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圣诞
2013-12-20向岛
向岛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昨晚到底跟谁在一起?”
她从下午一走进门就在追问不休。每次进门她都要先脱下她那件白色的羊绒大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才坐到沙发上的。冬天里她就这么一件喜欢的大衣,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一年我给她买的。今天她却连大衣也顾不上脱掉,一进门就扑塌一声坐在沙发上盯着我追问。
“你说话呀?”她惺忪的眼睛继续盯着我,眼袋很突出,看样子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
看我依然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她这才抬起屁股脱大衣,脱完了又坐下去,把大衣一卷扔到沙发拐角的地方。
“好么,一年就一个圣诞节,你却躲着不见我,你就这么对待我么?”她说着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流下来。
她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掐住一根烟,抖了几下把烟拽出来,点着了吸一口,眼睛看着天花板慢慢地往出吐,烟就举在脑袋旁边,像一根点燃的卫生香一样袅袅地冒着丝丝烟雾。我看见她的泪水翻过嘴唇沿着下巴往她的脖子底下流。她下巴那里有一道明显的伤痕,是我认识她时就有的,她告诉过我那是她丈夫打她时留下的。
她也不去抹眼泪,就任由它流淌。泪水顺着她细细的脖颈,一直钻进她那件红色毛衣的圆领里。她看来很伤心,眼睛里的泪水源源地往出涌,脸上脖子上就形成了一条漫漶的泪河。
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饮泣声。几年来我已经熟悉了,她哭时总是这副样子,不出声的。过去她丈夫老是打她,她就学会了这样吞声的哭法。这当然也是她告诉我的。她低下头来,端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把烟灰弹进去。她平常总喜欢端了烟灰缸弹烟灰,用烟灰缸凑到烟头跟前而不是像男人那样用烟头找烟灰缸,虽然我的这个烟灰缸又大又重,她也要照样端起来。四年了,我们和好的日子当然是大多数,那种时候她就会端个烟灰缸满屋子撵着帮我接烟灰。每次亲热过后,她就会把烟灰缸放在我们身上盖着的被子上,我们斜倚在床头抽烟。她老说我是一个邋遢的家伙,经常把烟灰落得到处都是。不过她也说不到好处去,够懒的,就我那个狗窝一样的床铺,每次亲热完了我不收拾她也不管。我也去过她住的纺织厂那个母子间房子,只有二十来个平方,也是乱七八糟得连个踏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弹完烟灰,就把烟灰缸放在茶几上,顺手把烟斜放在烟灰缸边。她开始绾她的毛衣袖子。她的几件毛衣都是这种长袖子的,长得把手都藏在里面了。我们和好的时候她不绾袖子,我们一闹矛盾她就绾袖子了。这是一个规律。我看见她先用左手绾起右手的袖子,再用右手绾起左手的袖子,左手腕上那一道很明显的疤痕就露出来了。她平常总是用右手指夹烟,她这会儿却用左手指夹起了烟,吸一口,然后就高高地举在旁边。每次生气的时候她都会这样,分明是有意要让我看她腕上的那道伤疤,那道伤疤是她在我跟前的资本。她每次举起那个带着伤疤的手腕时就要说:“还不是为了你!”可是她今天却不吭,就只是把那只留有伤疤的手腕高高地举在我面前。那张我熟悉的脸,跟煮熟的鸡蛋清一样白里泛青,被泪水一冲,就像被水打湿的石灰墙一样,变得斑斑驳驳,不好看了。
她又一次达到目的了。我坐到她跟前,拢住她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看把你伤心的。”
她每次都用她手腕上的伤疤让我心软,去哄她,然后趴在我的腿上呜呜咽咽地哭一阵,就阴天转晴,一切都过去了,没有多大功夫,我们该亲热照样亲热。这回却不灵了,她用那只举烟的胳膊肘掀开我,往一边移开身子,她说:
“别动我。你这回必须给我说清楚。”
她举烟的左手在我面前晃动着,明明还没有烟灰需要弹却在烟灰缸上翘起食指弹来弹去。她弹烟灰的动作挺好看的,是用食指往外弹,显得轻巧而又潇洒,而不像我是用食指往下拍着弹。她教过我像她那样弹烟灰,可我学不会。她把烟递到嘴边吸一口说:“我到底是图啥呢?”
她说着眼泪又十股八行地往下流。我扯出一张纸巾要帮她擦,她一把夺过去不让我动她,她自己也不去擦,把纸巾团在手里坐在那里不动。她的脸上泪河汪汪,眼泪多得已经挂不住了,就往毛衣的前胸滴答。她似乎要把前些年在她丈夫面前憋回去的眼泪都流出来。
尽管在之前我就发现她的左手腕上已有几道隐隐的疤痕,但后来重重地重叠上去的这一道疤痕确实是因为我才落下的。
我于是也就不吭了,点起了烟抽。我记得我们的走近,就是从抽烟开始的。
我虽然在群众艺术馆上班,但连我自己也清楚,我们这种小城市,要说什么“艺术”,那都是哄人哩。单看我们馆里那副破破烂烂的样子,那十几个猥猥琐琐的烂人,你也就知道所谓“艺术”在这种小城市的地位和作用了。周围高楼大厦包围,就连旁边的老王家烧鸡,早些年还在几间石棉瓦房里经营,现在也盖成了楼房,下面开店,上面宾馆。唯独我们的艺术馆二十年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一排十来间早年的瓦房龟缩在那里,低矮潮湿,墙壁剥蚀,你如今在城里面已很少能见到的壁虎蝎子蜈蚣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在这儿全都能见到,倒好像“艺术”这种东西是属于它们的,因为小城里的人忙着过日子嘛。尽管这样,我们的群众艺术馆还得不断举办这个那个跟“艺术”沾边的培训班,问题是我们也得创收,也得生活,虽然艺术不如烧鸡。我的国画培训班每年就要举办四五期,除了假期举办的少年班以外,平常的班里,每期也就十七八个人,而且大都是些老头老太,要么就是残疾人,他们闲得没事,捂心慌哩。还甭说我们这样的培训班了,你看堂堂的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那些名嘴在上面滔滔不绝,底下坐着的听众,不也是些老大爷老大妈吗?
所以两年前那个燠热难耐的暑天下午,当她出现在我的培训班上时,确实让我眼睛一亮。她的年轻的脸要说只是端庄而谈不上漂亮,仅仅就是因为年轻,放在底下那一堆皱巴巴的老脸中,却像枯草中探出的一朵花。她的衣服也都是些不值钱的,是纺织厂里织出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棉布,白的或者条纹的上衣,各种花色的裙子,她每次来都要换上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裙,有时候就只是把它们重新搭配一下,便让我觉得眼花缭乱了。每次从她身边走过,都会闻到一股好闻的新棉布味道。她像一个认真的小学生,经常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提问,作起画来,也跟个小学生似的,把头低低地埋在桌面上,看上去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
下课了她总是最后一个走,我就在教室里等她画完作业。然后我回办公室,她也跟着我去。从第三次上课结束,她就跟着到我办公室去,后来就每次上完课都去。我没有那些大艺术家的才分,我那办公室却有着比他们加倍的混乱。几十年前的砖铺地坑洼不平,高高的窗户上钉着硬纸板,屋子里一天到晚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霉味儿,白天也要把那只烤人的大电灯泡拉亮才行。一张铺着毛毡的画案竖着放在屋子里,还有一张并排放着的单人床。画案和床之间,只剩下了一个窄窄的走道,供我作画时站立。墙脚和画案底下,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报纸杂志废纸,积满了灰尘。这就是全部了。除了馆里开会和给培训班上课,我平常是不到这里来的,我自己比较珍惜的书,也从来都是放在家里而不拿到这里。她只好坐在床上。她第一次到我办公室,就拿起办公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放在鼻子前闻来闻去的,问我:
“我可以抽一根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说。
看到她吸了一口烟,微张开嘴,那烟雾却蜷在嘴里不往出吐,而是从鼻孔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当然还有她那种很娴熟轻巧地用食指弹烟灰动作,我才发现她并不是抽抽玩儿的,跟我一样,肯定是有些烟龄了。
我不记得我怎么勾引她的了,要说勾引也是互相的。我们很容易就上了我那张又窄又脏又潮湿的床。可是,没有想到第二次上床的时候,就出事儿了。有人在外面踹门,门扇急剧地一闪一闪的,我们的一排办公室都是西晒,门缝里跑进来闪电一样的强烈太阳光。一开始我们都不吭,她用手捂在我的嘴上,想等待外面的踹门者停下来,可是外面的踹门声却咚咚地越踹越上劲儿了。这是那种很简易的镶板门,门框里镶着很薄的木板,而门里面也只是用一根插销插着,再踹下去,可想而知。我们这个小城里的文化人别的不行,干这个事却是无所顾忌的,我们馆长五十多的老头儿了也干,还隔三岔五地换人,都是那些年轻女孩。馆长的办公室地方大,用地板砖铺了地面,有一张豪华的双人床,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有些钱。我们这个单位再穷,门口还有一排门面房在出租,供馆长吃喝并且养几个女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我知道馆里人是不会管闲事踹门的,那么就是社会上的闲人了。借着门缝里射进来的太阳光,我看到了画案上闪了一道亮光,那是我平常裁宣纸的刀子,我伸手就紧紧地抓住了它。她却凑在我的耳边说:
“是他,那是个不要命的二毬货,你快跑!”
我明白“他”是谁了,当然是她的丈夫。他们的纺织厂就在群众艺术馆的对面,我也太大意了。我立即也想到跑了,真的。可是从哪里跑?除非我是老鼠。她夺过我手里的裁纸刀,用力推了我一把说:
“快跑!”
我胡乱套上衣服,在床上站起来。这时候我真恨不得立即变成一个老鼠。我这屋里,从早到晚都有老鼠畅行无阻的。我摸到了窗户上钉着的硬纸板,一把就把它揭开了,多年的积尘老鼠屎刷刷地落在我的头上身上。我扳住窗框就把身子缩了上去,踩住窗沿,然后再把手换到窗子上框,一个漂亮的单杠挺身动作,脚先伸出窗子,身子也跟着射出去了。我过后都惊奇我所创造的奇迹,因为我在中学大学一直都是个体育不合格者。要说起来,我的体育老师还是太温和了,他们要是拿着棍棒刀子在我后面威胁一下,我也不至于就留下体育不达标的记录。此刻顾不上那么多了,从窗子里射出去的我,只觉得太阳像电焊光一样强烈。在那一刹那,我才想到窗子离地面确实是有些高,而地面上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也不清楚。虽然我又瘦又轻,但也是一个自由落体,我当年是因为物理学得不好才选择学文科的,但自由落体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自由落体终于落到了地上,没有我担心的漫长飘飞的眩晕,甚至也没有我更担心的身子被硌疼的感觉,我落在了一堆柔软蓬松的东西上。只是头在砖墙上蹭了一下,我看见我身子底下是一堆多年飘落下来的树枝树叶,都处于半腐烂状态了,就像一张弹性不错的席梦思床垫。这床垫底下突然就吱呀乱叫地窜出许多老鼠,四散跑开,它们也许跟我一样,正钻在里面干好事,被外来者惊扰了。我又一次弹跳起身,脚插进了松软的树枝堆中,好不容易才跋涉出来,脚底下那些蝎子蜈蚣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毛毛虫也都跑出来了,它们的动作显然要比老鼠慢得多。
我正要跑掉的时候,听见窗户里传出门被跺开的声音,接着就是厮打吵嚷的声音。十分钟前她还在和我享乐,这会儿却要吃苦了,可是我顾不上那么多,顾不上她了。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我自由了!
兔子,跑吧!
兔子便在街上拼命地跑起来。当我顾得上注意到街上的那么多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时,我已经跑出了很远很远,跑过了我们这座小城的多半条大街。他就是飞也撵不上我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撵我。心里一松弛下来,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脚上没有穿鞋,是光脚片拍在地上的声音提醒了我的。我这样不顾一切地在大街上奔跑本身已够引人注目的了,再加上两腿在树枝垛里蹭得污黑,脚底下啪啪啪啪地响,就更是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看来,我虽如脱兔,却并不是兔子,兔子跑起来是没有声息的。我只好把兔子变回了我,不再跑而是快速地走起来,不一会儿就把那些驻足看我的人们甩开了。我摸了摸短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钱包硬硬的还在,它被一枚扣子紧紧地扣住,想蹦也蹦不出来。我终于看见了一家超市,一头就朝里钻。守门的保安扫了一眼我的光脚片,突然把胳膊一伸说:
“没穿鞋不准进去?”
“哎,这还怪了,谁规定的没穿鞋不准进去?”我喘着气说。
“不准进就是不准进。”保安毫不妥协的样子。
我急了。“我就是因为没穿鞋才进来的,要是穿了鞋跑到你这儿干啥?”我说着就要拨开保安的胳膊往进冲。
我这样一说,倒把保安说愣了,他的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一时找不出词儿来。但那一只黑黝黝的渗着湿漉漉的油汗的粗壮的胳膊依然挡在我面前,不放我进去。
门口聚了一堆要进超市的人,盯着我看热闹,他们看我的眼光就像是在看耍猴。这时候又来了一个保安,大热天里脖子上还扎着个领带,看样子好像是负责人之类的,他拨开人群走到我跟前,一脸狐疑地问道:
“咋回事咋回事?”
挡我的那个保安朝我的脚下摆摆眼。我抢先说:
“我把鞋子弄丢了进来买双鞋不行吗?”
那位负责人模样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的样子,他一开始大概是以为抓住小偷了。他朝堵在超市入口处的人群挥挥手说:
“大家都进去都进去,请保持入口畅通!”
他吆喝完人群,就给我解释说,不是说我们为难你,前段时间发生了好几起盗鞋事件,顾客没有穿鞋进入超市,然后挑一双价钱最贵的鞋子穿在脚上,大摇大摆地就出去了。他请我谅解,支持他们的工作。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样吧,你进来吧,我陪你去挑鞋。”
就这样我一直跟着他到了超市二楼卖鞋的地方。保安负责人一个劲儿地给我推荐那些最贵的鞋子,我才不上他的当呢!我挑来拣去的,终于选了一双最廉价的人造革凉鞋,试了试合适以后,我对他说:
“我这下可以穿上鞋出去吧?”
他说:“那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他弯腰从鞋上揪下那个打印着条码的纸牌子。
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穿月白衬衫扎黑领带的大男人像孙子一样躬着身子在为我服务,我心里直爽。刚才在街上和超市门口受到的冷眼和嘲弄,都烟消云散了。他手里拿着那个纸牌,领我往超市出口那里去结账。他走着拧头问我:
“先生,看你还买什么东西不?”
“不买了。”我心说了,妈妈的,刚才门都不让我进,这会儿又动员我多买你们的东西,老子才不为你们多做贡献呢!
走到超市出口,我还是没有保持住自己的报复心,禁不住要再买一点东西。我口渴了,天本来就能热死人,再加上刚才在床上用力在街上奔跑,我急需补充水分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带烟。我就买了一包五块钱的烟,又从冷藏柜里抓了两瓶矿泉水,两个大雪糕,结完账就走出了超市。那个保安负责人在我后面说:
“先生慢走。欢迎您下次再来。”
我扬长而去,理也懒得理他。他跟刚才挡我进去的保安在我身后哈哈大笑,他们大概又在议论我了,议论就议论去吧。我钻进街道上十字路口那里的一个地下通道里,又吃又喝地享用了雪糕和矿泉水,然后点上一支烟,心不跳了,气也不喘了,这下没事了。
我从地下通道里上来,在灼热的阳光下走着,已经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打量满街上忙着跟生活斤斤计较的人们了。
往家走时我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四年前的我瘦得跟蚂蚱一样,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容易那么优美地从窗子射出去。我后来一直都为我的那一次弹射得意,它是迄今为止我的一个人生高度。不过,我现在可是胖了,只不过添了一点肉都添在肚子上,胳膊腿依然没有变,还是像蚂蚱腿一样。所以,她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地上做俯卧撑。
可是她今天却要打断我的俯卧撑。她进门以后我想接着做俯卧撑,她站在那里就质问了:
“你昨天晚上干啥去了?”
我不吭,继续做我的俯卧撑。她说:
“你说话呀?”
我没法再做了。她这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大衣也没有脱就坐下了。我看着她抽烟,边抽烟边淌眼泪,烟放进嘴里的时候,那道泪河就中断了,泪水往她嘴里灌。烟一拿出来,那泪河又接上了。她就着眼泪抽烟。我想那烟一定都是咸的了。
她是这四年间跟我在一起时才越来越学会哭的。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她过去跟他在一起时不哭,准确地说也不是不哭,而是哭的时候不流眼泪,眼泪都顺着腔子流进肚子里去了。她说,在他面前,哭没有用,因为他就不是人。她说这话我信,女人不仅为悦己者容,也为悦己者哭。这四年间,我是眼看着她一天一天地越来越会哭了,眼泪也越来越多了。
她手腕上的疤痕就是四年前留下的。那把裁纸刀帮助她解脱了,要不就怎么也过不去。我跃窗而逃以后,他就把门踹开进去了。她那时候紧紧地攥住那把裁纸刀,不是要杀人,而是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下。这样一个现场让人家抓住了,不割也实在过不去了。看见那喷着泡沫的血涌出来,他就瘫软了。她说,他晕血。并且发挥说,好多男人都晕血。不过,我没有试验过我是否也晕血。四年前暑天的那一期国画班,因了这事就没有再办下去,因为他整天都蹲在我那间办公室门口等我,接着就干脆睡在里面守株待兔,扬言要剁了我。她后来跟我说,他只是个赖子,其实也没有胆量剁人。他把我办公室的东西都卖光了,一卷一卷的新宣纸跟那些馆里发的学习资料啊废纸啊全都当废品卖了。我们馆长那些天幸灾乐祸地支持他在我的办公室里住下去,还给他送水递烟。馆长一天也不停地寻欢作乐,却希望其他人都像骟狗一样老老实实。不过,不久那个扬言要剁了我的人在入冬的时候被弄进去了。
这个消息当然是她告诉我的。我也就是在这时候才知道他吸毒,并且以贩养吸,犯法了。她在说到这些事的时候显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就好像在说他到哪儿闲逛去了一样。她进而告诉我,他已是几进几出了,怪不得她满不在乎。她说:“他迟早要死到里面。”她在乎的似乎只是她左手腕上因我而添上去的那道疤痕。我就是在她手腕上包着的纱布去掉以后捏住她的手仔细看过那个疤痕的,我看到那里的疤痕绝不是一道,而是有好几道,泛红的新伤疤叠印在几道泛白的老伤疤上面。她虽然没有跟我提到老伤疤的事,但我那时候就想到,她在他面前的割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我没有说破。在我们欢愉的时候,她会把那只有伤疤的手藏起来,怕影响我的情绪。而一旦我们闹不愉快了,她准会给我绾袖子,把手腕上的疤痕当作资本摆在我的面前。我渐渐也明白,并不是她在乎它,而是要我在乎它。女人对于男人,总是要有一个拿法,这道疤痕就是她对我的拿法。不过,要是早知道他吸毒,我当初或许就不会进入她的那个属于吸毒者的通道了,据说肝炎之类的病毒都能通过这里传染,我就担心我会不会也从这里染上毒瘾。四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有。看样子,那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她继续就着眼泪抽烟,抽完一根再接上一根,把烟递到嘴边抽一口,就继续那么高高地举着手腕,嘴里嘟囔着:“我冒着生命危险割自己一刀,还不是为了你。你却这样对待我……我那时候咋不把自己割死呢……”她一说话眼泪就在嘴上扯丝。
我觉得既然在一块儿了,就不要说什么谁为了谁。我不也在付出着代价吗,假如他往后出来要真的把我剁了呢?不过我没有说。我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我真的没有干啥。”
她说:“那你给我说,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
我如实说:“倒是跟一个人在一起,不过……”
“女的?”她抢过话。
“嗯。”
“好么,我想着你就是这样。”
“不过,”我说,“她是个小女孩,我们相安无事。”
她的眼睛里喷出火来,嘴一撇说道:“你骗鬼去吧!你们这些货色我还不知道?你们那个馆长不就是专找女孩吗?”她说着就从沙发上拽过她的大衣要往身上穿,刚才被怒火暂时打断的泪河又接着流动起来,她站起来说:
“女孩子好么,女孩子当然比我这黄脸婆好么。我走就是了。”
我一把拉她坐回到沙发上,我也有些火了,我说:
“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你再走也不迟啊!”
送书的女孩打完电话,我正在给她准备买书钱,我这种六楼顶层的房子她转眼间已经噔噔噔地爬上来敲门了。我拉开门,天已经擦黑,楼道里的那个灯永远都不亮,对门的人不管,我当然也不管。虽然买一个灯泡换上只是半包烟钱,但没有人愿意去做。我说:
“进来吧。”
她进入屋里的灯光下,我才看见她头上身上落满了雪,我说:
“下雪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女孩轻轻地喘息着说。
“噢,我还没有注意。”我看到她头上的雪,额上的发梢挂着水珠,脸上红扑扑热气腾腾的,“你也不打个伞?”
“我出门的时候还下得不大,星星点点的,越下越大了。”
女孩站在刚进门的地方,她从雪青色的棉夹克里往出掏书,说:
“我怕把书给你下湿了。”
我接过书,书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我问她:
“都送完了?”
“你这儿是最后一家。”
“那就坐下歇歇吧,我给你拿毛巾擦擦。”我看到她底下穿的那条泛白的牛仔裤上,膝盖那里也湿了两大块。
“没事没事。”她很懂事地笑笑,依然站着。她每次来送书都是这样。
我从卫生间拿出一条干毛巾递给她说:“快好好擦擦,看浑身都湿透了。”
“没事没事。”她老是那句话,却不接毛巾。
“擦擦嘛,我这毛巾有毒啊?”我有点不高兴了。
“那好那好,”她这才接了毛巾,“呵呵,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经常给我送书啊。你坐下歇歇吧,我给你准备钱。”
她这才在沙发上浅浅地坐下。她说:“你看看书好着没有?”
我拆开包装,翻看着两本新书。现在的网络购书还是好,不用出门,还可享受不小的折扣。她坐在旁边看着我手里的书说:“你买这些书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没事么,瞎看呢。”我说,“现在买书的人多不多?”
“不多,都是买生活用品的人多。”她说,“不过,你们读书人还是好,看着挺充实的。”
我苦笑了一下,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充实不充实啊,不过我没有说。我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新的汗腥味儿,比成年女人身上那种硬要被各种化妆品遮蔽的味道好闻得多。我问她:“你多大了?”
她说:“你看呢?”
我端详了她一阵,说:“看着还是个小孩呢!”
“呵呵,反正是个大人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一阵阵鞭炮声,有远的有近的,她说:
“今天街上热闹得很,走都走不过去。”
“为啥?”我问道。
“明天圣诞节啊!你不知道?”她惊讶地盯着我。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常常是会不知道日期的。怪不得外面有人放鞭炮呢,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大概把圣诞当成中国的春节一样的节日了。
她掏出钱包,一毛都不少地给我找钱,我说那几毛钱就不要找了,她却要一丁一卯地找清,每回都是这样。完了站起来说:
“那我走了。”
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她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来接,她对着手机说:“我不去,我今晚还有事呢。……真的有事呢,真的。我……我家里来人了,就是就是,我不骗你……”
她推脱半天才把那个电话结束掉了,完了拿手机的那只手就停在那里发愣,眼睛里一副茫然的神情。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突然间像有心事似的,声音凉凉地说:“那我走呀。”
“呵呵,看来有重要约会啊!”
她往门口走着又停下来,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没有说。紧接着手机又响了,她接通了说:“真的,我家里来人了,我今晚不回去住。真的,骗你是小狗,你……你不要在那里等了。”
接完电话她又愣住了,站在那里不动。我正不知道说什么,她突然叫了我一声“叔叔”,说:“我在你这里再待一会儿好不好?”
刚说完又立即说:“唉,我还是走吧。”说完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
我赶紧说:“你先坐下,看我有啥能帮你的不?”
她应声坐回到沙发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装作轻松地笑笑说:“没事没事。叔叔我再坐一会儿不影响你吧?”
我说:“当然没事,你多坐一会儿我很高兴啊。”
“我阿姨回来看见我不会骂你?”
我说我就是一个人,她所说的阿姨早几年前就分手了。当然我没有说我现在事实上还有一个在纺织厂的手腕上有着割痕的阿姨。她说:“叔叔,那我就在你这儿多坐一会儿。我就怕影响叔叔看书呢。”
这个小女子诡着呢,我明白她开始频繁地叫我叔叔是在祈求安全,让我把她看作下一代而不是一个女人。你还甭说,这几声叔叔叫下来,我内心里还真的就想到了我的女儿,女儿跟前妻在一起生活,她比这个女子大概小一些吧。我想到我还没有吃饭呢,就问她:“你肯定也没有吃饭呢,就在我这儿一起吃点吧?”
我看到她喉部动了一下,却听到她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中午吃得晚,这阵子还不饿。我一会儿回去吃。”说完又在那儿发愣。
我知道她肯定饿了,我说:“我给咱打电话叫一个蛋糕,咱们也在这里过一下圣诞好不好?”
她说:“不用不用,蛋糕贵得跟啥一样,咱花那钱干啥。”
我说我也没有吃饭呢。她说:“那我给咱做饭。我会擀面,我在家里时老是给我爸擀面呢。”
我立即说那太好了太好了,整天吃方便面实在把我吃烦了,就想着能吃一顿手工面。我看着她那湿漉漉的衣服说:“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我找衣服你先换上,把你那衣服放在暖气上一会儿就干了。”
家里前妻留下来的衣服不少,有些还是新的动都没有动过。她就是爱穿好衣服,这也是她离开我的原因之一吧。
“不用不用,在身上一会儿也就干了。”她说。
这女子干活挺利索的,她先把我那久不使用的厨房好好清洗了一番,然后就十分熟练地擀面。案板小,她就一张一张地擀,她把面袋里本来就不多的面粉全都擀成了面条。说实在的,我过去对农村出来的姑娘有偏见,她们一个个长得茁壮而廉价,脸没脸相,身没身形的。而眼前这个姑娘,却不但长得白净好看,身材也苗苗条条的。她一猫腰干活,那件雪青色的夹克就会提上去,后腰上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让我心里顿时荡漾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滋味儿。我赶紧移开目光,想看,又不敢再看。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会一下子上去抱住她。一个腰里扎着围裙的女人站在灶台前叮叮当当地忙这忙那,恍然间又让我回到了昔日妻女团聚的日子,突然想到家里没有女人的日子似乎已经很久远了,虽然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有空着。
我这样的单身男人厨房里也是有一样没一样的。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她就泡软了几样干菜,又择了几根干巴的大葱,切成细细的葱花,做成了油泼面。这一顿饭我吃得很香,也吃得很多,吃了两大碗。我们面对面坐在那张很久都不用的餐桌前,边吃饭边说着话,一顿饭吃下来,她也不太岔生了。她是从农村出来的,在城里一家私人办的纸箱厂打工,又利用下班时间替网站送货,她说这样能多挣几个钱。她也告诉了我她的真实年龄才十六岁,我说那刚好跟我女儿同岁,不过看着比我女儿成熟多了。多半年来她来回给我送书,要说以前我真没有在意也没有注意过她,印象中每次都是跑得脸上红扑扑的。来了也总是匆匆忙忙,站在那里,等我验了书付了款再把钱一毛不少地找回,就噔噔噔蹬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有时连门也不进,站在门口一手递书一手交钱。见我盯着她看,她立即把目光躲开,她说:“叔叔,那你就当我也是你的女儿吧。”
我慌忙说,那当然那当然。她时刻不放过提醒我这一点,聪明的小家伙!我换了个话题问她:“你才这么大一点,为啥不上学?”
她不好意思起来,说,“呵呵,我不爱念书,学不进去么。”顿了一下又说,“出来这一段,才发现干啥事都不容易。想着那时候没有好好听我爸的话,后悔了。现在就只能干这些体力活儿,还整天让人训来训去的。你知道吧叔叔,我现在最羡慕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了。”
“哼,我就说么,我昨晚上打电话的时候看你那副不耐烦的样子!原来是在和一个年轻女娃调情呢。告诉你吧,你当时说是在你父母那里我压根就不信,我就知道你没有干啥好事。我还不知道你呀!”
她说着又点燃一根烟。她那只手腕上有疤痕的左手上原先举着的那根烟早都燃完了,只剩下了一截烟蒂一直举在那里。我注意到她一字一句在听。
我说:“你不要乱用词儿好不好?”
“我乱用词儿?”她目光凶狠地盯着我,“你说你不是调情是干啥呢?噢,一个农村出来的臭女孩你都不放过?下面肯定还有好事呢。”她说着本来已经干了的眼睛里又吧嗒地滚出几颗泪珠。
“你往下说啊!”她把烟头往烟灰缸里狠狠地一戳。
吃完了饭,她把我们没吃完的生面条撒上面粉,分作四五团,分别装在食品袋里放在冰箱中冻起来,并且一边给我交代说,以后每次吃的时候拿出来一坨就行了。又把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就要走。她说:“叔叔,真要感谢你呢。留我待在你这儿,还把饭都混了。”
我说:“是我应该感谢你,真的,要不,我怎么能吃这么一顿好吃的面条呢?”
我的话音没落,她裤兜里面的手机又响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下,就皱起了眉头,好像是在犹豫接还是不接,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她说:“哎呀,不骗你……我就是家里来人了,在亲戚家,今晚不回来……就是就是……是一个远房亲戚,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我还敢骗你?那就这样吧。”
接完电话,她站在那里又不动了,一脸困惑。她说:“真烦死了!”
我隐约听见打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就纳闷是谁这样无休止地给她打电话,说是朋友吧又不大像,我随口说:“不想见的人你不接他的电话就是了嘛。”
“唉,咱在人家手下吃饭,你还不能不接呀。”她脱口说了一句。说完了又赶紧解释道,“呵呵,没事没事。”
我说:“那你就再坐一会儿吧?”
她说太晚了怕影响我,说着还是坐在了沙发上。我说:“我没有事,咱们多聊聊也好嘛。”
她把两手夹在双腿间。电视里永远都是那些无聊的人和事,她眼睛瞅了一会儿电视,好像也没有心思看的样子。一会儿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腿间搓来搓去的,也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活跃一下气氛,就提议说:“你要不说的话,我还真不知道今晚是平安夜呢。这样吧,咱们喝点儿红酒,也庆贺一下节日好不好?”
她好像对酒很敏感,受惊似的挺直身子说:“不了不了叔叔,我不敢动酒,真的真的。”
“呵呵,没事么,少喝一点儿,红酒醉不了人的。这样吧,我多喝点你少喝点儿?”
“我真不喝酒,红酒也不喝。叔叔你也不要喝好不好?”
我只好依了她。我们改为喝茶。喝着茶她问我:“叔叔你是干啥工作的?”
我说了我的工作。她看着小小的客厅里四面墙上到处贴着的画稿,突然变得开心起来,她说:“画得真好!我就知道叔叔是个艺术家呢。”
“呵呵,与艺术家还差得远呢。”我赶紧说。她用了“艺术家”这个词儿真的让我害羞。
“叔叔我能看看你画画不?我还没见过怎么画画呢。”她突然说。
“那好啊!”我立刻站起来,并且趁机说,“这下把你手机一关,别人就不干扰了。”
她很乖地照我说的做了。我们穿过我那狗窝一样的卧室,床上被子胡乱团着,床头上书架上地上到处堆着书,我不好意思地说:
“呵呵,太乱了,你甭笑话。”
“呀,叔叔的书太多了!”
我这个小小的房子,没有什么专门的书房,一张不大的画案就支在阳台上。站在画案前,我问她画啥?她说叔叔你随便画吧,反正我都没见过。我想了想,就开始画起来。我画的是一幅丁香黄鸟图。我注意到她看着我画画的眼睛明亮放光,却很懂事地站在一边屏声静气,一声不吭。作画用了一个来小时的样子,画完了最后一笔我说:
“这就算画好了。”
“呀!太好了!”她这才开了口,“跟真的一模一样。我们家院子就有这种花。还有这个黄鸟儿,就像是活的!叔叔真了不起!”
我笑着说不好不好,心里却也觉得今天还真是奇怪,超水平发挥了。从美院毕业以后,就分配在这个小城的群众艺术馆里,多少年不挪窝。人家那些在大城市里的同学,许多人早都出息了,我却总没有长进。这种小地方的所谓艺术馆里整天你争我斗乌烟瘴气的,没有人专心读书也没有精力去搞什么艺术。在这样的地方,艺术真的不如烧鸡。我说:“你看啥地方没画好?”
“都好着呢,真好!”她说。
“就是,有啥没画好你就只管说。”我在我们馆里也是骄傲得出了名的,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小女孩面前却变得发自内心地谦虚了。
“哎呀,叔叔太谦虚了,我懂个啥嘛。”她说,“不过,叔叔你为啥要画一只黄鸟儿,它多孤单呀!”
这个我还真的没有想到。她又说:
“叔叔你就再添一个嘛,它们也好有个伴儿。”
有一次我们馆长对我的一幅画说了几句意见,我跟他吵翻了天,骂他狗屁不通。今天我却心悦诚服地照她说的做了。第二只鸟儿添上以后,她拍着手说:
“太好了太好了!就是啊,叔叔画一只鸟儿又不是多难的嘛。”
我说:“你要是喜欢了把这幅画送给你。”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似的盯着我,说:“哎呀,不敢不敢,我真的喜欢,可我不敢要。”
我说:“喜欢就给你。”
她把两只手在牛仔裤上搓来搓去地说:“叔叔的画肯定值钱,我不敢要。”
我心想我的画要能值钱的话,我也不会混到现在这种可怜样子了。我说:“送给你。这个画就是为你画的。我写上你的名字,它就属于你了。”
她磨蹭了半天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小晴,一个很好的、城里人的思维结构起不出来的名字。我把这两个字署在了画上,她不好意思地说:“我长这么大,名字第一次上画儿了。我真幸运,遇到叔叔这样的好人了!”
她开始打量着我乱七八糟的房子和阳台,反复惊讶我的书真多。她看见我书架顶上搁着的那一排汉罐时,突然叫了起来:
“叔叔你喜欢这种东西?”
“没事收藏了玩儿的。”我说。
“我也有一个,比你这几个都大,上面还画着鱼呢。”
“真的?”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我买这些东西可花了不少钱呢。
“就是就是,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就在宿舍放着。我原来打算找工作时给别人送的。对了,我把它送给你,我明天就给你拿来。”
“你哪里来的这种东西?”我惊奇地问。
“我一个亲戚在老家那里开了一个砖厂,”她平淡地说,“做砖不是要取土嘛,一面土坡就那么一天一天地往下削。我们那地方在塬上,不是古墓多嘛,就起出来好多这种罐子,大大小小的,胡乱塞在房子里的床底下。我觉得好玩,就挑了一个大的拿来了。”
我惊叫起来:“是不是!那啥时候到你们老家去看看?”
她说:“行嘛!我明天先给你把那一个拿来。货就是要给懂家哩。你要是觉得好了啥时候带你去看。”
等画稿干了,我把它折起来装在一个牛皮纸袋子里递给她。她很珍爱地把纸袋抱在胸前。她的胸长得很高,把那件开着衣襟的雪青色夹克宽宽地撑开。她看着我说:
“那我真的就拿走了。叔叔我明天下班就给你把那个罐子送过来。”
我明白她是在强调她不会欠我的人情。她掏出手机,边打开边说:“时间恐怕都晚了,我这下回去呀!”
我一看表都快十二点了,就说:“那你就走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她的手机里嘀嘀嘀嘀地蹦出一连串短信声。她看着短信,刚走到客厅又停住了,回到了先前那副茫然的神态,甚至还夹杂着一种无奈和无助。我这下忍不住了,问她:“到底咋了?”
她那白皙脸都变成蜡黄了,抿着嘴不吭声。我说:“真的有啥事的话你跟我说说,或许我能帮帮你。”
她依然呆站着不吭,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我拉她坐到沙发上,我说:“我感觉你好像遇到什么难事了,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就说说吧,不相信就算了。”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叔叔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
说完这句又是一阵沉默,只是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最终还是给我说了。她说投递站的老板老纠缠她。那个老板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做其他生意,有钱。他把多家网站在这个城里的投递业务都包揽了。他整天就好这种事,听人说把前面好几个打工的姑娘都睡了。她开始来的时候,老板好像还没有在意,这一个多月不知怎么就盯上她了,来回纠缠。上一次约她出去吃饭,她还傻乎乎地就去了,就是喝的红酒,她只喝了少半杯,老板差不多把一瓶酒全喝了。完了就把她堵在包间里不让走,动手动脚的。老板最近说他要忙其他大生意,许诺让她把投递站管起来,整天坐在那里就行了,就不要再到纸箱厂去干出力活儿了。讲完了这些,她说:“平白无故的,他为啥会对我好呢?叔叔你说呢?”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我都不好意思给你说,他在短信里净说些不要脸的话,说是他喝醉了,非要占了我不可。”
“你的住处他知道?”我问。
“咋不知道?”她说,“我就在投递站库房旁边的一间小房子住着,前一段还有一个女伴儿,她后来回农村结婚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说我要回去他把我堵在房子我有啥办法呢?叔叔你说我咋办吗?”
原来就是这么个事儿,我一听倒放心了。我给她出主意说,这事儿不难办。你不在他那儿干就行了,你自己不愿意的事,料他也不敢硬来。他在社会上混,多少还知道些王法吧。我说:“不过,今晚上看样子你是不能回去的。你要放心的话,就住在我这里,明天白天带几个工友过去跟他把手续结清,然后从他那儿搬走,和工友一块儿另租个房子住就行了嘛。”
她一听立刻变得开朗了些。她说:“听叔叔这么一说,我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些。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的,真不知道怎么办了。”但接着又皱了眉头说:“住你这儿……我住你这儿多不好……”
我说:“你要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去父母那儿住,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明早走的时候把门一拉就行了。他们就在城里住,很近的。”
她慌忙说:“哎呀,我还能不相信叔叔吗?”
“你过来看看。”我领她到了我女儿以前住的房子。
我这套房子是所谓的“一室半”,女儿先前住的就是这半间房子。房子里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头柜上的小相框里夹着一张我们一家三口当年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儿那时候才三岁,在照了这张相片不到一年,她被她的母亲我的前妻带着一块儿离开了我,那时候才二十七岁的前妻,成了他们单位一位副局长的后妻。那位副局长是一个五十出头的丧偶男人,我前妻在跟了他以后,很快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上了他们局一个下属分局的局长。前妻爱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好衣服,好化妆品,当然还有好职务,而这一切,是我所不能给予她的。
女儿住过的这半间房子,我一直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虽然窝囊懒散,但女儿床上这条白床单,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洗一遍再铺上去。不过,这个房子我虽然每天都要进来看看,但又不愿意停留。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液的女儿,现在已是别人名下的孩子。她是个高中生了,每次我去看她,一脸的陌生和别扭。情况就是这样。
她把脸贴近相框仔细看那张照片,说:“多好的一家人啊,阿姨和姑娘真漂亮!”
我苦笑了一下。我说:“你今晚就住在这里。”我转身给她演示着门上的插销,“你把门从里面这么一插就行了。”
她却不好意思起来。“看叔叔说的,我还能不放心叔叔吗?我知道叔叔就是把我当自己女儿对待的呢。”她聪明地说了一句。说是放心,却一连叫了三个“叔叔”。顿了一下又说,“叔叔,你反正又不用上班,我也不瞌睡,我一会儿困了随便在哪儿歪一下就行了。你要不瞌睡,咱们干脆就坐到那边去说说话。我爱听你说话。”
我当然不瞌睡,我是睡到中午才起床的。我平常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一到晚上就亢奋了。我们这种不用坐班的工作就容易养成这样的习惯。我们于是就坐在沙发上聊天。我知道了她底下还有一个妹一个弟。当我问她为啥不坚持把中学念出来,现在出来打工毕竟还太小时,她说:“我一点儿都不愿意在家里待。”
“为啥?”我笑着说,“图城里热闹?”
“才不是呢!”她也嘻嘻笑着说,“哎呀,叔叔你不要问了,反正有原因哩,就是不愿意待嘛。”
“那你长得像谁,你爸,你妈?”我只好换了个话题。
“你猜呢?”
我猜道:“一定是像妈妈。”
她叫起来:“哎呀,你咋知道呢?”她这种叫起来的神态让我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反正就知道嘛。”我拿出大人糊弄小孩的架势。
“咱别提她了,好不好叔叔?”她说,“我最不愿意别人说我像她了。”
“为啥?”
“哎呀,不为啥不为啥,反正就是不愿意像她嘛。”她有点急了。
我那阵子执拗劲儿也上来了,又追问道:
“你让我猜不?”
“你猜呀!我要不说你能猜出来才怪呢!”
“我猜呀,”我边想着边说,“一定是你妈最喜欢小弟弟,对两个姑娘不太喜欢。农村人都是这样,重男轻女。”
她哈哈地笑起来,“看看,我说你猜不着吧。”
我问她:“那你说说为啥?”
“哎呀,咱不说这个话好不好?”她说,“要不……叔叔你先说,你跟阿姨孩子一家人那么好的,为啥就舍得分开了?”
我于是就讲给她听。我这个年龄的人已经能够从容客观地对待自己的往事了。我说首先是我不好。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刚从美院毕业,分配到一所中学教美术,是馆里搞活动时认识的,以后她没事了就经常过来聊,我也去学校宿舍看她。我们很能说得来,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这样的小城市里,很少能有什么有意义的事吸引人,也很少能遇到跟你说得来的人,所以,这种彼此的吸引就很容易让人投入。你肯定要以为她长得很美,比你看到照片上的阿姨更好看,那倒不一定。当然了,她长得不错,但更重要的还是一种年轻的美,而思想的相投又把这种美放大了。搞我们这种专业的人,总是理直气壮地以为自己拥有发现美接近美占有美的理由。呵呵,那时候年轻嘛,后来就不这样认为了。
妻子在最适当的时候赶到了,把我们堵在了艺术馆的办公室里。我那天给她说的是要下乡采风,她却偏偏来办公室找我。她不知怎么知道了。或许是一种第六感觉,或许是谁给她说了什么。这种小城市跟人家大城市不一样,空间太有限了,人跟人动不动就认识。一拉起话来,张三是李四的小舅子,李四是王五的表兄弟,就是这样。所以妻子知道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那时候也真有点不是东西。孩子还小,正在上幼儿园,妻子每天除了上班,还要早出晚归接送孩子。对我来说,年轻的艺术家梦被琐碎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击得粉碎,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也总是闷闷不乐。对妻子来说,她当初羡慕的大学生毕业了也就是这么个样子,还不如她呢。妻子和我是中学同学,她没有考上大学,是花钱找关系招干安排的。她那个单位很红火,每月收入顶我好几月。我们那时候经常发生摩擦。我那时候被那个年轻女教师所吸引,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不瞒你说,妻子的确是在最适当的时候赶到的。那一次我们正在酝酿最最关键最实质的一场激情。经过两个多月的铺垫,那种事儿已经水到渠成了。妻子一来,那场面不用我说就可想而知了。混吵混闹一直持续了三个月,一切的表白解释都没有用,妻子还找到了女教师的学校去。最后的结果就是分手了。妻子对于离婚的决绝让我觉得我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一样。我们分开的第二个月,她就嫁给了那个年老的副局长。我和女教师才在酝酿,他们却好像早都酝酿好了似的。
我注意到小晴双手抱胸,用牙齿咬着嘴唇,神情严肃,听得很认真。她说:“这就完了?”
“那还不完了。”我淡淡地笑道。
“哦,怎么就成这样了呢?”她长吁了一口气,把双手从胸前移开,雪青色夹克里高高隆起的红毛衣前胸颤动着,“我还想着你们城里人都多么幸福啊!”
我想说哪里都一样,生活就像脆玻璃一样,一不小心就成这样了。的确是一不小心。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她问我:“那个女老师呢?那你后来为啥不跟她成?”
我告诉小晴,因为当时闹得纷纷扬扬,女教师在学校里也没法待了。她就去了深圳,在一家大的媒体干。她早已成家了,过得很幸福。她的画画也成了气候,前年还办过画展,邀请我去,我如今这个样子,哪里好意思啊!我说:“我厉害吧,一下子改变了两个女人的命运,她们现在都过得很好。”
“阿姨也过得好?”她问。
“起码看上去是,”我说,“我碰见过她几次,每次都是穿着不同款式的高档衣服,像个贵妇人似的。”
她把手指绞来绞去的,低着头不吭了。我们都沉默着。过了半天,她用大人一样的口吻说了一句:“唉,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呢。”
我想着她要往下说自家的事了,她却又停住了。继续把手指绞来绞去。她似乎在犹豫给我说还是不说,又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又过了半天,她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唉,我们家那事,都没脸给人说。”
我不吭,只是等着她往下说。我看到她脸憋得通红,最后终于还是说了下去。
她说,她前面说的开办砖厂的亲戚是她的大姨夫。“那货长得贼眉鼠眼的,那种张狂样子,我真的都不愿意提他。”她加了一句。那人的外号就叫“胡日鬼”,反正就是没心思种地。从年轻时就喜欢胡成精,几乎没有他没干过的事儿,养过牛,跑过运输,贩过药,一样都没有弄成过。前几年靠亲戚借钱和贷款,办了一个砖厂,这回还真让他给折腾成了。他自己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熬到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出头之日。现在城里乡下,不是到处都在搞基建嘛,砖价由开始的每一千砖几十块钱一路涨到百十块钱了,还在不断往上涨呢。而且都是找上门的生意,就是坐着收钱。一年下来,就净赚一百多万呢。
她妈姊妹多,她妈是老小,她大姨没念过书。大姨的两个儿子也都跟他爸了,不成器。再加上父子们动不动就大吵大闹,根本就说不到一块儿。私人厂子都要用自家人管财务,还是大姨找到她妈的,她妈是家里老小,念过初中。大姨就让小妹去砖厂里管账。大姨是和姨夫商量后这么决定的。
“我妈当然巴不得呢!”她说。
姨夫那副暴发户的嘴脸一下子出来了,半截入土的人了,好像要把多半辈子的亏欠都补回来似的。他很快给自己买了一辆别克车,你想想,油光瓦亮的黑色轿车在农村里出出进进,别提有多神气了。并且整天穿着挺刮刮的高档西服,黑兮兮的脖子上还扎着鲜艳的领带。
“你没见那副恶心样子,就像个棺材瓤子等着入殓一样!”她愤恨地说。
谁知她妈一去就跟她姨夫亲热得跟一家人一样。她妈更是衣服一套又一套地买,农村妇女么,脸上又是胭脂又是口红的,还文了眉毛,把自己弄得像个老妖怪。还拿了一个高档手机,整天出来进去地打。四十岁的人了,过去在家里也就是觉得她总以为自己长得好,瞧不起父亲。还真没看出来她突然就会变成这样的人了。他们两个人坐上车整天往城里跑,开始是咱们这个小城,慢慢地嫌它档次不够,就一次次地往省城跑了。
我插了一句:“那可能都是人们的闲言碎语,现在这人都胡说呢。你又没有见过。”
“我没有见过不等于别人没有见过啊!”她说。
她说是大姨的两个儿子看见的。儿子不满足于每年分给他们的钱,嫌直接插不上手,就租了车跟踪父亲,还把他们俩在一块儿的丑事拍了录像给人看。两个儿媳则整天堵在砖厂里用最难听的话骂,把屎都抹到他们的门上了。
这些话在村子里像风一样乱窜,一夜之间就家喻户晓了。等到她这种上学的孩子们知道的时候,就连村上的傻瓜都知道了。许多同学不愿意跟她一块儿走了,还编出一串一串口诀嘲笑她。父亲整天蹲在墙脚闷头抽烟。妹妹和弟弟年龄还小,整天嘻嘻哈哈地不知道个羞耻。一个星期天她去了砖厂,拽了母亲就往回拉:“走,咱回去,在家里也把咱饿不死!”这时候姨夫走过来,嬉皮笑脸地跟她打招呼,竟然不顾她的一脸愠怒,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哟,谁把咱宝贝姑娘给惹了,我找他去。”她一把把那只脏手打开:“你少动我!”那人却不恼,掏出几百元钱给她手里塞,另一只手上来在她脸上又摸了一把说:“拿上给你跟弟妹买东西。嘿嘿,长大了肯定比你妈要漂亮多了。”她把那沓钱狠狠地扔到地上,说了声:“谁没见过钱了!”她妈赶紧低头把那些散落的钱一张一张捡起来,用指头在她额头上重重地戳了一下,瞪着眼说:“得是想挨打了,咋这样跟大人说话呢!”转脸又堆满笑容地对姨夫说:“她还是个吃屎娃娃呢,你甭计较了。”
看我听得愣了神,她说:“按说是自己的妈妈,我都不该这么说她。她还有更贱的事呢!”
我不知道是否回应了她的话。她说随着姨夫钱赚得越来越多,肯定就不满足她妈这种老女人了。他在外面还黏上了好几个年轻女人。不过这种暴发户能黏上什么好女人啊?都是那种发廊歌厅里的贱女人。
“我到城里以后,发现怎么到处都是那些贱女人啊!她们从农村出来就干这种事儿呀,家里人还以为她们干啥正经事呢。”她撇撇嘴说。
我说:“也有许多是城里的女人。城里纺织厂下岗的女人一大片呢!”
她说姨夫后来出去经常就不带她妈了,还干脆就跟她说:“谁把石头往山上背啊?”她妈哭哭啼啼的,甚至都跪在人家面前了,也让姨夫家的两个儿媳妇闯进去时看见了,到处像西洋景一样给人学说。
“所以我就坚决退学出来了,靠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眼不见心不乱。他们爱怎么弄去。”
“噢,怪不得呢。”我说。
“你说人咋都是这样呢?穷了穷不起,富了富不起。我们那一个好端端的家,转眼间就搅成一锅粥了。亲生生的亲姊妹呢,说是帮忙就帮成了这样。我现在觉得,我妈都变得让我不认识了。不信看么,她的下场,最后肯定是被人家踢开。她最后回到我们家里,肯定又会觉得把自己委屈了,落不下来,看她咋办去。”
我在想她的话。还不知道怎么说,她接着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没有见过人这么说自己妈妈的不是吧?”
又说:“我将来长大可一定要做一个好女人。”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美丽不是自己的主人,从来都不是。总有人想把它拿走,好多人。每个人的心理防线要说都是相似的,而美丽却要承担反复的冲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问题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在心里祝愿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一生都做一个“好女人”。我看了看表,不知不觉都两点多了,就赶紧说:“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呢。你冲个澡就去睡吧。”
“叔叔,跟你说说话我心里真的轻松多了。”她对我笑道,“我早上起来就直接上班去了,叔叔你多睡会儿。我明天下班就把那个罐子给叔叔拿来了。”
我把一床新棉花被子从柜子里拿出来铺在女儿的床上,就钻进了卧室。我躺在床上听着她在卫生间里的冲澡声。她看样子真的轻松了,嘴里还在哼唱着什么流行歌曲,不过夹杂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听不清字味儿。
我一直没有睡着。等到她在女儿的房子里睡下,估摸她该睡着了,我才去上卫生间。我看了看女儿的房子门只是虚掩着,她并没有插上那个插销。她在以此来表达对我的信任。卫生间里依然弥漫着一种成熟女人的体味儿,是那种清纯的气息,一点儿都不浑浊。我沉湎在这种气息中都不愿意出去了,就那么一直在马桶上坐下去。她后腰上那一块雪白的肌肤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片雪白的世界,一会儿又凝成颤动的两团,像是两只微微喘息的白鸽,堵在我的胸上心上。身上那种本能的东西于是就疯狂地滋长上升,让人越来越不能安坐。我忍不住动了手,直到把我的气味儿掺进了她的气息之中……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叫出了声音。
我拖着空虚沮丧的身子从卫生间里出来,听见女儿的房子里传出她睡着了的轻匀呼吸声。这一夜我却失眠了。直到快天亮时才朦朦胧胧地入睡,却很快就被外面竞相而起的鞭炮声惊醒。我起来一看,她已经走了。女儿床上的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那一刻,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一夜平安,并且惊讶我身上作为人的那一点点东西竟然还在。
要知道,自从十多年前离婚后,我一直都是在过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生活。
她不知什么时候不再举起那个有疤痕的左手了,不再抽烟,也不是歪在沙发上,而是双手抱胸,挺坐在沙发上听着我的讲述,听得很认真。以至于我讲完了,她还老半天那么呆坐着。
“怎么,这就完了?”她问。
“那还不完了?”
“没劲儿!”她撇撇嘴说,又回复到那种惯有的神气,说着就从烟盒里捏出一根烟叼上,吧嗒一声拿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靠在沙发上慢慢地往出吐。“不行么,把一个大姑娘放在身边一晚上,也做不了个活儿,还当你多能行的?”
我没吭。她又说:“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
她说:“你前面说的时候,我还想着是真的。越往后说,我就觉得是假的了。你看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谁知道从哪个小说里东拼西凑的故事哄我哩,我压根就不信这些!”
我们在一起,谈不上所谓理解,只是需要。不只是和她,这么多年我和许多女人之间都是这样的。我笑笑说:“那你就权当是小说吧。”
她说:“就算是真的,那你也是被人涮了。现在这社会,那些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小姑娘可会装嫩装清纯了,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眼都不眨一下。我们厂里有个女孩,斗大的字识不了一麻袋,却假扮女博士,把那些傻逼大款骗得一愣一愣的。”
她在用一个下岗纺织女工的认识水平理直气壮地诠释着这个世界。她说着又坐直起来。“骗吃骗喝还算轻的,你不信看么,你下来就等着她哪一天再找个理由来向你骗钱吧!那还多亏是个臭农村女子,要是个真正有档次的女孩,你还不疯了?唉,就咱这个傻瓜,为了人家,差点把命都搭上了,人家还想七想八的……”她说着说着抽搭起来,眼泪兮兮的,把左手腕上垂下去的毛衣袖子又绾了上去。
我什么都不想说。跟一个女人谈论另外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我想提醒她我其实也在承担着风险,我说:“你不是说他开过年就出来了吗?”
“出来咋了?”
“他不是扬言要剁了我吗?”我说的是一种真实的担心。
“哈哈哈,”她照例是没有灵魂的那种笑,“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他早都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毒品才是他爷哩!毒瘾犯了连他爹娘老子都顾不上。再说,要剁也是先剁我呀!”
好像是觉得自己说得太过轻松简单了,她又补充道:“不过我不敢跟他离婚,上一次闹离婚,他真的提了刀到我家去了,说是要把我和我父母都杀了。把他逼急了他真会这么做的。咱不逼他不就行了?”
我心想,她就是离婚了,我们也不会结婚。我跟谁也不会再结婚的。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天黑了。我懒得开灯。在黑暗中看不见她手腕上的疤痕和那张泪兮兮的脸还好一些。远处响起一阵阵放炮声。楼底下也有人放炮了,噼里啪啦疯狂地炸响,红光冲天。大小过个这节那节,楼底下那一点可怜的草坪带就被炸得一片狼藉。这个发明了火药的国度,放炮是一切喜庆活动最基本的方式。在我们这个小城,尤其如此。借着狂烈的爆炸声,她像受到惊吓似的猛地抱住我,她偎着我的脸,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咱俩好好的好不好?你知道不,我一无所有,就是你,就是你……”
我知道她需要了。在那个整天打她的男人关进去之后,她心情好了,就尤其如此。她不爱做饭,整天胡凑合,宁肯少吃饭一次却不愿意少做爱一次,跟她这两年,我们常常饿着肚子做爱,完了便跌入双倍的空虚中。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我正好解脱开来,因为我还不需要。我开亮灯,拉开门,小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怀里抱了一个纸箱子。她说:“叔叔,我把这个罐子给你拿来了。”
她一进门把纸箱放在地板上,一抬头就看见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她嘴里“噢”了一声,有些发愣。她今天换了一件半长的红衣服,越发显得青春靓丽。她说:“按叔叔说的,我中午跟几个工友一块过去把投递站的工作辞掉了,咱不挣他那几个钱就是了。我也从那里搬走了。我和纸箱厂的两个女伴合租了一间房子。”
她说:“叔叔那我以后就不再给你送书了。”
她注意到沙发上的那个人在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脸上就有些泛红。她最后说:“叔叔我走呀,今儿圣诞节热闹得很,我们厂里一帮年轻人今晚联欢呢!”
说完就自己拉开门,噔噔噔蹬地往楼下跑去。我这才顾得上注意那个把纸箱盖子撑开了的陶罐口儿,一眼就看出来应该是个正经东西。这样一个东西,我得付给她钱才是。我在她后面叫道:“别急别急,小晴,小晴,小晴……”
她却不应声地跑下楼去了,那年轻人有活力的脚步声敲击得楼道里一片欢响,直到渐渐远去,消失。
我愣在门口。沙发上的人也愣在那里不动。她突然走过来把门关上,然后一把抱住我,重新酝酿刚才被打断了的激情。好像在为一辆打住了的汽车轰油。她用冰凉的嘴唇在我脸上印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吻,嘴里喃喃着说:
“我相信你了,我相信你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