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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事

2013-12-20和谷

天涯 2013年1期
关键词:姨父媳妇爷爷

和谷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土原上庄稼人的生活哲学里,传宗接代恐怕是一件至高无上的事情。香火,原本是说后人供奉在先人灵位前的祭奠物品,那一缕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蓝烟,燃烧着的香愈来愈少,燃尽了再重新插上一枝。火,有热量,动态的,也恐怕是活着的意思,人死如灯灭,生命不过如此,个体的群体的生命也不过如此吧。续香火,无非是代代相传,断了香火也就是说这一支人失传了。老人下世,起灵时有继承人摔纸盆子,养儿防老,有子其实是有一个在你死后有一个摔纸盆子的人。那么咣当一下,一个人便从阳间走上了阴间的奈何桥。娶妻生子,便成了孝顺先人的头等大事。那么,定亲就成了这一程序中的一个先行的环节。

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爷爷便开始张罗给我定亲的事了。往上数,老爷在娶了二房老婆后才得了一子,算是单传,肯定为香火的事没少费心,早早为爷爷定了亲,作为童养媳的奶奶进门时才不过十三四岁,还大爷爷一岁。人说女大三,抱金砖,意思是媳妇比女婿年龄大一些好,懂得体贴人,更重要的当然是为早续香火考虑的。爷爷十六岁时得了我父亲,位大,在家族序列中排行老二。父亲十九岁时得了我,位大,在家族中也位老大。这样说来,老爷在家族中位六,爷爷位三,父亲位二,我位大,说明这一支香火旺了,发丁快了,所谓的人丁兴旺。排位是一种秩序,于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上无处不在,是个体在群体中位置的确认,位置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一种身份或者价值的证明。当然,家族中的辈分排位,大多是长幼的象征而已。快给娃问媳妇,在我十五六岁时,爷爷嘴上吊的老是这句话。就好像刚过农历节气的白露,该是种麦子的时候了,爷爷嘴上吊的话是快种麦,不然就误时令了。快给娃问媳妇,不然邻村方圆年龄相仿的好女子就让旁人问走了。爷爷这话是给他自己说的,也是给我父母亲说的,同时也是说给我听的。爷爷还说,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是还债来的,大人欠娃一个媳妇,娃欠大人一口棺材。

订亲,在我十五六岁时成了一家人急需要办的大事。隔一条沟,三里地,是可以望得见的我的舅家,在邻沟的原畔上,那土峁、窑舍和柿树,甚至那可以感觉到的呼呼的风,都是我从小熟悉了的情景。我的头一桩亲事,也就是从舅家提起的。舅家村边有一条官路,是我家去镇上的必经之路,由这里可以通向土原外边的世界。早年,爷爷和外爷一起联手吆牲口到甘省一带驮炭贩土(大烟),在镇上火车站办煤场,搞股份,炒粮食期货,有得有失,有赔有赚,有喜有悲,有苦有乐,也就有了兄弟般的交情。由此,也有了父母的姻缘。外甥都是贼娃子,是说外甥见了舅家的好东西都理直气壮地拿走了,外甥偷舅不叫偷,叫拿,说来说去,就成了一句俗语,贼娃子,绺娃子,偷了他舅家的狗娃子,如此而已。我从小把舅家当成第二个家,是我童年的避难所,在外爷外婆的庇护下,我也有过一些偷桃子之类的劣迹。与舅家为邻的异姓人家,有一豆蔻女子,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进入了我定亲的视线。也是爷爷把邻村方圆十数里内外浏览了个遍,从人样到家道,到底哪一家的长得鲜净的女子配做孙子媳妇呢?首先入眼的,便是舅家村子里异姓的这位窕窈淑女了。不是诗歌中的养在深闺人未识,我记起了打小在舅家过极乐世界日子的时候,一次是七月七乞巧节,姨姨们在瓮里种了豆芽,有一尺多高,白生生的,招来一群女孩子看稀奇,有个最漂亮的女孩子便是她。还有一回,舅家园子里的指甲花开了,血一样亮,那小女子也跑来看花,姨姨们便将鲜红的花儿摘了,在瓷钵里捣成花泥,粘粘的、香香的,用麻纸包裹在孩子们的手指甲上,说到明天早晨醒来,指甲就红艳艳地好看了。爷爷第一次说到某某家的某某女子,我的脑子里就跳出了她的模样。眼睛会说话,白白净净的,个子高挑,活泼而腼腆。我本来是不悦意定亲的,说才多大呀,问什么媳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买卖婚姻,都什么时代了还讲老一套?爷爷说,多大?我像你这么大都有了你大(父亲)了!新社会讲自由乱(恋)爱,那不成,还得父母操办,再说定亲要彩礼,不是卖骡子卖马,人家屎一把尿一把养了个花一样的女子,就白白过了你家门,世界上没这道理。乡下人,你看哪一个不花钱能把媳妇娶进门?当爷爷给我说要商量这一门亲事时,我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

我在镇上初中只上了一年学,而后戴上了红卫兵袖章,造反,写大字报,到北京串联见到了毛主席,静坐请愿,文攻武卫,是爷爷从城里武斗的营垒里硬是拉我回到了庄稼院,当上了回乡知青。又是继承了祖辈种庄稼、吆骡子、下煤窑的营生,书生意气一扫而光,整个一个修地球挣工分的强劳力。那一年,生产队每个劳动日,也就是十分工的价值是三毛八分钱,我和父母弟妹几个一年到头分红不过四五百元,除去口粮钱,往往还欠生产队的钱。但定一个媳妇的彩礼行情是七八百元,等于一家人两年的血汗钱,还得勒紧腰带过苦日子。即使如此,亲还是要订的,媳妇还是要娶的,娃还是要生的,香火是不能断的,庄稼人是要繁衍生息的。借钱定亲,是世事所致,怪罪不得人家养女子的,谁让你家穷哩,穷则思变,娃们都有大了,翅膀硬了,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总不能像爷爷说的,邻村方圆的好女子都有了主儿,难道一辈子打光棍不成,别说娶个痴聋傻瓜,缺胳膊少腿的,就是长得不顺眼的也丢人,人穷志不短,心气高着哩。趁早问个好媳妇比啥都强,爷孙俩这一回是想到一块了。

定亲是光明正大的事,却也有几分神秘。就像是到地里挖宝,怕人都知道了抢了宝去,于是做贼一样悄不出声。万一让人觉察到了,也许会从中插一杠子,说三道四,坏了你的好事。或者这门亲事说不成了,人家没看上咱娃或咱的家道,不就丢人现眼嘛。于是,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是选择了一个不冷不热的有月亮的傍晚,我跟在爷爷身后,出了家门,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去隔一条沟的三里外的舅家那户异姓人家相亲了。几年不见了,听说那小我一半岁的女子长高了,越发出脱成个大姑娘了。临出门前,我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洗了被风吹日晒而粗糙的脸,还有那双裂了血口子的脏手。爷爷非让我用香皂洗,洗得手脸发疼,说不上来那浓浓的香皂味是香丝丝呢还是挺讨厌的怪味气,没有泥土、庄稼、果木甚至粪土、煤屑的气味正经。定亲嘛,谈恋爱嘛,得适应这股味道。这味道是小资产阶级味吗?有点儿。经历了化学工业泡制的物什,用来搽脂抹粉和招花引蝶的用品,在当时看来不是小资产阶级又是什么呢?可我完全没有英俊的乡村少年的派头,整个一个疲惫不堪的穷苦力,丝毫也潇洒不起来,风度不起来。我偏瘦,个儿不高,倒是不失聪明俊朗,要命的是不那么人高马大,挺拔英武。这从硬件上就减了不少分,所谓的矮人一等,说不起话。爷爷知道孙子的优势,聪明俊朗,也清楚孙子的弱点,个头不赢人。聪明的爷爷在我们出门前就我的弱势作了一些掩饰,也是包装,也是打扮,也有一点作弊的嫌疑。布鞋里加上两层垫子,头上戴沿沿帽子倒无可非议,关键是在帽子里垫了厚纸,可能是旧课本或作业簿,粗看上去是高了一些,终究不那么自然。那时候没有皮鞋一说,要有一双高跟的皮鞋也许就有效果多了。爷爷是化妆师,孙子成了演戏的,我们要登台演出一场定亲的戏。

这是一个同样不富裕的窑院,绿树、土墙、栅栏门、两孔烟熏火燎的老窑洞,崖畔上长满了倔强的枣刺。临进窑院有一个晒场,平展展的,几个小麦秸垛。场边是一口多年的老窖,窖上有绞水的轱辘,轱辘架子一头吊一块大青石,这是我童年时就熟悉的景物。脑子里还有一个可怕的故事,说某某家的媳妇和婆家打锤闹仗,抱着娃跳了这口窖,听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凄凉的故事让时间淹没了,老天还在下雨,晒场收了雨水,又流到了这口老窖里,积蓄起来,慢慢沉淀,澄清了,又是轱辘飞转,担水担子在男人女人肩上忽忽闪闪的,倒进瓮里,盛进锅里,煮沸了,下面条蒸馍,吃了也就不饿了。这阵子,先到的姨父蹲在碌碡上抽旱烟锅子,月光里照见我们爷孙俩,弓着腰迎过来,一起进了窑院。听见脚步声,主人已经从窑里迎出来,叫叔叫哥,乐乐呵呵的,来啦,快进屋快进屋。一缕灯光是从窑里照出来的,厨房里亮亮的,有火光和风箱啪打啪打的响声,黄黄的光团让大半个窑院无比温暖。随着厨房里一声吱喇喇响,菜籽油泼葱花的清香即刻飘入客人的鼻息。主妇正在准备涎水面,面已揉成团,擀成纸,切成线,下到锅里莲花转,调上盐酱醋,加油泼辣子油葱花,就是乡间上乘的待客茶饭了。所谓茶饭,当然是少不了茶的。砖茶也罢,花茶也罢,毛尖也罢,只要茶杯里有了琥珀色的煎水,就不容易了。客人是要上炕的,炕上铺了羊毛毡,毡上罩了蓝白相间的方格子粗布。炕上有小炕桌,是放茶具饭菜用的,客人就盘腿坐在炕上,围着小炕桌拉话。我和爷爷、姨父坐在炕上,主人在地上椅子上坐了,大人们寒暄一番,说些农时节令的话,怎么也引不到定亲的主题上来。最拘束的是我,一边听大人说话,一边环视窑里的摆设,觉察院落里的动静。刚进窑门时,照见一姣好的女子急急地入了厨房,当她妈的下手,在锅台旁忙活。男主人高个,目光朗然,脸有些黑,我是记得他的模样的。他也不经意地瞅识着我,看我是不是他眼里的未来的女婿娃。稍时,女主人很富态,白白净净的,手脚麻利却也稳重,端了小菜和涎水面上来,一人好几碗,香气满窑都是了。主人与客人相互客气一番,你吃你吃,你先吃你先吃,有哩有哩,吃好吃好,都吸吸溜溜地香香地吃起来。我只吃了一碗,便说吃好了,你能三碗五碗地吃个没够,这未来的女婿娃不成饭桶了?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客人也吃了喝了,在厨房里的女主人和女子娃也洗涮完毕,下一个仪式,该是闺中女子到人前露面的时候了。

叫女子进来,叫进来,叫娃也歇一会儿,姨父用媒人的口气说。女主人说,也没弄啥,这死女子怕见人,叫都叫不到人跟前。最后还是男主人提高了嗓门,吼叫道,叫你进来哩,你磨蹭啥哩!也许是女子不悦意,也许是怕见生人,腼腆,这情景让客人有点难堪。爷爷圆场说,不忙不忙,娃想进来了再进来,甭逼娃。我这阵坐在罩有蓝白相间的格子粗布的羊毛毡上,却如坐针毡,是女子娃不悦意这门亲事呢,还是压根不想嫁人,还是另已有了相好或意中人,即使这样,有理不打上门客,你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不,总得见女婿娃吧,不,总得见上门来相亲的男子吧。生意不成人意在,亲事不成人情在。大人们岔开话题,说一些不三不四的闲话,气氛缓和下来。女主人给客人续茶水,发现热水瓶空了,就朝窑院里喊,女子快把电壶拿进来。这一喊,正好给了女子僵持之中的一个台阶下,给了一个不经意的面子,女子哎了一声,貌似轻松地没事儿似的进了窑门,提了一个竹皮电壶,给茶壶里续了水,又给茶碗里续了茶,轻声唤了一声爷爷伯伯,羞涩地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的余光瞅了我一眼,便退下了。我也是半抬着脑袋,看见了这一切,女子的一招一式,是无可挑剔的,是得体的。这俏丽的女子,当真就是我未来的媳妇了不成?假如说刚才那阵子男女主人感觉有点失礼的话,他们的一朵花似的女子及时地补就了这种缺憾。姨父和爷爷,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也落地了。啥叫戏里唱的千呼万唤始出来,啥叫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要的就是这效果。姨父问,女子念到几年级了?男主人没直接回答,却把话扔给女儿,女子,你伯问你哩。女子站在离煤油灯远一点的窑后边的一台缝纫机旁,摆弄着一条花头巾,扭脸看着灯光亮处这一切,心里正十五只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怎么确定自己的主意,这一生一世至关重大的选择。她听到父亲的问话,噢,念到四年级,再没念。父亲接话茬说,乍看聪聪明明个娃,哎,不是那块料,早早叫拾掇了。母亲说,现在这世事,女娃娃,还念的啥书,学做些针线活,比啥都有强。女子反驳说,我想念书,我大(爸)我妈不让我念了。姨父说,女子,你大你妈不供你念书,让你爷爷供你念,供成个大学生媳妇。女子的头低下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爷爷说,不是爷爷供不起,你看如今学校都散伙了,我孙子书念的多好,如今念不成了,回来种庄稼了,听说城里的娃娃也要下到咱乡里当农民哩。姨父经多见广,说,哪朝哪代也没说不让娃娃念书了,天底下没有了斯文,都吆牛后半载,哪还成个社会的样子吗?在这场合,话都让大人说了,相亲双方的主角,正襟危坐在炕角的我和侧身立在窑后头的女子,总共加起来说不到十句话。是娃们的事,也是大人们的事。旧社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社会进步了,要征得娃们同意,得见面,不再是布袋子里卖猫。

临到最后一个环节了,姨父说话了。媒人是靠一张嘴的,能呱呱,所谓的三寸不烂之舌,正能说,反能说,甚至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姨父说,你看,今个两个娃都见面了,双方大人也都见面了,以我看,这门亲事能成,门当户对,人样、家道,都没说的、般配。是娃舅家门上,虽然异姓,人品、德行,过活,都知根知底,一家人一样,再好不过了。你看,天也不早了,咱就来个直截了当,双方加上媒人三对面,悦意还是不悦意,把话说清楚,亲事成了就好,亲事不成人意在,也没啥。天底下好男娃好女娃多得是,就像羊一样拿鞭子吆哩,不是非谁家娃就不行,只是图了个缘分,千里的姻缘一线牵,我只是个牵线的人。于婚事说合,于是非说散,这是做媒的本分。到头来,图个啥,两盒子白皮点心,吃了还要能消化。姨父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把话说得有点生非。姨父脸朝爷爷,问道,叔你先说。爷爷抽了一口旱烟锅子,看着我说,叫娃先说。我感觉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说不出话来。这是我的权利吗?这离我一丈二尺远的黑灯影处站着的手里揉搓花头巾的扭扭捏捏的俏女子就是我未来的媳妇吗?我瞅了瞅她,也没看清她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那可爱的神气,我悦意。姨父见我半晌不说话,就说,不好说也不要紧,但得有个表示,摇头不算点头算。我微微点了点头。姨父说,那就好,咱小子娃表态了,你呢,叔。爷爷说,娃悦意就好,我没意见。姨父转身问男主人,男主人说,娃她妈做主。娃她妈说,我啥时候做过主?问女子。男主人说,那女子你说。女子侧身还是揉搓着那条花头巾,似乎想叫花头巾说出主意,从中揉捏出一句她的心里话来。姨父还是那句话,女子,还是摇头不算点头算。是女子不悦意呢还是羞得说出来,半晌没言语。一阵躁人的沉闷。男主人急了,死女子,你到底是有一句话呀!这一急,坏事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逼得女子一扭头,风风火火地出了窑门,钻进厨房里去了。女主人忙追了出去,听见大声骂道,你这死女子!姨父圆场说,女子没想好,不要紧,回头给个话也成。天也晚了,该起身了。爷爷和我感觉到了不自然,男主人一再表示道歉,说女子缺少教养,不懂事,没见过世面,不会是不悦意,大人都没意见,这事能成。客人下炕勾鞋,临出窑门,姨父说,来也没带啥,按老规矩,四色礼,手帕、鞋面、袜子、灯芯绒布,不成礼当。男主人也没推辞,当然也说了些客套话,还说了要留下来明天再走也不迟的话。女主人也赶到院落里,说一路走好,甭急。天上月亮正亮,白花花地像撒了一地的霜。我头里快步走着,把爷爷姨父甩在了后边,心里不知是啥滋味。如果让女子娃先表态,我也就没有这么尴尬了,你看上了人家,人家没看上你,丢人。姨父在后边喊,娃,走慢些,甭急。我没有放慢脚步,爷爷姨父也不乐意,琢磨不透这门亲事到底蹊跷到哪儿。怕是人家女子眼高,咱娃眼也不低,走着瞧。

事后,好久也没有定下上门看过活的日子,这门亲事没有迈出可喜的第二步。当然,那相亲之夜留下的四色礼也托人捎回来了,大人只是为了照顾到我的情绪,怕我心里受到打击,未告诉我罢了。我不自卑是假的,我为一个俏丽女子的不悦意而受到了或轻或重的自尊心的伤害是真的。但我并不忌妒她,不埋怨她的拒绝。事过多年,我已成家立业,一次从城里回家,陪母亲去舅家行门户,遇上了母亲和我当年夜里相亲的女主人拉家常,我先是诧异,又赶快叫了一声姨。女主人说,长这么高了,出息了,你看我那死女子,没眼色,当初咱们要是成了亲多好。我又记起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个相亲的夜里,她怎么就不点一下头呢?也奇怪,多少年了,我再也没能在路途见过她一面,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听说她后来嫁了一位在初中高我一个年级的邻村小伙,那小伙是个高,高多了,是小伙当兵后定的亲,后来小伙当了连长,就和这女子说再见了。再后来,女子嫁了一家工厂的炊事员,也是邻村人,日子过得还好。我后来也定过另一个村的女子,维持了几年,到我上大学时也因为对象没念几天书,信也是托别人写给我的,我也负了心,解除了婚约。对我头一遭相亲的女子来说,我们能成为白头偕老的夫妻么,我确实不敢去做这样的假设。

我的第二桩亲事,可以作为过场。

与舅家村子里异姓女子的亲事搁置后,好事的舅母对外甥的姻缘有点放不下了。她说,前原上有她一个远方亲戚,有一女子正在寻过活,也说人样、家道不错,愿意促成这门亲事。这一回的相亲,是爷爷和我还有叔父一道去的。姨父被叔父取代,是因为叔父与前原上的女子家也能攀上远方挂搭亲戚,亲戚套亲戚,亲上加亲,有些话从中好说。

又是一个夜晚,天冷嗖嗖的,路冻硬了,阴坡处还有一片片残雪在发光。我有了头一回,第二回就不拘束了。没说这前原上女子个头高,我也免了多在鞋里垫鞋垫,在帽子里垫书本的包装。接头见面的地方,是在舅母的娘家,离前原上和我们村都是三五里路。进了门,还是茶饭涎水面,相亲见面的程序来得很突然。说话间,这前原上的女子就大大方方地站到了炕前的当窑里,叫爷爷叫叔,顺势侧身坐在了炕沿上拉话。这女子个不高,福态一点,脸不白不黑,眼里有股锐气,心直口快。她主动进攻,问我上到初中几年级,现在干啥农活,一天能挣几分工,一个劳动日图几毛几分钱。我面对的是一个课堂提问的女老师,我木讷着,一一作答。按说这女子性情开朗,模样长得不很出色,倒也不难看,又像个过日子的女子,可我却有些不知足,脑子里不断闪现出那个扭扭捏捏的眼睛会说话的女子的影子。眼前这女子不扭捏,但看不出眼睛会说话,她的话是用嘴说的,没什么不正常。庄稼人会指责,谁的眼睛会说话,眼睛怎么是用来说话的,这个词语多少带点酸溜溜的味道。要说眼前这女子眼睛不会说话,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是什么?我想起了七爷的一句话。七爷旧社会就在镇上当过教书先生,一次劳动间歇时他说过,人漂亮不漂亮,主要看五官搭配的比例,合适了就漂亮,不合适就不漂亮。七爷是用科学或者说是用数学几何来衡量漂亮与否的,多少有点道理。我的感觉,眼前这女子没有让我动心。这感觉,来自我的常识,也来自之前那门亲事的主角的参照比较。

大人们觉察到我的情绪不高,也就没有履行惯例让我表态,爷爷不吭声,叔父搪塞说,回头咱再商量回个话。回来的路上,脚下的冰碴子路面很响,谁也没话。上回人家娃没看上咱娃,心里不舒坦,这回咱娃没看上人家娃,心里也是个不自在。还是上回那四色礼,礼貌性的在媒人家撂了些日子,等到的回话是咱娃不悦意,便又物归原主了。

第三桩亲事,紧接着就展开了。

姨父村子里有个自家伯叔的女子,人样、家道可靠,是在姨家眼皮底下长大的,衡量再三,姨父觉得合适。看来,姨父注定要为我说成个媳妇,两盒子白皮点心是吃定了。我打小常去姨家,打从有一回让堡子里的黑狗咬了,小腿肚子上被咬出一个血口子,就很少再登姨家的门。这一回,要给我说媳妇了,无论如何得进姨家的堡子了。前两桩亲事没成,不是人家不悦意就是咱不悦意人家,这一回是喜是忧,天知道。

这回不是夜晚,而是春暖花开的一个正午,太阳黄黄亮亮地照着,空气里是雨后的清新气息,草木发芽,花絮耀眼,人也显得不那么拘束慵懒,精神感觉挺爽朗。再没有爷爷陪伴,我有相亲的经验了,胆子大了,一个人单枪匹马,一大早到了姨家。有前车之鉴,为了避免你我难堪,也不带什么四色礼,不经意地进入角色,算是一次打探吧。在姨家稍坐片刻,姨父出了个主意,他不出面了,让姨姨领着我出了堡子,下了一道坡,串门似的进了路边一家砖窑院落。院子里有棵洋槐树,花骨朵开得正盛,一股甜甜香香的味道弥漫了整个窑院。砖窑总是比土窑高出一筹,一则是盖砖窑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土崖打窑洞,二则是砖窑耐实美观,前者得出力气,后者得出钱,这就体现出砖窑院的优越来。姨姨是个喜性子,连说带笑,领我进了窑门。女主人让座,说女子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可见是姨姨和人家约好的。我环视砖窑里的摆设,黑瓷明光的是瓷器和油漆家具,花里忽哨的是镜框像片和年画。我一眼看出了照片里的秀丽女子,恐怕就是我要见到的对象了。这时,只听院落里腾腾的脚步声音,妈,我回来了,一个身着红衫的满脸喜气的女子,忽地出现在窑门口。

你看谁来了?女主人对女子说。谁?我婶么,又不是不认得。女子话里有话,说得自然又俏皮。姨姨说,还有个你不认得的,这是婶的侄儿,早上过来的,随便串个门儿。我瞅着眼前这快活的女子,不知说什么好,就说,早上从你门口过,碰见你了。女子说,我倒没在意,门口大路上来往的人多。姨姨说,这不就认下了么,说不定有缘分哩!女主人说,如今娃们的事要靠娃们拿主意哩。姨姨说,说的也是,如今娃们眼头亮,娃娃们说好就好,大人的事好说。女主人让女子烧火做饭,说是饭时到了,就在她家里吃了再走。姨姨说,自家门上,三几步就到屋里了,不麻烦了。女主人和姨姨她们妯娌俩拉拉扯扯,你推我让,走到了窑院里。快活的女子也帮她妈留客,嘴很甜,不时打量着我,看是不是她心目中的未来的女婿。我呢,这阵儿没有了话,心里想着和刚见面的快活聪颖的女子多处一会儿,又想早点离开这让人心情不平静的地方。人与人就是不一样,一个女子与一个女子的差异比一朵花与一朵花的差异大多了。这女子个头适中,白净,大眼睛,一半话让嘴说了,一半话让眼睛说了。

我回到家,静候回话。姨父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择了个好日子,女方上门来看过活。这也就是说,相亲的第一环节顺利完成了,男娃看上了女娃,女娃看上了男娃,这一关是过了。其实,第一遭的看过活,才算我的第一桩亲事的第二个程序。我满怀希望,能成就这门亲事,我也心安了,爷爷和一家人的心事也就放下了。我家老屋前的大槐树长满嫩芽的时候,一天中午,也是风和日丽,姨姨领着她的妯娌和那个快活聪颖的女子来家里相亲了。俗话说是看过活,就是看你家里的条件,几孔窑,新窑还是旧窑,窑里都有啥摆设,几个柜子几个椅子,几个屯多少粮,炕上铺的盖的咋样,衣着穿戴,老的少的,兄弟姐妹,家里人是灵性还是呆头瓜脑,茶饭如何,屋里院里拾掇得干净不。总的,看未来的媳妇和亲家对家庭条件如意与否。当然,一家人对上门看过活的未来媳妇和亲家贵客款待,倾其家中所有好东西,或到镇上集市上买,或到邻家借,总想赢得人家满意。看过活的母女俩,比我在她们家见到时要庄重一些,都是大人们说说笑笑,又吃又喝,农时节令,家长里短,煞是热闹了一番。下午,临出门了,相亲的女主角也没有合适的时机与男主角单独相处,没拉上几句悄悄话。二人说的都是一些应酬的话,兄弟姊妹几个,书念得如何,她们村的某某可能是我同学,谁和谁家也是亲戚,街上时兴什么花布。我知道她只念到完小,挺喜欢看书,在送那几件周旋了一圈的四色礼时,我送上了喜欢而没舍得用的钢笔和笔记本,她送我的是一条灰色长围巾。送到村口,临别时,女子想起把草帽丢在家里了,我说,我去取,便殷勤地小跑着回屋里去拿。这是一顶从街上买来的洋草帽,麦秆宽而薄,白生生的,很大很轻,是机器用细细的柔韧的线轧成的,显然区别于庄稼人手工做的硬邦邦的发黄的草帽。洋草帽大多是用来遮阳的,手工草帽既遮阳也遮雨。就在我递给她这顶洋草帽时,二人的手碰到了一起,感觉到了对方的肌肤的温度,当然是温热的,不仅仅是天气的原因。我们十分亲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扬起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长长的油黑又有点发黄的头发,笑笑地戴好帽子,转身离开,回头又温情地向我不经意地摆摆手。

是的,我从来没有体会过与女子如此舒心的接触。好景不长,就在我沉浸在与这位女子简短交往的温馨回忆中,并期待再一次见到她,带她到街上为她扯好看的衣裳,一起照定婚照,一起吃七碟子八碗的酒肉席的时候,这种畅想中断了。可能问题出在我的家境条件上,砖窑与土窑还是有差别的,娃们多与娃们少也是有差别的,庄稼人也只能看重眼前利益,一年四季哪一料庄稼能成与否,天知道,庄稼人谁会料到今后的世事是啥模样呢?一天,我偶尔打开柜子,翻寻换季的衣服,却翻出了几样包裹在一起的那四色礼及其他。看来家人在瞒着我,不知什么时候物归原主的。我像受了什么钝器猛烈一击。我轻轻合上柜子,悄悄走出家门,来到了村边的一棵老柿树下,蹲在地上,抱住了头。葱郁的树叶在夏日的风中呼呼响,扬花吐穗的麦田海水一样轻声地涌动,偶尔有几声小鸟儿尖利的鸣叫,天上是热烘烘的日头,还有大片大片薄薄的云彩。我被这个田园的美好世界包围着,我在想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能得到什么?我该怎么去面对眼前这一切?我感觉自己的泪水顺着脸流到腮边,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也是,我后来若干年也没机会见到这女子一面。听说她嫁了沟对面一户人家,独生子,男的我知道,是初中校友,后在一家工厂做工。

之后,有一个机会,我到城里机砖厂当了临时工。住的是简易房,睡的是稻草地铺,吃的是四两一个的杠子馍,酸辣白菜,偶尔有几片肉。干的是泥水活,修机砖轮窑,挖地基,每人每天一米宽、三米长、二米深一个地基坑,早干完早收工,报酬是一元零九分。我虽不人高马大,但有力气,一个坚硬的地基坑往往要干到半夜三更。就在我干得既畅快又疲惫不堪又黑又瘦的日子里,有一天中午,我叔父来看我了。他说,你如今也当工人了,条件优越了,定亲的事不能再搁了,这回要争个气,订个城里媳妇。我说,就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工人,其实跟劳改队差不多,能寻下城里媳妇?找个乡下媳妇,人家都不一定悦意跟我呢!叔父说,乡下找媳妇,跟羊一样多,拿鞭杆子吆哩,是你眼头太高。我笑了,有点粗鲁地说,总不能像买羊一样,揭起尾巴是母的就成?叔父也笑了,说,这女娃是城里的,初中生,她妈是我连襟的婆家小姑子的女子,娃也长得好,比给你以前说的好十倍。我脑子转了一圈,才理清叔父说的亲上加亲的来龙去脉。叔父说,就这,我走了,明天星期天,十二点钟我在某某地方等,就这。

我尽管不自信,还是让叔父牵着我的鼻子,踏上了相亲路。在大澡堂洗了澡,没有汗腥味了。又到理发店花几毛钱理了发,干净一些了。我跟着叔父,爬上了街道后边的山坡,进了一个有小窑洞小平房的城里人的小院。于是,我见到了定亲经历中的第四个女子。

这女子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她的老家在三十里外的高高的山原上。比起我的家所在的村子,她的老家在山原的高处,田地不如我们村子一带平展,自然条件是贫瘠的。上百年前,那里的陶瓷生意很红火,就地有烧制瓷器的坩土,有形成规模的陶瓷窑场,有传承千年的制陶手艺,再加上沿高高山梁盘旋至耀州面直通省城的骡马大道,形成了半工半农的生产方式。在庄稼人眼里,马无夜草不肥,无商不富,那个城镇的人比靠种地为生的下原人似乎高人一等,日子过得要滋润得多。在过去,下原人能与瓷镇一带的人攀上亲戚,要么是耕读世家,在外面有人逮大事,要么就是有地有粮,有高骡子大马。民国年间,陇海铁路修通后,世事开始偏向于川道和下原一带的人,出行足便,听火车的叫声要显得多,而高高山梁上的瓷镇便开始衰落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驴死了架子不倒,心理优势的惯性依然让瓷镇人显得气宇轩昂,长相和神气,说话的腔调和走路的姿势,也让下原一带人自惭形秽。这女子的父辈,多年前从瓷镇下到了城里,有了公家的饭碗,有了城里户口,就在这川道北边的山坡上修了庄院,上下虽不便利,却可以一览车水马龙的城中景观。

叔父买了酒和点心,带我进了门,亲戚套亲戚的,没什么客气。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大方、端庄,问候叔父,也问候了我一声,你来了。我说,你好,叔叔婶婶好。主人招待烟茶饭菜,习俗与我之前经历的乡下的规程差不多,但气氛却完全不一样。城里人毕竟是城里人,有文化人毕竟和大老粗的说话方式不同。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喝酒吃饭边说话,慎重但不拘束。叔父说,我侄当了工人了,以后也成城里人了。主人说,当工人好,农村苦差,出来了就好。女子与我同岁,算是知识青年,也没下乡,刚刚进城当了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女子问到我的厂子里的情况,什么工种?待遇好不好?我没有按叔父教我的说,而是如实说了,我是临时工,三个月合同,到时候争取转正。女子说,那就好。大人们也说,那就好。亲事究竟成与不成,没有明说。大约两个多钟头的约会,就在一种友好亲切的气氛中结束了。

事情并没有按照我的期待得以进展,等到我的三个月的砖瓦厂临时工到期,修建的机砖轮窑开始炉火熊熊,红色砖瓦鲜亮地码成一垛一垛像成熟的麦垛一样,我便结束了做工生活,重新回到了生长庄稼的土原上。叔父也偶尔提到过这门亲事,说是我的工人没有当下去,对方迟疑了,说是等娃再有机会进城当了工人再说,反正娃们年纪还小,不忙。也许这是一个推辞,也许人家大人和女子没看上这门亲事,既然亲戚套亲戚的叔父执意要说,人家情面上抹不开,于是就应了,至于成与不成,大人要表态,娃们要同意,对方的家庭条件,门当户对的问题,娃们的工作、长相、脾性,彩礼不彩礼的还提不到议事日程。后来,父亲说了,这门亲事咱就不高攀了,等娃有机会进城当了工人,人家要提出你父母在乡下,等到父母有了城里工作和户口,才算门当户对,到时候还是没结果,不如趁早打消这指望。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当合同工临时工,尽管是就固定工而言的,好歹也叫当工人,可如今回到土原上又成农民了。那个工人也不就是个名嘛,其实也是臭苦力一个,还不如在家里舒坦。这时候,村里与邻村合办起了小煤窑,就在家门前的沟里。五十开外的爷爷在小煤窑上当了副经理兼“索客”,管理井上事务,负责麻制的井索的修理和上下井矿工的安全,还有过秤。经理是邻村的福爷,掌管全盘经营和井下的开采及安全。而我,是井上提升煤炭的八人大辘辘队中的一员,一个看似舞之蹈之实为重苦力的“绞把的”。炭井一二百米深,炭笼一升一降一实一空,上下制衡。大辘辘八人一组,一边四人,相向相背,你仰我伏,进三步退三步,合力操纵这一古老的铁木构造的提升工具。炭笼是用汽油桶做的,能盛两三百斤,轮流拉笼升井,一前一后,用碗口粗的椽子抬炭笼,抬到高高的煤堆上去。我的个儿小,扳辘辘灵活麻利,但抬椽子个子不够,轮到我拉笼抬椽子时,过秤的爷爷就和我换位。经理福爷统揽经营,常跑外,与当副经理主内的爷爷能说到一块儿,想到一块儿,是多年打交道都从没红过脸的老弟兄了。老弟兄俩一起谋划煤窑上的事,也一起操心家长里短,我的婚事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话题。这样,也就促成了在我定亲经历中的第五桩亲事,唯一建立了订婚关系的一门亲事。

这期间,经历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一件事。那天晌午,太阳暖洋洋地晒着,听说村上来了一群下乡知识青年,村里人后来一直管他们叫下乡学生,给生产小队分了十二个,我连忙跑去看。小城里来的学生,带了简易铺盖卷,临时在放了假的小学校里住了下来。十二个下乡学生,十男二女,女学生怎么才两个,况且看起来都比我年龄大一点。是我的私心杂念在作怪,我是想减轻家里为我定亲所要付出的七八百块钱,找一个下乡女学生做媳妇。想得美,你以为城里女学生下了乡,当了广阔天地里新农民,就和你一个土生土长的稼娃平等了,就可以不花钱娶个花媳妇了,做梦去吧。就是花钱,人家城里娃也不情愿跟你个嫁娃哩。这是我后来才渐渐明白了的道理。还有一层心事,上回叔父领我见面的那个城里的女子,人机灵,是吃洋糖长大的,总是比乡下女子多了一份情趣,像我曾经在镇上念书遇到过的女同学一样。乡下人的自卑,是与生俱来的,在城里人面前总是低一等,这是实话。向往城市生活,走出乡村,便成了我朝思暮想的前途,但眼前是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也就打消了找城里女子做媳妇的奢望,老老实实地挣工分,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乡下女子做媳妇,像爷爷说的,也是活人一辈子。

回想起来,给我定亲的事真是三番五次,喜忧参半,每每不景气。头一桩,人家不悦意。第二回,自己不悦意。第三回,双方先是悦意了,后来又不成了。第四回,只是提说见面,看来没戏,咱也不做好梦了。大人们说,也甭想着再有机会进城了,种庄稼也同样是活一辈子人,娶个好媳妇,生儿养女,实实在在,也好。福爷有个邻村的亲戚,知根知底,说这个女子把他叫老舅,模样好,浓眉大眼,身材端正,性情温和,肯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妇。福爷也说了,这女子没上几年学,女子无才便是德嘛,会过日子就行。爷爷说,咱老弟兄俩共过事,再结了这一门亲,到老了还来来往往,一起抽烟,喝酒,说话,看着后辈人一茬茬长大,有吃有喝,有出息,就是活人的福分。

镇上逢集这天,是麦收前一个暧和敞亮的日子,爷爷和我跟福爷说好,三人从集市上直接去了原畔上的邻村,去见我未来的媳妇的面。两老一少,戴着草帽,背着布袋,夹在赶集归去的人群中,顺着铁路一直走。偶尔有一趟火车从身边驰过,轰轰隆隆,煤屑弥漫。川道深处是瘦瘦的小河,在悄声地流淌。在一处采石场的岔路口,跟着稀稀拉拉的赶集的人群,顺羊肠小道,操近路攀上了高高的山冈。太阳还黄亮亮地当头晒着,我是捷足先登,到了山冈上的一棵杜梨树的荫凉里坐下来,等待步履缓慢的爷爷和福爷。三人都歇了下来,福爷说,世事不饶人,老了老了,还是年轻人厉害。爷爷说,咱们年轻时候,吆骡子赶脚,走州过县,这就像昨天经的事,一眨眼工夫,就老了。山冈上风大,发出呼呼的响声,深谷中奔驰的火车变成了脚下一条虫子在蠕动。我想,这条巨大的虫子从煤城通往山原川道外的省城,通往远方的世界。我却没有路走出山原上的祖辈留下来的村庄,只能在这里生活、劳动,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下去。爷爷和福爷抽了一锅子旱烟,兴趣很浓,拾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叫我一起赶路。而我,本是相亲的高兴事,却打不起精神,年纪轻轻却有点淡定无语,是听天由命的那种无奈的滋味。

土原畔上一处凹地,树木葱茏,掩映着一个崭新的小窑院,很安静。福爷到了外甥家,又是给女子领来了个好女婿,自然受到了热情款待。一壶酽茶,消除了一路的又热又渴和疲惫。有酒有菜,白馍细面,在日常农家饭菜中是不多吃到的。依主人家中等偏下的家庭条件,一定是尽最大能力来招呼贵重客人的。女子果然长得出色,端正、纯朴,一双略带羞涩的大眼睛,透出的是单纯而善良的目光。她像以前四位中的哪一位呢,都不像,每一片树叶看似像,其实相互是有区别的,就像我定亲见面的这几位女子。长相、模样、身材、姿态、性情,还有言谈、表情、眼神、笑,都各是各的样儿,不可一概而论。看上还是看不上,是第一眼的感觉,我觉得眼前这女子是我喜欢的。她是刚割羊草回来,热扑扑的脸蛋,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汗珠。一只带羊羔的白山羊,在窑院一角咩咩叫唤了几声。女子进门叫了一声老舅,朝爷爷和我笑了笑,算是问候。男主人稳重老实,没几句话,说是有慢性病,干不了重活,日子过得不如人。女主人能干,说是里外一把手,豁亮大方,连说带笑。当妈的,没有不夸自己女子的,说,娃是好娃,乖娃,言语不多,心眼实在,就是没念几天书,家里日子过不前去,把娃亏了。她把女子长处短处都说到了,谦和、可亲。女子偶尔抬头瞅我一眼,笑笑的,透出一股喜气。这桩亲事,不用双方征求意见,凭融洽的气氛就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天擦黑,我和爷爷、福爷离开了小窑院,一家人亲热地送到了门口,羊儿也咩咩地叫了两声。走出小村子,一起厮跟到岔路口,我和爷爷与福爷分手前,老弟兄俩又难舍难离地蹲在路边,烟锅对烟锅地抽了一阵旱烟。爷爷说,这事能成。福爷说,能成。爷爷说,咱就说定了。福爷说,定了。这么才分手,沿着月光下发白的土路,脚步轻快地没入了绿得发黑的麦田。

而后,合了一个日子,女子和她妈来家里看过活。双方一样的土窑土院,一样的平常日子,谁也不嫌弃谁,只要两个娃悦意就好。媳妇头一回上门的鞋、袜、头巾、花布这四色礼送出去了。这一回,看来是不会再物归原主了。之后,爷爷和福爷几经来回,话捎来捎去,最后的“商量话”的内容是商定彩礼,八百,六百,折中为七百二十元。之后是定亲的酒席,照相,扯衣服。长子长孙,订婚的仪式算是排场的,摆酒席的地方选在小城里的五一饭店。西凤酒,金丝猴香烟,七碟子八碗,有鸡有鱼有肉。那一道糖醋里肌,我是头一回吃到,甜的和酸的和在一起,产生了让人垂涎的美味。一个劳动日三毛八分钱,一席饭吃掉了大半年的汗水,是甜的还是酸的呢?爷爷说,人一辈子能定几回亲,值。出了饭店进百货商店,扯了两身衣服的布料,从头到脚又是一套穿戴。大把花钱,在土里刨食吃的乡下人,只有在这个场合才如此大方,如此阔气。时过午后,下来是照定婚相。一直客客气气的男女双方的主角,我和我未来的媳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二人不谋而合地摆脱了家人的队伍,厮跟着,双双抢先寻到了照相馆门前,双方交换着欣喜的眼神,喜气洋洋地准备照一张订婚合影。似乎是久已盼望的一件事情,一件终于能确定下来的人一辈子的大事,青年男女之间的美妙从此就要开始了,朦胧中的幸福在想象中涌动。不巧的是照相馆没开门,告示说今日休息。这是一个打击,尽管说改日再来照,但之后再也没有了这个机会,终究未能拥有一张可供追念的依据。

之后几年间,二人偶尔会在路途碰面,惊喜加上羞怯,谁也没问候过谁一句话。也许单独碰面,会有拉话的机会,几乎每次碰面不是我拉着粪车赶路,就是她一路有女伴相随去小城里,都显得不好意思,过后又后悔没说话。我在生产大队社员大会上代表生产小队念批判稿,或者清唱秦腔“十学大寨”,她也在代表她们生产小队出的舞蹈节目里蹦蹦跳跳,双方的年轻人都会起哄,你看这是谁的媳妇,你看那是谁的女婿,反而让二人失去了说话的机会。唯一单独相处的时间是过年拜年。没过门,一年一身衣服是要给媳妇的,她已经订为你家的媳妇了,不说养活,起码让自家的媳妇得穿体面一点,光鲜一点,不至于丢婆家的人。家里姊妹多,钱是拮据的,为了凑彩礼和衣物,总给人一种既喜悦又忧虑甚至惶恐的心情。潜在的迁怨于这无辜女子的情绪,影响了定婚期间感情的递进,甚至始终停止在订婚那天双双前往照相馆时的温度。任你定谁家的女子,都得花费钱财,不是吗?事实是我后来真的进了工厂,尽管是采石场,也是正式工人了,渐渐有了看不上乡下女子的邪念,又不便直截了当说明白。每天上山打眼放炮抡大锤,每月工资三十一块五毛钱,两年不吃不喝把脖子扎起来,才能还清讨媳妇的债务。这似乎是一笔经济账,其实是一笔情感账,是我的心变了。对于我来说是幸,但对于这桩婚事却是致命一击的是,两年后我从工厂上了大学进了省城。我意识到并证实她写给我的情书是别人代笔的,就又有了与她解除婚约的理由。我也埋怨,七百二十块钱的彩礼给够了,我上学只有十五块五毛钱的生活费,过年去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小窑院拜年,只得到二十块的赏钱。这仍然不是经济账,是情感账,问题出在我身上。那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那个小窑院。难得的一回单独相处,女子取出了她心爱的一张照片给我看,是她和一位邻家女子一起在城里照相馆照的,半身照,照得自然、纯净,有一种幸福感。几年前定婚时怎么就没有一起照这样一张合影呢。尽管自己的心里已经起了窍,还真心实意地为当初的缺憾而缺憾,是伪君子吗?不知道。活生生的纯净女子就站在面前,怎么还羡慕画面上的幸福女子呢。明知道,这个楚楚动人的乡下女子就要被你这个负心汉抛弃了,她已经明显地意识到了可能出现的悲哀的结局,神情中不时露出一丝忧伤,我还这么欣赏她的样子。我讨要这张我所喜欢的照片,她说,就这一张,你喜欢那就再给你洗一张,两块钱。我说,这一张你先让我带走,你再洗一张留着。她说,我没有两块钱。我说,彩礼给了几百块钱,都没了?她说,给父亲看病了,日常花了。就在我与她来回拉扯着争夺照片时,不经意地用胳膊碰到了她柔腻温和的胳膊,我感到了异性之间那种难得的亲肤之情。我和她顿时没了话,反而陌生人一样僵侍着。我说,我要走了。她说,还能见到你吗?我说,能。

半年后的暑假期间,我和女子又见面了,是在我家的土窑里。这一次,女子她妈似乎感觉到了某种不妙的发展状态,和我妈说话,说着说着就泪涟涟的了。说她女子没念过几天书,你看你儿子已经是大学生了,当初家里日子过不前去,如今回头看,是把女子害了。我妈安慰说,好着哩,甭胡想。其实,我妈知道我的心事,是在替我打圆场。我和女子单独在一个侧窑里,她半坐在炕沿上,我在地上走来走去,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幸福感与忧伤感在交错进行,难依,也难舍,二人都似乎明白,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促使我们如履薄冰地走向意料之中的分手。这又好像不关我们二人的事,也就是说,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她的过错。是怪进工厂么,进工厂还罢了,却又上了什么大学进了省城,怪谁呢?难道一个人换了生活的地方,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吗?就要活活地让两个人分开吗?我看出了女子微笑中藏不住的忧伤,而我也绝对没有什么自鸣得意,我在替自己难过。奶奶挪着三寸金莲,过来几回在窑门口张望,是担心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奶奶终于忍不住,把我吆喝了出去。奶奶说,半晌在窑里不出来,火见了干柴,能不燃着吗?我说,婆,你说啥哩,出不了啥事。奶奶埋怨说,出了事就迟了。

我们一起上路,出了村子。我要回省城上学了,去小城坐火车,女子回家,可以顺路起几里地。她妈借口说是去另一个亲戚家,先一步从一个岔路口走了,我和女子一前一后,默默地朝前走。还是那样黄亮亮的太阳晒着,还是那样草木葱茏,抽穗的麦子绿得发黑,在熏风中泛着波浪。一起走到村外的一棵老柿树下,我说,歇一会儿。女子说,好。二人一坐下去,油黑的麦田便遮住了周围的视线,四野一片寂静,只有风从麦稍和树叶上轻轻掠过的声音。我说,你坐过来点。女子说,能看见你就行了。我说,坐近点,城里人谈恋爱都是紧靠在一起。女子说,那是城里,这是在乡下。她这么说,但还是挪了挪身子,相互连手也够不着。二人对视着,一会儿又各自看着不同的远处,要么就低头揪着地上的草叶,用小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什么。歇了一会儿,我说,走。女子说,走。二人走了几里地,在前头的大路口要分手了,女子说,到我家去。再走几里地,就会到她家那个小窑院,也是可以到小城火车站的。我说,不了,你回家吧。女子说,不,我就是想让你去我家。我说,时间来不及了。女子说,来得及。二人正在相侍不下,迎面碰上了我的三叔父,他在小城里的煤矿上工作多年了,老婆孩子都在小城里,轻易不回一次老家。我对女子说,你先回家,我和三叔父说会儿话。女子见此情景,笑笑地问候了一声,就先走了。三叔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和婶娘闹了几年离婚,对我说,这一回,终于把婚彻底离了。三叔父的心情很矛盾,既轻松又沉重。我问三叔父,是离了好还是不离好?三叔父说,离了好,不离也好。我觉得他说的是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在我顺大路走向小城火车站的时候,朝我的未婚妻家里走的路口方向遥望时,我心里一惊,有一个女子的影子在路畔伫立着,那一双风中的小辫,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心头一酸。我为什么拒绝去女子家呢?我为什么不能最后一次满足她可爱又可怜的一点愿望呢?她无非是想让村里姐妹说,你看,她女婿娃来过,二人还好着哩。我走了,就这么走了,我也许是对的,藕断丝连,还要心煎到什么时候?

“一碗凉水一张纸,谁卖良心谁先死”,我想到了这支民谣。我回到省城学校不久,写了一封要解除婚约的信给家里。爷爷说,多好一个女娃,一个好媳妇。爷爷还是硬着头皮去见福爷,说了孙子要退亲的事,老弟兄俩不免伤了点和气,说彩礼就不退了,也算是一点补偿,或者是对我的一点惩罚。女子当然不依,还是找人替代写了一封信给学校,说我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要组织好好教育我回心转意。女子此时会是什么情景呢,我担心之余,也从她的告状信中下意识地找了一条可以安慰我的可怜的理由。班主任老师找我谈了话,让我处理好这个关系,不要影响了进步。我抵赖说,这是买卖婚姻,不合法。学校也就不再追究,我是终于解脱了,也同时若有所失,心情越发惶惶然了。

大学毕业后,我当了记者,一次下乡采访路过小城回家,在大路上遇到了一个怀抱小孩的媳妇,看似面熟,也没多在意,便擦肩而过。我心头一惊,忙回头张望,这媳妇也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这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她的神情,一如当初最后分手时的幸福与忧伤,加上挥之不去的无奈。我也是如此。“丢下了妹妹你不在,卖了良心你才回来”,我又想到了那支民谣。我很快走开了,像当初断然离别一样。回到家,我给爷爷说了,爷爷说,你应该和人家女娃说几句话么。我说,我没说。爷爷说,咱对不住人家,听说女子退了这桩婚事后,大病了一场,后来很快远远地嫁到北原上去了,生了一个小子娃。爷爷说,你也岁数不小了,赶紧在城里寻个媳妇成家,当爷的就安心了。罢了,爷爷还是那句多年前在原上月光下的麦地路畔和福爷说的话,娃是个好娃,好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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