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以德攻”与“刚而无礼”的较量——《晋楚城濮之战》文本解读
2013-12-12
作为春秋时期决定晋国在诸侯中霸主地位的重要战役——城濮之战,历来备受研究者青睐,其主要原因是作者没有把晋楚两军战场上交战的过程作为该事件的重点来写,而是极为详细地叙写战前准备,这一点被许多研究者所称道。有关该文的叙事特色,已有很多学者研究过,本文不再赘述。其实,《晋楚城濮之战》详与略的叙事艺术不仅体现在重战前描写、略战争过程这一点上,而且还突出地体现在详写晋国、略写楚国方面。
《晋楚城濮之战》全文1300多字,写晋国的文字占到全篇的三分之二强,而写楚国的文字却不到全篇的三分之一。作者为何如此谋篇布局、作详与略的处理呢?研读作者所记载的这段史料,我们不难发现,“礼”与“德”是作者处理史料、结构全篇、区分主次的依据与核心。1300多字的篇章里“礼”字先后出现了5次,“德”字出现了2次,无论是战前谋划、交战过程,还是战争的影响,作者都一概以“礼”为标准加以评判,并在写战争影响时借君子之口盛赞晋国:“君子……谓晋于是役也,能以德攻。”①467由此可见,在《左传》作者的眼里,晋与楚的交战实际上是“合礼”与“违礼”的较量,是“能以德攻”与“刚而无礼”的较量。
一、“德”与“礼”之关系
《左传》中关于“德”有大量的记载,如《左传》僖公七年,诸侯们在宁母会盟,管仲告诫齐侯说:“臣闻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僖公二十七年(公元前633年)冬,楚国率诸侯围攻宋国,晋国为了救宋,“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推荐郤縠的理由是:“臣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襄公二十四年,晋卿范宣子主持国政,郑国的子产让人捎信给他说:“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从这些记载,我们可以约略知道,春秋伊始,诸侯间争霸日趋激烈,人才的任用不可能完全依从“血缘宗亲”关系,此时人才自身所拥有的“德”就成了诸侯们选拔、任用他们的条件之一,即所谓“举不失德”。同时,在诸侯们激烈的争霸角逐中,“德”还被他们看成是一个国家兴衰存亡、社会稳定、国家长治久安的重要基石。所以一些贤明的君主与大夫都高度重视 “德”在国家事务中的作用,把“树德”、“修德”看成是“保世以滋大”的根本,更把它视为“取威定霸”的关键。所以,“德”在春秋时期已被人们看成是举才立身、治国安邦、诸侯称霸的重要条件之一。
同时《左传》中又有大量关于“礼”的记载,如《左传》昭公七年载孟僖子的话说:“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昭公二十五年载子大叔言:“先大夫子产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僖公十一年载内史过说:“礼,国之干也……礼不行则上下昏,何以长世?”据此可知“礼”是春秋时代社会的主旋律,在《左传》的作者看来,“礼”是人类社会的最高法则,国家的兴衰、社会的秩序、家族的传承、个人的成败都取决于人们能否按礼行事。换句话说,“礼”是一个人立身的根本,更是一个国家立国、称霸的根本。它与“德”有着相同的政治道德功能。
那么“礼”与“德”的关系怎样呢?《左传》文公十八年鲁大史克曾说:“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礼)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事民。’”在周公旦看来,“德”是一个人立身处事的行为准则,而“礼”是将“德”付诸具体可行的行为规范,是“德”的外在表现形式。春秋初期,人们传承了西周将“礼”当做“德”的具体体现的观点,并赋予了它极强的政治功能。如《国语·周语》中周内史兴曾说:“敬王命,顺之道也,成礼义,德之则也。则德以导诸侯,诸侯必归之。且礼所以观忠信仁义也……树于有礼,其人必丰。”内史兴认为行礼得当是具有德行的表现,以德行来作为诸侯的表率,诸侯一定会归附他。“礼”的政治功能得到了充分体现,而且“礼”是被当做“德”的体现并用以指导政治的。所以,春秋时期判定人们言行是否合德,首先要看其言行是否合于礼的规范与要求。
作为春秋时期政治道德主流价值观的“礼”与“德”影响着春秋战国之交的《左传》作者,所以他在考察春秋各国成败的历史时,始终以“礼”为中心视点,以历史事件中人们言行的“合礼”与“违礼”与否来衡量其是非曲直,从而表现“礼”对国家兴衰、个人成败的重要影响,并最终归结到作为政治指导原则的“德”上。这一点,在《晋楚城濮之战》一文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二、晋“能以德攻”与楚“刚而无礼”的较量
(一)晋国君臣恪守“礼义”,“能以德攻”
《左传》作者之所以详写晋国,是因为在作者眼里晋国从上到下,无论是国君、臣子,还是参战的普通士兵,在整个城濮之战中,一言一行都能合于时人所崇尚的“礼”,依“礼”而动,依“礼”而止,最终以“德”战胜了强大的楚国,这也就是作者所说的“能以德攻”。
首先,作为晋国最高统帅的晋文公,深知“礼”在治国图强中的重要作用,十分注重个人的德行,恪守“礼义”。《晋楚城濮之战》(僖公二十八年)载楚成王言:“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天之所置,其可废乎?……‘有德不可敌’。”文中这段话表面上看是楚成王要求子玉退围宋之兵的理由,实则是作者借楚成王之口夸赞晋文公。这一点,早在《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就载有楚成王的一段话:“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与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①409晋文公在对手楚成王的眼里是一位志向远大、生活俭朴、举止文雅、恪守礼义的君主,十九年流亡生活,更加磨炼了他的意志,增加了他对民情的了解,是上天要赐他为君,无人能抗拒。“文而有礼”的晋文公更懂得如何在战争中以“礼”约束自己,发挥“礼”在战争中的作用,以取得战争的主动权,城濮之战中的“退避三舍”就是最有力的说明。晋文公在流亡途中曾经受到楚成王的厚待,为报楚君恩惠,曾许下“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的诺言。当两军对峙城濮时,晋文公坚持“信,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①435的原则,重诺守信,以“退三舍”还报当年楚成王之恩。“退三舍”之举不仅使晋军避开了楚军主力,更重要的是迫使求战心切的楚将子玉做出“君退臣犯”的不义之举,从而使晋军在战争未打响前就在道义上占得先机,在诸侯中赢得了极佳的声誉。城濮之战大捷,晋文公又高举“尊王”之礼,先在践土作王宫,后又向周襄王举行了献俘仪式:“丁未,献楚俘于王:驷介百乘,徒兵千。”①463并以此获得了周王室的认可,周襄王策命他为“侯伯”,赐给他“大辂之服、戎辂之服,彤弓一,彤矢百,舻弓矢千,钜氅一卣,虎贲三百人”,①464并交给他“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重任。这样晋文公不但拥有了代表周王室行使征伐大权的“尚方宝剑”,而且名正言顺地登上了春秋霸主的宝座,成为继齐桓公之后的又一位诸侯霸主。
其次,晋国的将帅知礼、守信。自古明君得有贤臣相佐,国家才能强大兴盛,晋文公身边就有一批德才兼备的贤臣与良将。当年晋文公落难流亡时,狐毛、狐偃、赵衰、先轸、介子推等人舍命相随,十九年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历经艰难险阻,护佑晋文公回国为侯。《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载僖负羁之妻言:“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①458确如僖负羁妻所言,这些“说礼乐”、“敦诗书”的将帅回国后成为晋文公统治集团中的核心人物,或运筹于帷幄之中,或扬鞭于疆场之上,使晋国疆域渐广,国力大增。城濮之战中,面对不断进逼的楚军主力,他们不鲁莽、不轻敌、不冒进,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充分发挥战前舆论的作用,以“礼”为行动准则,化被动为主动,变弱势为优势,为城濮之战的胜利立下了战功。如晋军中军统帅先轸深谋远虑,面对楚将子玉“复卫侯而封曹”的要求,谨慎地权衡“三施”与“三怨”的不同结果,本着“定人之谓礼”的原则,主张答应子玉的要求,施恩于卫、曹、宋三国。这样既可以赢得曹、卫的好感,又可以瓦解楚与曹、卫的联盟,未战就削弱楚的力量,为胜利奠定了基础。而当晋国士兵面对晋军避让子玉进逼的楚军而不解时,晋大夫子犯及时阐明行动的缘由:“微楚之惠不及此,退三舍辟之,所以报也。背惠食言,以亢其仇,我曲楚直……若其不还,君退臣犯,曲在彼矣。”①444子犯深知“背惠食言”,则晋国无礼,要能在城濮之战前在舆论上取得优势,晋国必须“退避三舍”。这番话不仅表明了子犯对礼在战争局势中的清醒认识,而且还打消了晋军士兵的疑虑,稳固了军心,增强了士气,对军队的战斗力有直接影响。
此外,晋国的士兵遵礼守纪。僖公二十八年载:“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①460看一支军队有没有战斗力,衡量的标准之一是士兵们的精神面貌是否饱满,士气是否高昂。城濮之战前,晋文公视察晋军,看到晋军士兵无论老少皆斗志昂扬,精神饱满,整个军队纪律严明,整装待发。这样一支军队即使面对强敌也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正因为整个城濮之战中,晋国始终巧妙地运用“礼”这个准则,不仅在战前赢得了外交上的道义和征伐的正当性,而且提升了处理诸侯间纷争的亲和力和信誉度,最终赢得了周王室和中原诸侯国的支持。所以《左传》作者将晋国获胜的原因——重视战前的政治谋划,积极开展外交斡旋,交战中善于运用先发制人的战术等,归结为“晋于是役也,能以德攻”。
(二)楚国将帅恃兵而骄,“刚而无礼”
孙武在 《孙子兵法·作战篇》中论述将帅作用时说:“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将帅是军队的组织者,战事的谋划者、指挥者、执行者,他们的一言一行关乎着百姓的性命、国家的安危,所以一支军队或一次战争选择和任用德才兼备的将帅至关重要。僖公二十七年,《左传》作者记载了晋、楚两国在城濮之战前关于“谋元帅”的史事。晋大夫赵衰举荐“说礼乐而敦诗书”的郤縠,文公命他为中军统帅,上军统帅为伴随文公流亡多年、忠心耿耿的狐偃,下军统帅是忠贞谨慎的栾枝,并以“上德也”的先轸辅佐。这些将帅在整个城濮之战中所起的作用上文已有论述,这里不再重复。楚国方面,统领楚军的主帅是子玉,他是由前任令尹子文举荐的。僖公二十七年记载,楚成王讨伐宋之前,让子文在睽地训练楚军,一整天没有惩戒一个士兵,子文宽厚、仁爱。然而新任令尹子玉在蔿地练兵,一天就鞭打了七位士兵,用箭穿了三人的耳朵。看到子玉被重用,楚国趋炎附势的国老们“皆贺子文”,只有年纪尚小的蔿贾敢于直言:“子之传政于子玉,曰:‘以靖国也。’靖诸内而败诸外,所获几何?子玉之败,子之举也。举以败国,将何贺焉?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过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苟入而贺,何后之有?”蔿贾认为子玉武断而不懂礼义,子文推荐这样的人统帅楚军,其结果必败无疑。《国语·楚语上》也记载城濮之战时,弃楚投晋的王孙启对先轸说:“是师也,唯子玉欲之,与王心违……楚师必败……”楚将子玉不但“刚而无礼”,而且还无视楚成王“无从晋师”的命令,失败似乎是不战就已成定数的。所以作者在1300多字的《晋楚城濮之战》一文中,写楚成王的内容只有一处,80多个字,而且还是借楚成王之口写晋文公“有德之人不可敌”。而写子玉的内容全文前后多达8处,近200个字。由此可知,公元前632年,南方最强大的诸侯国楚国为什么没能凭借自己的国势和兵力在城濮之战中战胜晋国,并失去了在中原地区争霸的良机。在《左传》作者眼里,刚愎自用、鲁莽无礼、骄傲轻敌的子玉对城濮之战的失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子玉“刚而无礼”的形象在《晋楚城濮之战》一文中,作者主要通过细节描写来刻画。如城濮之战前,子玉派伯棼向楚成王请战:“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间馋慝之口。”简短的两句话既写出了子玉无视楚成王“无从晋师”命令的刚愎自用,又道出了他心胸之狭窄,为逞一己之快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有损楚军主帅的形象。在是否退围宋之兵上,他向晋国提出了“请复卫侯而封曹”的要求,犯了“君取一,臣取二”错误,违背了春秋时期人们所崇尚的“礼”,使得晋国在道义上占得先机,导致楚国在城濮之战中失去了曹、卫两个盟国的援助。而当曹、卫宣布与楚国绝交时,“子玉怒,从晋师”,晋师“退三舍。楚众欲止,子玉不可”。作为军队的统帅,子玉遇事急躁、鲁莽,不讲谋略,不顾礼义,善逞匹夫之勇,特别是当晋军通过“退避三舍”在舆论上做足文章时,他竟然不听劝说,强行进逼,白白地将“师出有名”这张守礼的王牌送给了晋军。文中展现子玉最无礼的细节当数开战前下战书上,子玉派斗勃向晋军请战“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有人说这是春秋请战语言中最狂傲无礼的,本人也有同感。首先,城濮之战是楚国与中原地区国势渐强的晋国间一次关键性的战役,对楚国来说意义重大,作为军队统帅的子玉理应在思想上高度重视这次战役。但子玉却以“戏”这样的话,藐视晋国,置晋国的实力于不顾。其次,子玉的身份是楚军主力的统帅,战争中他的任务本应是沉着冷静地指挥军队作战,甚至要率领士兵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但请战中,他却说要与晋文公一同观看。其轻佻自负、轻敌无礼的形象跃然纸上。《左传》的作者通过这些细节不但刻画了子玉鲜明的人物形象,同时暗示了楚国在战争中失败的根本原因——子玉“刚而无礼”。
综上所述,作为春秋战国之交的史官,《左传》作者考察历史的原则和出发点是“礼”与“德”,这就决定了他判断国家兴衰、邦交善恶、战争胜负等史事必然会以“礼”为历史视点。所以,《晋楚城濮之战》中,作者在谋篇布局、详略取舍、描摹细节、刻画人物等方面都以“礼”为标杆,以“礼”为参照去反映这段历史,评价这段历史。在《左传》作者的眼里,晋楚城濮之战就是晋国“能以德攻”与楚国“刚而无礼”的一次政治道德的较量。当然,任何史学家的历史观和他所反映的历史都是时代的,生活在春秋战国之交的《左传》作者,他的历史观不可避免地要受制于时代。所以,如何看待晋国在城濮之战中所遵守的礼与德,如何看待晋文公恪守礼义的实质,都值得进一步思考与研究。
注释
①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赵辉,崔显艳.《左传》叙事体式与“礼”之关系[J].中州学刊,2008(11):223-228.
[3]黎文丽.从《城濮之战》看《左传》的战争描写艺术[J].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6):80-82.
[4]王冠一.从城濮之战的历史教训看大国崛起中的软实力[J].平顶山学院学报,2007(6):24-27,35.
[5]晁福林.先秦时期“德”观念的起源及其发展[J].中国社会科学,2005(4):192-204.
[6]晁福林.春秋时期礼的发展与社会观念的变迁[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5):4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