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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发百中

2013-12-20包倬

天涯 2013年6期
关键词:电筒衣兜野鸡

包倬

无论白天黑夜,无论站着躺着,只要我是醒的,我都在寻找借口,向我远在农村的父母索取更多的费用。我有太多的支出项目,要请我的哥们儿吃饭;要陪女朋友看电影、逛街、买衣服;要抽烟、喝酒……我家里给我每月一百五十元的生活费,完全就是杯水车薪。

那是1997年,我十七岁。在一个小县城里念初三。我在这里待了三年,我从一个穿蓝色卡其布外衣的农村孩子,变成了一个穿着蝙蝠衫,头抹摩丝,在县城里四处游荡的不良中学生。我每给家里写一封信,我的父母就咬牙切齿,他们不用拆信都知道里面的内容:肉麻的问候、谎报的进步、面临的困难,还需要钱。

信寄出去,就望穿秋水。老家太偏僻,走到镇上要半天,汇款到县城要一个星期。我已经借钱度日一个月了。

我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在学校外面城中村里租了间小屋,并且在门上写了两个字:爱巢。她的成绩比我还差,她说毕业以后要嫁给我。我没想得那么长远,我只想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我没有生活费的那段时间,她对我多有资助。终于有一天,她愤怒了,骂:“老娘不干了,又要供你吃,又要供你日。”我很生气,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爱情。可她说的是事实。我低头想了几分钟,又厚着脸皮说:“再借我五十块钱,最后一次。”

我决定回一趟家。

买票花了十五元。我在车站旁边的小饭店里吃了一笼包子,又买了一包红塔山香烟,十五元又没了。我还剩下二十元。我作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回家拿不到钱,我还能坐车回到县城。

我就要毕业了。中考在即,命运已经露出了底牌,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将回到家乡,或者开始流浪生涯。但是,我们当时之所以还在浪费家里的钱财,就是在等那一纸毕业证。那张在今天看来毫无意义的初中毕业证,在当时的乡下,是可以当电工员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参加村长的竞选。那一年,中考“并轨”了,考上中专不再是逃离土地的便捷门路。条件稍好的学生,目标已经转向了高中。

我父母对这些现状毫不知情,他们还在寄望于我能考上中专,光宗耀祖。

我坐在车上的时候,想到了我的女朋友。她其实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们都隐瞒了一塌糊涂的成绩,让父母生活在幻想当中。这种幻想使他们面对沉重的苦力时,浑身充满了力量。大约半年前,我突然心血来潮给她写了一封信,是一首赞美她的诗,第二天,她爽快答应了我的追求。我们都需要去爱一个人,不然就枉费了这美好青春。校园里四处可见一对又一对的情侣,见惯不惊,连班主任都开玩笑说:“成绩不好的,谈谈恋爱也不错,毕业后可以直接回家结婚了,免得你们今后找不到对象。”教室里哄堂大笑,但他说的是实话。

还有一件事难以启齿,我的女朋友怀孕了。一个星期以前,她突然神情紧张地告诉我:“我好像是那个了。”“哪个?”“那个。”“哪个?”“老娘好像是怀上你的娃娃了。”我脸色煞白,站起来,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浑身冒冷汗:“是什么反应?”“我的那个没有来。”这一次,我听懂了。我们一起翻开生理卫生课本,又将怀孕那一章温习了一遍。我们垂头丧气。

她问我:“怎么办?”

我说:“不知道。”

她的脾气一天天坏起来,躲在屋里,不敢再去上课。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从家里拿到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车窗外风沙漫天,野草枯黄,草芽正在奋力抽身,可没有雨水的滋润,已经奄奄一息。汽车在路上颠簸,嘶哑的音响里播放着《九妹》。“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车里的几个年轻人就跟着和一句“漂亮的妹妹”。他们是春节后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赶回来参加农忙。农历四月,大地渴望雨水,可天高云淡,只有狂风肆虐。

我下了车。那辆灰扑扑的汽车冒着难闻的尾气,在山路上拐了几个弯,消失了。我开始爬坡,很快感到了双腿酸疼、乏力,头上冒汗。三年的时间,我和乡村已经格格不入,不但改变了着装,而且连体力也大不如前。我变得越来越像国家公职人员,可我基本上没有了这种可能。一想到此,我就充满了焦虑。太阳火辣辣的,地上快冒烟了。远处的山地里,能看到劳作的人影。走得更近一些,我看到他们在给新苗浇水。他们挑着装满水的木桶爬坡,脖子尽量向上伸着,想把木桶拔得更高一些。有人看到我从山下的路上走过,就高声跟我打招呼。他们对我很客气,交谈中透着谦卑。可是,这种谦卑令我心虚,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跟我说话的人浇完了桶里的水,朝山下走来。快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又皱又瘪的香烟盒。他还没有掏出香烟,我已经把我的香烟递了过去。他笑着接过香烟,夹在了耳朵后面。

“都已经抽上好烟了,快参加工作了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又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并帮他点燃了火。挨得更近一些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他又开始说恭维话,我赶紧离开。一路上都能遇到顶着烈日干活的人,一路跟人打着招呼。如果没有奇迹发生,要不了几个月,我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甚至还不如他们,我完全是侍候庄稼的门外汉。我会从天上跌到地下,我会成为一个反面教材,我会毁了他们想靠供孩子读书来改变命运的梦。我觉得自己有罪,可是,我已经无力去改变什么。我时常沉浸在对前途的焦虑中,但这种焦虑像一阵风,刮的时候猛烈,可当我拿起书本,学不到半个小时,我又忘乎所以。

总之,我是个没毅力的人。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推翻自己前一分钟的想法,并且可以把理由找得天衣无缝。即使我用大针蘸着墨汁在手腕上刺上“努力”、“奋斗”等字样,我的学习劲头总是在针刺的疼痛前消失。

而我的父亲则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是远近闻名的猎人,有一支黑色的火药枪。那枪的年龄,比我还要大。他最擅长打死靶,几十年的打猎生涯中百发百中。对于活靶,比如奔跑的麂子、獐子、野猪之类的,他能锲而不舍追上半天,直到它们跑不动了,他才一枪将它们毙命。

可是,由于山林大量遭伐,麂子和獐子已经无处藏身,我每次回家能吃到的野味就只有野鸡和斑鸠。打猎成了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自从我上中学以后,他打猎已经不是为了改善生活,而是将打到的猎物卖给村长,用来招待下乡干部。野鸡十块钱一只,斑鸠五块一只。乡干部到村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村长来让我父亲上山打猎。只要听到枪响,他们就满心欢喜。

我刚到家没多久,村长又来了。他说第二天乡政府的人要来检查工作,让我父亲帮他上山去打几只野鸡。

“打个卵!”我父亲抽着旱烟,眼睛望着远方,“前几次的钱都还没给。你们这是哄着娃娃割麻雀。”这里的“麻雀”,是小鸡鸡的意思。村长红着脸,瞪着我父亲,可我父亲根本就不看他。村长递烟过来,我父亲接了,夹在耳朵后面,把一泡口痰响亮地射了出去。如果不是怕让乡干部失望,村长早就大耳光扇来了。

村长说:“我拿这块脸向你保证,钱,村公所下个月一定给你结算。”

我父亲自顾自地抽烟,屋里烟雾袅绕,仿佛他的肺就是个痰盂,里面有吐出完的浓痰。每吐一次,村长的眉头就皱一下。

“真的。”村长又说:“哪个儿子骗你,下月一定给你钱。”

“我儿子正在等着要钱呢。”我父亲看着我,一是表明家里确实困难,二是以此倒逼村长。村长语塞,尴尬得连目光都没处安放。

“村里打山匠多得很,你找其他人吧。”我父亲淡淡地说,“这个季节,很难打到野鸡。”

“那能打到啥子?兔子?或者斑鸠?”村长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只要是野物就行,乡上那帮人嘴刁得很。”

“他们就是野物。”我父亲冷笑,“下个卵的乡,其实就是来混吃混喝。”

村长干笑着,默认了。他给我父亲递了一支香烟过来,甚至还帮他点燃了火。“帮帮忙。”村长说,“我其实也是为了大家嘛,把他们侍候好了,今后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连火药都快没了。”我父亲说,“猎枪是不能空着的。”

村长无奈,想了想,掏了五十块钱出来,“我先把一半的欠账结了,这总行了吧?”

给了钱,村长的语气又恢复到作为村长该有的样子;收了钱,我父亲的态度又回到了一种谦卑状态。村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剩下的钱,下个月给你。天黑以后,你就上山,最好是能打到野鸡,他们喜欢吃这个。”

“这个季节,只能打到箐鸡。”我父亲将他的火药枪拿出来擦拭,枪管乌黑发亮。他一次次端起枪,作瞄准状。他微笑着,屏息宁神,满脸自信。他的右手食指只要稍微用力,一个生命就将告别这个世界。他只要一摸到枪,就忘乎所以,如同男人摸到了女人,侠客摸到了宝剑。村长被晾在一旁,枯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了。

“一定要完成任务。”他走到门口又回来交代,“不然我没法跟上面的人交代,也没法结算你剩下的钱了。那些钱,也是要乡上拨款的。”

他离开以后,我父亲将枪朝门外瞄了一阵,对我说,“晚上你也跟我一起去,帮我照电筒。”

我从小就和他一起去打猎,我喜欢那种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猎物回家的感觉。有一次,我们甚至打到了一只豪猪。我父亲欢天喜地,他把衣服脱下来全部垫在肩上,扛着豪猪走,让我帮他背枪。那时候,我还没有那把火药枪高。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找到几只斑鸠或野鸡,枪声响起,飞禽从树上掉下来,我总是像只猎狗一样,一个箭步就冲过去。遇到猎物还没断气,还在逃命时,我父亲会高声催促:“快!快抓住它!”好几次,为了追一只受伤的野鸡或斑鸠,我的脸被荆棘划破,最后肉吃掉了,粪便都排掉了,脸上的伤还没好。特别是我上小学那会儿,我的早餐,基本上是把一只斑鸠连骨带肉剁细,炒饭吃。吃了斑鸠肉,饱嗝和屁都是香的,正所谓“飞斑鸠,走兔子”。

我曾经计算过,小学五年,我吃了大约一千只斑鸠。在往后的几年,我就很少在村庄周围听到斑鸠叫。后来,我父亲打回来的基本上都是野鸡。相比斑鸠,野鸡的肉更多,够我们一家人吃一顿。水冷草枯的季节里,是我父亲的枪法让我们的肠子不至于熬生锈。只是现在,山上连野鸡也很少有了。

我和父亲上山打猎的时候,他把枪拿在火塘上绕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但我从来没听清他的话。在门口,正巧遇见母亲朝外背着一捆柴进来。我父亲笑了起来:“今天应该有收获。”有几次,我们出门的时候,正遇上别人上山找柴或割草,我父亲的脸色很难看,因为那预示着会空手而归。

距离天黑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真正的猎人,连出门的时间都有讲究。早了,上山久等;晚了,会错过箐鸡打鸣的时间,没法找到它们的栖息之地。向山上走,爬坡,我紧跟着父亲,脚发酸,喘着粗气。山间的毛毛路上,人迹罕至,树枝和野草,就要将路遮盖。如果来一场透雨,山间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可是现在,一把火就能把一座山点燃。

我们到了一个叫白石岩的地方。长满松树的山包上,松针铺成毯子,踩上去很滑,我已经摔了两次。每次摔下去,我父亲就回过头瞪我一眼。从小到大,每当我摔跤,他从来不管地势如何,总是怪我不够小心。所以,我每次摔倒都是又疼又怕,悄悄爬起来。

我们在一片密林旁边的平地上坐下。太阳摊放在后山间,像个皮球就要滚下坡去。阳光从树林里斜射过来,已经不太强烈,我们能明显感觉到光影的移动。

“你现在是第几名?”他将枪放在伸手就能轻易抓到的地方,坐下来,双手抱在膝盖上。

“前十名,”我平静了一下撒谎的紧张情绪,补充说,“第八名。”

“再努力一点,争取到前五名,这样才有希望。”他的眼睛望着远方,那是云南的一座大山,我一直没搞清山上那些白色的东西是积雪还是石头。

我说,“嗯。”在喉咙里哼哼,像是在清除一泡口痰。

“你现在就像是在翻一座山。”他说,“翻过去,就是另一番景象,翻不过去,就是一个笑话。”

其实我明白,家里为了供我上学,已经家徒四壁。他们去借钱的时候,总是跟人说:“等我儿子工作了,就有钱了。”我们的那些亲朋,世代生活在农村,从下往上追溯三代,连个村长都没有。一旦有天听说能有个沾亲带故的国家公职人员,他们还害怕没有雪中送炭的机会呢。这像一场赌局,我的前途已经被押上,而且结局已经注定。

“如果我考不上,怎么办?”我扯了一根枯草含在嘴里,嚼不出什么味道来。我不敢看他,眼睛盯着树林深处看。

“你咋个能有这种想法?”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站起来,瞪着我,让我感到了强烈的压抑。“你现在是箭在弦上,懂不?开弓没有回头箭。懂不?”

我没有接话,心跳得厉害。他那副怒目圆瞪的样子,如果我再敢说半个“不”字,他就会吃了我。是的,他曾经用火药枪对着我的脑袋,问我:“信不信老子一枪干掉你?”那是一年之前,我为一个姑娘跟人打架,差点被学校开除。

见我不说话,他又坐了下来,再次向我讲起祖祖辈辈们经历的磨难。一个家族漫长的苦难,就像发黄的经卷,被风蚀,被虫蛀。他要我铭记这些苦难,他觉得这些苦难能够催促我奋发,让人刮目相看。我的耳朵已经起茧,那些故事我已能倒背如流。可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不光不能让我更加努力,反而成了压在我心上的十字架,让我喘不过气来。

阳光已经跑到了对面山上,黑暗就要来临。我父亲突然停了声,他侧耳倾听,注意力集中在了不远处的树林里。“扑——扑——扑”树林里响起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

“它们上树了,”他低声说,“就在前面那片小树林里,大概有五六只。”

过了一会儿,树林里传来了叫声,“康——康——康”,那熟悉的声音,正是出自箐鸡。箐鸡生活在山林里,学名白腹锦鸡,它长着一身漂亮的羽毛,是山间最漂亮的鸟。它的肉没有野鸡香,但漂亮的外衣给它招来了更大的杀身之祸。我父亲甚至会把箐鸡的皮剥下来,朝它的肚里塞满了糠,做成标本,卖给那些进村来收箐鸡皮的人。

夜幕低垂,树林里一片黑暗。箐鸡已上树,只等它正式歇息,我们就会进林里用电筒寻找它们的踪迹。望不见远方了,我们就低声讲话。

“对了,我把箐鸡皮晒干后,送来给你。”他说,“你拿去送给你的班主任,这样人家也好关照你。”

我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如果我提着一张箐鸡皮去送班主任,要是他拒绝了,我该怎么办?被同学发现了,我又该怎么办?

“还是不要了,”我说,“估计人家不稀罕这种东西。”可我父亲坚决认为我的班主任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他说:“这东西长得像孔雀一样,他见都没见过。”

突然,他不说话了,手在衣兜里找东西。他把衣兜和裤兜都找了一遍,想了想,又把衣兜和裤兜翻了过来。“你看到我的烟和火没有?”他问,嘴上含着空烟斗。“我记得你在出门前抽过。”我说。他摇了摇头:“不对,我明明是把烟和火都装在这个兜里的。”他摸着靠右的衣兜。“肯定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弄丢了。”他叹了口气,突然愤怒,“该死的衣兜,连点东西也装不住,要了干什么?”我听到刷的一声,衣兜已经被他撕了下来。

把衣兜撕下来后,他还是余怒未平。他的烟瘾很大,但为了省钱,他只抽旱烟。他抽起来的时候没完没了,我母亲经常骂“你那口戳脖子的烟”。烟瘾就是这样,越抽不着心里越是想着,就越想抽。我听到了他在喉咙里咽口水的声音,咕噜咕噜,他又开始翻自己兜,寻找无果,余怒难消,他把另外一个衣兜也撕了下来。“完蛋了。”他不停地咂着空烟斗,“今晚没有烟抽,浑身像是有虱子爬过一样。”

我没有吱声。我将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按住兜里的香烟和火机,像是怕它们会从兜里跳出来。他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像是牙疼一样。他站起来,在原地打着转,想以此分散注意力。可是,这种做法丝毫不能缓解他对烟的渴求。他又变得暴躁起来,飞起一脚踹到了旁边一颗松树上,那树晃了几下,他疼得哎哟一声抱住腿蹲在了地上。“快把电筒射过来,”他对我吼。电筒光照射之处,他的右腿腓骨外的皮已经破了,正在冒血珠。他随手抓了一把泥土扔在伤口上,然后将自己的裤管拉了下去。“他妈的,”他朝暗夜里使劲吐了一口唾沫,“要是老子今晚打不到东西,一定就是这烟给害的。”

我沉默着,揣在兜里的手紧紧抓住了烟和火。我甚至想鼓起勇气把烟和火掏出来,向他坦承我已经在学校里学会了抽烟,但我知道这样一来,他肯定会一枪托把我打翻在地上,再一顿暴踩。我仿佛看到了他黑暗中愤怒的目光,喷着火,喷着血。那种希望过后的失望,能毁灭一个人所有的信念,让他像一头被逼上绝路的困兽。我怕了,瑟瑟发抖。“你冷?”他无法平息自己的内心。我摇了摇头。“那为啥子要抖?”他更加愤怒,“把电筒给我。”

他愤怒地接过电筒,朝树林中走去。“你干啥子?”我问他。他走进了树林中,在地上寻找着,半晌才丢过来一句话:“我找树叶。”他走在树林中,把树叶踩得刷刷响,然后越走越远,没了声息。我突然感觉有点害怕,想喊他,又怕惊飞树林里的箐鸡。四周又静又黑,我双手抱在胸前,缩成一团,一直听着树林里的动静。过了很久,树林里又依稀传来声响,然后越来越清晰,电筒光在树林里亮起,我父亲手拿一沓枯树叶回来了。

他让我帮他照着电筒。他将几片树叶在手里揉碎,塞进了烟斗。他习惯性地摸衣兜,方才记起衣兜已经被他撕下来了。“唉,没有火。”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在他眼里熄灭了。“这树叶能抽吗?”我问他。他凶我:“现在的问题是连这树叶也抽不成了!”他满脸失望地坐在我身边,嘴上叼着塞满树叶的烟斗,喉咙里咽着口水。

“我帮你去路上看看,”我拿着电筒朝来路上走,走了没多远,又返回来,“找不着,可能是丢在家里了。”

他没有说话,继续叼着烟斗,不停地吸着烟斗里那没有点燃的枯叶。“我有火机,”我低声说,“前晚宿舍里停电,我用来点蜡烛的。”听到这话,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咋个不早说?”我已经想好了对策:“我怕你抽树叶伤身体。”他一步跨到我面前来,伸出手:“拿来,快点,受不了了。”我把打火机给了他,他马上点燃枯叶吸了起来。我闻到一股树叶燃烧的味道,他将这股烟雾吸进了肺里,很快咳嗽起来,呛出了眼泪。

“别抽了,爸,”我低声说,“树叶抽多了肯定对身体不好。”

他大口吸着。他反复咳嗽着把烟斗里的树叶吸光了。他剧烈地咳嗽一阵,停下来,捶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他抓起放在身边的枪,拿电筒照着,我们走进了树林里。

那一片树林很密,但树不大,都只有碗口粗的样子。箐鸡没法飞到大树上去栖息。他用电筒朝树上射去,在树枝和松针间寻找着箐鸡的踪迹。我们放轻了脚步,不再说话,基本只用手语交流。他一棵棵树上找过去,却没有发现箐鸡的影子。“我刚才明明听到就是在这里上树的,”他悄声说,“你也听到了吧?”我点了点头。他又问我:“你确定是在这里吗?”我心里一愣,不敢点头了。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明明听到了箐鸡上树,最后却没有找到。找不到箐鸡,他就要找理由,一找理由,就会责怪我没有听清楚箐鸡上树的地方。“带你来,就是要你帮着听,哪知你连我这种老头都不如。”他总会这样说。

他把电筒交给我,又摸黑去了我们刚才待的地方。他站在那里,让我把手上的电筒打开,他在凭着记忆还原刚才的现场:“应该不是在你现在站的地方。”我们继续朝树林更深处走,他继续在树上搜寻。终于,他关闭了电筒光。我心里大喜,知道他是看到箐鸡了。黑暗中,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把电筒交到我手里,让我将电筒光射在那箐鸡的胸脯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胸上那撮雪白的羽毛,感觉到我父亲已经举了猎枪,想象着滚烫的铁砂将穿过它的胸脯,我握着电筒手不由得抖了起来。“砰——”枪声响过,火药味弥漫开来,箐鸡从树上跌跌撞撞掉了下来,拖着长长的尾巴。我去捡起它,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身体,还散发着热温。它也许是在做梦,就这么一枪毙命了。铁砂穿过了它的整个胸部,它连动弹的可能都没有。

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把箐鸡接过来掂量了一下:“有两斤重,够他们屙痢的了。”刚才枪响的时候,惊飞了几只栖息在附近的箐鸡,可我父亲还不甘心,他觉得也许还有没被吓飞的。他继续朝前面的树林里找去,我站在原地,紧紧将那只已经打死的箐鸡抓在手里。过了一会儿,他从不远处的树林射过电筒光来,示意我过去。“这里还有个东西,”他说:“但看起来不像是箐鸡。”

那是一个黄色的东西,由于被树枝遮住,加之电筒的光并不算明亮,我们几乎看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我父亲也在纳闷,他射着电筒围着那棵树看了一圈,很不确定地说,“应该是只很大的猫头鹰。”

在我的家乡,猫头鹰并不是吉祥之物,但有一个偏方说用它泡酒能治头晕。所以,打到了猫头鹰也不是一无是处。我举着电筒,枪声响起,可并没有传来猫头鹰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这是我和他打猎以来他第一次没打中。我们都有点吃惊。“没打中?”他问,“不可能啊!”他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相信地举起电筒朝树上射去,然后失声叫了起来:“见鬼了,居然还没飞走。”他开始愤怒地重装上火药和铁砂子,又朝着那里打了一枪。可是这一次,还是没有东西从树上掉下来。

我父亲愣了一下,从我手里将电筒接了过去,他刚举起电筒,就“哎哟”一声叫了出来。电筒从他手上掉下来,他手捂着脸蹲到了地上。与此同时,我听到了身边响起一阵嗡嗡嗡的声音。他一手抓起电筒,一手拿枪,失声大叫:“快跑!那不是猫头鹰,那是马蜂窝!”我刚撒开腿,头上就已经被马蜂蜇了一下,一阵眩晕,可我不能停下来。我们在前面跑着,能感觉到马蜂正在朝后面追来。照亮我们前行的电筒,也为马蜂们找到了目标。我们拼命朝山下狂奔,我的脸上、头上,被马蜂蛰了三四下。我的手里一直抓着那只箐鸡。

我们一直跑到村里,才摆脱了那群马蜂。我父亲惊魂未定地用电筒射着我的脸:“你的脸已经肿起来了。”“你的也是。”我说。

我把我兜里的那包香烟放在我们回来的路上了。但下山的时候奔跑得太快,已经失去一个制造“捡”到一包香烟的机会。

村里的狗狂吠起来,它们扑过来,被我父亲愤怒地一枪托就打得滚到了一旁。两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到了家门口,他说:“你等一下,别出声。”我站住,他从我手里把箐鸡接了过去,朝屋后面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两手空空。“回去别乱说话。”他说。

村长已经在家里等着我们了。我们的脚刚伸进门,就听到了他的声音:“打到啥子了?”我父亲没有说话,进门就把枪挂在了火塘边的墙上。“不会哦,我听到放了好几枪的嘛,你可是从来都是百发百中的嘛。”

我母亲看到了我们的脸,她惊叫起来。村长这才暂时放下对猎物的追问,问我们的脸怎么肿起来了。

“被马蜂蛰了。”我父亲已经找到了他落在家里的旱烟。他塞了满满一烟斗,叼在嘴上,划燃了火柴。

“箐鸡没有打着,倒是惹了马蜂窝。”

“马蜂窝在树上,你咋可能会惹着它?”村长明显不相信。

“我把它当成猫头鹰,朝它放了枪。”我父亲的脸肿得厉害,他的嘴上也被蜇了一下,嘴唇变厚了,说话的时候不利索。

村长笑了起来,大笑。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一件足以逗乐其他人的事情。他笑过之后,问:“那明天乡上的来了怎么办?”我父亲瞅了他一眼:“我这张脸还不能说明问题?他们不信么带他来家里看嘛。”村长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他是知道我父亲的脾气的,知道他现在正在愤怒之中。他在我父亲抽完旱烟之后,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被马蜂蛰到,只能硬扛着,等它的毒气散去。那种疼痛,像是头部被扎进了几根针一样。我开始头晕,父亲也疼得龇牙咧嘴。我母亲拧了热毛巾给我们敷,可我发现一点效果都没有。一家人都不说话,气氛沉闷压抑。我父亲起身去到门外,把那只箐鸡提了回来。我母亲一头雾水。

“妈的,与其给那些人吃,还不如老子们自己把它煮吃了。”

他顾不上疼痛,亲自把那只箐鸡剥了皮。直到把糠塞进了箐鸡皮里缝好,他才直起身子,额头渗出了汗珠。“过段时间,我给你送到学校里来。”他又说起这件事。我还是坚决说不要,因为我实在没脸去给老师送这个拖着一个长尾巴的标本。“要不就把这点箐鸡肉给你的班主任带去吧,”他说,“这比送他一只鸡还要好。”

“算了,不带了,”我说,“你们自己留着吃,你都被马蜂蛰成这样了。”

可他们执意要我将它带走。我母亲将它撒上盐,挂在了火塘边的墙上,说第二天早上再让我带走。

一家人坐在火塘边,关于我上学的话题又来了。我母亲又问了一遍我的成绩,免不了又是一番老生常谈的教诲。我打着哈欠,泪光盈盈,终于熬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可我的头疼得就要爆炸了,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我听到我的父母吵了起来,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但我听不出摔的是什么。“都是你给惯的,”我父亲在高声吼,“什么事都由着他,结果却是害了他。”“那你想怎样?”我母亲的声音要低一些,但透出坚决,“你想逼死他呀?这么容易就有工作,那谁来农村种地?”

他们的争吵声忽高忽低,有时候听起来很模糊,有时候却很清晰。这让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起来劝架。过了许久,他们的房间里安静了。我的头一直在嗡嗡响,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忍受着疼痛和困乏的双重折磨。闭着眼睛,脑海里却是万马奔腾,似要踩碎我的脑袋。这样的疼痛,也将我的梦碾得支离破碎。我仿佛有梦到我的女朋友,梦到中考榜上有名,而名字却被写错了,于是我到处跑啊跑,反复跟人强调,那个榜单上的名字就是我。

我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母亲已经煮熟了饭。她的眼睛有些肿,估计是昨晚哭过了。鸡肉正在锅里沸腾,香味弥漫在厨房里。洗脸水在火塘上热着。我母亲说:“先洗脸吧,吃了饭就回学校,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我脸上的肿还没有消,洗脸的时候只能用毛巾轻轻擦。我吃饭的时候,母亲坐在一旁心疼地看着:“多吃点鸡肉,你需要补充营养。”我泡了一碗鸡汤饭,吃了几块肉,便放下了筷子。我父亲还在屋里睡着。我母亲已经将箐鸡肉用一个塑料袋包了起来,装进了我的书包里。“这个悄悄拿去给你的班主任,”她说。

她从兜里掏了钱出来,数了一下,五百块:“家里就这么多了,省着点用,昨晚为你的生活费,和你爸吵了一个晚上。”我接过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又躁又脏。经过我父亲的房间外面,他突然高声叫住了我。我隔着窗子应了一声,他说:“成绩噢,家里啥都没有了,就指望你了。”我站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逃走了。

我母亲朝后面追了出来,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不敢回头看她。走了好一段路,她说:“我回去了。”我说:“嗯。”

太阳升起,庄稼奄奄一息。我的脸肿得厉害,眼睛成了一条缝。我在山路上撒腿奔跑,没过多久,我已经甩掉了心里的沉重包袱,变得轻快起来。关于包里的箐鸡肉,我想,我不会送给班主任的。我会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分享,但愿这样能让她开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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