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说出事件的真相
2013-12-20王族
王族
出现的方式
说法
喀纳斯湖的大湖怪出现了,湖水随着它的游动涌出波浪,似乎整个湖泊都在抖动。过了一会儿,它一跃蹿出水面,其颇具鱼形的头、鳃、翅、腹、尾等清晰可见。落入水中后,它安静地潜入湖底,湖面很快复归平静。
有人看见了这一幕,于是,消息很快传到四面八方。人们疑惑,世上会有那么大的鱼吗?有人说没有,有人说既然别人都看见了,那就一定有,只不过不是鱼,而是湖怪。于是,人们称其为“湖怪”,因为是在喀纳斯湖中出现的,所以后来又称其为“喀纳斯湖怪”。以前,人们到喀纳斯看到的是安静的湖水,湖怪出现后,湖水在人们的感觉中有了动感,并产生了诸多猜想和议论。神秘的湖怪一现即隐,喀纳斯湖因此变得朦胧,让热心者长久遐想。
我不关心喀纳斯湖中到底有没有湖怪,我的兴趣点在于湖怪一现即隐之后,它便变成了一种说法,它似乎也知道人们对它感兴趣,所以便以隐匿的方式诱发人们的诉说欲望,让诉说者享受拥有话语权的快感——
诉说一,灾难。多年前湖怪便出现过。当时喀纳斯湖还是没有游人的处女地。一日,一群羊在湖边吃草,突然湖水直立溅开,一个身影模糊的东西从湖中探出身,将几头羊卷入湖中。待牧羊人赶来,湖面上只剩下一圈圈涟漪扩散着,剩下的羊惊恐地咩咩叫成一片。
诉说二,奇异。仍在多年前,一日,有一人蹲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钓鱼,一上午过去无一收获。他沮丧,回到岸上怏怏然准备回家。这时眼前出现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那块石头在慢慢向湖中移动。他仔细一看,原来自己蹲了一上午的并非石头,而是一条大鱼。
诉说三,佛光。这是近几年的事。一日早晨,一人拿相机到湖一侧山顶的观鱼亭(专为观赏湖怪或大红鱼)拍照,忽见喀纳斯湖上佛光出现,光中有一佛端坐。他忙举起相机把佛光拍下,随后多家报纸便有了“喀纳斯佛光”的照片,游人到了喀纳斯湖都盼望能沐浴圣光,无奈天空高远,湖水静谧,什么也没有。
关于喀纳斯湖怪,近几年总在五月和九月听到出现的消息,听得多了,便不新鲜了。需要说明的是,喀纳斯湖在每年五月开门揖客,而九月便是迎来旅游黄金周的时间,湖怪在这两个时间段出现,似乎在为自己生存的这个高山湖泊在做广告。
经历
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础鲁了,但几天后在喀纳斯湖边又碰到了他。一场雨下着,我和础鲁顺着湖水流淌的河道向下游行走。雨下到后来越来越大,天气很快变得寒冷。远处的山丘上有树,但此时都垂下了枝条,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前几天,有许多鸟儿在那里乱纷纷飞动,现在,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我和础鲁走进林子里,在一块石头前停住。这块石头上长了一根草,仔细一看,才发现了让人惊奇的一幕——这根草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由于石缝细小,它的根盘旋了好几圈才将枝体长出,远远地看上去就像石头长出的一个肢体。
雨越下越大,我和础鲁坐在石头跟前静静地淋雨。雨已经弥漫了整个山谷,天变得暗淡起来,但有一股奇异的亮色却像在暗暗游走着一般,把低处的草照亮了。因为这股亮色的原因,草场像刚刚被大水洗过一样显得洁净无比。离开那块石头时,雨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雨丝被风吹动着掀起了细密的白浪。也许是受了风的惊吓,一些鸟儿从树丛中飞了出来,白的、黑的、灰的、浑身布满斑点的,多得如云似雾,不倦地上下飞翔。
我和础鲁又被吸引,跑到树跟前看鸟,鸟儿们在雨中乱飞一通后,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形成了一个队形,掠过树冠向树丛后面落去。雨天随着它们的消失突然变得寂静下来,我们俩走出树丛,顿时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前方有一潭深水,鸟儿们正在水面上飞舞。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它们全都斜对着风,在一点一点地往远处飞。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鸟始终在低低地飞着,我才发现它是一只鹰。它飞着飞着,突然将身子缓缓降下,待接近水面的一瞬突然伸出长喙向河中啄去。
它是不是要去啄水里的一条鱼?
础鲁大叫一声,完了,那是狗鱼。果然,狗鱼比鹰强大得多。鹰的爪子抓入鱼身后,鱼迅速向水底游去,鹰扇动双翅欲挣脱飞起,但狗鱼的力量更大,鹰几番挣扎后还是被狗鱼拖入水里去了。水面上冒出几个气泡,随之便和搏斗的痕迹一起消失了。别的鸟儿像熟视无睹一般,独自向远处飞去。水中强者把空中猛禽拖到水里去了,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让我和础鲁看得惊心动魄。我们赶过去想看看那只鹰能否从水中挣扎出来,但深蓝的水已经阻隔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强者选错了捕杀对象,悲剧便就这样发生了。
我们转身往回走,草场上依然风急雨密,鸟儿们已经飞过海子,树木似乎仍无法抬起垂下的枝条。走出林子,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匹马慢慢向这边走来。它走得很慢,以至于让我们无法分清它的背上是否有骑手。我们等了很长时间,它仍在远处。我们于是耐心等着它走近。待它慢慢走过来,我们才发现它的背上没有人。我和础鲁有些吃惊,是不是它的主人在雨中遇难了,受了远去的鸟儿和命殁的鹰的影响,我们迫切想见到一个人。就在我们正担心的时候,从马的后面出现了一个人,拿着东西迅速向我们走来。由于雨大,我们看不清他的脸。
他这样出现,我们几乎高兴得喊叫起来,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就在我们盼望着从马后面出现一个人时,他果然出现了。
马的伤痛
说法
马受到人们的喜爱和赞赏后,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了,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是人给了马太多的赞誉,这些赞誉像五彩缤纷的光环挂满了马的全身,以至于马自身的色彩逐渐消失,没有人能真正了解马了。
马因为是专门供人骑乘的,而且奔跑的姿势优美,速度超群,所以与其他家畜相比,马的地位高高在上,深受人的关心和爱护。不仅如此,马似乎还颇具灵性,总是能够领会人的意图,让人骑乘时得心应手,忍不住要赞美几句。时间长了,那些赞誉便让正常的马嬗变为异质的马,让人觉得马都是神异之物。马和人的关系之所以密切,是因为马满足了人们的精神需求,所以人很愿意把马想得更完美一些。
人的心理或精神,在更多的时候需要借助别的事物加以衬托,才能得以慰悦或巩固。马在很多时候便能给人以安慰,并因为马的行为总是表现得那么激昂和刚烈,所以人们把马视为阳刚之物,自觉或不自觉地把马当作精神依靠。
有一群马在奔跑,速度之快,蹄音之清脆,身姿之矫健,嘶鸣之悦耳,都让人心生欢喜之情,为自己拥有这样的马而骄傲。有一群作家刚好看到了马群奔跑的这一幕,其中的散文家说,它们密集的蹄声像一场大雨落在了大地上;诗人说,这是心灵的闪电;小说家说,晨曦中,一群马在快速奔腾,四蹄把泥土踩得飞溅起来,不一会儿,它们身后便飘起了一层厚厚的烟尘……有一位牧民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话,低声甩过来一句话:胡扯个球,马是饿的,急着去吃草呢!
马不论走多远的路,只要人不停下,它们的四蹄就不会停止迈动。人可以喊苦叫累,而马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时间长了,马便变成了人在漫漫长途中最忠实的依靠,但人总是忍不住要赞美,于是便有了“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马和人一定能到达”这样的谚语。有人骑马在沙漠中跋涉了很长时间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他觉得是马让自己渡过了难关,便说,没有走不出沙漠的马,马都是好样的。马鼻息粗重,眨动着疲惫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神情。他觉得马是辛苦的,想起自己刚才说出的那句话,他有几分难堪之感。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的马死了。它的身架似乎散了,趴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有蚂蚁从它鼻孔中出出进进,看着让人骇然。马被累死了!他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另一件事中,人们把马神化成了动物中的英雄。有一匹种马,对配种这样连续重复的事情已经很厌烦,凡是它看不上的母马绝不与其交配。有人用黑布蒙了它的眼睛,然后让一匹母马去诱惑它。不明真相的它与那匹母马结合了。人们揭去蒙在它头上的黑布后,它便什么都明白了。它痛苦得乱跳乱蹦,不慎掉到悬崖下摔死了。但人们讲述这件事时却有了另一个版本:它被揭去蒙在头上的黑布后,明白自己高洁的品行在一场骗局中被玷污,突然痛苦地嘶鸣了一声,扬起四蹄向一处悬崖跑去。人们想把它抓住,但它跑到悬崖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这样一说,马便有了视死如归的精神。
人们之所以篡改一件事的真相,大概是想用神化马的方式,遮掩自己阴险和贪婪的行为。
经历
这几天的雨很奇怪,说下就下。下午的时候,我们的车子在草场中行驶,刚看见远处有一朵巨大的乌云飘了过来,还没想到雨,雨珠子便铺天盖地落下了起来。天地顿时一片暗淡,草场和远处的山一下子都躲进了黑暗之中。
偏偏有一辆马车这时仍在草场上行驶,由远及近,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也慢慢驶近。是一辆拉着马草的马车,驾车的人也许觉得在雨天的草原上无处躲藏,索性就赶着马快速向前。雨丝已变得密集,他挥动的马鞭有些缓慢,也有些迟疑。
我抬头看看天,那朵云已扩散开,占据了整个天空,远处的草地也已被笼罩在阴影里,驾车的人如此这般能跑到雨的前头去吗?雨带来的凉意浸入我体内,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为他的这种徒劳感到无可奈何,但我又不能阻止他,草原上的人怎么会听一个外人的话呢?我们只能躲在一棵大树下,怀着复杂的心理看人家怎样在雨中奔跑。看着看着,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故乡的雨中经历的一件事情。那一年正是酷夏,乡里人收了麦子,把黄灿灿的麦粒晒在场上。中午,“白雨”(暴雨)忽降,于是每家都忙着把麦粒收了回去。雨下起来时,大家发现张二娃家却无人在场上,雨水把那些麦粒冲下场,钻进了陡坡上密密麻麻的石缝和土渠里。张二娃的老婆后来哭喊着扑到场里,顿时就傻了眼。少顷,她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雨像干了坏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着一条白色的雨丝尾巴又向前移去。张二娃的老婆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那朵云骂开了。那朵云渐渐往前移去,她的手指随之紧跟,像是要把它戳下来。多少年过去了,想起她骂天的情景,我都能体会到她在那一刻的悲凉心态。多少个辛劳的日子换来麦子,就那样被一场雨弄没了,她觉得老天爷干了一件恶事,便不能控制自己,用最难听的话骂老天爷。那些麦粒被冲入石缝和土渠,那里是老鼠的家园,说不定它们由此会度过一个幸福的冬天。
想着往事,不由得为这辆雨中的马车担心起来,它前面的坡越来越陡,它这样跑怎么能行呢?驾车者加快了速度。马几乎已经撒开四蹄奔跑了起来,而雨又下得大了很多,马蹄下是泥淖,一经踩下便有脏水溅在它身上,但它却不顾这些,仍将马车拉起快速往前奔跑,有好几次,两个轮子都已离了地。
我担心马车会翻。
正应了人常说的,不好的事情有时候只要你一想,它马上就会发生。我担心马车会翻的念头刚一出现,它突然像是被什么从底下掀了一下似的翻了个底朝天。马车夫被摔出,像一只大鸟一样跌落在一堆石头上。马在车子翻倒的一瞬奋力一挣又向前窜去,它太有力量了,翻了的马车居然又被它拉动了起来。它拉着马车向远处跑去。
我们跑过去先救马车夫,他摔得满脸是血,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我们要把他抬到我们的车上去,他却不停地喊着马、马……那匹马仍在奔跑,马车被拖着翻来翻去,其中的一只轮子掉了以后在地上转着圈滑行。马显然已经受了刺激,要甩开拖在身上的马车,但那根套在它脖子上的绳子慢慢滑下,套住了它的两只前腿,它还是摔倒了。它倒地之后,不再动了。
偌大的草场突然安静下来,飘拂的雨掠入额际,人不由得又打冷战。
马车夫脸上的血糊住了眼睛,我帮他将血擦去,却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在往外流淌。他不停地喊着马、马。我突然觉得他的泪水并非因疼痛而流,而是不能接受马车翻了这一事实。在他的要求下,我们将他挽扶到马跟前,他请求我们把马身上的那根套绳解下,并把马放开。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
我为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而感到伤感,但令我不解的是,在刚才的疾驰中,他难道就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吗?他是不是为了保持一个马车夫和一匹马的尊严,不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就一定不会停止呢?
马身上的那根绳索被解了下来,我原以为它会站起来,但它却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一匹在刚才还奔腾如飞的马,此时却像是再也没有了力气似的一动不动了。我触目惊心地看见马也在哭。我们无法再说什么,只能默默离去。身后,一个马车夫和一匹马依靠在一起,像两个从擂台上败下来的武士。
多少天过去了,我总想起马的眼泪。马强大的另一面是什么样的,比如马的挣扎、马的忍耐、马的眼泪、马的血、马的伤口、马的尸骨……看不到这些,就看不到马的命运;看到了这些,才会看到一匹马是否真实。
以后,我将如何写马?
树的生长
说法
新疆少树,因此树便显得珍贵,而显得更珍贵的是树的生长。一棵树在干旱少水之地能够活下来着实不易,一场场大风把它跟前的沙子石头都吹刮走了,唯独它裸露着根活了下来。因此,人们便觉得这样的树身上有一种顽强精神,并对它发出赞叹。赞叹在什么时候都是一种光环,而且还有明确的指向性,所以受赞叹者往往都会因这种光环而价值陡增,显得与众不同。
此等情形,说的是胡杨。
由于胡杨多年来一直保持着一致的形象,所以人们对胡杨的生命给予充分的肯定,“胡杨”二字因此便变得像一种符号,代表着刚毅、执著、顽强等,让人觉得胡杨与人有一种对应。这个对应多好啊,人可以勉励自己像胡杨那样活着,不论多么艰辛,只要体现出了精神,人的价值照样能够得以体现。
但人们对胡杨赞叹:生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朽。长期以来人们用朗诵诗歌一样的腔调说着这句话,不少人为此被感动,三个三千年加在一起就是九千年,胡杨是多么伟大。在塔里木盆地,天天一出门就看见胡杨的人的头脑很清醒,他们说,三个三千年的事情,谁看见了,说这话的根据在哪里?三个三千年,不死、不倒、不朽,如此整齐的排比,不是人为的美化又是什么?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便是最好的说明,有一年塔里木河边的大片胡杨先是树叶发黄飘零,继而干枯,树身腐朽,接着一一倒地。有专家去调查,得出的结果是因塔里木河水流失严重,那片胡杨林干死了。前后几个月时间,那片胡杨便经历了死、倒、朽的全过程,彻底否定了人们一贯高唱的三个三千年的胡杨悲歌。可惜这件事知者甚少,所以轻浮的赞叹仍在持续。我曾在一家报纸副刊上看到一位散文家写胡杨的文章,我想以他的见地该不会再轻浮赞叹胡杨了,不料整篇文章仍是三个三千年的事情。
另有一件关于树的事更有说服力。在天山的很多地方,有一个令人不解的现象,山坡的阳面看不见一丁点儿绿意,而阴面却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按说,阳面阳光充足,雨水丰沛,应该长树才对,但奇怪的是树却都长到了阳光从来都照不到的阴面,从坡底一直到坡顶整片绿色,把背阴的山坡覆盖得严严实实。于是人们又发出赞叹,天山上的树喜欢选择绝地而生,富有挑战精神。更多的人听到这样的赞叹后,应和着把这种赞叹传播开了。但一位牧民的一句话却道出了事情的真相,那就是一些不喜欢在有阳光的地方生长的树嘛,你们怎么能把它们说得那么神奇呢?
经历
一扭头,我看见了那棵小杨树。非常奇怪,它贴墙而生,枝条和叶片几乎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小巷中房屋连毗,没有别的树木,所以,它的出现就显得颇为稀奇。
主人很快就将饭端了上来,吃着可口的汤面,我忍不住还是时时回过头去看它。是谁把一棵树栽在墙根的,主人寄予它的是什么希望呢?后来细问之下才知道这是一棵小白杨,是自己长在这里的。也是一个刮风的天气,有杨树籽被刮进小巷。人们觉得那么多树籽踩上去不舒服,就把它们扫了出去。有一些树籽漏在了小巷中,但它们都没有生根发芽,只有墙角的一粒长出了幼小的树苗。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它,只是觉得它是一根小草而已。不料到了夏天,它在短短的几天就窜出很高。人们见它长得纤细而笔直,不忍心拔去,就让它长了起来。它长到了一米多的时候,就放慢了向上生长的速度,渐渐地粗了起来。
饭馆主人是个维吾尔族小伙子,他准备让这棵小白杨一直长下去,就像他的小饭馆理应一直存在一样。说起这棵小白杨,原来却还有很多故事。自从它长在这里后,总是遇到一些麻烦。在春天,它长出嫩绿的树叶,孩子们总想伸手去摘;冬天巷子里结冰,人们怕摔倒,总是用手扶它。它其实还很单薄,这样的重负自然承受不了。有一条狗在夏天喜欢卧在它的树荫中,时间长了,似乎对它有了感情。有一次孩子们恶作剧要折断它的枝,狗跑过去在它的根部撒了一泡尿,狗尿难闻的味道把孩子们都熏跑了。大人们有时候会不经意地危害到小白杨,狗一看有情况,马上就会使劲挡住人,人被狗弄得很烦,便骂狗,等骂完了也就忘了再到小白杨跟前去。现在,小白杨已经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因为它已长得比人还高。人面对比自己高的东西时,只会仰视,而不会轻易去伤害。
我与人们闲聊着,看见一个小女孩远远地向这棵小白杨走来。阳光洒在她脸上,使她越发显得纯洁和可爱。小巷内人声嘈杂,来来往往赶巴扎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在忙乱的大人中间,她显得更像一个大人。她走到这棵树跟前抬头看树上的鸟儿。树上有一只鸟儿,小女孩在远处便发现了它,所以才远远地走过来看它。她扬起脸,好奇和专注的神情在双眸中溢动。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已经不少,但没有谁留意到这棵树上的鸟儿。大人们大多时候都很忙,没有闲暇的心情打量这个世界。鸟儿飞走时将一片树叶碰落,小女孩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鸟儿,便走过去将树叶捡起,出神地望着树枝,过了一会儿,她把捏着树叶的手举起,想把它放回树上去。但她还没有长大,而树又太高,所以她最终还是失望了。她抬头望着树枝,眼里依然充满迷惑的神情。终于,她意识到了现实的无奈,低下头哭了起来。她的母亲在远处唤她,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母亲,忽然放声痛哭着跑了过去。那枚树叶还被她捏在手中。
望着她,我突然痛心疾首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会因为感动而流泪了。
唱歌
说法
有人说,出生在新疆的小孩会走路就会骑马,会说话就会唱歌。在平常生活中,人们因为喜欢唱歌,所以歌声随处可见。但像《十二木卡姆》这样的经典,则是一种高境界的演唱,一般人是唱不了的。有一年中央电视台举办一个大奖赛,新疆的演员以《十二木卡姆》参赛,音乐一起,演员们唱出的第一句便无比激荡震撼,让电视机前的我如若置身于电闪雷鸣之中。那一刻我浑身颤抖,知道了什么叫音乐的力量。
之后便注意起了少数民族民歌,不久听到一首哈萨克族民歌,虽然我不懂哈语,但其旋律之美仍让人怦然心动。委托朋友把歌词翻译过来一读,便喜欢上了这首不哲理、不教化、不深沉,但却极度真实,而且还有几分调皮的“不敢”。歌词如下:“我不敢行走悬崖,我害怕它塌垮;我不敢喝河里的水,我害怕里面有泥巴;我不敢和你们交朋友,我害怕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会牵走我的马。”
用一句俗常的话说,歌声是美好的,正因为美好,人们都会习惯性地去学唱,唱着唱着,便会下意识地篡改,让其“生活化”。比如很多人都会唱的哈萨克族民歌《送你一朵玫瑰花》,其歌词就很感人:“你送我一朵玫瑰花,我要诚恳地谢谢你,哪怕你自己看着像个傻子,我还是能够看得上你。哪怕你自己看着像个傻子,我还是能够看得上你。”但这首歌却被改了歌词,据说在户外“驴友”中广为流传。我在一次酒桌上听到了被篡改后的另一个版本:“一个婆娘美如花,一个老汉看上了她,他们两个一起到公社去登记,公社书记批评了一下,你们两个年纪大,还要结婚生娃娃,全国人民都像你们这样,如何实现四个现代化。老汉婆娘回到家,煤油灯下学习婚姻法,既然人家不容许咱们这样,咱们俩个就算球了吧。”
如果逗乐,唱这个篡改的版本是会出效果的,但唱着唱着就会觉得俗气,因为它没有《送你一朵玫瑰花》那么有内涵。篡改本身就是不严肃的事,但因为它迎合了人们的消遣趣味,所以便广为流传。不好意思的是,我也曾经唱过这个篡改的版本,现在写着这篇文章,我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三缄其口,绝不再唱。
歌声有时候会误导人,让人按照自己的理解发言。有一只饥饿的红嘴鸦被人诱惑,冒着风险去吃陷阱里的粮食颗粒,被人抓住后发出一声叫,顷刻命殁。人们于是说它心烈,因挣不脱人的双手把自己气死了,它在最后发出的是凛冽的绝唱。牧民听了说,它会说话吗?它给你说它生气了吗?它明明是被饿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被人那样抓着,叫了一声就死了嘛!
另一件事是一个更好的例证。一位老人背靠胡杨树面无表情地弹着乐器在唱歌,围观的一群诗人被他感动,但几天后他们得知那位老人唱的是对神的赞颂之歌。歌词大意为:我无法接近神,所以我在原地停留,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天空中看着我。这样的情景有些类似于《突厥语大辞典》中的两句话:你看着我,就是治疗我。神,曾被很多诗人写进了诗中,但一位老人在歌声中却无比平静地对待着它。
经历
好几天,都听大家不停地说起巴哈台唱歌的事。见过他的朋友感叹说,他哪里是在唱歌,嘴一张简直就是在说你心里的话嘛,一动一荡的,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细问之下才知道,巴哈台就唱那么一首歌,而且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大意为母亲站在蒙古包前呼唤着儿子归来,一遍又一遍唱时歌词虽然重复,但曲调却在悄然变化,让人听出不同的感觉。我在心里揣摩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期待能早日听到。当然,最迫切的心情还是想见到巴哈台;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嘴一张”就“弄得人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的人。
几天后终于有机会去巴哈台家。他听说来了客人,惶恐地注视着每一个人,似乎难以适应这样的场面。从表面上看,他无疑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人。进入屋内,巴哈台给大家很快弄好了茶。这个穿着破旧、表情木讷甚至还有些羞涩的图瓦人,一直不和大家搭话。但把茶递过来的时候,却用一种非常诚恳的目光在望着你。起初我以为那就是一种诚恳,但很快我发现他的这种目光其实是一种傲气,一种只属于他这种人的傲气。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
喝完茶,吃毕饭,没有任何开场白,巴哈台唱起了那首歌。听到第四句,我就坐不住了。巴哈台的歌和我在伊犁听过的阿拉木图女歌手的磁带《一句歌》同出一辙——把一句歌词反复地唱,只是在音调上变化着,但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音调变化使一首歌似乎变成了好几首歌。我不懂蒙语,但估摸着想,歌词的意思大概就是:回来吧,儿子。歌词用望、等、急、悲、痛、忧、想、思、恨、呼、骂、哭、忍、盼、寻等具体的场景,唱出了母亲等儿子不归的种种感情。简单的一句歌词,却表现出了母亲不同的心理,具有了不同的感情渲染。
从歌中听出的真实感受很多,这里仅举四例。
一、想。母亲站在蒙古包前,久久地向远处眺望。太阳已经下山,儿子该回来了,但草原上一直没有他的身影。天色慢慢转暗,大风吹打着蒙古包,已经发出了吼声。母亲仍伫立在原地,目光迷离。她坚信儿子正在翻越最后一座山冈。
二、望。夕阳慢慢地转暗,母亲望着远处的最后一抹夕光。突然,那抹夕光浮动起来,犹如一群正在奔跑的羊群。母亲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个地方,过了一会儿,夕阳落下,那抹夕光快速消失,一切都归复平静。泪水挂在母亲的脸上。
三、呼。母亲终于放声喊开了儿子的名字。大风吹来,吹乱她的头发。她一边用手指捋着头发,一边仍在喊叫。风越刮越大,她的喊声一直持续着,似乎大风要把她的儿子刮走,而她的喊声就是紧紧拽着他的一双大手。后来下起了雪,她的呼喊声在风雪中直冲天宇。
四、等。母亲背靠着蒙古包,坐在地上等儿子。蒙古包的门半掩着,只要一看见儿子,她就会将门打开,里面有正在燃烧的炉火和铺好的床被。母亲的身边放着一件皮袄,是儿子这次出去之后,她给他新缝做的。
……
他唱完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木讷和羞涩的神情,我们与他交谈,他客气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临走时大家合影,他死活不坐中间,用朋友的话说“像被钉子钉了一般,只站在边上”。照片洗出来一看,他一脸的无可奈何。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无可奈何的现实生活和他唱歌时的感受有着很远的距离?
这之后我经常想起巴哈台表情中的复杂。直到在一次大风雪中,我才突然理解了巴哈台。那次的大风雪是突然从天而降的,一瞬间就使大地变得模糊起来,我在忍受着大风雪折磨的同时,突然想起巴哈台开始唱歌时的气势就是大风雪从天而降的这种。
巴哈台缺少使自己迷失的大风雪!我们每个人都缺啊!
后来的雪下得更大了,我在大雪中双手向天,心里默念——为了让母亲的爱永存,请让大风雪再凶猛一些,请让儿子回家的路更艰难,更缓慢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