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流云
2013-12-29段遥亭
段遥亭,陕西白水人,新疆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西南军事文学》等,有作品入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选本。现居乌鲁木齐。
一个声音歌唱着: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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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终生呆在故乡这个生命的发源地,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不幸。幸福在于他一直生活在母爱和乡土的怀抱里。母乳的气息缭绕终生,咋样都是理直气壮的,真是舒服惬意呀!不幸之处在于他对于外面的世界可能会一无所知,或者只是道听途说的一鳞半爪,以讹传讹。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迫使地老天荒式的田园牧歌生活几近绝版,就是在中国西部地区的泸古湖与禾木村那样的偏远村落,纷至沓来的游客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络绎不绝的来往吵闹弄乱了原始部落遗留给当地土著居民的简朴生活,打扰了他们原本宁静诗意的栖居。现代文明的旗帜下旋风一般的同化和野蛮侵蚀,会留下许多伤感与遗憾。民俗民风等非物质文化的消亡是无法修葺和重建的。
云在飞,心在游。生活的清贫使许多人赶赴在流浪的旅途。其中,有一些人是营养过剩(闲旅)式的游山玩水;有些人是去远方朝圣;有些人是为了偿还一份对于某个地方盼望了多年的热爱与心愿;有些人纯粹是为了去某地饕餮美味豪饮买醉。百人百姓,你来我往,谁都没有走错。世有三百六十行之说,人有三六九种性情嗜好。只是各人在公众场合与风景山水之间的言行有粗野和雅致之别;有讨厌和欢迎之嫌;有兴致勃勃和扫兴而归的结果。这就是夹杂在风景中的人类。
少年时代曾经渴望无限游历的勇气,现在锐减得所剩无多了。随着年龄的递增,理想遭到了世俗生活的挤兑,对于家的依恋远远大于一个人的孤旅漫游了。一离开家,心底里就有些遭遇腐蚀一般的空落难受。平日里妻子儿女们的嘈杂与脸红斗气正在被火车、飞机的轰鸣与汽车的吠叫声消减剥离。走在西边的漠野,路旷人罕,怎么也脱不掉被命运迁徙流放到天涯的味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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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人们习惯说南方、北方,现在喜欢说东部、西部了。这种口头叫法的变化反映了自然条件以及地理因素上的地域划分不再重要,倒是东西部经济发展步伐上的差距成了人们所关注的焦点。
西部有西南和西北之别,比起西北部的陕甘宁青新来说,川渝滇桂黔似乎要比它们婉约一点。内蒙和西藏好像还要高远孟浪一些,总是把自个从别人的顺口溜里择出来。冠以塞外草原,或者雪域(高原)神秘的想象之中,有些鹤立鸡群的姿势。新疆就更是老资格的说辞了:西域大地,丝路辉煌!三山夹两盆,咋样?
乖乖,一个比一个天高地厚,苍穹高远。通往高原的天路是有点漫长,保留在西北烽燧的那一缕云烟格外苍莽。
西风渐渐,流云漫天。
在21世纪初的北中国行走,可以发现一些熄灭了狼烟的烽火台依旧苍劲,古关荒废,古城沉默,古渡口也荡悠着一缕寂寞。在陕北,你看那气吞山河的壶口瀑布;车过乌鞘岭,六盘山的记忆里曾经红旗漫卷西风;在敦煌,别忘了在圣水一般的月牙泉边小憩一会;阳关以西,过不去的八百里火焰山在等你。站在面目全非的高昌古城遗址上,思绪万千。你分明可以看见游荡在残垣断壁背后的倩影幽魂。纵然满身是嘴,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你有苦难言。那里有着多少民族、多种宗教、多元文化、多少汉将戍卒、以及匈奴吆喝、蒙古骑兵在那里你追我打厮杀争夺过。那里的酒肆茶楼、街巷红楼、王府衙门、蒙了面纱的异族女人、调皮的维吾尔族小巴郎在晾房门口帮爹娘晾晒葡萄干……零落无数的背影跟着白杨树底下的毛驴车轱辘吱扭着回家了。你看见摇着尾巴的牧羊犬跟在羊群和主人的身后牧归。西边的天空被云水刷洗过一般瓦蓝悠远,你能够听见那云朵呼呼奔跑的脚步传远,你能够分辨那“木卡姆宴会厅”里抖动脖子扭转腰身的维吾尔少女的裙摆之音。只是,交河故城里那些曾经的歌舞、僧侣和生息故事已经结束了,一切都成了故事。城已破,疆已裂。只剩下一具搁浅已久形如柳叶的黄土战舰默默无言。这就是生土孤城的风烟遗骸了。不知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的铁笔银钩是不是墨客留给它的勾勒素描。一朵闲云飘过蓝得让人心痛的西天漠野,在那儿打量了一眼,尔后走远。
再往戈壁深处走一点,你就会捕捉到一丝关于西域楼兰的气息了。天涯犹在,古城湮灭。
不过,楼兰王国的子民们并没有全部消失。在鄯善县城的南面,那个被称作“最后的村庄”的迪坎儿,还遗留着几个黄发碧眼的楼兰后裔。西天流云,楼兰人弃城而逃的那天,几个侥幸逃生的青年男女在黄昏的巴扎上偶遇。劫后余生,喜极而泣。他们携手在一小片绿洲上重建了家园。他和她在仓皇失措中结了婚,忙着生儿育女,延续着族群不灭的香火。当瀚海的漠风袭来时,他们赶紧找回在树底下贪玩的孩子们,关好狂风中飘摇孤立的院门,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一夜惊心。好在风平浪静了,他们抖落干净弥撒在屋里器物上的沙砾,倒出铜嘴壶里的水洗了一把脸,生活还得继续。买卖提、阿娜尔古丽、阿凡提、阿拉木汗的后裔们唱起了心中的木卡姆,他们的忧伤和渴望在歌舞里释放收拢着。孩子就是孩子,他们很快从刚才的一幕惊险里转过神来开始嬉戏了。先前的海枯了,石也烂了。起风了,没有了波涛巨浪,只剩下沙尘的暴虐与高天流云。这不就是沧海桑田么?
3
西天流云,云卷云舒。
风云际会处,电闪雷鸣,云起日落,火烧斜阳,风卷残云。当无情的沙尘暴和寒流霜冻毁灭了他们的家园,他们必然会携家带口辗转流离,安顿好部落里的家眷老小后,清点一番身边的兵卒骑士,打马扬鞭越过瀚海叩问中原,向东边的邻邦借一些金银细软,朝安康的他国索一些牛羊锦缎。多心的云朵在他们的头顶上翻飞,追随远征的队伍。乱云飞渡,一片西天流浪的云彩见证了天底下几个大兵团的决战,以及家常便饭式的摩擦争端。一片苍老的云在天上观战,被他们的刀枪剑戟和马蹄响箭击打得耳朵生疼,手足无措,差点掉了下去。一些年轻的彩云偷偷跟在长云老云的后面去看热闹,它们毕竟没有见过多少世面,地面上大军交战刺杀的冷兵器太过血腥了,人仰马翻,横尸荒野的惨景吓坏了娇小的云朵,它们哭着跑回家去了。早就有人说过,彩云易散琉璃脆呀。
天涯海角,一个多么爽朗而苦涩的词汇呀!常常就是一个国家、多个民族分野划疆的经营之处。天涯有风云,海角多涌浪。有些山穷水尽的意味,有些孤独的苍凉,有些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愤怒与冲动。
西天流云,西域的历史在流云野风中消逝了。有些倔强硬朗的东西宁肯被风雨战火摧残,硬是在岁月的酸涩磨砺中艰难地留存了下来。尽管保留下来的只是残骸遗迹,肢体不全,它们却可以在后人们的想象中复活永生。古城、古堡、古道西风就是如此。早年背诵岳飞的《满江红》时,那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朔气金戈在我的视野落下了一块心病,至今没有走近金夏故国的流年旧影里。一位朋友从镇北堡回来说,那是一个凝聚了侠客背影和英雄梦想的地方。在那里可以蘸着黄河水阅读张贤亮的小说,可以痛饮、痛哭、畅怀大笑的。我一直在谋划在等待那个云做船票风做马的日子来临。那么壮美的景致我是一定要去的。
下午快要结束的时候,西边旷野的落日开始熔金了。忙活了一天的太阳不甘心就这样黯然离去,要么把多余的辉煌遗传在人间,要么把最后的光热借给月亮小妹去呵护风月之下的抒情幽会。它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苍茫的西天烧得万里金碧,耀眼无比,宛如无数的金粒自天而降,洋洋洒洒,淅淅沥沥,弄得人心里痒痒的,想要骑上一匹天马去贪婪地捡拾。金粒熔化掉了,化作虚幻的景致消失在了西天的苍原。那里有着诱人的海市蜃楼,驿路亭台边上有绝望的行者喊山喊水。西山的太阳无可奈何地撤退了,它奋力地把长长的余晖铺摊在地平线上,渗入了寂寥的大地。西天边际上仅有的一线明丽,难道是从地表下渗透出来的光焰?不是的,那是炽热的残阳为了等待冷月儿快来接班的信号弹,是为了贡献最后一缕光热的迟暮留恋。日月轮回,一刻也不能马虎的。为了人类,为了万物。
撕开西天重重叠叠的流云,看见了吗?轻云、重云;阴云、晴云;天云、海云;湖云、水云;乌云、白云;青云、黄云;黑云、野云;碧云、彩云……云层的集合里也是繁杂而有序的。黄沙漫卷,云天无边。黑夜像是调皮的小弟弄翻了巨大的墨水瓶,唰唰地倾倒下来,泄满了城乡街市。
一支边疆的孤鹰沿着天山巨浪从星星峡展翅万里,向西,飞出了国门。尔后,又从中亚那边的某个哨所旁拐了一个弯,在西天流云中打了个来回。它一直俯瞰着天山的容颜壮美,收藏着大地上发生的蛛丝马迹。
打鼓就打天山鼓,放马当放伊犁马。
西疆瀚海的脊梁上诞生了天山,有了雪莲。以西域、天山、雪莲为主题的商标商品有多少?不好说。云卷云飞,一峰接一峰的群山逶迤着,如淡蓝色的光焰高贵而宁静,超然和神秘。月亮升起来了,大地一片温柔。
记得么,有多少风骨傲岸的边塞诗人迎风高唱: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时……这些掷地有声的诗句浓缩了多少凌厉的故事啊!是西天的云勾出了行者的诗情画意,还是诗人们的奇思妙想凝聚了西天流云的瞬间绚丽?云淡风清,时移世易。找不见原先耸立的云城王宫了,辉煌也经不住打磨烟消云散了。少年时的云天是那么的淡远,我们一起追随着流云在野地上疯奔赛跑,那么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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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流云总有一种让人欲言又止,欲走还留的惆怅。大老远地走了整整一天,赶到这苍山旷野时,太阳已有些疲惫了。夕阳驼背的样子里,还是念念不忘地燃烧着最后的余晖,把西天的流云映照得彤红而迷醉。
在这宁静的午后,无端地想到了那个叫做张爱玲的女人。她曾经说过什么,“1930年,袖长及肘,衣领又高了起来。往年的元宝领的优点在于它的适宜的角度,斜斜地切过两腮,不是瓜子脸也变成了瓜子脸,这一次的高领却是圆筒式的,紧抵着下颏,肌肉尚未松弛的姑娘们也生了双下巴。这种衣领根本不可恕。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种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气——直挺挺的衣领远远隔开了女神似的头与下面丰柔的肉身。这儿有讽刺,有绝望后的狂笑。(散文《更衣记》)”这个恃才傲物的贵族后裔最为传世的玉照不就是穿着元宝领的雅致无尘么?她的海派小情调凭什么拨弄着读者的思绪眼神?她知道河西走廊以西的古道沧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