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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与浪漫——对诗人蒋光慈的再认识

2013-12-12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5期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书写革命

“革命加恋爱”作为一个主题和创作模式在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流行,而蒋光慈(1901-1931)正是这一创作模式的代表作家。这位早逝的作家,在其有限的生命与文学创作中,有几个十分显著的关键词:革命、浪漫、爱情。在伟大的“革命”与细腻的“爱情”中间,蒋光慈通过“浪漫”架起了一座桥梁:无论在其个体生命中还是文学创作中,都渗透着异常凄美的血色浪漫。这种对于浪漫的追求既是与生俱来的个人特点,也是后天诗人内心难以抑制的渴慕。正如夏济安语:“为了证实自己属于‘浪漫主义’,他也得过‘浪漫’生活,并提笔加以描写。”[1]也许,也正是这股对浪漫情有独钟的追求酿成了1930年的苦果:蒋光慈的退党风波——被开除党籍。当蒋光慈1931年“在耻辱与寂寞中死去”[1]的时候,让他一生引以为傲的“浪漫主义”殊荣,也常伴他入土为安。

一、“存在主义”哲学视角解读蒋光慈生命中的“血色浪漫”

“只有透过历史与虚构交错的阅读行为——即把生命看成实中有虚的建构,把小说看成虚中有实的生命——我们才有可能了解“革命”与“恋爱”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的复杂意义”。[2]96因此,重温“蒋光慈与宋若瑜”充满激情的爱情对理解“革命加恋爱”的浪漫很有必要。蒋光慈这一浪漫诗人,其生命中主要有三段感情,唯独与宋若瑜的生死之恋绽放了异常美丽的浪漫之花。这种短暂的绝对之爱,成为了蒋光慈生命中一种永恒的存在。

(一)诗人气质的流露

诗人对于人生如梦的幻灭感是极为敏感的,“尘世的虚幻与爱情,是真实诗歌的两大基本的、噬心的注解。这两项注解,如果彼此不能互相引发震颤,那么两者都将不能成全”。[3]41蒋光慈在其短暂的生命与文学道路上,惯于称自己为“诗人”,一个注定漂泊流浪的诗人。而1925年蒋光慈被派遣到北京冯玉祥部下做翻译,正是这种尘世带给诗人的虚幻感、压迫感与反感激发了蒋光慈内心对爱更加热烈的渴望,渴望爱能够克服虚幻与短暂,使生命充满生机,使自己成为特殊的,成为不可替换的,成为不朽的。因此,蒋光慈在已经写了两封长信的基础上,“1925年7月20日,宋若瑜与母亲一起由开封乘火车去北京,与蒋光慈正式商订终身大事”,[4]二人结束了为时六年有余的相思之苦。

蒋光慈与宋若瑜确实称得上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同道中人”,根据吴腾凰传记的记载,二人都有过被开除学籍的经历,蒋是因为追求平等、自由而伙同同学打了校长,而宋是因为思想活跃、追求革命真理成立“青年学会”,办《青年》刊物而被开除。二人都将自由与平等作为自己的信仰,冲动、激情、倔强、自恋、浪漫。乌纳穆诺有这样一种观点,即“爱,将它所爱的一切人格化”,也就是说,我们只怜悯,我们只爱和我们相像的事物,而且越是相像越赢得我们的爱。蒋光慈与宋若瑜这两个自怜情结与自恋情绪极重的人,在茫茫世界中找到了彼此,也找到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在爱情观上,“男人渴望被爱——或者同样的,被怜悯。男人希望别人能够感觉并且分担他的困难和苦楚”。[3]89宋若瑜对蒋光慈是真心充满了仰慕与怜悯的,宋对于蒋的作品、蒋的正义感由衷地钦佩。这种怜悯与爱让诗人蒋光慈飘零的流浪感终于在爱的巢穴中找到了栖息之地,而那积攒已久的浪漫情愫终于得以点燃,能够伴随着生命的脉搏实现铿锵有力的跳跃。

(二)爱与死亡的暧昧

“当他(蒋光慈)与宋若瑜踏上致命的红毯时,他们不仅重演了生死同衾的古典戏码,而且还展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殉道(主义)心志。”[2]111蒋光慈与宋若瑜的生死之恋是十分浪漫的,这种浪漫既源于爱情开始时的勇气与执著,更多地在于伴随死亡而来的更加绵长的思念。以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给蒋光慈与宋若瑜的爱做注解,其凄美的“浪漫意味”是十分悠长的。

“世界和生命中最富有悲剧性格的是爱。爱,在本质上具有某种悲剧性的破坏力”,“当爱涌现在心灵低处的刹那,死亡也同时存在。爱是悲伤的慰藉,是对抗死亡的唯一药剂,因为爱就是死亡的兄弟”。“爱是死亡的兄弟、儿子与父亲,而死亡是爱的姊妹、母亲与女儿,爱的最深处包含着最深沉的永恒的绝望,而从其中跃现希望和慰藉。”[3]86-87爱与死亡一直处于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当中,宋若瑜是一个面临死亡的肺病患者,那种徘徊在生与死、爱与遗憾中的复杂性考验了蒋光慈的忠贞与英雄情结,蒋光慈与宋若瑜义无反顾地走到了一起,于是也就上演了一场充满血色浪漫的生死之恋。在本质上说,爱与死亡本是一体的,而蒋与宋的感情特殊在必须无奈地以对死亡绝望的预见为开始,死亡作为一个永恒的梦魇,时刻提醒着他们生的短暂性,破坏了他们“永远地相偎、相抱、相聚、相恋以终古”的誓言。也许,他们的结合是为了克服生命的短暂,渴望得以延长生命的长度。然而当这种渴望终究是不能实现的,因为死亡,所以这种爱中包含了最深沉的永恒的绝望,也就更加凄美与浪漫。

(三)有限生命时间中的强烈“生命感”

爱妻宋若瑜的死,不仅让蒋失去了爱情,不久也便意识到死亡的逼近(也患病)。此刻,对生命有限性的沉思,对于虚幻般无法掌控的死亡意识的威胁,一定加重了蒋光慈的痛苦。蒋此刻的存在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向死的存在”。然而“生命的完满不是通过无限的获得所能拥有,恰恰是因为生命拥有死亡才获得圆满”,“死亡是生命的一个必要的参照坐标”;同时“死亡也是生命开展的驱动性力量”。[5]这未来的而又终会到来的死亡激发了蒋光慈生命的“力”道,“死亡反弹起了生命的魅力”:[6]根据吴腾凰编写的《蒋光慈年谱简编》,宋若瑜 1926年11月6日病逝,而1927年27岁的蒋光慈作品颇丰——1月出版诗集《哀中国》、短篇小说集《鸭绿江上》,4月发表《短裤党》,6月发表诗歌《到武汉以后》,10月写成长诗《哭诉》、出版中篇小说《野祭》,开办春野书店,出版《太阳月刊》,11月出版书信集《纪念碑》、写成中篇《菊芬》、编著《俄罗斯文学》。

蒋光慈生命中这段充满血色浪漫的生死之恋,一度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蒋光慈在对爱情的追求、表达以及选择上,都饱含了热烈、浪漫、理想主义与英雄情结,其与宋若瑜的书信集《纪念碑》的热烈程度绝不亚于当代。这种对于浪漫的主动追求与向往不仅反映在蒋光慈的个体感情中,同时也体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在其“革命加恋爱”题材小说的写作中,蒋氏的浪漫更是得以“泛滥式”地抒发与表达,那种情有独钟、矢志不渝的执著精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令人感动的。

二、革命何以浪漫

“革命”与“爱情”作为两个迥异的题材,而蒋光慈却在书写革命时加入了爱情,这一创作倾向是诗人的浪漫天性使然,还是另有原因?“革命加恋爱”小说的写作一方面让蒋光慈的作品风行一时,另一方面也让蒋光慈处于众矢之的,面临各方猛烈的抨击。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蒋光慈在贫困交加、到处受追捕和迫害的情况下,仍能够出生入死,进行革命文学的创作?是蒋光慈的信仰,还是单纯地为了谋生?

(一)“革命”与“爱情”的共通之处:虚幻感

为什么蒋光慈对“革命中书写爱情”情有独钟?个人认为是因为革命与爱情具有一种共通的东西:虚幻感。爱情是一种直觉,而非理性判断,像“美”一样,无以名状、无法描摹;而革命具有很大程度上的不确定性,无法预测、难以把握。“虚幻”是二者之间的共通之处,这份具有不确定性的虚幻感——朦胧、神秘、浪漫。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将永恒与不朽作为自己的终极追求,而在爱与被爱中能够实现人类的这种对于永恒的渴望。”[3]40蒋光慈作为一个富有浪漫情调的诗人,具有对于不朽的渴望,因此追求浪漫的爱情成为一种天性。

而虚幻的爱情在与虚幻的革命不期而遇的时候,点燃了蒋光慈的革命激情,追求爱情与向往革命变得相得益彰,并不矛盾。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他对于“革命加恋爱”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书写生命,不是被迫的,而具有主动性与自觉性。人类追求永恒与不朽的渴望,成为这种写作的内在驱动力。实际上,这种对于浪漫的书写与追求,不但符合蒋光慈的创作个性,也唤起了社会的共鸣,实现了蒋光慈所宣称的“鼓动社会的情绪”的责任。正如夏济安言,“帮助他们(“革命加恋爱”小说的创作者)的书畅销的不只是革命的热情、粗暴的描画,而且是美味的伴有苦涩甜蜜的并以爱情为佐料的革命的出场”。[7]

(二)对“革命”的信仰与理想主义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蒋光慈锲而不舍地进行着“革命加恋爱”的革命书写?夏济安先生认为蒋光慈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诗人自居,浪漫是其有意的效法,并且至死不变”。某一种至死不变的追求难道不是一种感人的执著吗?这种锲而不舍与执著难道不是一种前进的驱动力吗?对于革命中的血腥、情欲与眼泪一直是蒋光慈感兴趣的描写对象。革命,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希望,蒋光慈乐观地相信通过革命可以找寻到人生的出路。革命,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号化,变为“理想”、“信仰”以及“流血”等的代名词。而“信仰是建立在不确定性上的信仰,信仰就是信仰希望,在基督教文化中,信仰上帝就创造了上帝……”[3]112的确,革命本身就是具有不确定性的,而在革命者虔诚地信仰革命的时候,这种信仰也就变成了一种力量,推进了革命的历史进程。于是,浪漫主义诗人蒋光慈怀揣着理想主义,在各种压力之下坚定不移地进行革命题材文学的创作。

在另一方面,写作确实能够给蒋光慈带来不菲的收入。根据吴似鸿的《回忆录》,1930年吴似鸿搬进蒋光慈公寓时的见闻:“蒋在沪东西华德路的住宅是二楼套房公寓。兼作他书房的方形客厅内有两张软垫椅子,一张皮沙发,一个写字台,一个餐桌和两个放满俄文书的书架。后面是卧房,另有女佣的小卧房,女佣是个老妇。”在吴似鸿的《回忆录》中还有一个细节:“被共产党开除时他去银行提出存款,结果有一千元。”[1]由此见得,稿费与版税确实也能够算作蒋光慈奋力写作的一个强有力的驱动力。

革命何以浪漫?这种将爱情、英雄主义、侠客精神与革命融为一体的个体化书写,本身就将“革命”赋予了浪漫色彩,而蒋光慈在书写革命中对自身生命的主动书写更具感染力与浪漫情怀。

三、对1930年蒋光慈退党的再思考

1930年的退党风波是极具浪漫气质的蒋光慈留给文坛和党内的永恒回忆。短暂的生命中其身份具有多重性与复杂性,在16岁的少年时代“无政府主义”思想对其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并成为早期无政府主义社团的创立者,青年时代成为早期的职业政治活动家,同时也是一位名噪一时的革命文学作家,其兼具诗人、小说家、无政府主义信仰者和共产党员多种身份。蒋光慈与无政府主义的关系虽是学术界的一个常识问题,但这一主题的学术研究较匮乏,范围较小,成果较少。一方面由于无政府主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被看成是反动的思想潮流。另一方面是由于蒋光慈头上的革命政治光环掩盖了他驳杂的思想构成。

在评价蒋光慈晚年“退党”这一现象,以往研究主要有三种解释:第一,偏于政治色彩的批判:小资产阶级浪漫情调作祟。第二,其退党是诗人气质的流露,坚持文学创作者身份的独立性,是对个性化的自觉坚守。[8]第三,蒋光慈文学观决定了他在革命中的自我定位:区别于革命家的革命文学家。[9]然而,运用无政府主义思想对“蒋光慈退党”却有全新的解释。蒋光慈在生命情感和革命理念之间,在文学的感性经验和意识形态之间,在甘愿流血牺牲的革命家和书写革命的文学家之间,一直无奈地徘徊,焦灼地挣扎着,最终仍坚持做书写革命的作家,而并不做甘愿流血牺牲的革命者,递交了“退党书”,被开除了党籍。这一富有个性与挑衅意味的行为,隐含了蒋光慈驳杂的思想构成。

刘思复是中国无政府主义的第二代代表,也是一代宗师,这一鼎盛时期形成的“师复主义”精髓与蒋光慈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师复主义的精髓有三点:第一,无政府主义当以破坏为主。这一点也正暴露了无政府主义作为一种政治运动的破坏性与局限性。第二,要求绝对自由,不建立政党。政治斗争是污浊的,政治家争权夺利的工具,不能给人们带来任何的利益,他一生秉持政治冷淡主义,幻想在政治外消灭政治。第三,师复把无政府主义运动分为传播阶段和平民大革命阶段,而传播又可采用两种手段,一和平手段:即文字宣传;二激烈手段:抵抗、扰动。当前在中国,其他问题都谈不上,文字宣传是师复无政府主义活动最重要的内容。[10]蒋光慈一生为革命所做的贡献既是进行文字宣传,他创作诗歌、小说,创办文学社,办报纸杂志,而对流血于街头的暴动这种革命活动,作为诗人的蒋光慈认为是蛮干与白白送死,在二者的龃龉与夹缝中,蒋光慈选择了退党。少年时代“无政府主义”思想在其个人行为中明显有着遗留,不仅如此,蒋光慈的作品中人物的行为与思想也有无政府主义思想有耦合的部分。因此,蒋光慈作为革命文学家的动机与精神支柱不仅是革命高涨的热潮激起了他的热情,更多的是源于他内心对“自由”的渴慕与无限追求。

蒋光慈作为早期革命文学的倡导者,“革命加恋爱”小说模式的开山鼻祖,以粗暴的呼喊和打破一切的反抗姿态愤然出场,成为闪耀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坛的璀璨明星。而后经历了几年辉煌与焦灼、激情与抑郁相交织的生活,最终在耻辱和寂寞的而立之年,悄然陨落。一直以来,对于蒋光慈的抨击之声实在很多:批判其思想的不纯正,创作的散漫、粗糙、无技巧,小资产阶级情调,性格的浅薄、狂妄、自负、偏执、滥情等等,本文并不旨在为蒋光慈歌功颂德或者进行体无完肤的批驳,仅在于对蒋光慈其人及创作进行客观、公正的认识。实质上,蒋光慈确实不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但是,在各种高压之下不断创作的执著精神是打动人的,这种将爱情、英雄主义、侠客精神与革命融为一体的个体化书写,本身就将“革命”赋予了浪漫色彩,而蒋光慈在书写革命中对自身生命的主动书写更具感染力与浪漫情怀。同时,其作品在革命年代起到的宣传作用还是值得肯定的。蒋光慈是时代成就的英雄,同时也随着时代的变迁遗憾而终。这一历史中的风云人物,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与革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其进行个案分析对研究左翼文学、文学与政治关系这一主题,是有必要和价值的。

[1]夏济安.黑暗的闸门——蒋光慈现象[J].庄信正,译.现代中文学刊,2010(1).

[2]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革命加恋爱——茅盾、蒋光慈、白薇[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3]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

[4]吴腾凰.蒋光慈传[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67.

[5]赵江滨.从边缘到超越:现代文学史“零余者”无名氏学术肖像[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82.

[6]赵江滨.生命,坟及坟的那一边——对《过客》的重新读解[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4(4).

[7]刘剑梅.革命与情爱[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20.

[8]李跃力.个体性革命话语生产的困境与失败——再论 “蒋光慈现象”[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

[9]吴述桥.文学家在革命中的位置——蒋光慈与托洛茨基文学思想[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

[10]蒋俊,李兴芝.中国近代的无政府主义思潮[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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