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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荼罗之旅——帕特里克·怀特小说中人物性意向的含混及超越

2013-12-12杨永春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2期
关键词:阿尼玛尼姆荣格

顾 梅 杨永春

帕特里克·怀特 (1912-1990)作为澳大利亚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一直饱受争议。其原因之一在于公众认为他没有沿袭民族主义作家亨利·劳森等人以秉持“澳大利亚性”作为创作基石,而这被当时急于确立民族文化身份的澳大利亚社会视为异类。1973年怀特凭借《风暴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此时的澳大利亚社会已从文化同化的桎梏中走出,正经历从文化统一向文化多元的过渡阶段,因此怀特的作品逐渐被认可甚至经典化。作为同性恋这一被当时社会边缘的群体,怀特能够理解同为局外人的澳大利亚移民所受的遭遇。正是因为处在局外人的位置,才使得怀特能够以更为客观的角度洞察人性。正如其本人所言:“如果说我能够被称作一个作家的话,那么这是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者,通过同性恋,通过凡俗的情感,我获得更多的领悟。”(陈弘,2011:105)诚然,怀特并没有以典型的澳大利亚生活作为创作背景,而将自己的笔触深入人物内心的冲突与挣扎,特别是性心理的矛盾与斗争,以此探索作为边缘人物复杂的心理并为之寻求解脱的方式。事实上,怀特的作品并非缺乏“澳大利亚性”,而是更具普世性。在怀特的作品中,性意向含混的人物是其小说的重要标签。从他的三部代表作《姨妈的故事》(1948)、《乘战车的人》(1961)以及《特莱庞的爱情》(1979)中可以看出怀特对于性以及完整人格孜孜不倦的探索。本论文试图以荣格原型理论中阿尼玛、阿尼姆斯原型及曼荼罗原型象征为理论基础,剖析怀特这三部小说中主人公含混的性意向以及为消除含混所进行的身份重构的尝试,并最终以摒弃性的二元对立以达到各性别意向统一融合的曼荼罗境界。

一、荣格的阿尼玛、阿尼姆斯原型及曼荼罗原型象征

在城堡山居住的最后一年,怀特收到画家劳伦斯·道斯赠与的荣格的《心理学和炼丹术》,并深受其影响。怀特曾在他的自传《镜中瑕疵》中提及:“每当我意识到由于无法接受澳大利亚基督教教堂的无味、粗俗,以及许多情况下的偏执,而要发生信仰危机的时候,荣格的教诲便使我变得坚定起来。”(怀特,1998:232)这是因为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与原型映照的正是怀特的内心深处。

瑞士分析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将无意识分为两个层次:个人无意识及集体无意识。前者属于个人范畴,包括被压抑、被遗忘的经验内容,通常体现为个人情结。而后者所指范畴更为普遍,指的是人类无意识中所传承的人类演变过程中沉淀下来的同类经验,具有先验性的特点,并且藏匿在某一种族全体成员的意识深处。集体无意识由原型构成,而阿尼玛及阿尼姆斯原型是荣格人格组合中最为重要的原型之一。“阿尼玛”是一个男人无意识中理想女性形象的人格化身,与之相对的“阿尼姆斯”则是一个女人无意识中理想男人形象的人格化身。荣格所说的“男性身上伏居的女性形象”就是 “阿尼玛”,“女性身上伏居的男性形象”就是“阿尼姆斯”。(荣格,1997:86)事实上,无论男人或是女人,或多或少都有异性人格的气质。只是由于传统文化对两性的制约,人类必须抑制人格中过度的阿尼玛和阿尼姆斯气质。而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原型的树立其实是对两性二元对立的一种挑战,拥有两性同体的人格并非一种扭曲和变态的心理,相反这种综合男女两性特征的人格是完美人格的化身。希腊神话中的原始人类的形象是雌雄同体的,但由于这样的人类太过完美和强大,于是激起了宙斯的嫉妒心理,将之分为两半。柏拉图在其《会饮篇》中也曾提到人类原始的形态是拥有两个头、四只手和四条腿。印度教的三大神之一的湿婆神也是以半男半女的形象出现,受人膜拜。虽然这种特殊的人格形象不为现实社会广泛接受,但却在许多文学作品,特别是同性恋作家的作品中出现。荣格的原型象征是原型的外部表现,在荣格的《心理学及炼金术》中多次对曼荼罗这一主题进行案例讨论。曼荼罗从梵文“Mandala”音译过来,本意为“圆圈”,它也是佛教密宗的重要意象。荣格认为曼荼罗图形是人内心的外在投射,佛教中的莲花、道家的太极、太阳、车轮、十字都是曼荼罗的变方。曼荼罗观照的是个人的无意识,在修炼曼荼罗的过程中,个人会经历从二元对立到超越二元对立的心理完整统一的过程。因而曼荼罗的观心力量能够帮助消解意识的矛盾,实现解脱。可以说曼荼罗是世人追求的至高精神境界。

二、怀特小说中人物性意向的含混

怀特小说中人物的性身份或者性取向往往是含混不明的。《姨妈的故事》、《战车上的乘客》以及《特莱庞的爱情》这三部小说中塑造了三个具有代表性的性含混主人公,这三部小说的创作时间相互间隔十年多之久,是怀特不同时期的性心理写照。诚如他本人所言:“我最好的三部小说 《坚实的曼陀罗》、《姨妈的故事》和《特莱庞的爱情》这三部书都讲了些对于澳大利亚读者来说并非神圣的东西。”(怀特,1998:232)在怀特诸多作品中,他所青睐的正是这些有别于传统性身份的乖戾人物。《姨妈的故事》的女主人公西奥多拉·古特曼有着阿尼姆斯的原型形象,她有着“那一片令她蒙羞的胡须”。(White,1948:18)西奥多拉非但在外貌上有着男性的特征,其行为也与男性无异。她不爱好洋娃娃、针线活,而是热衷于她那支步枪。西奥多拉潜意识中的阿尼姆斯原型使得她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的外形和气质,这使得西奥多拉的男性朋友感到恐惧,从而阻碍了她与异性交往的可能性。《战车上的乘客》中的画家阿尔夫·达博长得又高又细,对于绘画他有着 “秘而不宣的天资”,(怀特,1997:433)但顽疾让他变得敏感脆弱。从达博身上我们似乎可以发现怀特本人的形象,从小受哮喘折磨使得他有着异于童年孩子的洞察力。《战车上的乘客》四位主人公各自代表“空气、土、火、水”四个自然元素,而达博则被赋予“水”这个具有女性特质的元素。他生长在一个河流纵贯的小镇上,喜欢裹着湿漉漉的毛毯漫步于河堤旁。对性的体验始于他的监护人英国圣公会的教区长考尔德伦。对此达博并没有进行反抗,对他来说这似乎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但当卡尔德伦问他是否是另一种人时,他却心中无数。达博似乎意识到在他的生命中有“阴阳两极”,但是当他和教区长的不伦行为被教区长的姐姐帕斯科发现时,他选择离开。来到芒金德里布尔镇后他遇到了妓女汉纳,这时的达博的男性意识似乎觉醒,他被汉纳吸引,但更多的是生理上的吸引。当达博试图为自己的男性身份辩护时,汉纳早已察觉出了达博的阿尼玛特质以及他的藏匿的雌雄同体的心理,“你还不止是男人”,(怀特,1997:440)汉纳委婉地说出了她的推测。可以说达博并不清楚自己的性意向,他受到监护人考尔德伦如同父亲亦如同情人般的保护,在他身边达博更像一位女性。《特莱庞的爱情》是怀特性含混描写得最淋漓尽致的一部小说,同一意识中的男女两性倾向在三个不同身份的人物中交错叠置。小说分三个部分,描写的是主人公E以三个不同身份在不同场景下确立性身份的故事。第一部分主人公尤多西亚(Eudoxia Vatatzes)是一位年迈希腊商人安吉罗斯的情妇,双方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虽然她隔断了戈尔逊夫人与之发生同性恋关系的可能,但此时她的阿尼姆斯心理已经被唤醒。小说第一章以安吉罗斯的死亡,尤多西亚的消失结束。第二部分主人公是一位从一战退役的澳大利亚中尉艾迪·特莱庞 (Eddie Twyborn)。这时的艾迪是一位翩翩君子,在他的身上察觉不出任何异样。直到他来到牧羊场上做帮工,他意识中共存的两性倾向在和牧场女主人玛西亚和农场经理普劳斯相处中逐渐显现。一方面,艾迪希望在与玛西亚的交往中进一步明确自己在男性身份,但强势的玛西亚让艾迪感受到自己的性角色上是个弱者。另一方面,他又被农场经理的男性力量和自然的粗犷深深吸引。艾迪设法抑制被他视为人格中不可名状的阴暗面,但对玛西亚这种女权力量的排斥及被普劳斯男性魅力所吸引的两股力量唤醒了艾迪极力尘封的阿尼姆斯原型。又一次,E从众人的视线中淡出。小说的第三部分,主人公的身份再次发生变化,成为了伦敦一家妓院的老鸨伊迪斯·特里斯托(Eadith Trist)。她的双性身份被他的灵魂伴侣格雷文纳所接受。当她在伦敦街头与母亲伊迪相遇时,伊迪想要确认她是否是自己的儿子,伊迪斯回答说不是她母亲的儿子而是女儿,伊迪欣然接受并称自己一直希望有一个女儿。西奥多拉的阿尼姆斯、达博的阿尼玛以及E的雌雄同体导致三者在性心理上出现了含混的现象,对于这种违背传统性二元论的性意向,主人公们感到惴惴不安。于是他们试图重构自己的性身份以实现正常的人格。

三、通往曼荼罗过程中的性身份重构

虽然在西奥多拉的身上男性的气质比较明显,但她一直通过设立参照目标来建立自己的女性身份,她将凯蒂娜想象成自己的侄女以树立她姨妈的形象,她又将俄国将军看做自己的情人和父亲以寻回失去的女性角色。对于达博而言,绘画成为他找回自我身份的重要途径。童年时期所做的一幅画似乎已经暗示着他潜意识中的完整的性形象。这幅画所描绘的是一棵奇特的树,树枝上挂着像肾一样的蜷缩着的胎儿,这些胎儿在这张有气孔的画纸上哆哆嗦嗦。望着自己的这幅画,达博心中的某些隐秘的中心跟着悸动。达博的这幅画折射的正是他意识深处的渴望,以婴儿的身份回到母亲树的怀抱,因为婴儿无法用性别去定义,他不用因此挣扎于两性的枷锁中。达博死时蜷缩着身子,但这“看起来倒挺自然”。(怀特,1997:583)这时的达博好像并没有真正死亡,他的灵魂因为死前完成的曼荼罗式的《战车》画作得到了重生,以一个无性征的圣婴的形象。E通过性身份的转换来寻求人格的统一。E雌雄同体的气质让他/她在扮演双性的角色时游刃有余,无论男女对E都能产生好感。但对E来说,这种异于常人的双重意向使得他/她无所适从,与安吉罗斯交往时,她并没有以女性的身份体会到真正的爱情,这时受到同性青睐的她开始想要摒弃现有的女性身份,以男性的身份寻求幸福。但当他发现和牧场女主人交往的过程中,他没有能力展示出自己男性粗狂、占主导地位的一面,相反在两性关系上他仍然扮演着弱者的角色,于是牧场经理那极富雄性魅力的特征唤回了她的女性意识。在E再一次以女性身份生活时,她得到了来自爱人与亲人对她性身份的认可。最后与其母亲见面前,特莱庞穿上粗制的男性套装以及尖头皮鞋,但脸上让他厌恶的浓重以及洋红色的唇色使得他更像一位女性。二战的炮火最终阻隔了E·特莱庞重构性身份的可能性,将其保留在雌雄同体的原初状态。

四、超越性的二元对立——小说曼荼罗式的结局

三部小说的主人公最终都以看似并不完满,甚至带有些悲剧色彩的结局结束了他们对性意向的探索之旅。当西奥多拉似乎找到那个完整的人格时,被送进了疯人院。而达博和E都是以死亡结局告终。实际上,怀特为这些人物找到了最合适的归宿。他们三者最终都以摒弃了二元论的性征,以阴阳和合的完整人格获得重生,即曼荼罗的境界。据荣格的观点,人格有着追求先天的统一性倾向。但社会对于两性泾渭分明的划分阻止了我们自由地释放无意识中异性人格的部分,因此当对于缺失人格的补偿心理及抑制心理发生矛盾,个人心理便会失衡,恐惧、焦虑等负面情绪也因此而产生。其实这些主人公矛盾的性心理反映的正是怀特本人对性的困惑。为了消除这些困惑,怀特为他自己以及他笔下的人物找寻出了解脱的方式,即曼荼罗之境。深受荣格心理学,特别是曼荼罗原型象征的影响,怀特不仅以《坚实的曼荼罗》命名他喜爱的一部小说,曼荼罗所蕴含的消解二元对立,达到超我统一的象征意义帮助小说主人公及怀特本人走出自我的挣扎。怀特曾在自传中提到:“同性恋者的社会需求显然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压抑。但是如果能够消除恐惧,那种来源于我们自身气质的感性认识就会使我们无论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艺术家——或者集三者于——都变得更加有力。”(怀特,1998:130)事实上,给人类带来不幸的并不是雌雄同体的性生理或者非常态的性取向。而是由于过度压抑产生的自我否定和恐惧心理。而这种压抑的根源来自于社会对于性与人性的不宽容。因此小说的悲剧式结尾也体现着怀特的些许无奈,在主流社会文化的枷锁下,曼荼罗式的超越太过理想化。于是怀特选择带着镣铐为自己以及小说的主人公心灵寻求解脱的方式。

综上所述,小说中这些性意向含混的角色是怀特本人的不同化身,他们对性意向的困惑、追寻及解脱的过程正是怀特自我解剖的过程。同性恋的身份使得他能够更为深入性与人性的本质。怀特试图利用其作家身份为同性恋及弱势群体进行辩护,并为之寻求心灵解脱的出路。

[1]陈弘.论帕特里克·怀特小说中人物的性身份流动性[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1(6):105-110.

[2]帕特里克·怀特.乘战车的人[M].王培根,译.内蒙古: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

[3]帕特里克·怀特.镜中瑕疵[M].李尧.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4]荣格.荣格文集:让我们重返精神的家园[M].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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