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传花

一

丁志敏一下子把自己给推到风口浪尖了。

县委王书记打电话让他来自己办公室，他猜测可能与违章建筑和小水电有关。市委书记来调研后，丁志敏就有预感，作为西水县的副书记，可能要冲锋陷阵了。

果然如此，王书记开门见山地表示这两件事需要他挑起来力度才够。丁志敏表态得挺干脆，服从安排。这事比较敏感，群众已经举报到市委书记那里了。县乡换届在即，西水县县长风传要调任市直某局局长，民间版本已经把丁志敏列为接任的热门人选，而能否当上县长，上面的关系重要，王书记的意见也很关键，对他安排的工作，丁志敏必须无条件服从，不能留下不配合的感觉。按道理，他只要小心翼翼平稳度过换届前的三个月就行，但眼下县委书记要配合，市委书记那里要体现，这是块硬骨头。

丁志敏准备先开动员会，舆论先行。他通知秘书高庆德拟通知、准备讲话稿。小高知道丁志敏被放在煎盘上了，他没想到的是，动员会上，丁志敏亲自接受县电视台采访，高调承诺三个月内见效。

随后，丁志敏把老干局局长陈克达违章搭盖的房子给拆了。

陈克达的房子在县城南园。南园的房子开发得比较早，幢与幢的距离有六米，可有些住户把路切了圈成自家院子，路就不通畅了，没建的居民就有意见，不断有人投诉。陈克达是最先抢建院子的人，不过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几次清理违章搭盖，没有人敢去动他。曾经有个城监大队的副大队长，想拿他当突破口，陈克达打了几个电话，房子还没动，该副大队长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最后只好带着手下灰溜溜地撤回。他的没拆，其他人自然是有样看样。

丁志敏让有关部门给陈克达等违章搭盖的住户发了限期整改的通知书，要求十天内自行拆除，否则相关部门要采取措施强制拆除。不出所料，十天过去，所有的违章建筑都原地未动。

第十一天，丁志敏让那个副大队长带队，一声令下，钩机轰鸣，陈家搭盖的侧壁被砸了个缺口。陈克达怒吼着跳出来，他没想到丁志敏会拿自己开刀。陈家在西水县是大家族，副处级以上干部就有四个，作为老干局局长，他把曾经的风云人物们服侍照顾得非常好，那些老爷子老太太都对他赞誉有加。

丁志敏示意拆除继续，不要停。陈克达回屋拿着手机出来说“林老要和你说话，他打你的手机你关机了”。丁志敏表示正在执行公务，过后自己向林老汇报。出发前他就要求所有人全部关机。陈克达坚持把手机递过来，说林老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在西水县不接他电话可没先例。丁志敏想了想，接过手机，好像没拿稳，手机掉在地上摔出了电池。陈克达又气又恼，丁志敏让人把他拖开，很快拆完了他家违建的房子。看陈克达都没抗住，其他人没有太多的争议，拆除出乎意料地顺利。

丁志敏走到自己的车上，他知道今天肯定还有事。

攻坚队拆到陈毛家了。陈毛也算县城里的名人，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经常出入拘留所。丁志敏走过去时，陈毛还在叫骂，谁动他的房子，他就卸下谁的胳膊大腿。丁志敏要和他比试比试，围观人群很吃惊。结果几个回合下来，陈毛连丁志敏的边也没挨上就狼狈地摔在地上好几回，干脆爬起来认输了。高庆德倒是知道丁副书记是太极拳世家，只是没想到他会和陈毛交手。

二

丁志敏直奔林老的家。确实如陈克达所言，林老德高望重。林老是西水县人，从普通干部到县委书记，在市人大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林老的职位不算很高，关键是他提携了许多人，西水县半数以上的干部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拒听林老的电话，他肯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其实还没去拆迁现场，丁志敏就知道自己必须走这一趟，车的后备箱里已经放着林老喜欢的本地茶叶。

丁志敏吃了闭门羹。保姆小琴在电话里说林老身体不舒服，不会客。丁志敏告诉小琴，他在门口等着林老气顺了同意见他，而她只要不时提醒一下说丁副书记还在门外等着就可以了。

小琴在林老家做保姆，实际上是丁志敏在幕后操作的。他有次在林老家喝茶，听林老说想找一个保姆。丁志敏没有说话，回来却紧急选定了小琴，通过另一个人，把小琴推荐给林老。他知道，有些事情隐性比显性好。小琴到林老家当保姆，很乖巧，很讨林老的欢心和信任。小琴知道感恩，自己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丁志敏，何况，丁志敏在林老家给的工资之外，另给小琴发了一份工资，感恩心理有可能逐渐消退，可再加上经济利益，至少可以有效延缓消退的过程。

丁志敏让小高和驾驶员到附近走走，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丫头，你要回来救驾了。”电话是打给林老的外甥女肖秋，市委组织部的一个科长。肖秋读书的时候一直住在林老家里，林老把他当女儿、当孙女一样宠着。

二人是在市委党校认识的，当时丁志敏去参加为期两个月的副处级干部培训班，肖秋是市委组织部对应培训工作科室的副科长。有次他们班级集体活动去爬山，肖秋爬不动，拉在后面，只有丁志敏陪在她身边，两个人边走边聊。回到党校，丁志敏踌躇了一会，邀请肖秋到宿舍泡茶。当天是周五，宿舍楼很是清静。两人泡着本地的名茶，闲聊各类话题。没有谁主动提出要走，当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回去。自此，二人就有了默契。

三

肖秋到的时候，丁志敏已经等了4个多小时。二人不常联系，也不发暧昧的短信。他们两个在特殊情境下互相吸引，没有谁想把家庭拆散重组，表面上云淡风轻，把那份感情埋在心里，很雅致的一种情感。不过肖秋在市委组织部，有什么消息都及时告诉丁志敏，自称是他的耳目，这点对丁志敏很关键，人在官场，关键是要走得对路把握住节点，这消息就成为路标和发令枪。

肖秋有钥匙，打开门往里走。丁志敏也不吭声，拎着茶叶跟在后面就进去了。

林老看到跟进来的丁志敏，脸就黑了：“你怎么把他带进来了？”

肖秋故意很吃惊：“他正在门口，说要来拜访您。我就顺便让他进来了。怎么？他得罪舅舅了？”肖秋让丁志敏说说是怎么回事。

丁志敏把陈克达带头违章搭盖，拒绝改正的事情和自己上午带队强拆的事情说了，当然他也说了自己手机关机，林老要和他通话可是自己不小心没接住手机，加上当时现场紧张，没有及时给林老回话，造成林老误解，自己赶快过来赔礼道歉。

肖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这工作我知道，上次市委书记去西水县调研，专门强调要做这事情。《市委要讯》还刊登了信息，下周市委办要组织督查，我也被抽去了。”

肖秋跳跃式地讲到了林老经历过的一件往事。那时林老在市人大副主任的位子上，有次带队到县里调研某道路工程建设，路口留有一个征地尾巴，有个村民连夜和他兄弟抬了些条石垒了墙基的模样就说这地是他家的住宅地，要求按照住宅地的标准安置赔偿。镇、村说没有相关手续不予确认，这人却死缠烂打，不让推土机动这地块，还以死威胁，说谁动他的地就自焚。林老上前吼了一嗓子：“死很容易。要不要我给你个打火机？”闹事村民一怔，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林老一把抢过村民手中的汽油桶，顺手交给跟着的干部。“把他拉开，挖掘机开过来，把那什么狗屁墙基给挖了。”挖掘机轰鸣作业，那块地很快就被平整了。林老在旁边，告诉县、镇、村干部“尊重农民，爱护农民但不是没有原则的迁就农民，对这些无理取闹的农民就要有理有据地对待，不能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肖秋把故事讲得很生动，林老的脸部表情松了下来。他故意唬着脸：“好了，别再演戏了。还装什么顺便带进家门，丁志敏你很会走路子嘛。”

丁志敏赶快抓住机会，把自己整治环境的思路向林老做了汇报，违章搭盖不整治，问题就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县城成为规划漂亮现实狼藉的地方。小水电问题更多，小水电投资少，见效快，吸引了民营资本大量涌入，虽然给县财政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是现在出现了拦截水源致使河床干涸、河道堵塞、泄洪能力下降等问题，某些开发商为了增加库容，多蓄水发电，就擅自加高大坝、堵塞溢洪道等。而且一些开发商开发农村水电主要目的是向电网卖电，获取商业利益，当地农民少有受益，当时当地农民没有意识到资源的宝贵或者没有投资能力，多是一次性把水能资源简单地出租给开发商，一次性收取低廉租金，现在意识到水资源的宝贵，有了投资能力，和开发商的矛盾就出现了，不时出现群体事件。

林老听得很认真，表示认同。肖秋插话说：“问题早就出现了，也不是没人发现。只是现在许多当官的，都是考虑自己的任期不出现问题。就像我们小时候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在鼓声中传花，鼓声停了，花在谁手里谁就要起来表演个节目，现在这些问题就是花，不知道何时爆发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鼓，不过谁被轮到谁就倒霉。所以丁副书记敢于解决问题确实胆量很大。”“当官半行字，在文件上就占那么一点位置，不是我胆量大，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丁志敏说。“好一个当官半行字。我支持你。”林老让丁志敏赶快回去，估计这时候很热闹，有关他的议论会不少。

四

小高汇报说，陈克达组织人员到信访局上访，扬言县里不解决就到市里。另外网上很热闹，尤其是微博，转载和评论都很多。两个问题，一个就是丁志敏暴力强拆，还配有照片，是陈克达挥舞着双手挡在钩机前面，是无助的普通市民；另一个是丁志敏把陈毛摔在地上的照片，文字内容是丁志敏暴打市民。跟帖的基本就是一个声音：骂。

丁志敏谢绝了宣传部长删帖的建议，现在的网络，删也删不完。组织网民跟帖也没有必要，越炒越热。丁志敏决定：要回应就自己回应。不过在发帖之前，他觉得有必要向王书记汇报一下。

丁志敏和王书记聊了二十分钟，王书记态度坚决“干事情就会得罪人，我是你的后盾，放开手脚干。”这样的表态让丁志敏很温暖，关键时刻，书记的支持就像后面有了屏障，不会有危机感。

回到宿舍，丁志敏把自己的微博申请加V，身份认证就是中共西水县委副书记丁志敏。通过认证后，他发了两条微博，对两张图片的背景加以说明。之后，他让小高整理一份新闻通稿，说明当天情况，送宣传部。

陈克达越闹越起劲，天天带着人来信访局上访。这些人都是陈克达雇来的，每天每人100元。丁志敏不理会，告诉信访局长无需采取什么积极行为。

丁志敏带着小高和水利局、电力公司等部门的头头脑脑，跑到乡下看小水电站去了。电话传来消息，陈克达带着几十号人到市里上访，市里已通知西水县把人带回，妥善处理，不能再出现越级上访的事情。

丁志敏知道，陈克达这回估计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王书记两天前已经找陈克达谈话，他这是无所顾忌，犯了官场大忌。陈克达被信访局的接回来，刚下车，县纪委的人宣布对他实行“双规”，陈克达一下子瘫了下去。经查实，他贪污受贿28万元。

五

丁志敏忙着拆除横山小水电站。横山水电站建成之后，拦水坝在上游一截，坝下的河流就基本断流了。下游的群众很有意见，与水电站的人对峙，差点酿成群体事件。百姓见来不得硬的，就不时上访。上游的百姓也有不满，当时建水电站，是乡、村和投资商签的合同，租金不高，一签却是三十年。租金落进当时的村委会和乡政府的口袋，早花完了，老百姓用电却没有多少优惠，一度电才优惠三分钱，上游的百姓也上访，要求提高优惠的幅度。

水电站老板是个粗壮的青年人，脖子上常年挂着个硕大的金链子，暴发户一般。交锋开始了。水电站老板称自己当年建水电站，层层审批，批文都在。

丁志敏头疼的就是这些，当时建水电站，有着解决用电难的大背景，审批部门还把快办当成改变机关作风的亮点，同时也不排除利益驱动，不少水电站就有相关部门人员的股份，甚至他们才是大老板。

老板把当年的协议推过来，里面提及如果当地政府提前终止合同，要支付一大笔赔偿。

丁志敏发现自己低估对方了，果断中止会面。随后，他交代司机去省城。

丁志敏很恼火，他知道水电站真正的老板是吴正凡。吴正凡是西水县人，在市里发展，办了家建筑公司，承包建筑工程，和市直部门的不少头头脑脑都有往来。西水县的好几家小水电，其实都是他投资的。吴正凡原来说好今天要到场，并当场答应丁志敏的要求，拆除横山水电站。丁志敏到了水电站，没有发现吴正凡的时候，预感这家伙要变卦，他悄悄拨了吴正凡的手机，对方关机了。

吴正凡的事业不是在西水县发展，当然用不着给丁志敏这样一个大礼包，他其实是给肖秋面子。肖秋要当组织部副部长的消息已经传了很久，吴正凡的弟弟吴正飞恰巧就在肖秋的科室里当个副科长。肖秋当组织部副部长，空缺出来的科长位置吴正飞就有希望，并且肖秋很有发言权，肖秋的话对吴正凡就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肖秋找吴正飞谈话，把要表达的意思说了。吴正凡和丁志敏通话的时候，满口答应。丁志敏才很有把握地直抵横山水电站，最后发现被吴正凡放了鸽子，丁志敏赶快先行撤回。这时，肖秋发来短信，她不是原来说的担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而是下到县里当常委、统战部长。她缺乏基层工作经历，要在仕途上前进，就必须经历基层工作，丁志敏知道这是林老在布局，问题是肖秋下到县里，对吴正飞今后升迁的影响力就小了，难怪吴正凡改变主意，关机回避。

丁志敏下定决心，要跑一趟省城，去找省建设厅柯厅长。这水电站不整顿，就像一个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哪天就爆炸了，谁知道这鼓点什么时候停，花在谁的手上呢？

六

没有几个人知道丁志敏和柯厅长有深厚的私交。其实这私交来源于丁志敏的岳父和柯厅长父亲的交情。

柯厅长的父亲是个老革命，在“文革”中被押回他当年战斗的地方批斗。当年丁志敏的岳父是个农民，总会在老柯被斗得奄奄一息之时，举上个海碗，要灌他一碗尿，其实那是一碗人参泡的水。

平反后，老柯曾经把丁志敏的岳父接到省城，要全家人都记住这老人的大恩大德。丁志敏和老婆结婚后，就把这条线续上了，不过他们的来往不公开化。

柯厅长有点犹豫，认为他现在做这些太冒险，只要平稳过渡三个月，县长就是他的。丁志敏讲了击鼓传花，不知道鼓点何时停，这花随时可能落在自己手里，到时候恐怕不是县长没得当，还会有更大的事。柯厅长点头表示他来想办法。

在回县城的路上，丁志敏接到吴正凡热情洋溢的电话，声称自己昨天临时有事，手机又没电了，要以实际行动向他赔礼道歉。丁志敏知道肯定是柯厅长发力了。吴正凡要承包某个建筑工程，竞争激烈，基本上没有胜算，前天开标的时候却大逆转，成功承包到手。项目一到手，吴正凡就连夜赶到横山，承诺三天之内，炸掉横山水电站拦河坝，水电站停止使用，恢复两岸生态。其他几个小水电站，按照相关部门通知，保证落实整改措施。

半个月后，全市维稳工作西水现场会在县里举行，西水在会上做了典型发言，不过开会的中途，出了个小插曲，陈克达的家属举着写有“冤”的纸牌冲击会场，说丁志敏打击报复。尽管他们很快被带离现场，但与会的市委政法委书记很不高兴，在总结的时候当场批评西水县思想不重视、工作不过细。县委王书记和丁志敏在会后的聚餐上，连续喝了六杯白酒，向市委政法委书记道歉。

现场会结束之后，丁志敏又开始投入违章建筑和小水电站的清理，他要求相关部门要趁势而上，突破提升。半个月后，丁志敏接到肖秋的短信息，省委组织部考核组将在三天后到达西水县，开展考核工作。不过他几乎同时知道，有领导在事关他的信访件上签了字。丁志敏盖上手机，他脑中出现的是击鼓传花的场景，鼓声什么时候停呢？丁志敏转了转脑袋，好像答案在哪个地方猫着，他一转就可以看到。

（原载《福建文学》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