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的白日梦
2013-12-20黄毅
黄毅
做白日梦是人人都曾有过的经历,帝王的白日梦可能是江山万代,社稷永存;布衣的白日梦大抵是茅屋换瓦房,布衣变绫罗。白日梦其实是愿望,是超出实际难以实现的愿望,是比一般愿望更疯狂的欲望,抑或就是野心。
不同的人,白日梦的级次也是大相径庭的。一个富翁的白日梦经常会是天上落金砖银瓦,最好是砸在头上,哪怕血喷脑溢,当场毙命,也无怨无憾;而一个穷人的白日梦大不了是天上掉馅饼,在这里饼不是一般的饼,而是带馅的饼,带馅就有可能把粉白的肉或者一些意想不到的斑斓之物混淆其中,但只要有了肉这档次就升了上去——在中国区分是否小康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看碗里有没有肉。如此说来,一个平头百姓对馅饼的渴望,肯定比富翁们对真金白银的热望更具普遍意义,也更能打动人。
但白日梦不仅是人才有的,天上的飞鸟、水中的翔鱼、山坡一棵孤独的树、土里藏匿的一块石头,肯定也都有各自的白日梦。白日梦从生发,到演进,到曲折,到扩展,再到高潮,直至破灭,和人的一生,和所有物种的一生,甚至和一个王朝的兴衰何其相似。
有谁知道蚂蚁的白日梦?
这世上比蚂蚁渺小的东西并不多,像蚂蚁这般渺小而名声这般巨大的也不多见。我知道的一家搬家公司,就用蚂蚁来命名自己叫“蚂蚁搬迁”。按身高体重和搬动的重量来计算,蚂蚁是当之无愧的大力士,细若毫毛的胳膊,举起一粒米,就相当一个人举起了一座山。而蚂蚁的隐忍勤勉,兢兢业业,优秀的个体素质,良好的组织协同,又是常常被我们树为楷模。蚂蚁受到普遍的尊重,是因为它的一些行为与我们推崇的良好品格、社会公德不谋而合,蚂蚁是被我们人格化的英雄,蚂蚁搬泰山是在讲一种感天动地的执著,蚂蚁啃骨头是在论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蚂蚁完成的事在我们看来无疑都是壮举,有个好名声是多么必要。
那天在一个烈日当头的正午,我与蚂蚁不期而遇。
在沿古丝绸之路北道踏勘了一圈之后,被历史的苍茫和现实的肤浅弄得不知所措的我,最深切的感受是在雄山大水面前,我们渺小如蚂蚁。这绝不是我首先发现的比喻,却让我一遍遍地沮丧,而也是在这时我一低头便发现了真实的蚂蚁。
那是一种烟黄色的蚂蚁,比常见的蚂蚁要小许多,小到你不仔细看便难以发现它的存在,如果它是静止的,眼睛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它实在太渺小,一粒尘埃对它来说就是一座山。而这些羽量级的蚂蚁成千上万聚集在一起的时候,照样显示出了一种真实的存在,它们密集地排成一个纵队——但绝不是整齐划一的,在灰白的土地上划出一道绵绵不绝的烟黄色的线。
我搞不清楚它们在干什么,朝着一个方向走,显然有既定的目标。每一只蚂蚁仿佛都是公园里那些把衣服系在腰间的暴走族,缄默疾行,对周围不理不睬;或者就像古代衔枚突击的士兵,沉重的使命让他们的肩背透出力道;而我觉得它们更像红军在万里长征,逶迤的队形于千山万壑间穿行,书写出惊天动地的一笔。
忙碌的蚂蚁,是一条传输带,向远方输送着食物或生活必需品,也嬗递着关于这个家族的声誉,它们纪律严明,信仰崇高,生活态度端正,对辛勤的劳作者而言,还有什么比劳作本身更能体现价值呢?这是一种秩序,用不着谁去提醒,细致的分工、严格的规程,呈现出高度社会化的趋势,谁能肯定,在若干年以后蚂蚁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如果没有意外,谁能改变这行进的大趋势?就像捉摸不定的人生一样,你原以为一眼就把未来之路看到了头,按照既定的线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到哪里,可是一些最难预料的事,不一定是什么大事,也许是最不起眼的鸡毛蒜皮小事,就彻底改变了一生。此刻,这一队疾行的蚂蚁,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滴水——确切地说是一滴瓜汁打乱了阵脚,这是一滴从我的嘴边跌落的瓜汁,甘甜而黏稠,只有日照强烈,昼夜温差极大的新疆,盛产出的优良瓜果才会有如此的效果。这是一滴硕大暗红色的液体,它无意间准确地落在了蚂蚁的头上,就像一个湖泊突然从天而降,我看见一团蚂蚁在挣扎,在甜蜜的泥淖中翻滚,那情形就如同不谙水性的溺水者,忙乱的手脚抓不住救命的稻草。
我对我制造的灾难感到震惊,我无意去做一些戕害生灵的罪恶之事,我知道我能改变的世界有限,但只要我们活着,就会不断影响改变周围的一切。不管愿不愿意,也不管多么小心翼翼,把活动半径缩至最小,就如修行的大善者,每行一步都注意脚下是否踩着了蝼蚁,宁肯被蚊蝇叮啮也决不劈掌以血儆之。而人活天地间,呼吸乾坤之气,承接阳光雨露,甘食其土之有,耗费的生灵万物何止千百,有些事不能细想,也不能展开联想,难怪米兰·昆德拉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蚂蚁的队列开始混乱,它们不再朝着一个方向疾行,而是掉转过头向那一滴从天而降的巨大的甜蜜聚拢过来。它们的中心像是有一位言语极富煽动性的布道者,他的信众里三层外三层的,顶礼膜拜,三呼万岁,甜蜜是蚂蚁的宗教。
甜蜜是蚂蚁的宗教。在阿勒泰草原,不时会看到草屑堆成大小如坟茔般的丘包,那就是草原红蚁的巢穴。据说草原红蚁可治风湿,常年住毡房的哈萨克人,患风湿病的比例很高,有人就把草原红蚁焙干研成粉状,制成蜜丸,或者干脆把红蚁直接泡进烈酒里,这方子对风湿病立竿见影。可是,那得需要成千上万只蚂蚁,如何获取?就算你掘开一个大蚂蚁窝,炸了营的蚂蚁乱糟糟地满地都是,有的甚至缘着裤子爬上你的脑袋,但你能真正抓住几只蚂蚁?有智者找来几支空啤酒瓶,每支瓶内滴几滴蜂蜜,然后在蚁穴附近把啤酒瓶笔直地埋进土里,瓶口几与地面平,不消一刻,蚂蚁们就会发现这瓶的深渊之下,有它们最不可抗拒的东西,于是乎纷纷成为瓮中之蚁,半天之内,蚂蚁就会自己爬满一瓶。
甜蜜是致命的。蚂蚁对一切甜蜜的东西有着近乎疯狂的热爱,不管人把糖、蜂蜜或者带甜味的东西藏得再巧妙,无一例外都会被蚂蚁找到踪迹,它们是循味而至?还是具有对甜蜜的先天感应?抑或就是对甜蜜有着非凡的预知判断能力?
蚂蚁们把一滴瓜汁团团围定,那一滴暗红色不见了,变成了一坨不断蠕动的烟黄色。
儿时听过一个刘邦、项羽和蚂蚁有关的故事。一世英雄的项羽被刘邦击败,美人虞姬和乌骓宝马的相继离去,都不足以让他崩溃,面对绝地他尚可做最后一搏,但他低头看到了蚂蚁在地上摆出的字:项羽死于此。他完全绝望了,仰天长叹天要亡我,遂拔剑自刎。其实,那不是蚂蚁自己摆出了的字,而是狡猾的刘邦预先在江边用蜂蜜写下了那致命的几个字,刘邦知道蚂蚁会替他完成剩下的事,果然,不知是计的项羽只能认为是天意了,在四面的楚歌绝望中,掐断了活下去的最后念想。
蚂蚁是谁的帮凶?一场电石火花、惊天动地的争霸,谁也没料到因为蚂蚁的出现,结局竟变得如此匪夷所思。
而现在,蚂蚁们又一次被甜蜜击中,它们展开了空前的抢夺,很快,那一滴瓜汁被瓜分殆尽。看来它们的被打乱的秩序就要恢复,行进将继续,有的很满足,手舞足蹈的,有的气喘吁吁的,有的似乎在回味刚才突如其来的甜蜜带来的巨大幸福,有的则仰着头,立起前爪两手相握,像是祈祷,也像是等待,它们不会是希望再有一滴甜蜜从天而降吧?空空的天上,落下的东西却很多,如果是一滴雨,不知道会不会伤着蚂蚁?一粒冰雹肯定是致命的,如果是一块石头落下,那肯定如陨石撞击地球,如果是一截带着火星四溅的烟头飞来,那与核爆炸又有何区别?最有可能的是谁的蹄子或脚踩下,蚂蚁的灭顶之灾通常是在旁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在这些所有的可能中,一滴瓜汁的几率恐怕是最低的,就如好运气之于倒霉鬼,盼望着它的再一次莅临,无疑是白日梦,蚂蚁的白日梦其实很简单很朴素,一滴甘甜无比的瓜汁而已,一点也不过分。
我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用吃剩的一块瓜皮挡住蚂蚁大军的去路。一块瓜皮像一艘航空母舰,昂首峭立于西部苍黄的大地,而甲板上站满了拥挤的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