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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圆满 力主哀情
——论周瘦鹃小说的“哀情叙事”

2013-12-12徐蕾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8期
关键词:周瘦鹃礼教佳人

徐蕾

周瘦鹃人称哀情巨子,情感是他小说内容中心的一环,内容的其他方面都有为这重要一环所规定的特色。情感特别是爱情是小说创作的永恒的主题。任何一个时代社会都有反映它们固有特色的抒情作品,其中一部分作品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因为它们在宽广无垠的母题内挖掘了新的课题。这也说明了情感这个永恒的母题也是发展变化着的。周瘦鹃以情感为主题的小说创作,也经历了由为感情无法诉诸现实的单纯哀痛,到在外在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探索情感意义的发展过程。在人类文化中,“以克制欲求为规范的道德理性(社会性)与满足欲求为归结的感官享乐(自然性)始终是一对深刻的矛盾,情感应该是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合理的平衡点”。①然而传统中国的现实和文学作品中,情感一直向社会性、礼法妥协,处于失衡的状态。17世纪后,李贽、袁枚等以诗论、文论的形式包装了人生情感不受常规习俗约束的主张。当士大夫阶层重新估价对包括情与欲在内的人性诠释标准时,文学因有情感作为质疑社会规范的手段而有了转型的希望。正因为此,周作人才把公安、竟陵二派看做是“五四”新文学革命的先声。然而它却淹没在继承明朝文化成果的清大一统的文化之中。在近代,依靠严复、梁启超译介的外来文化的力量,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观念渐为人们所识。然而19世纪末,外有列强环伺、内有封建高压的民族危亡环境中,时代前沿人物提倡以社会性情感克制人的自然情感,以便全身心地投入救亡图存的运动中。相应地,此时的“政治小说”中的情感概念被偷换成政治性、社会性的情感。“在专制的国家里,人类天性还没有重要到需要人们去研究和描写的程度。”②辛亥革命之后,共和启建,虽然并未动摇社会结构、阶级结构、文化结构,但传统的礼教制度确实在继续松动。种种由情感触发牵引而来的自我意识,都随着情感宣泄在“鸳鸯蝴蝶派”作品中,情感终于正式成为了小说的主题。人的意识泛泛地撒播在该派作品的广阔土壤中。周瘦鹃曾在《说觚》一文中说:“小说之足以动人,世之人咸公认之矣。予生而多感,好为哀情小说,笔到泪随,凄入心脾,以是每造孽于无形之中,今虽欲懺之,已久不及矣。”于是在他的作品中,最为触动人心的便是那些一再咏叹爱情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哀情小说。

《恨不相逢未嫁时》是他较早的一篇言情小说。开篇以明丽的景色描写带出男主人公辛惕上场。接着介绍他的身世,十岁丧父,母亲被迫带着兄弟姐妹几个孩子去上海讨生活,辛惕“天资颖慧”,长大成才独立担负起支撑家庭的重任,承欢于慈母膝下,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他后来偶遇一位妙龄女子,绝世美貌使他久久难忘,回家便作美人图,而且每天作一二幅。从此相思成灾,竟至病入膏肓。当得知佳人已许他人不日将出阁时,家人为挽救其性命,谎称佳人答应和他的婚事。最后真相大白,“欲自裁”,经母亲和妹妹劝解方才打消自杀念头,但始终郁郁寡欢。后来一位朋友来辛家做客,发现他所做的美人图中之人为好友之妻。辛惕从他那里了解到佳人遇人不淑,婚姻生活十分不幸,不光丈夫整日吃喝嫖赌,尖刻的婆婆也对她百般刁难,处境很是艰难。一日,辛家邻居失火,他奋不顾身从火海中救出一位老人,详谈后才知道老者竟是佳人之父。从此,辛与佳人经常相见,感情益深,两人碍于世俗,却始终未露心声。但不久,佳人告知,将随夫离开当地,这时,两人才把对对方的爱慕之情亲口吐露:“别时容易见时难,吾乌忍别卿,卿,卿当知吾心,吾,吾爱卿。”女曰:“君心如侬侬如君,侬亦乌忍与君别……恨不相逢未嫁时!”全篇结束于这句点题之语,也可以说这句话道出了周瘦鹃自己恋爱经历的心声。综观全文,我们不难发现,男主人公辛惕就是周瘦鹃的代言人,他们的家庭状况和成长经历几乎如出一辙,而心心念念的佳人就是周的初恋情人周吟萍,两人一见钟情,但又相逢已晚,女方嫁后也是生活不幸,双方又恪守交往底线不逾矩,只能饮恨终身。受到自身经历的影响,周瘦鹃在刻画辛惕时不但把他塑造成才貌双全的才子画家,在渲染和睦的家庭气氛时,也极力称赞母亲的贤良和子女们的孝顺,突出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充分肯定童年生活经历对自己成才的磨砺作用。而在表述佳人的标准时,更是花费了大量笔墨,“衣朴而不华当是小家碧玉,而其姿态之娟媚流丽乃为此大画家二十余年来所未尝梦见,即其运尽匠心而成之画中美人,对之亦且失色……(辛)觉夭桃不足以方其玉靥,秋水不足以拟其妙目,蝤蛴不足以喻其粉颈,杨柳不足以比其纤腰。直似天上安琪儿飞到人间以现其色相”。从衣着到仪态,再细致到面容、眼睛、颈脖、腰身,溢美之辞无以复加。作者完全继承了才子佳人小说中对佳人美态的标准,把“貌”放在了首要位置,反倒才学方面的特质被忽略了,认为才貌双全最佳,才疏貌端亦可,貌端而贤良淑德亦可,才佳貌丑万不可,才疏貌丑万不可。可见在作者眼里,郎才女貌是爱情的标准,又是爱的基本前提。即使女子才学广博,如果长相不好,也不能称为佳人,是不符合才子的择偶标准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我们又能清楚地体验到流露于字里行间的作者对旧式婚姻制度的不满和无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可恶可恨,但古已有之,男女交往,也必须慎而又慎,否则,便会背上有辱礼节的骂名。爱,只能爱在心里,为爱付出的实际行动是根本见不到的。虽然周瘦鹃已经从西学和西方文学作品中接触到了新思想,但对于旧式礼教风范,他还是采取不太拂逆的态度。于是这种矛盾的情绪,化进作品中,我们便读到了他对所憧憬过或失去过的爱情的歌颂,为这种爱情赞美,也为这种爱情的不易获得而悲伤哭泣。

再看《遥指红楼是妾家》。其模式和《恨》文相差无几,只是故事安排多了些曲折之处。小学教师柯莲天资聪颖,刚正不阿,不为世俗所污,每天坐电车去学校的路上,总是遇到一位佳人,“玉手纤纤如柔荑,香颊微红如蔷薇乍放,双蛾淡淡似远山,双波盈盈直类中天明月,朱唇艳比樱花若将嫣然一笑,春云两鬓作舞凤堆鸦状而纤腰一弱犹如杨柳之随风袅娜”。柯对其相思成病。作者之后为两人安排了一个戏剧性冲突,使二人相识,并得知其芳名为梁纫兰。之后,柯对兰情愫渐深,可惜的是,佳人并不知情。全文的转机已在此处预叙,似乎已暗示读者,柯莲的一番痴情可能遭遇无情打击。故事峰回路转,柯莲之后接连几天都没有在电车中遇见纫兰,引来疑问连连,再见面时,发现她着装有了变化,但又不敢贸然上前问其原委,只得私下里暗自忖度而不得解。果然不出所料,一日柯莲在公园里偶见纫兰与一美少年散步,细听两人谈话,得知他们已是夫妇,感情甚好。莲深受打击,大病。病初愈,仍对纫兰心存情愫,独自来到她的住处,又见他们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的样子,一时失神不幸葬身于车轮滚滚之下。又是一个无果的爱情悲剧,并且男主人公因为痴情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作者笔下的痴情人似乎都达到了某种境界,一旦进入爱的情境,便像茫然失措一般,言行举动都变得异于寻常,作者仿佛是在告诉我们,爱是多么的高尚伟大,让人为之神魂颠倒。但如果走进了单相思的一厢情愿中,出现的结果往往就是爱情无疾而终,或是一方为另一方含恨终生甚至殉情而亡。

《恨》文和《遥》文以男性角度来诠释才子在遇到佳人后的种种爱慕和相思之态,当无法得到所爱时,他们在精神上始终把对方视作腻友,来证明爱的纯洁,甚至愿为对方终身不娶,以此证明爱的深沉。作者运用了直接而细腻的心理描写,刻画了不得所爱的痛苦,同时肯定了感情之于人的重要性。他倾向于这样一种观点,即个人情感如果是真切的抒发就能够在人的心目中占据中心位置,而不论是否吻合中国社会既定的伦理性。对存在于礼教之外的爱的肯定和对爱不能实现的痛苦的不加掩饰的抒写,是小说最触动人心的部分。作者将这种感情的宣泄和生命体验的再现作为创作的唯一目的,而非探求爱情悲剧背后原因的途径。所谓情理之争在作品中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冲突。人物认为礼教、婚约是先验的,将其视为不可逾越的道德标准。人物可以保有自己的爱情并为之痛苦,但绝没有冲决罗网的意愿,所以在咀嚼不得所爱的痛苦滋味的同时,作者也无意间赞扬了“守理”的行为。而爱情中的真实过程没有得到体现,客观上礼教和传统道德观限定了男女交往的机会,因此爱情在作品中被描写为一种一触即发的一见倾心、一种孤立单纯的感情。它无法建立在心灵的互相观察、了解、交流上,这是爱情的先天缺陷。在这些人物身上,我们看到的爱情都是形而上的精神追求,而似乎忽略了人性情感活动的其他层次的意识内容。所以当爱情一旦成为悲剧,就将其归结为不合礼教或道德,而忽略了自身对爱情认识的缺陷。在至情的创作观念下,作者虽然彰显了感情的重要性,但将情感夸张并扩大到生命的全部意义,也就产生了一种局限,一旦将人生的认识局限于情感需求的层面,那么如果遭遇不测或不圆满,便以死亡将“哀情”推向高潮。周瘦鹃笔下的人物完全是至纯至情理念的化身,他与外在的力量如礼教伦常观念等,作“不过招”的搏斗,是苍白的、没有充实人性内涵的木偶。相比“五四”新文学小说中青年为爱的抗争皆由背后实现自由、实现自我的需求来驱动,同样为情而哀,后者的悲哀更深广更博大,常常面临比这些才子佳人更深刻的悲剧。

注释

① 裴毅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人性史论[M].上海:上海书店,2000:24.

② 论英国小说家[A]//古典文艺论丛[C].刘若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03.

[1]王钝根,周瘦鹃.礼拜六[M].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7.

[2]范伯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

[3]魏绍昌.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

[4]赵孝萱.鸳鸯蝴蝶派新论[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

[5]刘扬体.鸳鸯蝴蝶派作品选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

[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7]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8]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9]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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