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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毅《七激》在七体流变中的作用

2013-12-12祝琳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5期

祝琳

众所周知,枚乘的《七发》开七体之先河,后世仿作并以“七”名篇的代不乏人,以至萧统《文选》和刘勰《文心雕龙·杂文》中均于赋体之外别立“七体”,七体成为赋史中别树一帜的现象。

枚乘《七发》产生于西汉初年,然而终西汉一朝,七体赋仅见《七发》一篇。傅毅《七激》作为《七发》之后的第一篇仿作,产生于东汉初年,两者之间相隔长达两百年之久。在《七激》以后,仿作者才真正如云涌般出现,仅东汉一朝,文献可考的七体赋便有十四篇之多(傅毅《七激》,桓鳞《七说》,桓彬《七设》,马融《七广》,刘广世《七兴》,崔骃《七依》,崔瑗《七苏》,崔琦《七蠲》,李尤《七叹》,张衡《七辩》,郦炎《七平》,刘梁《七举》,王粲《七释》,徐干《七喻》)。因此可以说,继《七激》之后,七体才真正勃兴,于是《七激》在七体流变中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

一、《七激》之考辨

范晔《后汉书·文苑列传》写道:“毅以显宗求贤不笃,士多隐处,故作《七激》以为讽。”由此可知《七激》应是创作于汉明帝刘庄在位之时,即公元58—68年之间。现今可见的最完整的《七激》版本保存于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中,但并非全篇。李善《文选注》在注文中共引用《七激》语句八次,分别是:“仰归云,愬游风”(潘岳《怀旧赋》、张衡《思贤赋》中各一次),“排挫礼学,讥遣世伪”(张茂先《鹪鹩赋》),“暗君逐臣,顽父放子”(陆机《君子行》),“无物可乐,顾望怀愁”(曹植《洛神赋》),“楹桷雕藻,文以朱绿”(张平子《西京赋》、何平叔《景福殿赋》各一次),“脍其鲤鲂,积如委红”(潘岳《西征赋》)。这六句话中仅有“楹桷雕藻,文以朱绿”与“脍其鲤鲂,积如委红”两句能在《艺文类聚·七激》正文中得以找到,另外四句不可考,便罗列于艺文正文之下,供读者参考。

虽是残篇,但文章结构基本完整,开头、结尾和中间之事的线索十分清晰,后人可据此观览。

二、从《七发》到《七激》

从西汉初年到东汉初年,政治风貌与社会思潮均产生了巨大变化,傅毅拟《七发》作《七激》,虽然在文体形式、具体内容与写作风格上两者相类,但文章主旨意趣却大不相同。下文将详述其相类者三,其不同者三,并揭示其因由。

(一)《七激》对《七发》的模仿

1.形式相类

两篇赋均以“七”名篇,铺叙七事(疑《七激》佚失一段),逐步盘升,文章结构相似。《七发》借吴客之口分说音乐、饮食、车马、宫苑、田猎、观涛、要言妙道等七事,层层盘升,用以启发太子。开头一段为序言,后设七段分别描写七件事,其中前六件事均被一一否定,借这六件事衬托第七件事“要言妙道”的重要性,在否定与超越中完成对主题的揭示。《七激》亦是如此,开头一段为序,后文借玄通子之口依次铺陈音乐、饮食、车马、田猎、宴会、太平盛世等六事,六事分列六段,前面五事均被否定,最后“汉之盛世”这件事使隐士徒华公子瞿然而兴,这同《七发》的结构几乎全然相类。只是《七激》在开头之后仅有六段,在现存完整版的七体赋中,这种情况绝无仅有,因此怀疑《七激》有一段事亡佚。

2.内容相类

《七激》不仅在形式上因袭《七发》的结构框架,还在内容上对《七发》多有借鉴。两篇文章均详细铺写了音乐、饮食、车马、田猎这四件事,在具体描绘时,有许多地方都能看到模拟的痕迹。

比如铺写音乐的部分,《七发》以“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开头,描写梧桐树的生长环境——“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并分别描写了冬、夏、朝、暮对梧桐树的影响,之后梧桐做成琴,引来师堂操琴,伯牙歌唱。而在《七激》描写音乐的段落中,以“洪梧幽生,生于遐荒”开头,再写四时之梧桐——“阳春后荣,涉秋先雕,晨飚飞砾,孙禽相求,积雪涐涐,中夏不流”,之后也有“大师奏操,荣期清歌”。诸如此类的模仿在篇章中俯拾皆是,此处不再一一赘述。

3.风格相类

《七激》与《七发》都有着伟丽之美,语言繁复,节奏轻快。两篇赋都是鸿篇巨制,且笔墨铺夸,描绘精细又全面,极尽铺叙之能事;文中辞藻繁复,多用比喻,生动形象;文章韵散结合,杂用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等句式,读起来奔腾跳跃,清新活泼。

刘勰《文心雕龙·杂文》中写“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傅玄《七谟序》写“世之贤明多称《七激》工”。仔细品读两篇赋,就会发现《七激》比《七发》更精工,主要表现在《七激》的韵律更和谐,偶句运用也比较多。

以上三点体现了《七激》对《七发》的因袭,这也是所有七体赋的共同特征。这些蹈袭痕迹与汉代文学的摹拟风气、汉代经学重师法家法的习气是分不开的。文人陈陈相因,不敢创新,更多地倾向于模拟古人,于是文坛中出现了众多拟古的诗文。

(二)《七发》到《七激》的变化

从《七发》到《七激》,历经两百年,两篇文章之间的差异更值得我们关注,这些差异使《七激》成为七体赋发展中的拐点,为后世的七体赋创作提供了典范,并揭示了两个时期思想界与文学界的种种不同。

1.作家思想的变化——从推崇黄老到独尊儒术

在《七发》中,吴客为楚公子探病,最终开得“要言妙道”这一解病良方,即“……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濯、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这其中提到了儒道两家,且尤为推崇道家,这与西汉初年黄老之风盛行有着紧密联系。“西汉初年,被称为黄老之学的思潮弥漫极广,既有将黄老直接实用于社会的陈平、张良,还有学习道论的黄生、司马谈,以及持方术的司马季主、太仓公等等”。①《七发》推崇黄老的思想基调与这一时期的社会思潮是分不开的。

至于《七激》,黄老之学则成为了批判的对象,徒华公子“游心于玄妙,清思乎黄老”,托病隐居,玄通子前来以“汉之盛世,存乎永平,太和协畅,万机穆清”诱其出山入仕,到了最后,徒华公子瞿然而兴曰:“主得圣道,天基允臧,明哲用思,君子所常,自知沉溺,久蔽不悟,请诵斯语,仰子法度。”在这篇文章中,玄通子隐喻着儒家入世思想,徒华公子隐喻着道家出世思想,两者交锋,最后以儒家思想的胜利告终。作者这一思想倾向与当时社会的普遍思想也是分不开的。《七激》创作之时,据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已有近两百年,这两百年来,儒家在汉朝得以确立并蓬勃发展,儒家思想作为正统思想在人们心中深深扎根,其“达则兼济天下”的观念召唤着广大士人慷慨入世。在这时,道家的出世思想在许多士人心中便成了不合时宜的观念,因此《七激》招隐,立足于儒家批评道家,以入世批判出世,体现了东汉时候崇儒之风的盛行。

2.文章题材的变化——从问疾到招隐

《七发》第一句便是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整篇文章以问疾为线索,主客问答,主是患病的太子,客则是前来问疾的人,客人依次开出七种药方,直至太子“涩然汗出,霍然病已”。

而在《七激》中,主人徒华公子“讬病幽处,游心於玄妙,清思乎黄老”,可见他是一位托病隐居的隐逸之士,客人玄通子则是前来劝其出仕的人。玄通子罗列凡世的种种美妙,更是渲染太平盛世的“含咏圣术,文质发曚”,最终成功说服徒华公子,实现了招隐之目的。

从《七发》到《七激》题材的变化,不仅与东汉初年儒家思想一统天下有着密切关系,还与西汉末年到东汉初年隐逸之风的渐起难以分离。时至东汉,士人失去了作为文学侍从参与上层统治集团重大活动的条件,西汉盛世时士人的那种积极入世的昂扬激情已经所剩不多,因此有一批士人爱隐逸。《后汉书·逸民列传》曰:“汉室中微,土莽篡位,士之蕴藉义愤甚矣。是时裂冠毁冕,相携持而去之者,盖不可胜数……”因此,适应这时统治者愿望的招隐作品便应运而生了。

3.创作主旨的变化——从讽劝到颂美

《七发》篇的主旨是讽劝,通过七件事来启发太子,指出太子的病是“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的结果,说明了贪图享乐、安逸腐化的危害。并指出清除病害,必须从思想上治疗,需要博闻强识的有道君子经常启发诱导,移情换性,才救治得了。关于这篇赋的主旨,刘勰《文心雕龙·杂文》中称:“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李善《文选》注称:“《七发》者,说七事以发太子也。”赋中的劝诫之意是极为明显的,其中所体现的逸豫亡身而明理救命的道理,既是劝诫膏粱之子,也是劝诫世人,全文没有丝毫赞美当朝之意。

而《七激》篇的主旨则大不相同,文章以招隐为目的,歌颂了盛世明主。徒华公子信奉黄老,玄通子以太平盛世、儒学昌明吸引其放弃隐逸而投身朝廷。七体赋中最点明要旨的往往都是最后一段,《七激》最后一段写道:“汉之盛世,存乎永平,太和协畅,万机穆清,于是群俊学士,云集辟雍,含咏圣术,文质发曚,达牺农之妙旨,照虞夏之典坟,遵孔氏之宪则,投颜闵之高迹,推义穷类,靡不博观,光润嘉美,世宗其言。”这段话以工丽的文字歌颂了清平盛世贤才云集的嘉美景况,带着浓浓的颂美意味。

三、《七激》对后世七体的影响

《七激》为后世七体创作确立了经典范式,这种范式不仅仅在于文章的形式结构和语言风格上,更是表现在招隐的主题与颂美的倾向上。

《七激》之后的七体创作,绝大多数是以招隐为主题。据统计,在七体继作中,与《七发》同为问疾主题的七体赋仅存两篇传世:刘世广的《七兴》与崔琦的《七蠲》。其余的七体赋皆写招隐,如张衡的《七辩》、曹植的《七启》、陆机的《七徵》等,这些招隐式的七体赋因为适应当时统治者的需求和正统儒学的主张,并对魏晋以后隐逸之风的盛行有所影响,得以在六朝时期风行。

至于颂美倾向,自《七激》以后,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常见于七体赋之中,如张衡《七辩》中写道:“在我圣皇,躬劳至思。参天两地,匪怠厥词。率由旧章,遵彼前谋,于是二八之铸,列乎帝庭。撰事施教,地平天成。然后建明堂而班辟雍,和邦国而悦远人。化明如日,下应如神。汉虽旧邦,其政惟新。”七体的作者总是在作品的结尾处,大肆铺陈当朝“天下穆清,明君位国”(曹植《七启》)的清明政治,颂美统治者施行仁政、泽被四海的巨大感召力。这使枚乘《七发》中尚存的讽喻功能丧失殆尽,七体赋渐渐成为统治者与御用文人任意打扮的道具。于是七体赋渐渐失去了生命力,在历史中渐渐走向没落。

注释

①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243.

[1]欧阳询,等.艺文类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萧统,等.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刘勰,等.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葛兆光.中国思想史 [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