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子
2013-12-29章建
章建,1976年生,安徽宣城人,现居浙江。作品见于《小说月刊》《佛山文艺》《当代小说》《芳草》等,曾多次获奖。
1
天空就像疙瘩的脸一样,不时闪过大片的乌云。篮子没命的跑,疙瘩提着柴刀一瘸一瘸地追。跑了好大一会,篮子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心想疙瘩瘸着一条腿,再怎么追,一时半会也撵不上了吧。篮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粗布花衫擦了擦汗,想了想刚才和赵大干的事,脸上一片绯红。心想,赵大真厉害,哪学来那些个花花招,真是……篮子不好意思想了,感觉有点渴,脚下的山泉哗哗地流淌着,绵绵的春雨,让拐子山的溪水特别的清澈,所流之处,就像没有规则凹凸起伏的镜子。篮子伸手捧了几捧溪水喝了,又捧了几捧溪水洗了洗脸。篮子的头发被溪水毫无遮蔽地倒影着,乱糟糟的,像个鸡窝,心想,狗日的赵大啊,只要一干那事,就往死里地攥自己的头发……
赵大是汉奸,这是村里人公认的。篮子不这么认为,赵大对自己好,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哪次鬼子要来扫荡前,不是赵大提前透给村里人的风?篮子看不惯村里人的做法,背地里骂赵大是汉奸,明着对赵大恭恭敬敬,一副奴才样。篮子最喜欢赵大对自己说的一句话,那是两人的第一次,也是篮子反抗着或者是半推半就着完成的第一次事后,赵大说,汉奸怎么了?汉奸也分好汉奸和坏汉奸,坏汉奸里还分一般坏和坏透顶呢!做汉奸老子也是汉奸里最拿得起放得下的。脑袋掉了,球大个疤!
事办的次数越来越多,愈发不可收拾。篮子只要被赵大按到了,脑子里就一片迷茫了,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像迷途的小羊羔一样被赵大前赶后赶着。篮子怎么看着赵大也不像是个汉奸的样,汉奸是三角眉,赵大是一对剑眉。汉奸是斜眼,赵大是大眼眶正眼珠,合起来看,浓眉大眼。那身段呢,篮子眯着眼想了想,眼角露出微微的惬意,身板粗而壮实,胸脯的那个肌肉……哎呀,真正是头倔牛呢……
篮子不好意思再想赵大了,现在要想的是回村里怎么去应付疙瘩。想起疙瘩的那双满是豁口的手,篮子就感觉到自己浑身都疼。疙瘩的腿虽然被日本鬼子打瘸了,手却比以前灵活多了,关起院门,抓篮子就像抓自己的那条废腿一样顺手。许多次,篮子一看疙瘩要出手了,主动说,你别抓,一抓一个青印,回头赵大看见了又得整治你,还是我自己来吧!篮子每和赵大干一次那事,回来就要主动跪两个时辰,许多次篮子恶狠狠地想,要不是你娘收留了我,我早让赵大弄死你了,日本人咋还给你留着一双手呢!
篮子站起来,想,这会疙瘩的蛮气也该消停的差不多了,回吧,家里的牲口也该嗷嗷叫了,全村几十口人的土地可就指着那头黄牛了,要是真正有个闪失,自己就不是罚跪那么简单了,是挖心,心挖了也弥补不了的罪过了。篮子一迈腿,就听得脚下‘嘣’地一声沉闷响,飞溅起两块石子,回头一看,一颗子弹就擦着他的脚踝很没有力度地钻入了溪水,清晰地插在岩隙里,弹头细尖,冒出一缕青烟。
篮子的心扑扑地跳起来,没容她考虑这颗子弹的原委,就听见身后啪啪啪零星的枪响由远及近,很快,一个日本兵跌跌撞撞进入了她的视线。篮子睁着惊恐的眼睛,日本兵也睁着惊恐的眼睛。篮子看见了他的肩膀上已经被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一大片。
篮子的仇恨突然就冒了出来,他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的男人疙瘩。日本鬼子刚占领皖城的第一年,身强力壮的疙瘩就被小鬼子强行拉去修铁路了,修完了皖城修阜城,修完了阜城又去修淮城,整整三年没让回过一次家。后来疙瘩逮住个机会逃了。依疙瘩的叙述,疙瘩跑了一截地就撞见了两个日本兵正在一个麦垛边祸害一个女孩。那女孩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身体干瘦,蓬头垢面的直喊娘啊救我娘啊救我。疙瘩搬起一块石头照着一个正提裤子的日本鬼子的头狠狠地抡了下去。疙瘩说,那血就像拐子山上夏天的喷泉一样,旋转着飞溅。另一个鬼子被突然的情况整懵了,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开枪了,端着刺刀冲上来,两人掐了会,疙瘩显然气力不支,就觉得大腿根部凉嗖嗖的一下,站立不住了。但就在鬼子提着血淋淋的刺刀想要拉枪栓的空儿,被糟蹋的那个女孩不知道那来的一把力气,扛起地上的血石块往死里地砸了过来,小鬼子哼哼着晃晃悠悠地瘫了下去,瞪着惊秫的眼,出了口粗气,彻底蹬了腿。
现在,日本兵已经擦着篮子的肩膀小跑着往前逃去,在两个人交臂的瞬间,篮子看见了一张稚嫩和惊恐的脸,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的,个头不高的,身体尚且还在发育着的日本士兵,他的军帽斜戴着,耷拉下的两片遮阳布遮盖住了他的两颊,脸上还沾着几块泥巴,样子有几分滑稽。
篮子没看见他的枪,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枪。篮子想,他怎么会没有枪呢?一个日本兵如果没有枪,他出了驻地的危险系数有多大?这也只有小孩子才干的出来的事。但是,篮子知道,这条羊肠小道再往前五百米就是青弋江的滚滚东逝水了。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霎时,大雨倾盆而下,篮子措手不及,她撒腿往拐子山上跑去,不远的拐子山上有一处茅棚是疙瘩搭的,为的是方便上下拐子山的村民躲雨和喘息。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篮子咂舌。小跑着的年轻鬼子回头瞥了一下篮子,突然折了回来,跟着篮子的后面也上了拐子山。紧接着,两个提着枪的青年汉子从山旁的小道快速地向前追去,全然不顾一身的泥水。
2
暴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篮子看着茅棚不远处的一片茂盛的荒草一直在瑟瑟发抖。这个日本兵,不,篮子更愿意相信那的确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在篮子的视线中藏匿在了那片荒草丛中,他在消失的那一刻,几乎用哀求的眼神和无力的一双手对篮子作了一个揖。那眼神里饱含着期望、无助、渴求,那双手显现着苍白、瘦弱、还滴着带着腥味的血。后来那两个提着三八大盖的青年也折返上了山,问篮子,老乡,看见一个小日本子往山上逃没?
篮子突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两个提枪的青年往四周扫描了会,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看着他们在雨中心有不甘离去的背影,篮子吓得几乎要晕厥了。
当雨水稍稍变得小了一些,篮子像一阵旋风似的奔下山去,直到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她的心口还在扑腾扑腾地跳着。
昏暗着的屋里乌烟瘴气,疙瘩正坐在炕头,嘴里叼着一支烟杆,喉咙里发出有节奏的咕噜咕噜声。他斜过眼睛,看了看篮子,嘴里移开了烟杆蹦出了一句话,你莫怕,今天俺不打你了。
这话从疙瘩嘴里悠悠地冒出来,对于篮子来说,简直就是从疙瘩的嘴里吐出了一枚炸弹一样,本来她的思维已经做好了罚跪两个钟头的准备了,被疙瘩的这句话一下全部打乱了。篮子想,奇怪啊,是真奇怪啊,疙瘩这是怎么了呢?她不知道怎么接腔,很不习惯,好像突然之间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一样,她木然地站着。
疙瘩说,篮子,我想了想,活人咱不能被尿憋死,这年头就是他妈的撑死胆大的饿死没胆的,我疙瘩也是一米七的个,铮铮的一条汉子,不能被小日本鬼子骑在头上熬日子,没有小日本侵略咱的国家,我那玩意也就不会废,你也不会和赵大滚到一个炕头去。
篮子听着听着伸出手来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耳朵,不错,是疼的。疙瘩接着说,其实我也知道,那赵大也不是死心塌地地帮着小日本祸害乡里乡亲,要活命不是?这样吧篮子,我决定去参加游击队了,生死由命,这个家以后就托付给你了,我之前对你的不好你担待点,逢年过节的,去给咱爹娘上个坟,实在不行,我走后,你就跟着赵大过吧……
好像一切太突然了,直听的篮子胆颤心惊,她脱口道,疙瘩,你可不能参加游击队啊,你走了,我,我可咋过啊……刚刚说出口,连篮子自己都觉得脸红,可是突然喷发而出的感动又让她意识到,疙瘩,才是自己的男人,尽管他之前对自己的种种虐待让她不堪忍受,但是,她真没想过,或者根本没希望过疙瘩要离她而去,而且,在她认为,疙瘩去的是一条不归路。
疙瘩站起来,用力地敲了敲手中的大烟杆,吐了口唾沫说,男人要是没有骨头,就别做男人。你个狗日的小日本!
3
疙瘩毅然决然地说走就走了,他要赶在天黑前翻过延绵的拐子山进入帽子山地区,那里是游击队活动的区域。
就在疙瘩背好了包袱,正要出门时却被篮子一把抱住了。疙瘩说篮子,你别这样,我决定的事情有更改过吗?好好看好家。篮子说,疙瘩,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看见拐子山下有很多日本兵呢。
嗯?疙瘩一愣。
篮子说,你先在家里待会,我去问问赵大,再去拐子山看看,就是要走,也得等鬼子撤了,不然你不是去送命吗?
疙瘩止步了,说你去给我看看。
篮子火急火燎地出了门,雨已经停了。他直奔赵大的家,赵大正在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烧酒,冷不丁地看见篮子闯了进来。赵大起身说疙瘩出去了?说完一只手就伸了过来,被篮子很不耐烦地挡了回去。篮子说,你有止血的纱布没有?
赵大被问的莫名其妙,说你要纱布干啥,我看看,疙瘩把你哪里打出血了?这个王八蛋,老子马上去收拾他,老子给他整到日本宪兵队去!
篮子说,甭废话,你到底有没有啊?
赵大说,干我这个差事能没那玩意吗?篮子说,你给我拿点,再给点药。
赵大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篮子一番,说你没受伤啊,咋回事呀?
篮子说,不是我,是疙瘩不小心把柴刀掉脚上了。赵大嘿嘿一笑,说,好,真他娘的好呀!
篮子说,你还有句人话没有?快拿呀!
篮子直接上了拐子上,他远远地就听见了那片齐肩深的荒草里发出的窸窣声,拨开荒草的一瞬间,那个日本兵被惊吓的双手抱住了头,浑身筛糠般的发抖。
篮子说,孩子,你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
年幼的日本兵听见了是个女人的声音,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眼里依旧充满着惊恐。
篮子说,我不救你你就会死,看看这血都快流干了。来,把胳膊给我。篮子轻轻地解开日本兵的上衣,一副瘦弱的肩膀暴露出来。篮子小声地说,你们日本爹娘真狠心,这么小的娃娃也要派出来杀人。
这个日本小兵很配合篮子的动作,他咬紧牙关,没发出一声呻吟。赵大交待过篮子,处理伤口要先用烧酒消毒,然后敷药,最后才是缠纱布。篮子做完了这一切发现,日本小兵一张娃娃似的面颊上已是汗珠滚滚。
等一下我男人要从这里经过,你不能发出声音,不然他会弄死你的!篮子说。
日本小兵点了点头。篮子又说,我要不是看着你小,我才懒得救你呢,等天一黑,你就可以走了,记住,以后长大了,别杀我们中国人!
篮子一想不对,日本人是听不懂中国话的呀,他怎么知道点头呢?篮子疑惑地看重日本小兵,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不料这个日本小兵一张嘴用很生硬的中国话说道,谢谢!正在篮子愕然的时候,他继续用一只手比划着说,我的爸爸,是,是个翻译官……突然他呜咽起来,他,他被八路,打,打死了……
在这个日本小兵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篮子知道原来这个孩子叫藤田小林,他的父亲叫藤田友二,是个翻译官,两人从县城赶往八里铺日本兵一个据点报道,在经过拐子山的时候,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劫杀,结果孩子的父亲被当场打死了,他侥幸逃脱了。
藤田小林哭得凄凄惨惨戚戚,把篮子眼窝里的泪水都抠了出来,忽然她意识到自己该回去了,可是这个孩子怎么办呢?赵大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呐,更何况,他的右肩膀里还有一粒子弹呢。看着藤田小林身下一摊的血迹,篮子说,你别哭,也别动,等天黑了,我来接你到我家住。
这句话说出来,篮子自己都有点怕。
4
疙瘩义无反顾地走了,篮子没时间去想心里的那点空落,她看着藤田小林那张蜡黄和扭曲的脸,心里急得不行。藤田小林额头发烫,残留在体内的子弹已经开始发威,他的身体开始哆嗦不已,甚至不间断地说着胡话,他嘴里咕噜着发出的母语,篮子一句也听不懂,但是篮子知道,那是在絮絮叨叨地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呢。
取出藤田小林体内的子弹头是迫在眉睫的,篮子突然又想到了赵大,也只有赵大能够救救这个孩子了,可是,篮子的心头掠过一丝恐惧,赵大,会救吗?
赵大听完了篮子的叙述后相当惊讶,说我怎么觉得有点怪,那疙瘩可是结结实实地走出咱庄的,原来你救了个小日本鬼子啊,哎,我说你救他干啥?
篮子想好歹你也是汉奸,替日本人办事的,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篮子说,我救的不是日本兵,是个日本孩子,孩子有什么错?况且人家的爹已经被打死了,很可怜。赵大摇摇头,说篮子你是妇道人家,别掺和这些事,得过一天日子就过一天日子,别管他了,生死由着他的造化吧。
篮子说,你狗日的心好恨啊!我怎么能够由着他呢?我已经把他领家里来了!
啥?你把他领家里来了?赵大这回急了,他跳将起来,说篮子啊篮子,你可把事整大了,一个日本人住你家,迟早要被村里的老少爷们知道,大家绕不了你。再者,日本人若是知道这个孩子半死半活的在咱村,你想想那是啥后果?这,这可咋整啊我的亲娘?
篮子突然觉得以前自己眼里的赵大怎么突然变得矮小了些,不就是救个日本孩子嘛,何况你还吃着日本人喝着日本人的,于情于理你都该伸把手啊!当下篮子撂下了一句狠话,说赵狗子,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那孩子就是死了,也是我去刨个坑埋,你也别去我家门前看一眼!
这招果然奏效,篮子可是第一次直呼赵大的外号了,有恩断义绝的意思潜伏着。赵大拉住故做离开状的篮子,说,别呛嘛,你让我想想。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听见推门的动静,藤田小林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他看见一个男人向他逼来,想挣扎,可是四肢无力,想喊,可是他没有机会了,男人用一块毛巾将他的嘴巴死死地堵住了,剩下的,只有他眼里流露出的绝望……
……
鲜血把篮子的被褥打湿了一大片,赵大看着被取出的一颗弹头说,这是三八大盖射出的,看来小日本在拐子山遇着土八路啦。篮子站在一旁看着疼得已经快昏厥的藤田小林,心里刺痛的不行,说接下去咋办啊,你得去弄点药来,这孩子烧的厉害,还有这伤,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起不了床啊!
赵大说,十天半月?我的亲娘啊篮子,要不是看他还是个小屁孩,我都不稀罕救他,这么着吧,等天黑透了,我把他背到八里铺鬼子的炮楼下一放,咱就当没做过这事情。篮子说,那多危险,炮楼上鬼子的枪子可不长眼睛,回头再把你给毙了。赵大说,那不能,那地形我熟悉,一溜烟的功夫早跑了,还等小鬼子开枪?
缓了会,藤田小林有了意识,看看肩膀上包扎好的伤口和床褥上的血斑,他明白了这个正在说话的男人原来是给他取子弹的,他想张嘴说声谢谢,可是嘴巴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篮子一看小声地说,孩子,你别叫,你一叫的话这村里人听见了你就没命了,懂吗?藤田小林机械性地点了点头,篮子这才将他嘴里的毛巾给抠了出来。
赵大对篮子说,你给他弄点吃的,弄点有营养的,到八里铺炮楼有十多里路呢,这孩子这么虚弱,别死在我背上了,那可真就整不清楚了。
这个夜晚似乎比往常更要漫长,赵大背着藤田小林消失在蘼蘼的夜色中后,篮子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床上的血迹,等一切都做完了,她忽然才想起他的男人疙瘩,也不知道疙瘩这会到达了帽子山没有,找到了游击队没有?越想心里越空落落的,篮子甚至开始自责自己,自己真不是个好女人,这方圆十村八里的,哪个女人像自己这样,把一顶绿色的帽子明目张胆地扣在自家老爷们的头上?篮子想,都是自己不够本分,所以疙瘩伤了心才会去找游击队啊!
篮子胡乱地将藤田小林吃剩下的面条就着两根葱下了肚,平日里有赵大暗中支会着,其实篮子和疙瘩基本上没饿着过,可能这也是疙瘩睁只眼闭只眼的原委之一吧,当然,篮子是这样想的,至于疙瘩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疙瘩自己知道。藤田小林面对着一碗加着两只鸡蛋的面条表现的很排斥。篮子说,你不吃会死的,不是我骗你。后来藤田小林咬着肩膀的疼,张开了嘴巴,一气吃了两个鸡蛋半碗面条,后来摇摇头,说了句生硬的中国话,谢谢,谢谢中国的妈妈……第一次篮子清晰地听见了一个男孩子叫她妈妈,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和成就感顿时像电流一样贯注着她的身心,她端着碗的身子微微颤抖。她有种想哭的欲望,这种欲望不仅仅限于幸福感和成就感,而是夹杂着她突然间对自己童年的回忆。
篮子从来没叫过哪个女人一声妈妈,她似乎从记事起,就知道应该喊疙瘩的娘叫婆婆,疙瘩的娘不准她喊她娘,疙瘩的娘说,你就是我用了一篮子小米换下的儿媳妇,这是你的宿命。其实再傻的人也知道,娘就是妈妈。
篮子没有娘,篮子恨她的妈妈。
夜幕下的村庄异常宁静,偶尔远远地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声,篮子的家住的很是偏僻,离正庄还有一段弯曲的土路,建在一个土丘坡上。至于原因,要追溯到疙瘩的父亲,也就是篮子的公公,其实疙瘩一家人也是逃荒来的,村里人就指着这块丘坡说,你们要住下来,也没人拦,土地肯定是没有,荒坡倒是一片,自己开垦去吧。可怜了篮子的公公,硬是开垦着这一坡的荒地,年复一年,最后土地开垦出来了,庄稼也种出来了,人却活脱脱地累死了,那年的疙瘩才八岁,还是个孩子。
要说村里人的绝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年头北方逃荒而来的人是一拨接着一拨,怎么照应的过来呢?村里的人自己只有那一亩三分地,谁家舍得割舍?
这一夜篮子睡得懵头懵脑的,一会想着疙瘩怎么样了,一会想着赵大是不是该回来了,一会想着藤田小林那孩子现在该找着自己的亲娘了吧,一会又想起自己的往日……半睡半醒间,她似乎还听见了枪声和小钢炮的轰鸣声。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篮子赶忙起身跑到篱笆院内,赵大气喘吁吁小声地在喊,篮子,篮子,篮子。拉开院门,篮子看见赵大一头汗水地站在篱笆门外,背上好像还是背了一个沉沉的人。赵大说,篮子,这下全完了,快扶我进屋,亏我跑的快啊!
进了屋点着了煤油灯,篮子发现,赵大把藤田小林又背回来了,孩子歪在他的肩头,好像没有一点反应,她刚想张嘴问,赵大一屁股坐在床上喘着大气说,篮子,八里铺那小日本的炮楼刚刚被八路给端了!
5
若是较往日,鬼子的炮楼被端了,那是件值得篮子为之高兴的一件事啊,可是篮子听了赵大这么一说,顿时变得六神无主了。篮子说,这可这么办啊,怎么早不端晚不端,偏偏这时候端!
藤田小林本就虚弱到了极点的身子显然在刚刚过去的这几个时辰里被折腾的够呛,他几乎是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在了赵大的背上肩上,一股股刺鼻的酸味不时从赵大的身上散发开,引得赵大没由来的骂了声,老子真正倒了血霉了!
篮子把藤田小林安置着躺在了炕头,孩子安静多了,一摸额头一把水。赵大脱了外衣,篮子说搁我这里吧,我明天给你洗。赵大说,还明天呢,天不是亮了嘛,我一刻不敢在你这里呆了。篮子说咋了?怕我了?赵大说我是怕城里的鬼子明天要大队开进我们这几个村啊,按照往常,出现了端鬼子炮楼的事,小鬼子那就要进村抓治安了。
篮子愈发地惊恐,说这孩子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赵大说,还能怎么办,万一明天鬼子真进了咱村,我直接和小鬼子的头直说了,让他们领走得了!
篮子听了有些担心,那能行?
赵大说,怎么不行,小鬼子的种还能留下给你做娃娃?就这样吧。
赵大走了,篮子看着藤田小林,又从床下的簸箕内掏出了两颗鸡蛋,想了想,又掏出一只搭上,他开始生火,天说亮就亮了,篮子喂完藤田小林吃完了三只香喷喷的荷包蛋就出门了。临出门前,她交待藤田小林,说你只管躺着养伤,别乱动,我去镇子上给你煎几副中药。藤田小林点着头,眼里溢出点点的泪花。篮子说,孩子你别哭,伤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也会回到你亲妈身边的。
篮子去了离村子最近的一处集市,集市上比往常的时候热闹了很多,许多赶集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议论着八里铺小鬼子炮楼被八路端掉的事,大家伙都很高兴,说小鬼子目前的形式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还有人说,县城里的小鬼子正在撤离呢,游击队已经四处发动群众开展除奸运动了,汉奸的末日就要来了。篮子的心七上八下的,希望这些传闻是真的,又希望没有这些传闻,县里的小鬼子都撤离了,藤田小林上哪里找他的妈去?除奸不就是除掉赵大这样的人么?可是赵大他不是坏人啊。篮子在药铺里抓了几副跌打损伤的草药就急匆匆地往家赶,她惦记着赵大,她得回去把这些消息说给赵大听。
赵大听了篮子喋喋不休的那些传闻,说篮子呀,这些情况其实我几天前就知道了,县城里的日本兵是撤走了一些,好像是它们老家被美国人轰炸了,这是个好消息啊,小鬼子都撤离我们中国才好呢,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篮子说我高兴,可是小鬼子都撤离了,八路军就来了,你,咋办?你可别忘了你是汉奸啊。篮子这么一说,赵大的眉头也锁了起来,说,我咋办?对啊,我他妈的是汉奸啊。
几天过去了,村里没来一个小鬼子。藤田小林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了,他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
篮子家的屋后面几块开垦出来的麦苗地长势良好,郁郁葱葱的,紧挨着麦苗地的土坡上一簇簇的野花正朵朵绽放。藤田小林问篮子,我可以去那边走走吗?篮子本来是想说,你哪也别去了,万一被别人看见你就没命了。可是她看见了藤田小林那双殷切期盼着的眼睛后马上就改变了主意,她说,我,扶你去吧。
站在花香袭人的土坡上,藤田小林静静地凝视着远处矗立着的巍峨的拐子山,和蔼的风拂过他的脸庞,带着细细的泥土的芬芳。他看见了远处的拐子山上大面积的野花开的炽热,蝴蝶就在他的头顶飞舞,它们是自由的精灵。藤田小林忽然觉得内心涌上阵阵痛楚,这个季节,家乡的樱花也正暗香流动,花丛如海般呢。
那些往事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母亲千惠子拉着他的手,四月东京的街头,满树的樱花恍若一夜开放,风过之处,犹如降下了粉色的樱花雨。他和母亲欢呼着,惊叹着。而他的父亲,那个精通中国语言文化,戴着近视眼镜,平常一脸严肃状的大学讲师,纤弱的身子也融入了万千人群的狂欢中,他大声地叫着,喊着,不时有片片洁白的、粉嫩的花蕊洒落在他的头上……来到中国后,这是他经历的第一个春天,在颠簸和辗转中,他无数次地问着父亲,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藤田友二总是告诉他,孩子,快了,就快了……
想起父亲的惨死,藤田小林的泪水流了出来,是父亲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住了一连串的子弹,父亲说,孩子你快跑,记住一定要回到日本去,回到妈妈身边去……看着藤田小林的情绪有些异常,篮子说,孩子,我们回家吧。藤田小林忽然用生硬的中国话问篮子,你们是不是看见日本人被打死了,心里很高兴吗?
篮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他拉着藤田小林的手说,孩子,大人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这和你没有关系啊。
6
几天后,一个消息终于被证实,大批的鬼子在县城集结后坐着火车专列相继离开,从县城回来的村民带回来的消息是,鬼子急匆匆地撤离,是因为苏联人正式向日本人宣战,这些小鬼子赶着去东北前线增援呢。
似乎这是一个好消息,而于赵大而言,这是一个很糟糕的消息,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起,他的命运将被操控在人民的手里。很快,八路军领导下的游击大队掌控了拐子山和帽子山地区的执政权,县委县政府正式运作,一场对汉奸清算的运动轰轰烈烈地在全县范围内展开。
一个雨后的清晨,篮子做好了早饭,半锅面糊糊和几块窝窝头,藤田小林已经可以帮助篮子在灶台下烧火了。这些天篮子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总预感着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赵大几天不再登她的门了,也许赵大早就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要是较往常,一天不见赵大,篮子的心就空落落的,但是现在的她忽然意识到,除了满足各自生理上的那点需要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互相倾诉。
篮子出了自家的院门,她的目光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对准了坡下赵大居住的那间矮瓦房。这一看不要紧,篮子心一拧,眼珠直直地一动不动,接着,泪水漫过了她的视线,她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里,把院门插进,然后进了里屋开始嚎啕大哭。藤田小林正在喝着面糊糊,他被篮子这突然的举动惊住了,放下碗,想出去看看,篮子一把拽住他:“你不想活了?外面都是八路!”
赵大被八路军锄奸队的同志五花大绑地押走了,有村民还特意敲着一面铜锣在前面开道,全村的老少爷们都跟着围观,表情不一,有人高喊,打倒汉奸走狗卖国贼!有人起哄,枪毙汉奸赵狗子!一座村庄突然变得狂热地热闹起来,力度超过了一年中的任何一个节日。赵大被押上了一辆吉普车,两边坐着荷枪实弹的八路军战士,一阵被车轮旋转过后掀起的沙尘被激起,村民们目送着赵大,它们不知道赵大会被带往哪里,这成了许多可以假设的话题。
可能是直接拉去枪毙了,人模狗样的东西,该!
不能直接枪毙的,批斗大会还没开呢!
哎,你们说说八路军怎么没把篮子那个娘们一块也绑了呢?
绑篮子干啥,人家又不是汉奸。
可是她和汉奸钻一个被窝呀,自家男人都被逼跑了,这样的女人政府能饶吗?
不能饶!
最近老不见这女人出门呢,怪啊。
就是,大家伙都长点眼,现在八路军的天下了,要盯紧点,别让这女人赶黑给溜了……
……
藤田小林已经在篮子的照顾下完全恢复了健康,篮子出门去自家地里干活的时候总是不忘把里屋的门扣死,然后再把院门锁死。藤田小林知道,这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他常常一个人歪在床上静静地梳理着一些往事,自己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老师朗读了一篇同学写的优秀作文:我们伟大的帝国战士,和支那军队打仗多辛苦,为了日本国,请把支那大兵统统杀掉,一个不留,把它们的脑壳都拿回来……我要努力学习,长大了也要去当战士,去支那奋勇杀敌……
记得这篇被老师慷慨激昂读出的模范作文,让一个班的同学热血沸腾,那个时候,藤田小林也在沸腾,他回家第一次无比激动地对母亲倾述着自己的理想,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够长高长大,我要去支那,做一名帝国伟大的战士,杀敌,把它们的头颅带回到日本……母亲的头一直摇着,好像对他的话产生了无比的厌恶。她说,你还是个孩子,战争与你无关。哦,天哪,我们的国家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去侵略别人,为什么要去杀害那些无辜的人,为什么连孩子都被这样被教育着去杀人?
藤田小林清晰地记得,他登上帝国的军舰的那一刻,母亲的眼睛就像在下着一场无声的暴雨,后来她转过身去,军舰就驶离了日本的海岸,母亲离他越来越远,这个时候他的心中早就没有了母亲,是憧憬中的支那,和憧憬中的奋勇杀敌。
篮子从丘坡上干完了农活疲倦地回到了家中,她沉默寡言,机械一样地开始生火做饭,然后就是招呼藤田小林起来吃饭。吃着吃着,藤田小林突然掉下了眼泪,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进了稀薄的面汤里。篮子叹了口气说:“孩子,想你娘了?”藤田小林的头点了点。
篮子沉默了,她找不出任何一句话可以安慰这个异国他乡的孩子,现在的问题是,藤田小林回国的路已经被彻底切断了,接下去怎么办?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村里人迟早会发觉自己家里多出了一口人,那是最要命的事情。篮子说,孩子你别哭,我要和你说一个事情,这关系到你能不能活下去,你是懂中国话的,可是你说不好,一说就露馅。
露,馅?藤田小林一脸的不解。
对,露馅。篮子说,露馅的意思就是说你一张口,别人就知道你不是中国人,别人知道了你不是中国人就会杀了你。
7
这个夏天,篮子领回来了个亲人,篮子无比激动地告诉村里所有的村民,他这个弟弟是个哑巴,当年逃荒的时候走失掉的,老天可怜,竟然让她去赶集的时候又给撞上了。村里很多人觉得这事玄乎,可是再看这哑巴,都没了脾气,现在的藤田小林只会‘咦啊啊’地和人交流,两只眼睛空洞而迷茫,穿的一身衣服也是邋里邋遢,破烂不堪。
接下去的日子里,村里人由开始的疑惑慢慢地转向了承认这一现实,有些村民甚至还有些同情篮子,不容易啊,一个单身的女人家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这又多出了一张嘴,而且看那哑巴样,八成连脑子都饿坏了。
村长叫孙财,早前的时候,村长是孙财的爹,一次鬼子来扫荡,孙财的爹和孙财刚娶到手的小媳妇没跑脱,结果几个鬼子就当着孙财爹的面把小媳妇给糟蹋了,后来孙财的小媳妇直接跳了家门口的井,孙财的爹连拉都没拉,而是用一根烧火棍把自己的两只眼睛全部戳瞎了!
其实篮子知道,这事不能怪赵大,因为赵大在这之前已经和孙财的爹打过招呼了,但是赵大关于鬼子要来扫荡的消息常常不准确,赵大左右不了鬼子行动的取消和突袭,如此几次,村里小部分人对赵大带来的消息开始麻痹,这也包括孙财的爹。
当赵大领着一队鬼子进了村,他自己都傻了,这起事件过后,他和孙财的仇也结下了!孙财发恨地想,老子迟早有一天也把你女人睡了!让你狗日的当汉奸领着鬼子祸害人!孙财是这样想的,可是一直没这个胆,直到赵大被锄奸队五花大绑地押走的那会,他的胆子突然就壮了起来。
土坡的麦子都熟了,今年雨水充分,麦穗显得饱满而结实,一垄一垄地和风摇曳。篮子拿着镰刀钻进了自家的麦地。收割是大事,要一气呵成,如果割的半半拉拉地再赶上了雨天,麦穗就会生芽。藤田小林也拿把镰刀下了地,篮子看着他吭吭哧哧笨拙的割麦动作,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她真的不想让他帮自己收割,可是家里没有男人,疙瘩走后再无消息,往年的这个时候,是她和疙瘩两人一前一后的割麦,虽然彼此无话,可是那一垄一垄的麦子倒的特别快,但是今年,篮子发现,麦子倒下的速度明显慢了一大半,她和藤田小林开始是并排割,可是割着割着,距离就越拉越远,最后海浪一样的麦群把两人都淹没了。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一个人从一侧的麦地里窜出来呼哧着一把将篮子摁倒。篮子本能地想呼叫,可是嘴巴被一只大手给捂住了,两只腿想蹬,可是两只腿被更粗实的两只大腿抵住了,她丝毫动弹不得,只看见平日里一副老实面孔的村长孙财此刻竟然面目狰狞地骑在她的身上。
孙财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和篮子对话,孙财说,我要日你!
篮子的眼睛里长满了愤怒,篮子说,你敢!
孙财说,我为什么不敢,你又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还不是谁得了势谁就能日?
篮子说,你真是个畜生,小鬼子扫荡的时候怎么没把你给逮住一刀扎死呢,呸!
孙财说,你敢和我提小鬼子,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孙财的一只手开始褪篮子的裤子,篮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白花花的小腹露了出来,她又急又羞,可是浑身软的像一团棉花了,屈辱的泪水突然就喷涌了出来,她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赵大和疙瘩的身影。她对孙财说,赵大不会放过你的,还有疙瘩!
孙财轻蔑地说,疙瘩?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东西,我呸!还想你的赵大?他是汉奸是走狗是要被八路军枪毙的!来吧,我不比他差呢……
突然一句震耳欲聋的话把孙财正被欲火焚烧的身子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这句话恶狠狠地在他的身后说,八格牙鲁!!站……站起来!
八格牙鲁?小,小日本又来了?
孙财慌忙提上刚刚撸下半截的裤子,摸摸索索地胡乱系上绳子,战战兢兢地一回头,脱口而出骂了句你个狗日的小哑巴后,惊愕住了。
藤田小林手里的那把磨的锋利的镰刀在阳光下发出寒烈的光,那光折射到孙财的眼里,他的眼球像被灼热烫伤了一样,钻心地疼,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哑巴正一步一步挥举着那道寒烈和灼热奔他而来……
8
这一刻的孙财恐怖极了,他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连一只鞋也没顾得上穿。这一刻的篮子惊秫极了,他看见了一个活脱脱的小日本鬼子举着一把屠刀冷静地站在几乎已经被脱光了的她的面前!但是这一刻太快。很快,反应过来的篮子大声呵斥着藤田小林,你,你,你转过身去!
藤田小林转过身子,看见刚刚被他吓跑的男人已经窸窸窣窣地钻出了一片麦穗地,快速地向土坡下的村子里跑去。篮子的心一惊,心想这回真坏事了,孙财指定去向八路军锄奸队报告去了,千不该万不该,藤田小林的那句‘八格牙鲁’,不该说出来,连她自己听了浑身都发颤,现在,站立起来的她,身子颤得更厉害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无法回到刚才了。
接下去该怎么办呢?不出半个时辰,整个村里的老老少少都会知道一个骇人的消息,篮子的弟弟,就是那个哑巴,原来是个日本鬼子啊,原来一切都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谎言……篮子想不下去了,她想立即逃走。逃走?逃到哪里去?到处都是八路军的天下了,到处都是锄奸队员的身影,逃是逃不掉了。
孩子,你转过身来。篮子说。
藤田小林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接下去要面临的危险。转过身子的时候,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说,中国妈妈,是我,是我拖累了您……
这句话让篮子回到了和藤田小林最初接触的一瞬间,篮子第一次听到一个孩子喊她‘妈妈’时的情形。篮子的脑子开始飞速地运转起来,她几乎只思考了几秒就对藤田小林说,孩子,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要忘记说话!你就是个哑巴,不然,你再也回不到你的家乡,它们会杀死你的!你明白吗?
藤田点点头。
果然,篮子和藤田小林忐忑不安地刚刚回到家,孙财就领着四个八路军站在了它们的面前。
就是这个小鬼子,快逮起来!孙财恶狠狠地指着一脸茫然的藤田小林对四个八路军说。
一位年长的八路军老战士迟疑了一下说,他,是小日本?
对!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他对我说八格牙鲁!
他在哪对你说的这句话?
这……
篮子的一个动作让包括藤田小林在内的六个男人猝不及防,她一把撕开了自己的粗布褂,一对明晃晃的奶子裸露了出来,奶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新鲜的掐痕。
几个八路军忙后退着,你这是,干什么,快把衣服穿起来……
篮子说,政府,你们看看,这就是孙财刚刚在麦地里想睡我的证据,她这是恶人先告状,是血口喷人呐!篮子的眼睛直直地盯向孙财,眼睛里满是屈辱的泪水。
孙财被篮子的这一招整懵了,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更没有想到的是,藤田小林一下就扑上来把他给扭住了,藤田一只手对着四个八路军比划着指向土坡的麦地,嘴里啊啊啊地嘶叫着。篮子系好了褂子上来拉开了藤田小林对四个八路军说,你们看着处理吧,我弟弟是个哑巴,打生下来那天起,就没说过一句话,可是孙村长欺负我的时候,他都看见了……
事情开始向另外一面倒去,四个八路军里的年长者火了:孙财,你狗日的也配当村长?来人,给我押走!
孙财立即被两个八路军战士一左一右地架住了胳膊,他叫嚷着,政府,你们,你们被这女人骗了,这小子真的是小日本,我,我,我冤枉啊……
一个年轻的八路军说,你冤枉?我看你一点都不冤枉,你残害过多少妇女了?这回是原形毕露了吧!
9
篮子被孙财办了。
篮子怪可怜的哦。
就是,篮子也是苦命的人啊。
篮子最近怎么了?
就是啊,不说话了……
盛夏的酷热里,村里的男男女女尽议论篮子了,但是很快,另外一个消息的蔓延很快让村里的视线和口舌游离于篮子之外了,这个消息过于快了些,以至于很多人将信将疑,甚至觉得是那样的吗?真的是那样的吗?
日本人在八月十五日这天正式投降了!当这个消息被真真地证实了以后,村里的人可劲地宰自家的牲口,那些日子里家家户户磨刀霍霍,除了集体的那头老黄牛可以高枕无忧外,其它的诸如猪、羊、鸡崽都遭了殃,酒自然是不能缺的,吃着喝着骂着,那个酣畅淋漓,小日本终于它娘的被打孬了,小日本终于夹着尾巴滚回它娘的老家了……忽然间篮子觉得真是有意思啊,早前日本鬼子每次来扫荡的时候,掘地三尺,也没见村里这么富足,真是人心隔肚皮,隐藏的深着呢。
篮子没有可以宰杀的,几只母鸡不能杀,那是留着下蛋的,两只羊更不能杀,那是喂大了要送到集市上卖给羊肉馆老板的,一年的花销都指着它呢。藤田小林显然知道了关于日本人投降的事情,他的情绪在一段时间内很低落,吃饭的时候总是走神,有时候总是站在屋后的土坡上望着靡靡的天空发呆。
一天清晨,篮子正在院子里喂鸡食,就听见坡下的村子里乱哄哄的,抬眼一看,家家户户大人小孩都往村外走,急匆匆的。篮子犯了嘀咕,心想,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她撒开手里的一把碎菜叶出了门,下到村里,一些落后了的老人对篮子说,篮子,你就别去看了,回吧。篮子愈发奇怪,一种不祥的预感冲进了她的脑门,只怔了一会儿的功夫,前面有人就大嗓门地催着后面的婆娘,哎,走快点嘛,晚了就看不上赵大那狗日的被枪毙时的样子了……
篮子的眼前一黑,地像是在剧烈地抖动一样,她扶着一棵槐树慢慢地瘫了下去,心里委实堵得慌,该来的消息,不该来的消息都来了。冥冥中她好像又听见了疙瘩的娘在对她说,篮子,篮子,这是你的宿命,宿命!你就认了吧,啊。
篮子回了家,回到家后她关上了篱笆院门,抱着藤田小林就哭了起来。当时藤田小林正在机械地涮锅洗碗,这些活他已经干得很熟练了,可是突然之间,篮子抱着他的肩膀就哭了起来,越哭声音越大,越哭声音越撕裂……藤田小林开始被她哭得莫名其妙,后来被她哭得也热泪汪汪,俩人也不说话,就那样哭,一个村里空落落的,没有人听见。后来篮子抹了抹眼睛,又抹了抹藤田小林的眼睛说,不哭,不哭了孩子,咱去土坡上种芥菜吧,就是你最喜欢吃的那种菜……
这一天篮子种了长长的两垅芥菜,藤田小林刨土挖坑,她丢种子,刚下种完,一场突然而来的雷阵雨铺天盖地地劈了下来。藤田小林赶紧往坡下跑,跑了几步意识到什么,回头看看篮子,篮子居然还站着垅与垅之间发呆。
据村里的人说,赵大死的很惨,被麻绳五花大绑地捆着,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木牌,写着汉奸走狗卖国贼的字样和一个黑色的叉叉。据村里的人说,赵大被押到拐子山下清弋江边,临行刑前还在呲牙咧嘴地笑,这激起了劳苦大众们最后的愤怒,两名八路军战士连开了五枪,头都打爆了。
10
日头西斜了。东庄的吴婶才过来给篮子递话。吴婶说,篮子啊,那姑娘的爹说了,不嫌弃你弟弟是一个哑巴,婚事他答应。
这下把篮子高兴坏了,赶紧给吴婶倒了杯热乎乎的水,又把火桶添了一把干柴,不料冒出的烟熏得吴婶连咳嗽了好几声。这个冬天出奇的冷,房檐下冰凌子拖了足有一尺多长,吴婶接着说,篮子啊,不过人家有个条件。
篮子说,啥条件,你说2vfaLx+HbknDL1zhYqoOsA==嘛,能够满足的俺一准应了。
吴婶叹了口气说,人家啥都不需要,说是,你把你弟弟选个日子送过去,人家不是没儿子嘛,老妹子啊,你,寻思寻思吧,人家也不强求……
篮子愣住了。吴婶起身回转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藤田小林正从坡下的食堂回来,他手里端着刚刚领来的晚饭,四个窝窝头和一小瓷缸面糊糊,看了看吴婶,抬脚进了院门。吴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多老实的个人,咋会是个哑巴哩。
藤田小林现在已经不叫藤田小林了,篮子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藤瓜。叫归叫,他从来没正式地应过,在村里人的眼里,十个聋子里九个是哑巴,那么十个哑巴里也就挑不出一个不聋的人了。藤瓜就藤瓜吧,反正他也听不见,名字对于他而言,就是聋子的耳朵,一个摆设而已。
但是篮子是知道藤瓜是能够听见的,而且对声音是非常敏感的,十五年过去了,只有关上那道厚厚的篱笆门,藤瓜才会偶尔说几句话,岁月让一个曾经欢蹦乱跳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中年的木木地活着的男人,那些关于故国的消息从此沓无音讯,黑夜里他常常啊啊啊地在梦里惊醒,喃喃地对篮子说,我,我真的回不去了吗……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丘坡下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吃饭的时候,篮子一直没动筷,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藤瓜,煤油灯浑浊的光线一漾一漾地在屋里轻微地晃着,火桶就在桌子的一边却依然挡不住寒气。藤瓜吃完了一个馍馍一抬眼看见篮子的异样,藤瓜小声地说,妈妈,吃饭,吃饭……
篮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暖暖的笑意,这些年她就靠藤瓜的一声‘妈妈’挺了下来,她不仅是藤瓜的‘妈妈’,还是藤瓜的‘姐姐’,真是造化弄人啊。
孩子,你也三十岁出头了,是该成个家了,东庄吴婶给你物色了一个媳妇,人家成分也好,是贫农,我就寻思着,你老是和我这个老婆子生活也不是个办法,你愿意吗?篮子轻声地说道。
藤瓜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答道,不干。
篮子说,孩子,听为娘的一句话,人要知命、认命,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藤瓜的头一低,泪水就挂了下来,嘴里嘟囔着,回家,回日本……
篮子摇摇头,孩啊,这要看你的宿命了,那日本国那么远,你可咋回去呀?你以为去赶个集串个门?
藤瓜不想再听篮子絮叨了,起身进了黑漆漆的里间屋子,钻进被窝把头蒙住……
篮子这一夜也睡得心烦意乱,风把篱笆院墙刮得呼啦啦作响,睡着睡着,她还以为有人在敲自家的院门,哆嗦着点灯,拉开门栓一看,却只看见半空中悬着一勾弯月,时不时地穿越云层,忽明忽暗,不由得开始埋怨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衰退的厉害了些。
第二天一早,本来是按时要出工的,可是丘坡下那颗枯萎了的大槐树上一直听不见喇叭的叫喊声,连藤瓜也觉得今个有点奇怪啊。忽然丘坡下跑上来几个人,竟然是村支书和村干部。村支书喘着大气一边往篮子家来一边说,篮子婶篮子婶,告诉你一个惊天的消息啊,县委书记今天要上咱村来视察。
哦,篮子心想,我说今天大喇叭怎么不催人赶紧地上工挖河哩。视察好啊,中午食堂里的伙食终于可以改善一下了。嘴上说,哦,是不是要全村的人学上回县里来人一样,都到村头去敲锣打鼓呀。
村支书说,不是的,篮子婶,你知道这县委书记是谁吗?
篮子说,不知道啊,我要知道他干啥啊。
村支书说,我就是来告诉你的,县委书记就是离家十多年的疙瘩叔呀!
11
疙瘩回来了,确切地说是县委书记王戈打回家乡了。
王戈打这个名字早就被村里人遗忘了,好像当年一瘸一瘸的疙瘩没爹一样,以至于很多人想了半天,王戈打,王疙瘩,疙瘩,后来它们晃过神来,我的天啊,疙瘩原来就是王疙瘩,王疙瘩就是王戈打,王戈打如今当了大官啦!
几辆吉普车开到了村口,一行人簇拥着王戈打进了村,村道两旁站满着村民,老的少的,大家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天气不错,一扫昨日的阴霾,也没风,日头刚刚高出天际一杆子。王戈打的脸一直是带着笑容的,他慢步地走着,不时和村里围观的人打招呼,张婶李叔地叫着,大伙一口一个王书记好王书记好地回应着,脸上谄谄的,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倒是王戈打不时地说,乡亲们,我是疙瘩呀!我离家十五六年了,心里可想着大伙呢,走走,上我家里坐!
一村的人穿过了村庄,上了丘坡,看见人群离自己的院子越来越近,篮子的心跳的越来越紧,藤瓜更是站在一边局促不安。篮子小声地说,孩啊,你可千万别说话啊!
很快,王戈打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四目相对,篮子的心好像没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好像王戈打成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一切来得太快,让她措手不及地去想应该或者需要说些什么。王戈打说,篮子,我呀,我疙瘩呀。疙,疙瘩?篮子小声地说。对,疙瘩回家了,篮子别愣着了,招呼乡亲们进屋坐呀。王戈打提醒说。
人们笑嘻嘻地陆续离开了,随王戈打一起来的一行人也随着大家离开了,有点心照不宣,有点成人之美的意思。最后离开的两个和篮子平常走的近些的妇女小声地说篮子,你男人回来你咋还不高兴呢,还不赶紧招呼人家进屋……
篮子就招呼王戈打,王,王书记,进屋,坐……
王戈打愣住了,篮子,你……忽然他一眼瞥见了篮子身旁还站着电线杆似的男人,他,他是……
他,他是我,我弟弟……
你弟弟?你有弟弟吗?王戈打感觉到莫名其妙,继而问藤瓜,你叫什么名啊?
藤瓜的身体轻微地抖着,嘴里说不出一句话,他看见来的这个人的身后站着两个配枪的兵,巨大的恐惧让他的心里紧张极了。
他,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篮子说。
哑巴?
哑巴。
王戈打进了屋看见了堂屋正上方悬挂着的父母画像被擦拭的一尘不染,他扑通一下跪下,眼圈湿润地说,爹娘啊,你们的疙瘩回来看你们了……篮子木然地站在一边,心里乱的像一团麻,不知道自己是跟着跪呢还是不跪。
后来王戈打站了起来,在屋里屋外走了两个来回,看看情形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他嘘了口气说,篮子,这些年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呀!这次我回来就是和你解除婚姻关系的,你自由了,再找个伴一起好好生活吧……
这句话把篮子心里压抑了十多年的火激发了出来,她张开嘴巴,只说了一句,你——就什么也说不下去,背过了有些弯曲的身体,浑浊的泪开始在眼窝里旋转,原来自己等的都麻木了的男人回来竟然是要和他解除婚姻的!
王戈打继续说,篮子,现在是人民专政,旧社会的婚姻本来就是包办婚姻娃娃婚姻,是非法的可以不算数的,这个家以后就是你的了,要是你有什么困难,尽可以对我说,我一定帮助你……
我……篮子转过脸说,我,我有个要求……
王戈打说,你说。
12
看见王戈打支走了两个警卫员,篮子才叹了口气,把王戈打当年离家那天发生过的事情和盘托出。听得王戈打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这个三十岁冒头的瘦瘦的汉子,居然是个日本人!
把一个日本人送回日本去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篮子给王戈打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当这层窗户纸第一次被戳破了,篮子知道自己已经把藤瓜推出了门外。
屋檐下的冰凌正在滴滴答答地融化,王戈打抬了抬眼睛,一道从冰凌上折射过来的光芒闪了一下他的瞳孔,一种刺痛的感觉突然划了他一下。他说,篮子,这事目前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记住,他就是藤瓜,就是你弟弟,至少目前只能是这样……
篮子问,啥意思呢?难道连你都没办法?
王戈打说,现在没办法,说深刻了你也不懂,但是这个事情我记下了……
篮子看着王戈打一脸的凝重,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说破藤瓜的身世了,可是,这毕竟是他曾经名正言顺的男人啊,如果这个已经是个大官了的男人都对藤瓜毫无办法的话,那么,最后的希望只能是破灭了。沉默,屋子里死一般的沉默。藤瓜已经知道了篮子的意图,已经知道了这个意图的结果,他抠了抠眼睛,摇曳着身躯出了门,上了土坡,冬日的土坡上光秃秃的,尽显着颓废。
王戈打摇了摇头说,篮子,我那年离家去帽子山投奔游击队时,刚出拐子山就碰见了几个日本鬼子,当时我以为自己的小命真的要玩玩了,不料那几个鬼子见了我不仅没动粗,还很友善地把干粮分给了我一些,原来他们都是要启程回家的鬼子,其实,他们不想打仗,不想侵略,更不想离开家乡,日本人也是人,是人都分好人和坏人。
篮子不住地点头,就是,藤瓜那时只是个孩子呀,孩子有错么?
王戈打说,孩子没错,孩子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现在不行。
篮子说,你想个办法不就行了吗?
王戈打苦笑笑,篮子,你不懂,记住我的话,还有,从现在起,你不是我媳妇了,这个也要记住,你是自由的一个人了,这很重要。说完,王戈打就转过了身,几乎那一瞬间,篮子就觉得自己的脚一沉,她打了个趔趄,勉强没让王戈打发觉。
一行人在村里只做了短暂的逗留,然后就出了村口,还像刚来的时候一样,村民们都列队欢送,吉普车轰鸣起来,路面已经开始化冰,两道清晰的车轮印痕一直向远方延伸去……
篮子没有去送,她浑身没劲,忽然她想起了藤瓜,一惊,赶紧强打起精神出了院门往土坡上而去,一边走一边喊着藤瓜藤瓜藤瓜啊,远远地,她看见藤瓜歪倒在一块凸出的大石旁,血流满面,一动不动,眼睛无力地望着高高的太阳一眨一眨的……
篮子呼叫着,孩啊,我的孩啊!
……
又多年过去了,篮子的腰已经直立不起了,头深深地扎在自己的心窝前,村里的批斗会搞的轰轰烈烈的,反革命分子时不时地揪出来几个,带着高高的纸糊的帽子游行到土坡上她自己的院门前,篮子也懒得抬抬头。
这一年的夏天,雷雨暴雨纷沓而至,青弋江在一个午后突然塌了大坝,拐子山的泥石流也像猛兽发情一样,几乎就是一夜之间,整个世界成了浑浊一片,村里的房子倒的倒了,淹的淹了,唯一毫发无损的就是土坡上篮子的家,土坡上的地被藤瓜年复一年地开垦着,开出了一片茂密的庄稼地,郁郁葱葱。
所有的还能干活的男人女人都去清弋江边堵大坝去了,篮子坐在院门外,难得的晴天,难得的阳光,几个蚊子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她眯在眼睛忽然看见了赵大朝她径直走来。
赵大说,篮子,那个日本孩子还活着吧?
篮子说,活着,活着呢。
赵大说,赵大也想活,没活成;孙财也想活,死监狱里了。活着真好啊。
篮子说,你是好人啊。
赵大说,赵大是汉奸。
篮子笑笑,你是好汉奸,你救了人。
赵大说,赵大救了个日本鬼子,赵大还是汉奸。
篮子说,日本鬼子也是人,只要是人都要救,救人的人都是好人,我年年给你烧纸钱呢。
赵大拍了拍篮子的肩,手是热乎的。赵大说,篮子,你认错人了,我是王戈打,疙瘩呀,我是来带那孩子走的,中日建交了,他可以回家了呀!
啊?他可以回家了?篮子猛地一抬头,脖子一拧,疼得钻了一下心,果然,和她对话的竟然真的是王戈打!
王戈打一头的白发,和他一样,躬着背,后面跟着一群的人。
13
藤瓜没命的跑,一跑又上了拐子山,泥泞的山路,他跑的气喘吁吁。几个年轻的干部在后面边追边喊,藤田小林,你站住!
藤瓜心想,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我不是傻子吗?
可是尽管他一百二十个不愿意站住,一个趔趄跌倒后,被人按住了。他听见篮子在远处气喘吁吁地呼唤他,你跑啥呀?政府是来送你回家的呀孩子!
啊?啊!
王戈打说,我这次来是带你走的,中日建交了,建交了!你可以坐着飞机回家了,孩子!
啊?啊!
一行人面面相觑,一个年轻的干部说,你啊什么啊,你,可以回家了,回日本了!听明白没?
啊?啊!
王戈打问村长,怎么回事?他怎么不说话?
村长说,他,他本来就没说过话,是个哑巴呀首长。
王戈打说,那不是装的嘛,他会说话,而且会说中国话呀!孩子,你说吧,你可以好好的说话了。
啊?啊!
篮子被村长的话击得一惊,顿时四脚无力往下瘫去幸好被几个人扶住了。篮子抹了抹深凹的眼圈对王戈打说,我都忘记了,自从你上次来过后,这孩子已经十年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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