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承
2013-12-29单振国
单振国,1965年生人,陕西榆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选载,出版散文集《土地的歌谣》《幸福树上的鸟》《美丽的陕北》和中短篇小说集《心内心外看桃红》。
1
何二寡妇从怀里掏出一个包来,努力睁大灰蒙蒙的眼睛,盯着蹴在炕沿上的许二瓜,断断续续地说:“二瓜,我……看来是不行了,想求你一件事。”许二瓜心一紧,握住何二寡妇冰凉的手点点头。何二寡妇艰难地把包塞到许二瓜手里说:“别、别给豆儿说我走了,这是给孩子打生活费的存折本,每个月五百,一定要存进去!”许二瓜重重地点了点头,啪嗒掉下一串老泪。何二寡妇黯淡的眼睛亮了一下,后半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何二寡妇交给许二瓜的那个包里面有一个存折和一千二百块钱,许二瓜把包揣进怀里,就开始谋划着如何去料理何二寡妇的后事。
何二寡妇不是本地人,她来到这里后又嫁过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都和她生活没几年就病殁了。她后来再没嫁人,因为最后一个男人姓何,所以人们就叫她何二寡妇。何二寡妇没有生育过孩子,四十几岁时不知从啥地方抱回来个女婴,她给这个女婴取名叫豆儿,从此就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豆儿进了学校就一直是尖子生,去年考进了上海一所重点大学。可就在这时候何二寡妇病了,这一病她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许二瓜是老光棍,年轻时候跟人学擀毡,学成后没擀几年这行当就被社会淘汰了。后来他开始揽羊放,前几年政府实施封山禁牧,要求农民们舍饲养羊,许二瓜就下了岗。好在许二瓜是一条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倒也过得去。不能放羊,许二瓜就开始给村里人揽着干些杂活,年轻的男人们都外出打工去了,这样反而让许二瓜这种半老头子在乡下的女人堆里有了市场,何二寡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了许二瓜的生活。
村里没有年轻人,许二瓜组织来几个老汉,赶着毛驴车,连推带扛,才把何二寡妇埋进了黄土里。过了几天,许二瓜给何二寡妇上坟。他点了香、烧了纸后,就静静地独坐在了何二寡妇的坟旁,一锅接一锅地抽着老旱烟,每抽完一锅他就要给何二寡妇说些话。他说:“老伙计啊,你就放心走吧,你给我安顿下的那事我一定照办!”又抽完一锅后,他又说:“老伙计啊,看来守在咱这穷山恶水的黄土疙瘩,要想办成给你应承下的那事怕是难呐,我想进城去看看,那地方或许能挣点钱。”这句话一出口,许二瓜的心口就热了一下。是的,他要进城去,像这山疙瘩上的那些年轻后生和年轻女子们一样,一个个地走出去闯世界……
在一个清冷的早晨,许二瓜上路了。他走出村口那一刻,忽然感到像掉了魂似的,浑身轻飘飘地立都立不住,一下子要阔别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家园,他难过了,浑浊的泪水迷蒙了他的视线……
2
安抚何二寡妇入土一共用了一千七百多元钱,许二瓜垫进去了五百多。许二瓜进城的时候身上一共带着六百块钱,他先到银行给豆儿的存折本上存了三百块钱的生活费,直到现在许二瓜才清楚,他这边往存折上打钱,豆儿在那边用卡取钱,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月不往存折上打钱,那么这个月豆儿的生活就会立即陷入困顿。以前何二寡妇都是央求邮差老陈进城时捎带着办这事的,现在何二寡妇已经死了,许二瓜也进了城,这事就落在了许二瓜的身上。
许二瓜把不多的行李存给了城里打工的一位老乡,自己开始到处转悠着找活干,什么活都行,等到一个月下来,能给何二寡妇的女儿存上钱就行!但十多天过去了,许二瓜并没有找到活干。他晚上就住在县城公共汽车站的候车大厅里,那儿既挡风又避雨,还有成排的椅子供他歇息。可好景不长,车站开始清理他们这伙居无定所的人。许二瓜被赶出车站后就过起了露宿街头的生活,这对于许二瓜来说并不可怕,他给村里人揽着放羊的时候,在大山圪梁上都过过夜,城里的桥洞、商场的过道可比乡下强多了。
许二瓜几乎跑遍了县城所有的工地,人家都嫌他岁数太大。他倒不这样认为,他才五十二岁,只要吃上两顿饱饭,就浑身来劲,他甚至觉得自己比年轻人还足劲哩!前天,他被人叫去干零工,往五层楼上搬水泥和瓷砖,一个年轻小伙子和他搭手,他一口气就把两袋水泥背上去了,而那小伙子背一袋就气喘吁吁的,同样是两小时,他干了这个年轻人两倍的活儿。主家在给他们结账时,拍着许二瓜的肩膀头感慨地说:“真是看不出来,人老骨硬,比年轻人都强哩!”许二瓜说:“咱农村人,受了大半辈子的苦,惯了。”这样卖苦力的零活,在县城里随处都有,许二瓜这才理解村里的年轻人们为什么都往城里跑,原来这地方到处都撒着钱,只要你肯吃苦、能吃苦,来钱处比乡下多得多。这不,许二瓜打些零碎的苦力,少则有三十、五十块的收入,生意好的一天,他挣过三百块钱哩!虽然那天干完活后,累得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但那红彤彤的三张大票子,搅得他心里痒痒得真快活啊!他把钱装进去再翻出来,一遍遍地看,再嘿嘿一笑揣进去,反复了好几遍,心才安静下来。
许二瓜露宿街头十多天后,老乡给他介绍了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房赁很便宜,一个月九十块,就是地方远了点,破败了点。许二瓜说,再差的地方也比露天地里蹲着强。
房子在郊外的山坡上。一个小院,两眼砖窑,这窑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木门木窗,粗糙但很扎实,也没有漆过,在太阳下泛出冷冷的灰暗的光芒。
房东跟他岁数差不多,因为谢顶,于是许二瓜就在心里喊这位房东为秃脑。
秃脑将许二瓜带进院子,从裤兜里扯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靠东的那扇门,站在外面努努嘴说:“看,还有一张床呢,铁炉子也有,一个人住着正带劲。要是夏天一个月少说也得两百块,现在眼看就要入冬了,我是为了让这儿有个人照应那水管子,怕冻烂,才这么便宜,要不九十块钱是不会赁给你的。”
许二瓜跨进门,张望着这小小的一孔窑,见有一口棺材放在床的对面,阴森森地令他头皮一紧,就问:“咋还有一口棺材?”秃脑一步跨进窑里,走到棺材前,轻轻地拍了拍,回答道:“噢,这是孩子们给我预备下的寿木,没地方放,就只好委屈它了。”
秃脑絮絮叨叨地说着,许二瓜也不搭腔,出去从他借来的破三轮车上抱下铺盖,笨拙地走进窑内,噗嗵扔到了床上,溅起了满屋灰尘。灰尘在一束阳光下缓缓地舞蹈开,像在清澈的泉水里滴了一点墨汁。许二瓜也不理会,顺手把床上的几张旧报纸一揉,嚓嚓打扫了几下,就把铺盖在床上铺展开来,灰尘中多了一股淡淡的汗渍味。
许二瓜又走出去,从三轮车上抱下一块黑炭,嗵地扔在地上,举起锤子当当地砸了起来。他要烧一烧炉子,逼一逼满窑的寒气。受苦人有的是力气,几锤过后,黑炭就被砸得稀碎,许二瓜捡着四处溅开的炭块,当去捡靠西边那孔窑洞门前的炭时,竖起头看着秃脑问:“这窑住着人吗?”秃脑说:“住着,是个后生,不常回来。”
很快炉子轰隆隆地烧旺,热烈地烤着许二瓜,烤着这满窑的寒气。许二瓜发现房东已经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炉子里煤炭燃烧的声音从窑里散了出来。好歹不说,总算有个比较安定的住处了,许二瓜心里有了一丝欣慰。
太阳已斜斜地打在了窑口的窗上,照得里里外外亮堂堂的,这真是一个好天气啊!多少天来,他还没有这样踏踏实实地睡过,踏踏实实地做过一个囫囵梦。许二瓜现在感到自己浑身都蓄满了力量,每个关节都活泛起来,咯咯地响着。
好好睡上一夜,真比饱餐一大碗炖羊肉还足劲呢!
3
太阳盖过半扇窗子的时候,许二瓜推上三轮车出去找工作了。三轮车是老乡借给他的,老乡在一家工地当小工。他骑着三轮到工地后,工人们正好刚开饭。老乡蹲在工棚下吃着一个盖过碗口的大馒头,一双筷子上还插着一个,悠悠地冒着热气。老乡见他来了,就把那双扎着馍的筷子递给他,许二瓜也没推让,伸手接过来就张口吞吃着,暄腾腾的白面馍馍真是太好吃了,嚼着满嘴都是香甜。许二瓜想,每天能吃上这么两个肥肥壮壮的白面馍馍也算是福气啊!
他真羡慕老乡能找到这样一份叫人垂涎的活儿!
吃完后,许二瓜抿了抿嘴巴说:“工地缺人吗?做啥都行。”
老乡看了许二瓜一眼,指着前面正抽着一支黑棒烟的人说:“那就是二工头,咱过去打问一声。”
老乡一拍屁股,引着许二瓜来到了那人跟前,递着满脸的笑说:“二头,这是我老乡,想在咱这揽个活儿。”
黑棒烟斜睨了一眼许二瓜,鼻孔哼了哼,上下打量了一遍许二瓜,又拍了拍许二瓜的肩胛问:“多大岁数啦?”
许二瓜正要回答,老乡替他先开口了:“四十才冒了点头。”冷不防,黑棒烟呼地伸出手,在许二瓜肩膀头上重重拍了两下,毫不着防的许二瓜被黑棒烟这么一拍,不禁退了两步,佝偻的身子晃了两晃。黑棒烟对着许二瓜的老乡摇了摇头说:“妈的,就这年龄,就这身子骨,不好好在家呆着抱孙子,挣啥命么!”
许二瓜每天打探着用工的信息。可说来也怪,这个城市和他刚来的那几天变得不一样了,没有一个人雇他干活。他想,这恐怕和季节有关,现在马上就要进入冬天了,工程都进了扫尾阶段,农民工也三三两两地开始返乡。可许二瓜是没法返的,他只能呆在这个县城里,只有在这里他才有可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天,许二瓜忽然在睡梦中嗵地一声被惊醒,他忽地惊坐起来,打了个激灵,只听院子里有唰啦唰啦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喝水的声音,打火机点烟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一声轻轻的咳嗽。这两孔窑中间有一道木隔断,隔音效果不是很好。许二瓜想,肯定是隔壁的主人回来了。许二瓜住到这儿已经一个礼拜了,他还一直没见过自己的这位邻居,今天听到这一连串的声音,虽然惊扰了他,可他心里并没有反感,似乎还有点淡淡的暖暖的感觉,在这偏僻而又孤寂的地方,有个邻居总好过自己孤魂野鬼般地一个人强。
许二瓜想好了去拾破烂,这是他在这个城市里唯一能找到的工作了。许二瓜像一片枯落的树叶一般没头没脑地游荡在街道上,他一手提着个肮脏的蛇皮袋,一手握着根长长的棍子,走走停停,眼睛不停地瞅着四周。每走到街边的垃圾桶前,他都要在散发着臭味的垃圾里刨挖一气,废纸箱、旧报纸、废塑料等等,好多别人废弃的东西都是他要捡拾的宝贝。拾荒的第一天,卖二十来块,如果照这样下去,到月底不但能给那个上大学的娃娃存进五百元,连自己生活费差不多也够了。许二瓜想着,盘算着,心里热热的感到分外地踏实!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他推开大门,见另外那孔窑洞的灯亮着。他回到自己的窑洞,生起火,很快窑里就温暖起来。他热上了一壶水,把回来时买的两个油旋饼立在铁炉边烤着,待水冒开热气咝咝响起来的时候,饼也烤热了。许二瓜开始美美地吃饼,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热热的身子,红彤彤的火光,舒坦的心情马上就弥漫在了这破败的窑洞里。他的思绪开始活跃起来,何二寡妇也就不失时机地从他的眼前闪现了。记得几年前,他帮何二寡妇种完山梁上的糜子,吃了她的羊肉揪面片后,天已擦黑,他困猫一般蹴在脚地旮旯抽旱烟。何寡二妇坐在炕头为他补着衣服,何二寡妇拿出五十块钱给他,说,二瓜这是你这几天的工钱。许二瓜没去接,何二寡妇又说,咋,嫌少?他说,给娃娃留着念书吧。何二寡妇说,你不要我心不安。许二瓜说,我是来帮你的,拿了钱更不安。何寡妇就不说话了。吃足了烟,许二瓜起身要走,何二寡妇说,黑天打洞的,就在这凑合一宿吧。何寡二妇说这话的时候,许二瓜心忽地一提,咣当咣当狂跳了几下,立刻浑身发热,气就粗了起来。他尽量克制着、憋着气定定地看着灯下的何二寡妇,脑子却乱翻不停。
何二寡妇麻利地收拾了针线笸箩,一把扯过被子,抬手拉灭了电灯。许二瓜心里咯噔一下,他站了起来,再看炕头,何二寡妇的半个身子白晃晃地袒露在了他的眼前。一股热血唰地冲上了他的脑袋,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咯叭叭地响了,潮水骤起,魂飞魄散。
何二寡妇见许二瓜呆呆地看着她,就将两条胳臂伸进被子里,被子上很快显现出何二寡妇褪裤衩的动作。见此情形,许二瓜气喘得更粗了,浑身发抖,他不由自主地向炕沿挪了一步,两条腿硬撑着身子,像狗一样急迫地喘着。这时,何二寡妇把一条腿白晃晃地伸在被子外,又欠起身来伸出手把他一扯,许二瓜顺势扑了上去……
4
正当许二瓜回味到与何二寡妇红火在美妙处的时候,窑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嘴上叼着烟的年轻后生走到许二瓜的床前,将他臭哄哄的烂被子向后推了一把,就盘腿坐在了床头。许二瓜先是一愣,正犹豫着要说句啥,后生开口了:“拜老子,来这几天了?”
拜老子在当地就是“干爹”的意思,是对上年纪男人们的尊称。许二瓜一听后生这么客气,心就呼地暖了许多,说:“半个多月了。”
后生又问:“哪儿人?“
许二瓜说:“南乡黑庙梁的。“
“我也是南乡的,咱算老乡。”
几句话过后,一老一少就拉近了距离。许二瓜抬头细瞧后生,见脸面也就是二十几岁,身子敦敦实实的,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膛,个头有点小,头发乱乍着,是久睡了的缘故。
“拜老子,今年高寿?”
“五十二了。”
“噢,比我大一半还多哩。”后生问道,“你城里来做啥?”
“拾破烂。”许二也问后生,“你干啥事?”
后生似想了想说:“也没还啥正当营生,哪里有活哪里干。”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打没一打地拉着话,情感上越来越感到贴近了。拉话中许二瓜知道后生叫刘顺,和他的情况差不多,从小死了父母,一直在外流浪。
刘顺临走的时候说:“许拜老子,咱们现在就是亲人啦,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吼一声。”许二瓜应了声,刘顺就推门出去了。
第二天许二瓜下午回来生火做饭的当儿,门哗哒被人踢开了,随着一声嗬嗬的笑声,许二瓜扭头去看,只见刘顺抱着一块被子走了进来。
刘顺走到床前,哗一甩膀子,怀里抱着的那块被子就舒展地落在了床上。刘顺咧嘴一笑,拍了一把许二瓜说:“许拜老,天开始冻了,侄儿给你整了一块盖的!”然后抓起许二瓜那块肮脏破烂的毯子,唰,一把扔在了地上,接着抬起右脚,把那破毯子挑到了墙角,说:“就你这烂毯子,狗盖着都嫌掉价!”
刘顺把那块粉红色新被子一抖,被子更加舒展地覆在了床上,破床就整个鲜艳起来。刘顺嗬了一声,瞥了眼许二瓜,啪啪地拍了两下被子说:“今黑夜你就享受吧,包管比你老伴都温暖绵和哩!”
许二瓜憨憨地咧了咧嘴,局促中不知如何回答,就那么木木呆着。刘顺又说:“这是侄儿白给你的,一分都不要,真的!”许二瓜愣愣地看着刘顺这一连串让他惊诧的表演。刘顺说完就走了,许二瓜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刘顺走出去。
刘顺腿刚出门,许二瓜就忽然惊醒一样,迫不及待地过去抚摸那被子,真绵和啊,绵和得像他老相好何二寡妇那松垮垮的奶子哩!许二瓜的手掌立刻温热起来,像被子里有一团火似的。妈的,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甚至比何二寡妇那两个吊袋奶子都绵和哩!许二瓜甜蜜地想着,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只见刘顺双手掬着一把黑黑的煤面子走了进来,也不看许二瓜,径直走到床前将煤面子撒在了被子上,又张开两手乱抹了一气,被子立马被污染了。等做完这一切,刘顺拍拍手,对不知所措的许二瓜说:“拜老,这是为你好,你想想,你一个拾破烂的老汉,盖这么好的被子,让别人看到,肯定认定是你偷的,是贼!”刘顺说这话的时候,许二瓜浑身哆嗦了一下,脊梁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刘顺看到了许二瓜受了惊吓,跟着嘿嘿一笑一边向门外走,一边说:“没事的,逗你玩哩,放心,是我给你的嘛!”
当许二瓜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钻进这条新被子后,一股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绵滑、柔软的感觉蹿遍了他的全身。舒服,太舒服了,日他妈的,还有香味呢,闻着也让人销魂落魄,盖着肯定能夜夜做美梦呢!
盖上这床像云絮般丰满的被子,许二瓜感到像漂浮着,心思也一同在漂浮着。他想,这么好的被子刘顺是咋得来的?为什么自己不盖,偏偏要给他这个死老汉?难道这东西来路不正?偷的?抢的?是贼货?想到贼,许二瓜不禁打了个激灵,粗糙的胸口萌生出一股潮潮的热气儿来。许二瓜呼地坐起,窑里一片漆黑,窗口散进来淡淡的夜光,安静地融进了稠稠的黑暗中,夜已是很深了,也很静了,所有的杂音都被夜吞噬,只有用心去听,才能隐约地听到远远地传来狗的吠声。
许二瓜又想,隔壁的后生满脸善气,不像是个贼,贼都是贼眉鼠眼、匪里匪气的样子,贼才不会尊敬他这个老汉的,贼才不会给他这么好被子的。许二瓜想到这儿,心口泛出一抹踏实来……
5
自从拾破烂后,每过十来八天许二瓜就和老乡借来三轮车,将积攒下的废品拉着卖给回收站。最多一次他卖过二百多,那是他正好骑着老乡的三轮车,经过一家拆迁工地,人家要倒一车垃圾,他跟着车屁股走到垃圾点,才捡到不少费旧电器和废铜铁。他的同行几乎都骑着三轮车,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叫喊着收破烂。听回收站的人说,有人收破烂一年下来能挣到二三万哩!这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许二瓜估摸着算了一下,自己一年如果能有七八千块钱的收入,不但能保障孩子的学费,而且自己也就能在这个城市呆下去了,可照现在的收入,还差得远着哩!他想,假如自己能有辆三轮车,哪怕二手车也成,这样拾起破烂来就更方便了,人也会轻省许多。于是买辆三轮车,这些天来就在许二瓜心口一直窝着。拥有一辆三轮车成了许二瓜最大的愿望。
日子真快,又到了该存钱的时候了。许二瓜从他的烂绵袄里翻出几沓零零整整的钱,满满撒了大半个床头。正当许二瓜全神贯注埋头清点钞票,并预见差不多够这次打款,心里渐渐踏实起来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许二瓜一惊,下意识拉起被子盖住了床头堆着的钱,再一看,原来是刘顺。刘顺脸红彤彤的,一股浓烈的酒气扑过来。
“嘿,生意不赖嘛,挣下这么多钱!”
“没多少,才几、几百块……”说到这,许二瓜操起了烟锅,开始抽烟。
“哈哈,够找个小姐红火一次了吧?”刘顺眨巴着眼睛看着许二瓜,走过来坐到了床头上,拍了一把许二瓜的肩膀说,“要不要我给你联系一个小姐?”
“啥?小姐……”许二瓜摇了摇脑袋,不解地咧了一下嘴。
“找小姐就是找伙计、泡妞、打野鸡,咱们乡下人的串门子嘛!”刘顺解释道。
“咱、咱可不能糟害这苦水钱。”许二瓜受惊似地说。
“哎,我说拜老,你今儿清点家当,肯定是有啥事去做吧?”刘顺转了话头问道。
“给念书娃娃寄生活费,每个月五百,定死的!”许二瓜说了这话后,把被子一撩,干脆当着刘顺的面开始清点。
“噢,寄生活费。”刘顺问道,“你闺女,还是……”
许二瓜没做任何思考地点了一点头。
“我也有一笔生活费要寄,也是个女孩子。”刘顺给许二瓜递来一支烟说道,“每个月六百,也是定死的。”
听了这话,许二瓜抬头看着刘顺说:“你妹妹?“
“朋友的侄女。”
“朋友的侄女?”许二瓜又疑惑地看了刘顺一眼。
“朋友犯了事,进局子了!我应承他帮他管到毕业。”刘顺又说,“快了,再有一年就完成任务了!”
许二瓜噢了一声,继续开始点最后一把毛毛钱。看到许二瓜点完了钱,刘顺就问:“这月的够了吗?”
“唉,我以为够,还短八十块。”许二瓜叹了一口气,软软地说道。
刘顺站起来走了出去,很快又走了进来,他一手拿着存折,一手攥着一沓百元大票子,走到许二瓜跟前,把存折和钱往床上一扔,说:“这几天我也正好要打钱。这是七百块,你替我打进六百,剩一百算我给你借的八十,那二十是你的跑腿钱。”
许二瓜愣愣地看着刘顺,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拿起了床上的本子和钱……
从此,许二瓜开始代刘顺打款。
冬天了,好多营生都进了淡季,捡破烂也不例外。这时房主秃脑也来和许二瓜要房钱。许二瓜好说歹说,求爷告奶,最后房东答应先收四百块。给娃娃寄了钱后,许二瓜已是身无分文,哪还有钱再交这四百块钱的房赁!他只好向刘顺伸手,刘顺也没说长道短就给他数了四张大票子,许二瓜转手给了秃脑。之后,许二瓜又向刘顺借了三百块钱,刘顺同样大大方方地给了他。
入不敷出,债大有越垒越高的趋势。许二瓜想好了,如果刘顺有一天和他要账的话,他就把房东秃脑的那口棺材给偷偷卖了。唉,想虽是这么想的,但他真能那么去做吗?
好长时间了,刘顺从没有和他提钱的事,好像忘记了一样。有几次许二瓜明显发现刘顺手头也紧上了,甚至到了没钱买烟的地步。许二瓜自感羞愧不过,打并了两百块零钱给刘顺还账。刘顺听了许二瓜的意思,一瞪眼,举手将许二瓜攥着的那把零钱打散开一地。刘顺说,咱现在是最好的朋友,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那点钱我早忘了,要还,也要等到你老小子捡回来一颗大金瓜,发了横财再还……
不久,刘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部旧手机,他大大方方地送给许二瓜。刘顺告诉许二瓜,这手机里他已经存了钱,足够打一年,还是全球通,可以和整个地球上的人拉话。可对于许二瓜来说,这统统无用,后来的整整一个月里,他只给刘顺打过几个电话,也只有刘顺给他回过电话。
6
真正的寒冬迎头扑来!
许二瓜的生意进入了一个最低点。如果不是刘顺时不时地接济他,他恐怕在这儿是立不住脚了。这些天来,特别是在这长长的黑夜里,买一辆脚踏三轮车的愿望又开始折腾他了。他想,如果自己有一辆三轮车那该多好啊!他就可以由一个提着蛇皮袋纯粹拾破烂的流浪汉,转变成一个既拾破烂又收破烂的专业户。踏上三轮车,神气地摇着拨浪鼓,想怎么摇就怎么摇,他会摇得比任何一个破烂户都花样儿多、都好听。他会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儿,或者唱着信天游,走街串巷,那多带劲多享受啊!唉,可现在自己手头哪有这笔钱呀!他拿出刘顺送给他的手机看,他不知道这手机值多少钱,如果这东西能换来一辆三轮车,他肯定会高兴得要命啊!可这是刘顺白给他的,他能去换吗?如果他捣换成三轮,刘顺又怎么看,会不会伤了娃娃的心!这些天来,许二瓜常常会围绕着手机与三轮车在盘算着,拥有一辆三轮车的心情真是一天比一天迫切、一天比一天强烈!
这几天,刘顺也没回来,只给他来过一回电话,说自己跟人串乡做生意。但已有一个礼拜不回来的刘顺,还是让许二瓜担心了。他给刘顺拨过几次手机,可总有个女人说不在服务区。他问女人那么刘顺而今在啥地方?女人就不回答了。有一次,他总算打通了刘顺手机,长吁了一口气后,他首先问刘顺,手机里那个总说不在服务区的女人是不是你对象?刘顺听后哈哈大笑,告诉许二瓜那是电脑在回答,凡是信号不遮盖的地方,谁打手机都是那女人的同样回答。
许二瓜想刘顺,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打款的时间马上又要到了,两个本子上的钱,一共一千多块钱哩,他满打满算,才凑够了一半。如果刘顺不回来,那么这钱就一定会落空。许二瓜的心情越来越急躁了,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就在定好寄钱的前一天,刘顺哗啦推开了大门回来了。
看上去小伙子的气色和心情都不错,肯定是挣钱了!许二瓜有点喜出望外,他赶紧给刘顺做饭。刘顺特喜欢吃揪面片,许二瓜就张罗着做揪面片。刘顺满满地吃了两大钵子,吃得热气腾腾、汗流浃背。
刘顺一口气抽了两根烟,就腆着滚圆的肚子过他那孔窑洞去了。一会儿,刘顺手里拎着一件黑色棉猴走进来,扔在许二瓜怀里说:“天寒地冻的,把这件衣服加上,要穿在里面,外面还穿你这件烂衣服,要不,人家会把你当贼!”许二瓜搂着棉猴,抖开看了看,用他那粗大而肮脏的手摸索着,好柔绵好暖和的一件高档防寒服呀!许二瓜不由心里滚过一股热流,他想再给刘顺说啥感激的话,刘顺已拉开门走出去了。
许二瓜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他试着穿上又脱下,脱下又穿上,心里美滋滋地特舒畅。晚上睡的时候,他就把这件衣服贴身搭上,外面裹着被子,身上一下子就感到绵溜溜暖烘烘了。这又让他想到了何二寡妇的胸脯,何二寡妇的奶子。这种异样的感觉反复地打扰着许二瓜的心思,让他总是安静不下来,没有一点儿睡意。许二瓜粗硬的手时不时地揣摸着衣服,里里外外地揣摸着、摸索着,像盼了好些天,才钻进了何二寡妇的被窝。
忽然,许二瓜在衣襟角上摸到了硬硬的一块东西,感觉像是一沓纸,不,应该是一沓钱!许二瓜的心跳猛然加快,他一翻身拉着了电灯,在袄襟下果然有一个很小的口袋,当许二瓜把那沓东西抽出来时,一看果然是红彤彤、硬铮铮的一沓百元钞票。许二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使劲给拇指头唾上了口水,抖着手清点这沓硬格铮铮的钱,一、二、三,伴着沙沙的声音,许二瓜的心也快要提到嗓子眼上了,整整二十张,两千块钱呐!两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呀!
许二瓜捏着这沓大票子,开始围绕着它思考问题。他想这衣服是刘顺的吗?可他从来没见刘顺穿过,刘顺也绝不会粗心到将两千块钱放到兜里忘记!这衣服难道是别人给刘顺的?那么别人也不会傻到连兜都不清查一下就送给人,更何况这里面装的是钱呐!那么这衣服究竟是咋来的?许二瓜纳闷了,好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又想,假如果要给他钱,刘顺肯定会明说的,肯定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给他;刘顺肯定不知道这里面还装着钱,这应该是别人的衣服,别人的钱!但不管怎样,这衣服既然是刘顺给他的,钱就应该归刘顺。想到这,许二瓜睡不住了,准备把这钱给刘顺送过去,要不,他今晚上恐怕是睡不安然了!
许二瓜穿好衣服,把那件棉猴披在身上,轻手轻脚地拉开门走了出去。一股寒气立马扑面而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夜已是很深了,静得连出口气都会让人惊心动魄。满天星辰像钻戒一样嵌在广袤的夜空,辽远地闪着冷眼,使冬的寒夜更显深邃、浩荡、凝重。
许二瓜轻手轻脚走到刘顺窑窗前,侧耳静静地听了听,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趴在窗缝隙朝里面张望着,窑里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把耳朵贴在窗上细听,同样捕捉不到那熟悉的鼾声。他就压着声叫了两声刘顺,也不见动静。他又挪了两步,用手挑起门帘叫刘顺,刚叫出口,只见在淡淡的夜光下,刘顺的门上挂着一把黄亮黄亮的大锁子。
太阳已经照上了窑口,天早已大亮了。许二瓜穿好衣服,又赶紧过去看刘顺回来没有,可那门依旧是铁将军把着。许二瓜就给刘顺打了手机。刘顺的手机通着,还没等许二瓜问,刘顺就说,他一大早出去办事了,估计这次要下乡跑十多天才能回城。许二瓜就问,你小子知道不知道昨天给我的那件衣服里装着啥?刘顺说,能装啥?啥也不装着嘛。许二瓜说,装着整整两千块钱哩!听到这话后,刘顺好长时间没说话。许二瓜又说,钱收起了,回来就给你。刘顺说,那件衣服其实是他捡来的,既然衣服已经给你了,那么这笔意外的横财也归你,你不是要买一辆三轮车吗?那就用这钱买一辆三轮吧!
听到这话,许二瓜眼一热,再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7
刘顺在走后的第五天头上回来了。
许二瓜把那两千块钱原封不动地掏给刘顺。刘顺接过来,摊开看了看,就贼贼地一笑塞进了许二瓜手里。许二瓜说,自己拿了衣服已经是满足得不得了,这钱怎么也不能要的。就又塞给了刘顺,刘顺也再没推让。
第二天下午,刘顺推回来一辆新三轮车,还买了一个拨浪鼓,一进院子就卟愣愣地敲了起来。许二瓜正卧在床上养神,他听到刘顺喊他的声音,一滑溜下了床,走出窑洞。只见刘顺蹬在三轮车上一个劲地摇着拨浪鼓朝他笑,笑得阳光灿烂。
许二瓜眼一热,模糊成了一片……
有了三轮车的许二瓜一下子更有精神、更勤快了,只要太阳一出山,他那拨浪鼓就准时在院子里卟愣愣地响起来,接着是他踏着三轮车吱扭吱扭走出大门的声响。伴随着远去的拨浪鼓的敲打声,还有许二瓜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强一声弱收破烂的吆喝,在一派寒冷的安静中远远地散开来,给这冬天空寂的早晨带来了些许的生机。
许二瓜由纯粹捡破烂开始向收破烂转变,他的收入也一天天有了回暖。特别是这三轮让他轻松了不少,这一切好处可都是刘顺给他带来得啊!刘顺真是个好后生呀!现在许二瓜一想起刘顺,心里就热腾腾的,真像他亲儿子一样,甚至比亲儿子还亲呢!
又好几天不见刘顺的面了!许二瓜不禁担心起来,他给刘顺打了手机。刘顺说他正在做一桩大买卖,等这笔买卖做完,他今年就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他会消消停停、舒舒服服、圆圆满满地陪着他过个好年!刘顺还说,所有年货等他回来置办,让许二瓜啥也不要费心,啥也不要买,今年他们爷俩要过个好年!许二瓜听了这话,说:“那我就等着你!”
一天晚上许二瓜正在犯迷糊的时候,刘顺忽然给许二瓜打来手机,只听刘顺有气无力地说,他被车给撞了,让他骑上三轮车赶快来救他!许二瓜一听,心就嗵嗵嗵地狂跳起来。许二瓜连忙爬起来穿衣服,手忙脚乱地往外跑。
冬天的夜晚黑得越发厚实、冷凝、深邃,天空零星地飘起了雪花,空气略带了点潮潮的土腥味儿。夜已经彻底静了下来,远方的灯光迷迷茫茫地撒在广阔无边的黑夜里,显得是那样孤冷、渺茫。许二瓜咬着牙按捺住自己的急躁,将三轮车推出大门,连忙向刘顺说的那地方奔去……
半个多小时后,许二瓜来到了刘顺所说的地方,他放慢了车速,不停地张望着路的两旁,许二瓜喊着刘顺的名字,忽然听到前面有了应声,他赶紧骑过去,在淡淡的夜光地里,只见刘顺好像一个黑木桩般蹲坐在路边,歪着头抱着脚,发出了一阵阵疼痛的叫声。
等许二瓜把刘顺拉回来,已是半夜了。灯光下,许二瓜才看到刘顺确实伤得不轻,整个脚踝像刚出笼的馍一样肿得发紫发亮,头上还有一个大血泡。
许二瓜心疼地问:“咋就伤成这样?”说着要上手揉,可刚一接触伤脚,刘顺咿呀一声,呲牙裂嘴显得很疼痛。许二瓜赶紧停了手,说:“打架啦?”
刘顺摇摇头说:“你就不要问了。”
许二瓜说:“赶天一明,咱就去看医生。”
刘顺说:“好像是皮外伤,骨头好着哩。”
许二瓜又说:“头上的伤看来不要紧,就是脚腕子不好说,但愿没伤到骨头。我先拿热水敷敷,你咬着牙,再揉一揉看怎样。”
许二瓜热了一盆水,开始给刘顺热敷。敷过两遍后,许二瓜找出来半瓶酒,先给手窝里倒了一点白酒,然后不停地搓着两只手,直搓得发热后,抹在了刘顺的脚踝上,开始搓揉。一下轻一下重,一下慢一下快,开始刘顺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唤,这样揉了几回后,又开始捏,反复地转脚踝。许二瓜说,凭他的经验,骨头好着咧,再揉几次就见效了。刘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稍稍立起身子,感激地看着许二瓜说:“拜老子,谢谢你!”
许二瓜说:“咱就是一家人嘛!”
刘顺感触地回答:“是啊,有家有亲人可真好咧!”
“唉,一个人大半辈子过来了,我倒觉得自在啊,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啥也不用操心!”许二瓜感叹地说道,“不过你年轻轻的,可要成家哩,等过罢年拜老就给你瞅一个对象!不要像我一条光棍!”
“光棍?那你还一天死命地去拾破烂,图啥哩?”刘顺看着许二瓜说。
“就图给人家答应下了事!一天不咽这口气,一天就得挣着老命去完成!”许二瓜想了想又说,“快了,就剩两年了,挨过这两年就轻松了,啥会儿死都无所谓了!”
说到这,许二瓜忽然停下揉搓的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像想起了啥,问刘顺:“你家里人还都好吧?”
刘顺望着窑顶那只亮晃晃的电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唉,咱命苦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长这么大,也不知道家是啥感觉。”
“总有个亲人吧?”许二瓜说。
“没了!”刘顺软软地说着,举起袖口抹了抹眼睛。
沉默,像这黑夜一样深深地沉默了一会儿后,刘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说道:“我现在最想看的是我那进了局子的哥们,他才是我的亲哥,为保我,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了。”
许二瓜吃惊地看着刘顺。刘顺看着许二瓜然后笑了,说:“拜老子,实话给你说吧,我、我是个贼娃子。”
许二瓜感到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虽然他在心里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刘顺的身份,但是刘顺亲口说出来被证实后,他还是感到有点难以接受。这么好的一个后生,咋会是个贼娃子呢?刘顺不会是跟我这个老汉开玩笑吧?不会的,刘顺肯定是瞎说呢。
刘顺说:“我真的是个贼娃子,拜老子,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刘顺恳切地看着许二瓜,许二瓜躲避开刘顺的眼神,说:“没、没有,你……”
刘顺叹口气说:“不当贼娃子,我还能干什么呢?实话给你说,今天晚上,我就是在撬人家门的时候被人给发现了,在逃跑的时候我掉进了沟里才摔伤的。”
说到这,刘顺忽然想起了什么,指着脚地又说,“拜老子,你把靠铁炉那块砖抠起来,下面压着个东西,给我拿来。”
许二瓜愣怔地看了一眼,按着刘顺指的地方去抠砖。他拿起铲炉灰的铁铲把砖抠起来,拿出来一个塑料捆着的袋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土,交在了刘顺手里。
刘顺解开塑料袋子,拿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牛皮纸包是一个朱红色的盒子,揭开盒子是厚厚的一沓钱,还有两个戒指,一对耳钉。这时候,许二瓜忽然想起何二寡妇咽气那会儿托付他的情景,倏然眼里蓄满了热热的泪水,他撩起袄襟低头抹了一把。
“拜老子!”刘顺认真又诚恳地看着许二瓜说,“好长时间了,有一件事让我总不安心,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你身上,今天正好给你交代一下。”
许二瓜听了这话,缓缓地蹲在脚地下,抽起了烟。刘顺郑重地说道:“这是八千块钱,还有这金圈圈、耳钉啥的,我现在就交给你,以后就、就全依靠你给那存折里面存钱了!”
刘顺两眼死死地盯着许二瓜,许二瓜将目光避开刘顺,盯着脚地下那块被抠起的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刘顺清了一下嗓子,又说道:“拜老子,说实在的,我无牵无挂,只有那个存款本本让我难以安心。像你一样,为了这个嘱托我不得不出去弄事,这阵子我、我预感到自己要出事了,或许就这几天,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反正迟早要出事!”刘顺看了看许二瓜,淡淡地平和地给他说着。许二瓜依旧木讷地盯着那块砖,似乎对刘顺的话毫不在意,但他心里却一丝也不敢马虎,刘顺的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地落在了他的心上,也刻在了他的心上。
刘顺又接着说:“我还得干一回,只要这回干顺了,估计能打条大鱼,说不定连你的也够了,我的心也就安妥了,可以到另一个地方过一段平静日子了。”说着,刘顺又看了一眼许二瓜,许二瓜已将烟抽完,正捏着烟屁股在那块抠起的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刘顺又说道:“许拜老,反正无论以后发生啥事,无论谁来问你,你就只说不知道,和我没有任何来往!”刘顺说到这,又特别加重口音,“无论谁问,你就只说不知道!”停了片刻,刘顺忽然把话一转,哈哈笑了一声,说:“最迟我赶年根儿就回来了,咱俩的年货我来置办,真的,你就甭操心了!咱俩今年可要过个好年哩!/2UEU2ZpN+GaM+x4aYmI0Kq+lNVUvZ8PstE4qDqwr3I=”
说到这儿,刘顺把那塑料包扎了起来,探了探身要给许二瓜。许二瓜赶忙站起来,一脚跨到床边接过递来的包,刘顺随即把许二瓜的另一只手也抓住,四只手紧紧地握了握。
许二瓜始终没说一句话,他抽出手后,在刘顺肩膀头上拍了拍,就走出了窑洞,把门紧紧拉上,回到了自己窑里。他没有接着去睡觉,呆呆地坐在床边发愣。愣了那么一刻钟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长长地吐出一气,然后仿照刘顺的做法,在脚地中间抠起一个砖,挖出个小坑,把那塑料包埋了,再把砖嵌好,用脚跺了跺,直到自己断定已看不出什么破绽后,他才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可许二瓜怎么也睡不着,刘顺这么好的一个后生咋是贼娃子呢?这么仁义的一个后生,咋就会当了贼娃子呢……
刘顺整整地睡了一天一夜,在这之间许二瓜给他到巷口买过一大碗羊肉面,又蘸上烧酒揉了一次。直到第二天的傍晚,许二瓜拾破烂回来,再去看刘顺时,那窑门挂上了一把锁子,他已经走了。
原本许二瓜是想劝刘顺还是别干这行了,壮壮实实的一个后生,干啥不能混口饭吃呢?但还没等他开口,刘顺已经走了。自从知道了刘顺的身份后,许二瓜似乎一下子老了,连吆喝收破烂都底气不足。
8
十多天过去了,刘顺没有回来过,他倒是打过两次手机,可都是关机的盲音。季节已经进入了深冬腊月,日子更加短促得令人手忙脚乱。是的,年关已经来临,这个塞北县城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俗话说,大寒小寒冻死老汉。北方的寒流一股接一股地袭来,凛冽、干硬,寒冷刺骨,上年纪的人这时候都缩在温暖的家中过冬。而许二瓜没有这福分,即使天再冻再冷,他一天也不想耽搁。这天,许二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后,他忽然看到刘顺那孔窑的门帘子向外翻着,一定是刘顺回来了,他心里忽地一热,赶紧走过去,细一看门却依旧锁着,刘顺并没有回来。许二瓜的心里就凉了下去,他回到自己窑里,生起了火,坐在床头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他忽然非常非常地想念刘顺,他又试探着给刘顺打了手机,是停机的提示。他再也坐不住了,走出了院子,不知啥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零星、稀疏、撩乱,慢慢飞舞着,一片叠着一片,一片追着一片。
一夜大雪,厚厚的积雪遮蔽了山川大地,整个白茫茫一片。许二瓜没有出去拾破烂,接下来几天怕也得停工,因为在这样的雪地里是很难拾到什么东西的,只好等雪开始消融的时候再看吧。许二瓜盼望刘顺能够回来,他现在真想和刘顺烤着这呼噜噜烧旺的火炉,一下一下抿啧着烧酒,东一句西一句地拉闲话。这样的时光才让他最感到惬意和温暖,那才叫家的感觉,那股温暖才会熨贴他苍老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9
进入年根儿,年的感觉就更是浓烈了,按不住节日诱惑的孩子们已经东一声西一声地放起鞭炮了。许二瓜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出去置办年货,买点猪肉和羊肉。他想,刘顺虽然说过要置办,但年轻娃娃常常会忘事。他现在只希望刘顺能够赶快回来和他一块过年!一想到要与刘顺一起过年,许二瓜的心里就立马感到暖洋洋的。许二瓜无比精神、无比憧憬地走出院子。
灿烂的太阳照耀着他的全身,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充满了力量。正当许二瓜把大门打开,两名警察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警察问:“刘顺是住在这儿吗?”许二瓜愣怔地看着面前的两个警察,心里有点慌乱了。听他们问起刘顺,心里就咯噔一下,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愣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警察又重复地问道:“刘顺是住在这儿吗?”许二瓜这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警察指着两孔窑洞又问:“哪一孔,是那孔吗?”许二瓜又点了点头。警察就一边向刘顺住着的窑洞走过去,一边向许二瓜说道:“你先别走,我们还有事情要向你了解。”许二瓜站着,他看到其中一个警察竟拿着刘顺的钥匙,他们打开门走进了刘顺住的窑里。许二瓜不敢过去看个究竟,就这么木愣愣地站着,心情乱乱的、慌慌的、虚虚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去应对警察。
约莫十多分钟后,两个警察走了出来,其中一位警察的手里多了一个黑色塑料袋。他们走到许二瓜跟前,一个打开了手里的笔记本,另一个问:“你是啥时候和刘顺住在一个院子的?”
许二瓜说:“今年入秋。”
警察问:“你干啥工作?”
许二瓜说:“拾破烂。”
警察问:“那你知道刘顺在干什么?”
许二瓜慌乱地说:“不、不知道。”
两位警察就这样问了许二瓜几个问题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许二瓜知道刘顺肯定是犯事了,但他不知道刘顺究竟犯了什么事,严重不严重?现在刘顺在哪呢?许二瓜赶紧追上去,拦住一名警察问:“同志、刘顺、刘顺,他、他咋了?”
警察瞟了许二瓜一眼,平静地说:“盗窃,爬楼盗窃的时候摔死了!”许二瓜脑子立马轰地一下,眼前一黑,几乎摔倒。他赶紧用手托住墙壁,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等他反应过来,还想问句啥时,那两个警察已经走远了。许二瓜嘴皮开始不停地抖动着,两条腿软软地再也站不住了,他咚地瘫坐在雪地上,泪水顺着他的脸一串串地淌开了,啪嗒啪嗒掉在了他肮脏的裤腿上、鞋上、白花花的雪地上……
这天夜里,夜深人静后,许二瓜抠起脚地上的砖,拿出了刘顺给他的塑料包,翻开一边看,一边流泪。他在院子雪地上画了个圈,给刘顺上了香,敬酒,烧了纸。他告诉刘顺,他会替他完成打钱这件事情的,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要负责到底!
大年三十了,太阳还没落山,远远近近的炮仗声就喧闹成一片。
许二瓜一个人坐在窑里冷冷清清地等待着新年的来临。他打开了一瓶酒,放了两个杯子。他给两个杯里都斟满了酒,端起一杯自言自语地说:“刘顺,干儿子,过年了,拜老子和你鬼儿子碰杯酒!你小子可一路走好啊!”说到这,许二瓜举起杯猛猛地灌下两大口,然后是他剧烈的咳嗽声,嘤嘤伤心的啜泣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噼里啪啦的炮仗声掀起了迎接新年的第一波高潮。许二瓜迷迷糊糊,似醉非醉,他一遍一遍低吟着念叨着刘顺的名字,许二瓜忽然哇地放开声干嚎了两声,发疯一般地高吼道:“刘顺,你鬼儿子放心走好了,你老子给你应承下的事,一定给你完成!”
这时候,新春的钟声正好当当当敲响,一阵阵排山倒海的迎接新年的炮声,无比热烈、无比喧闹,又无比温暖、无比喜庆地响成了一片。沸腾的炮声一下子就把许二瓜的悲伤淹没了,仿佛把昨天也一下子甩得很远、很远……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