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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齿之忧

2013-12-20张慧敏

天涯 2013年6期
关键词:牙床枫树牙齿

张慧敏

我是第一次洗牙。不知道牙科的病人如此之多,一溜儿病床排开,还有那么多人在等。坐在长椅上等,看见前面躺着的女人正在洗牙,不时昂起头来侧过身子吐出一口一口的血水。我有些恶心,继而心悸,注意看她的脸色是否痛苦,她却只是闭着眼,一脸的漠然。只觉得心里压迫得厉害,想打电话,医生却已叫到我了。

躺下了,立即闭上眼睛,怕的是这样强烈的灯,怕的是那双陌生的眼睛。每次听到那指令性的话语:“张开——”总是羞愧的,身体的洞穴,自己也从未看清。想象着洞穴里的沧桑,原来一直当作秘密的,酸楚地守着。这样的时刻,再无遁形之处了。我对病人爱上医生的说法,总是心存怀疑。比如现在,一个再优雅的人,张大着嘴扭曲了脸,露出的也是龋齿、牙垢,甚至还有变味的菜根或肉丝什么的,又怎么有美感可言。身体问题总是让人尴尬的。很年少的时候,女孩子们爱设想未来爱人的模样,也包括职业。被问起过,我回答,只要,不是医生。因为,太理性。那当然是武断的,医生未必没有浪漫的。其实还是不愿看见太真实的自己,每次到医院总不愿意看清医生的脸,怕日后不经意在路上会再碰见,会认出那双手,忆起此刻难堪的细节。

胡思乱想之时,医生已开始操作了。当时也没有看清医生手里到底拿的是什么样的器具。事后有人问,我说,感觉是一台碎石机开进了口腔里。人已动弹不得,任它在牙齿的表层磨着,切割出巨大的“滋滋——”声响。很快口腔里便积满了水,起来吐时,睁眼看,却无红色,是清水。才知并未出血。医生在一边说,最好是每年来洗一次。却感觉那碎石机正将表层的牙都磨成粉末飞溅了,心想牙定是薄了一层。如果年年这样薄下去,若干年后还存几何。便不敢答他的话。医生又问,平常是否吃硬东西多,说磨牙有两处缺损,需要修补。起来时,整理好衣物,待要再问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回头看时,却发现都戴着口罩,穿着白衣,几个年轻的医生个子都差不多,我竟分不清。其中的一个见我张望,说,下周一再来复查吧。我点头,依然没看清他的脸。心里倒一阵轻松。看来我的担心真是多余了。我就是有心去记他,只怕也难。他那么多病人,更是过眼烟云了。

发现那些牙垢是在今年春天。当时我刚洗完头发,在阳台上照镜子。夕阳如金,风也温柔。可是我突然看到了它们,藏在牙的背面。人僵在了那里。之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隐在月色里,靠着阳台的水池刷洗着牙,一遍又一遍,非常努力。潜伏在牙齿上的那些阴影却怎么也刷洗不掉,它像瓶底的茶釉,水流去,留下坚实的痕。忽然想起电影《麦克白》中那个洗手的细节,人有些恍惚。又想起十三岁时的课堂,那一天忽然看不清黑板上的字,窗外阳光清冽,天蓝得澄澈,可是我一再揉眼,黑板却还是模糊,眼睛里像突然起了雾。身边的一切都远了,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极突然的陷入。而这是自己身体的陷阱,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它在何时等待着我们。但是知道它在,张开着洞口,等我们一直向前走。我坐在众多的同学之间,突然觉得他们都是流水,都和我没关系。我比他们更早地掉进了那个黑洞。他们不知道我的孤独。我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牙疼。有人说,那年月小孩子牙疼,是一种幸福的象征。因为能吃得上糖。但我早已不记得糖果的香甜了,只记得那无穷尽的疼。父亲无奈,遍翻药书,查得黄荆根煎水可以治。于是村人常看见我端着个大碗,鼓着腮帮,含着那青色的液体。那药见效慢,而且我总怀疑,如果不含着它,疼到一定的时候也自然会止住的。牙疼原本是一阵阵的。但是我每次叫疼,母亲就手足无措,喊父亲:“还不快去挖黄荆根!”七岁那年中秋节,母亲端上刚打好的糍粑,叫我们去尝。谁知我才咬一口,就哭开了。疼得受不了。父亲放下碗,正要找锄头,母亲却一声喝:“就没其他的法子吗?看疼成这样!”父亲沉吟,说,要不换个方子试试。傍晚时分,父亲回来了。他的手里拿着几颗黑色的小球,他说是枫树果。那时我的牙疼已稍缓,但是满脸泪痕,人已倦极,只听任他们摆弄。第二天我听说,他们将那枫树果烧成了灰,敷在了我那疼的牙齿上,然后我含着它睡着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闹过牙疼,平平安安地,一直到现在。

我总是怀疑那个夜晚的真实性。那些在童年里一点点啃啮我的清晰的疼,怎么可能在一觉醒来就烟消云散了呢?真的是因为那几颗枫树果吗?成年后,我多方询问过,甚至上网查询,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枫树果能治牙疼的依据。难道说,那仅仅是一种巧合,我的牙折腾累了,在那一个夜晚彻底安分了下来?事隔多年,再回头去看,疼也已不在。一切往事,都成了桃花源。

之后我上了学,开始换牙。那些疼过的想象中千疮百孔的牙,终于可以换掉了。心里欣喜,每一天都是新的,像躲藏着无限的奇迹。父亲也是高兴的。叮嘱我,掉的牙不可扔了,用手绢包好带回来。说出来会惹人哂笑。那时候父亲很严格。他说,牙掉了,要让它们有一个好的去处,如果是下边的牙就让它向上抛到屋顶上,如果是上边的牙就扔到床底的角落里。在做这些之前,必须把自己的双脚并拢,脚尖对齐,这样长出的牙才会齐整。他让我站在高高的青石上,反复比对,确认我的脚尖很齐了,才把手绢交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看见那尖锐的小牙安静地闪着光,我将它抚摸了一遍,然后捏着,投向屋顶的瓦片里。它很干脆地落进了瓦缝。父亲满意地将我抱下来。那时候在我们村子里有很多禁忌,比如,剪指甲不要对着火盆,说是指甲掉进火里手会生出灰指甲,又说,不要在夜里剪指甲,会连记性一起剪掉了,以后爱忘事。年少时极反感这些的,因为知道是毫无依据的,指甲和牙齿一旦脱离身体,就和我们毫无关系了,就像我们在路上吐了一口痰,难道我们还会为了它的去向忧心忡忡,担心它弄脏而影响到我们口腔的清洁?但那些话还是住在了我的心里。有些夜里,我低头剪着指甲,就想起,身边再没有人说这样的话来烦我了,感觉太空旷。有些时候,我在月下散步,忽然忆起那时总不敢用手指月亮,怕在睡梦中被割伤耳朵的事。如今萦绕心上的再不可能是这样的事了,而我走在月下,却似乎真的被月亮割伤了,只是伤的不是耳朵。回忆着那些唠叨,心里漫过甜蜜的感伤。忽然觉得有所禁忌是好的,它让我们变得庄严。就像那些个暮晚,我站在青石的高处,石的清凉一直爬上来,我在完成着,一种仪式。无论是为了什么,那样的肃穆本身已让我怀念。

可是我却并没有如父亲所愿,长一口齐整的牙。父亲担着心,一再跟我说,千万不要用舌头去舔新长的嫩牙。我问怎样舔,他做了个示范动作。一个人的时候,我悄悄用舌头试了试,触到软软的牙床上钻出的一个小角,它怯怯的,尖尖的,那么小,嫩嫩的一朵芽。我真开心可以用舌头抚摸着它,触摸到它的每一寸生长。它在我的牙床之上,在我的身体之内,像一棵树一样,无声地长。一切是多么安静而美好。我闭上眼睛,想听到它拔节的声音。想象它长成的那一天,我轻轻启唇,阳光洒进来,它就会开出花来,闪着瓷白的光,是何等的惊艳。可是它们却在我凝望的目光里拐了个弯。我在镜子里看见都已长成的参差的它们,才想起父亲当初的话。依然不能相信这其中的因果,与牙齿相比,舌是多么的柔软,怎么可以改变得了它的方向?我也责怪过父亲,正是因为他的反复提醒,让我走向了反面。是否因为他的过分关注,让我的牙齿经历了那一份生长的曲折?已经不能设想,如果一开始我就不去注意它们,任其自落自生,它们会生长成什么样子。我必须面对的是,此后一生的相伴,它们被称作恒牙。

成年以前,我的照片很少。寥寥几张,翻出来看,也都是羞涩的,没有一张露出牙笑的。似乎记起母亲曾嘱我照相的技巧,笑也只能浅浅的,看起来娴静些。其实我知道她是叫我将那参差的门牙藏起。有时忘形,大笑过后,忽然想到牙被人看了去,就觉得懊恼。有段时间喜欢看周海媚,说不上是哪里亲切,某一日突然醒悟过来,是因为她的牙。好像心里某个一直不通的地方也突然透亮了。未见得规则的就一定是美的,每一种排列都应该有它自己的道理,我怎么可以一直捂着牙呢,我应该让它们和其他的线条一起在阳光下,彼此习惯,相互契合,直到散发出它所应有的光泽与美。

现在的照片,因为笑着,几乎都露着牙。实际上,我已经很少特意去看,去注意美与不美。因为牙齿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从心理上我已认同了它。接下来重要的是,我们如何达成默契,过余下的日子。我需要它坚实、笃定,经得起天长日久的咬嚼。曾听一个同事说起,她的牙经常断损,稍不慎就听到脆响,必须不断地去补。很多年了,她是牙科去得最勤的病人。她深受其苦,吃东西也十分小心。她的牙看起来很洁白,细细的,玉米粒一样平整。摸摸自己的牙,才感觉到,存在着,还坚固,是幸福的。

再美的牙齿,有一天,也会落。那时候,我们又将像刚来到这个世上一样,只能依靠温暖的牙床了。我们从容,缓慢,吃着最柔软的食物,在一场长长的咀嚼里梦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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