字迹漫漶不清。依稀可以看出,是道光六年,村人集资建造的,上面有捐款人的名字和银两数目。

三婆攒下卖羊奶的钱,雇了村里的泥瓦匠,在沙坪地边盖了一间小房。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三婆颤巍巍的身影,就出现在那里。房子的小窗子里,就会飘出一股幽幽的檀香。弥月不雨、人以为忧的日子,三婆领着一帮老婆婆,在小房子里焚香化钱,跪地求雨。

铁山说,屁用都没有!龙生一子顶乾坤,一窝猪娃拱墙根。

三婆的两个儿子,都死在煤矿上了。

多年以后,铁山承包了村上的磨面机,那块石碑,被他垫在磨面机下面。一天下午,正在给人磨面的铁山,头痛欲裂,遍地打滚,村里的先生老汉望闻问切,把脉观舌,终不得病因。铁山娘怀里揣了一封点心,天不明就急急出了门,请问后山的吴神婆。

吴神婆抱着一把宜兴麻壶,眯了眼,对着壶嘴儿吱吱地吸,一脸高古,深不可测。铁山娘怯生生地问了话。神婆说,回去熬一锅向日葵秆儿,要在墙根放过三年的;煮两条地龙,要一公一母,喝汁子。铁山娘挖出来一堆蚯蚓,横竖看不出公母,胡乱逮了两只煮进锅里。三天过去,铁山依旧头痛不止。铁山娘跪在吴神婆脚底下磕烂了额头。吴神婆放下麻壶,跟了铁山娘,看了磨面坊,又转到沙坪地里,丢下一句话:挖了那块碑子!——庙里的东西,用不得。

铁山娘将吴神婆送出老远。回来的路上,碰到上山采草药的先生老汉,就问他蚯蚓公母的事情。先生老汉淡然一笑:我只知道地龙要在老屋的青瓦上焙干碾碎服用,没听过要煮了喝。以后再要用一公一母的蚯蚓,你抓一堆放在地上看,两条缠在一起不分开的,就是。铁山娘红了脸。

那一年的夏天,沙坪的地里,麦子黄蜡蜡一片。三婆的羊挣脱了缰绳,跑进了铁山的麦地,铁山从凉水泉挑水回来,红了眼睛,放下水桶,抡起扁担扫向那只衰老的山羊,羊的一条后腿就悬在空中了。三婆从河里洗衣回来,抱了羊的腿流眼泪。铁山要三婆赔麦子,三婆说你不认得我的羊?铁山蹬着白多黑少的眼珠说,我只认得我地里的麦子!三婆说,等麦子熟了,你去地里割,得多少割多少。铁山说,我现在就要!三婆说,你吃桑葚等不到黑。

三婆把铁山领到家里:娃,拿升子从麦囤里舀吧,得多少舀多少。

铁山说,我只舀一升,我不是爱占人便宜的人。

三婆说,你把升子舀满,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也是的,铁山说。给升子里又掬了两把,堆得高高的,喜滋滋出了三婆家门。

古 井

三爷醒来的时候,木格子窗外的天空布满了疙疙瘩瘩的黑云。

他是被雷声惊醒的。雷声的余音,像人推着空碾子急急地跑。三爷披起夹袄,攥着一把扫帚,赶向河坡,打扫坡路上的羊粪蛋儿、牛屎。那里有一口深水井,是贮存雨水的。

这是三爷自己的工作。没有人愿意和他争抢。他干了好多年了。

三爷极瘦,身轻如叶。他没有任何的劳作之外的技艺,诸如会一点木工活、泥瓦活,或是用高粱穗子扎绑扫帚的活路。他只会闷着头抡镢头挖地,上山砍柴。麦场边,河坡上的几口水井里,每年总要掉下去好多桶,身轻的三爷是下井捞桶的不二人选。三爷捞桶,没有报酬,只是可以抿几口烧酒。他喜欢喝几盅,但他买不起。每次经过河南边的代销点门口,三爷都要狠狠地吸几口气,直到将大坛子口漏出的高粱酒气全部吸进嘴里,他才慢悠悠地走回家。

三爷会绾“猪蹄环”。将粗麻绳绾两个环,套进大腿根,腰里再缠一圈,挂一个长把铁钩子。三爷两手攥紧了麻绳,掉下水桶的两个人手摇辘轳,将三爷缓缓地放入井口。三爷像一片树叶落下去,忽忽悠悠地进入一个黑魆魆的世界。

四五丈深的水井,三爷到底的时候,辘轳上面蛇一般缠绕的井绳渐渐释放殆尽,井下的三爷也随之变成绳头尽处的一个黑点。井口上的人拿着一面小镜子,将阳光反射下去。三爷的眼前呈现出一片碎银,晃得他眼睛发花。三爷站在井底突出的一块石头上,挥动手中的铁钩子,在水底缓慢地打摸。有时候,他感到铁钩子碰到了水桶,听到了撞击声,但滑溜溜的桶却又飘游到别处去了。三爷的声音从井底传上来,发出嗡嗡的回声,上面人听不清,就大声喊。三爷终于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低头一圈一圈地抡着铁钩。

井口的石板晒得烫人。三爷在下面发抖。三个时辰过去,三爷捞上来四个桶。辘轳上重新缠起一堆蟒蛇一样的井绳,三爷的光头从井口浮上来。他嘴唇乌青,两股战战,细瘦的小腿像一根在风地里摇摆的包谷秆儿。三爷接过烧酒瓶子,咕咚咚灌下去,脖子上的喉结突出成一个石头子儿。三爷坐下来歇息,夏季炙热的阳光使他慢慢暖和起来,身子活泛了,如一条冬眠初醒的老虫子,嘴就蠕动了:“还有三个桶在井里哩,我歇一会下去。”将太阳的温暖收集在身的三爷重新焕发出生动的活力,他攥紧麻绳,在辘轳吱吱扭扭的声音里,像第二片树叶落下井去。

三爷终于没有捞出井下所有的水桶。还有一个桶藏匿在某个阴暗的地方,不肯出来。三爷的脸上显出沮丧的神情。他有些羞愧。桶的主人拧紧了酒瓶盖子,一手提了水桶,一手提了酒瓶,喜滋滋离开井台。没有捞到桶的人也失望地回家了。三爷慢吞吞地收卷起自己的麻绳。他像一个战败的士兵,低下头来,缓缓地走回家。

有人叫三爷捞桶的时候,三爷感到莫大的幸福。提着捞上来的水桶走过村巷,三爷的腰杆挺得很直,脸上写满了得意。

五十年前,三老爷将一担一担的黄土,倒在麦收之后的场里。他坐在场里,用棒槌一下一下打碎小土块,拣去小石子和草叶子,再用筛子筛过,然后和泥。三爷拉着一头牛,在泥里来回转圈。牛脚下的泥越来越粘。三老爷下到井底里,将和好的泥在手心拍成片片,一片一片贴在打好的井壁上。三老爷右手攥着一把尖尖的木椎,将那些泥片一下一下地钉在井壁上。这道工序,叫做“钉井”。黄泥可以防止水渗漏。三老爷用四十多天时间,钉完了麦场边的那口井。三老爷说,这口井,万古千年都能用。

三老爷死了。

三爷也老了。

去老井打水的人越来越少了。老井上的辘轳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石头,那上面有一眼窟窿,是安辘轳时留下的。人们都在自己的院子里打了井,浅浅的,井下有潜水泵,抽水。

三爷渐渐被人忘记了。

一年无雨,家家院里的水井干枯了。人们提着桶,奔向麦场边的老井。

三爷搬了一把破藤椅,坐在井边。群山寂廖,石径荒凉,河坡上的风呜呜地响。三爷浸泡在夕阳里,夕阳围裹了三爷。他的眼睛像深深的水井。老井边的石头上长满了绿茸茸的苔藓,草苫盖了井口,他们好一会找不见井口。三爷拨开草,颤巍巍地挪开井口盖的石板。

藤椅吱吱扭扭地响,三爷听见了辘轳的声音。他的嘴张开来,一线清水从嘴角慢慢地流下来,掉在井台边的草叶上,草叶泛着清幽幽的光。井边的草儿又绿了。

井边的草儿一直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