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中的共鸣——20世纪90年代以来女性家族小说的多重叙述声音策略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女性小说和家族小说的兴盛，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家开始自觉地对女性在家族中的命运进行一番叙写，她们从女性的视角言说女性的命运，在历史的潮流中解读女性成长的过程，试图发出女性自主的声音。女性家族小说中多个叙述者的出现造成了多重叙述声音的喧嚣，似是造成了叙述声音的分散，削弱了叙述人的权威，实质上，叙述者通过多种手段来达到叙述权威，从而试图建构女性的话语权。女性作家在多重叙述声音中运用不同声音策略谱写了一首首喧嚣与共鸣的变奏曲。

一、自由间接语体

在一些女性家族小说中，叙述者通过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来达到与人物的亲近，有时甚至分不清叙述者和人物的话语。如《玫瑰门》中姑爸被迫害时，文中这样写道：“她吃着大黄研究着自己：度过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属于正常人还是属于不正常人。后来她对自己做出结论：她正常……大黄被她吃了——大黄完整了。她正常。”这里做出的结论既像是人物的话语，同时也像叙述人的话语，转述语与叙述者的评价混合在一起，以不姑不爸的她的正常驳斥了其他人的不正常，在把动物和人的灵魂合而为一（把大黄吃进肚子里）这种不正常的动作中显露了历史对女性的残害，含蓄地表述了隐含作者的立场。 叙述者从细腻的身体感受叙写了惊心动魄的历史，以家庭中女性不正常的惨死批判了不正常的社会秩序，不自觉拉近了读者与姑爸的距离，亲近了人物的内心，增强了对姑爸的同情感，对抗着男女不公平的社会现实。叙述者通过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强化了共鸣感。自由间接叙述体的明显特点是“混淆了人物话语（口头表述的或内心的）和叙述者话语的界限”，①“这形式常常保留体现人物主体意识的语言成分，如疑问句式或感叹句式、不完整的句子、口语化或带有感情色彩的语言成分，以及原话中的时间、地点状语等”。②《英雄无语》中爷爷为了维护二奶奶而伤害奶奶时有这样的话：“一双筷子并没有多少分量，比起在老家那些日子里奶奶头上身上曾经挨过的扁担和铁勺的重量简直实在算不上什么，可奶奶的痛楚却要大得多，大得令她无法承受。它不是痛在脸上，是在心上。”叙述者与“奶奶”的话语糅合在一起，既是奶奶心底无声的呼喊同时也是叙述者冷静的评判，叙述者把身体上的痛楚和心灵上的痛楚进行对比，以深切的同情写到“奶奶”心灵上受到的伤害。叙述者的冷静客观使读者身临其境地目睹“奶奶”被“爷爷”毫不留情的伤害过程，从情感上获得支持，较易获得与读者的共鸣。“人物的话语由叙述者讲述，或不如说人物借叙述者之口讲话，这时两个主体混在一起”，①“而这样做的效果就是，不仅暗含着叙述人对人物的亲近与包容，也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让人物内心的想法直接地袒露在读者面前，成为为叙述人所默认、所严肃赞同的放大了的声音，因而更真切，更有感染力，更易赢得读者的共鸣”。③女性家族小说的叙述者把自己放置在女性人物的角度，转述女性的话语，保留有人物的话语特征，引起了读者心底的震颤，建构了叙述者的权威。

二、富有特色的语气/语调

女性家族小说叙述了众多的女性人物，富有特色的语气和语调的使用表露了叙述者的话语倾向，带来了丰富的修辞效果。《我们家族的女人》中的叙述者“我”在讲述“我”的爱情婚姻故事层时，“个人型叙述声音”④的运用充满对爱情和婚姻的迷茫，文中通过大量内心独白和问句来表达这种犹疑不定。叙述者独白的话语语调低沉而又自我，希望得到答案，但却无人回答。叙述者在“我”与“他”的相处中迷失自我，声音迷茫而又徘徊。但当“他”被妻子召唤回去，“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叙述声音变得肯定、决绝。“我泰然地关闭了灵魂之窗”，“我截断了他的话我以为那毫无意义”，“我们家族女人的命运是由不得任何人来支配的”，心灵的“泰然”是叙述者释怀的开始，对自己内心声音的倾听，而用“毫无意义”来指称男性话语，通过对男性话语的否定来达到对自我权威的建构，“由不得任何人来支配”强烈的否定语气充分显示了“我”的坚定立场，谁也不能控制“我们”，女人是独立的个体，不在任何人的遮蔽之下。同时叙述者用一系列的短句强化了这种肯定的语气：“我一个人。径自。我走进地铁。我来到火车站……火车在鸣笛。启动了。风驰电掣般。”语气急促的短句强调了叙述者离开的坚定之心，“我”终于不再依赖男人而生活。新时代女性勇敢地拒绝男性覆盖下的世界，她们用自己的声音对男性遮蔽下的历史进行解构，试图逃离血缘的限制。女性家族小说中的女性经历了磨难和波折，以一种不屈服的姿态，依靠坚强的生命力傲然地存活，叙述者用一种果敢的、肯定的语气来表述对她们的赞颂，她们是“英勇的”“有主张的女人，明白事理的女人”，她们是“自然之子”，她们“何其聪明”。在家的历史叙述中女性开始站在历史的舞台上，担当着历史的主角，在风云变幻中成为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

另一方面，叙述者在肯定女性话语的同时，也通过抑制和否定男性的声音来达到其权威的地位。女性家族史中对于完美男性形象的书写以及男性声音的正面发出几乎是没有的。《英雄无语》的叙述者在对“爷爷”革命英雄事迹的叙述中用了“可能”、“大概”、“我也不知道”这样一些猜测性的词语，从史书的翻阅和猜测中才发现“爷爷”英雄的一面，而对这种“英雄”的认可也是不能肯定的。在儿童时的“我”眼中，“爷爷”更是一个“魔鬼”。集“英雄”与“魔鬼”于一身的爷爷没有正面发出自己的声音，反而是从“奶奶”的角度对“爷爷”进行了批驳，“那死人”从未对奶奶温存过，并从“我”的叙述中声讨了“爷爷”的罪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蹂躏奶奶的感情，视奶奶的屈辱和生死于不顾”。以对奶奶的深切同情反观爷爷的罪行，叙写了男性对女性心灵上的伤害，对男性声音的否定从侧面建构了女性的话语权力。历史潮流中的男性面目模糊，甚至没有完美男性的出现。男性去势化的描绘，抑制男性声音的发出，在另一方面也表露了女性对自我权威的追寻，对自我意识的寻找。

三、弱化人物搭配公开评论

《栎树的囚徒》在天菊的叙述层中有这样一段描绘舅妈贺莲东的语句：“在一个最适于幻想的时代，她拒绝幻想……她清晰无比地认识了自己‘客居’的身份。她小心翼翼地在世界的边上在时代的边上找到了自己微如芥粒的位置，她像水边的生物一样紧紧吸附在水边的礁石上，避免时代的滔滔洪流和漩涡席卷而去。”如果说这是天菊对舅妈的一种概括性描述，声音还不那么强，那么叙述者此时还觉得不够，直接对接受者说道：“千万不要蔑视我舅妈吧。我甚至认为经历舅妈的日子是经历史诗，只不过这史诗中没有伟业和英雄。那是万千凡夫俗子用俗世的苦难汇聚而成的悲壮，那是聚沙成山的悲壮，时代正是踩着他们的血肉和骨殖前进，永不回头。”舅妈出场于一个复杂的家庭环境和多变的时代风云中，她经历了公公的被暗杀，婆婆们的嘲弄，丈夫不止一次的背叛伤害以及家庭的衰败。这些评论性的语句是情到浓时的一声呼喊，心底真情的自然流露。“叙述者可以采用陈述、疑问、祈使和感叹等语气进行评价，强化人们对叙述中介的注意。而这些不同的语气都可不同程度地揭示了叙述者的态度，具有很强的主观取向。”⑤人物经历了苦难却能从容不迫，叙述者在人物由弱变强的基础上进行公开评论，也较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建构叙述者的话语权威。 而“从不”、“拒绝”、“清晰无比”、“紧紧”这样冷静坚定的话语传达了叙述者对舅妈历史地位的肯定，这是女性对于历史潮流中的身份明确清晰的认识，女性不张扬不混乱，明确地辨别了自己的方向，适应了历史的巨变。“小心翼翼”、“微如芥粒”词语的运用则彰显了女性微弱的身份，弱化了人物声音，突出了舅妈所经历的苦难。即使身份地位微弱且经历历史巨变的苦难，却能够做到镇定自若，头脑清醒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侧面赞扬了女性的坚忍和生命力。宏大话语的使用公开显示了叙述者对舅妈的评价，叙述声音达到最强，呼喊出了一代人的心声：新时代的女性踩着历史的车轮向前行走，在家族女性的悲歌中奋勇前进。女性意识到在时代的轨迹中无法逃避，只能坦然面对，以一种不服输的姿态前行，永不回头。女性在由弱变强的过程中，看到了自己的身份差异，叙述者通过介入的声音为女性人物代言，宣告自己的女性立场。正如蒋韵所说的一样：“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具有‘女性的立场’，我的视角绝对是女性的。我感受世界的方式是女性的。在《栋树的囚徒》中我的女主人公要么在精神上灵魂飞扬而自由，要么在忍受苦难上无比坚忍顽强，似乎总优于男性……”⑥

女性家族小说通过多种声音策略传达了与读者的共鸣，彰显了女性的话语权威，在喧嚣共鸣的共生中女性群体意识到救赎的唯一出路是自救，女性呼唤着平等，同时也声讨着不平等。女性家族小说用女性自我意志的坚守让女性成为言说主体来解构宏大史诗叙事模式，以反常规书写来颠覆男性视域下的家族史叙事，从而完成对话语权威的争夺。

注释

①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②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③陈淑梅.声音与姿态——中国女性小说叙事形式演变[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

④苏珊·兰瑟在《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一书中把叙述声音划分为:作者型叙述声音、个人型叙述声音和集体型叙述声音.其中个人型叙述声音是指有意讲述自己的故事的叙述者.苏珊·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⑤ 唐伟清.叙述声音的“介入”[J].电影评介,2008(8).

⑥蒋韵.春天看罗丹[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