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技能大成 自唐始发生——以唐文人词的审美性一窥文章“雕虫小技”论
2013-12-12杨琼
杨琼
“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在中国古代“以文治国”的语境下,文章一直被认为是权力话语和文治话语的基本承载者和叙说者,其重要作用不言而喻。然而,利用文章匡正政治的理念不仅是对政治本身的伤害,也是对文学的伤害。实际上,从汉魏六朝始,文章审美的自由本性一直与被“挟持”的实用政教功能有着激烈的冲突,纯文学倾向对文章功利实用意义不断解构,希望能在艺术方面有自己的独立地位。在唐代,这种挣脱之势集中表现在唐文人词领域。
一、唐代文人词与“雕虫小技”
文学乃大业,然而不必以之经国,即不必将它放在现实功利的第一线,文学亦小技,仅一书案,一方纸本天地,一笔耕不辍之人耳,但作用亦非“雕虫”那么简单。本文使用“雕虫小技”一词,实际是作为一种比喻,旨在言明文学之所以不朽,其审美性强于实用性。
从正统文学一脉相承的状况来看,中国古代文为文,道也为文,文可抒怀,亦可载道。古代对于文章的笼统定义对于今天讨论的借鉴作用不大,所以对于现代的研究者来说,各文体无法一以概之。若要从一个小的角度来看文章到底应当被摆在什么地位,私以为选择唐代文人词较为妥当。
在唐代,载道经国之重担尚未落在“词”这个新兴文体的肩上,词的创作者也未将个人声名仕途系于“词”之中,甚至连“有一代之文学”都与它无关,无疑可以被当做古代语境下真正“雕虫小技”的范本了。然亦是由此,唐代词的个体特征和文学属性彰显无遗,其单纯审美性大大强于入世实用性,内容风貌也与唐诗宋词不同,呈现出自然活泼的珍贵内蕴;亦是此时,词才逐渐在格式上趋于定型,也为之后词体大兴奠定了基础。从这个范本可以看出,文学在古代应当被当做“雕虫小技”来看待,至于唐代文人词的审美本质和风韵,将在下文有所涉及。
二、唐文人词之审美源起
关于“词”确切的起源,几百年来争论不休,本文先抛开不谈,只追究一下词审美观念的源起,也许我们可以一窥唐文人词作为“雕虫小技”的审美本性。
第一,上承自六朝的审美风尚,熏染中晚唐的世风。
杨慎尝云:“填词起于唐人,而六朝已滥觞矣。”以此为起点很多人认为词滥觞于六朝之乐府。因风格之相似就断定文体的承袭自是不科学,但是六朝之风确乎可以作为唐词审美的源起。
首先是从六朝至隋唐的经济复兴、文化南移,审美自觉开始出现,高门望族品评人物也从道德、风度之外增加了文学才能这一项标准,从宋文帝到陈后主,终南朝而观,雅好文学的趋势有增无减。刘勰认为无韵者为笔,有韵者为文,颜延之甚至将经典归于审美之文以外,可见文章的创作和阐释已经脱离了自发阶段,而自觉成为一种审美风尚,算是词审美意味浓厚的直接源头了。萧纲曾言:“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开始把文心与人心分割来看,只是这份“放荡”所寄寓的畅心任情之风从隋唐以来一直被“经国之大业”束缚,在诗文中终少了几分不管不顾的超脱精神。终于,它在词之中显现出来,没有经国负担的词在唐代只被视为纯粹娱乐的艺术歌辞,功能也只是消遣,甚至不在文章的范畴之内,却因此承继了审美为上的理念而生发出新气象。
第二,词的审美源于南朝讲声律、重辞藻、尚婉转的理论。一旦作文,就秉持了立言载道的士大夫责任感,一旦作词,则婉转内倾之韵自觉流于笔端。并非说所有的唐代文人词都是阴柔的,而是由于演唱、韵律和天性,词中天然带有一种一唱三叹的婉转韵味。乐天之诗句“君是旅人犹苦忆,我为刺史更难忘”落入词笔就成了一阕著名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乐天写景状物意境高旷,然而,我们可以发现,词的意境表达,在取景和遣词方面最后都会落入某一个小点,如“月”、“人倚楼”等,我想就是这种方式最终让词境渐能与诗境不同。
历史上就有“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的说法,而中晚唐的社会政治、风俗民情自然会影响词的风格。
晚唐世风大变,从自信从容的士大夫精神变成了悲辛油滑的游子愁绪,刚健之风已远,柔濡之气渐开,正是词生长的好土壤,杜牧一句:“愁坐望处,金舆渐远,何时彩仗重临?正销魂,梧桐又移翠阴。”格调哀婉缠绵,已开“花间”体制先声。而后温庭筠出现,离诗远而有意为词,写闺怨怀人之情,以“香而软”的风格奠定了词为艳科的基调。
第三,音乐与诗是唐文人词能量的来源。
一般认为词的生发与音乐曲调节奏的变革相一致,并且相互影响。中原传统音乐受到外来的冲击,从端庄清雅向跳动悠扬的风格发展。
中国诗歌有与音乐配合演唱的传统,比如说《诗经》配合的是雅乐,六朝乐府配合的是“清商乐”,词配合的则是燕乐。不同的是,雅乐断断续续地承续,一直作为宗庙祭祀的应用,较为端庄典雅。燕乐却是“胡夷里巷之曲”①的俗乐,其中能找到各国音乐的影子,完全是供日常娱乐需要的存在。
与当代的流行音乐相似,唐代歌宴演唱的就是词,可见当时词的地位是实实在在的“雕虫小技”。
词人曾被称为“曲子诗客”,这暗示了诗与词的关系,也表现了唐词需要依凭诗歌来进行创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诗词的艺术思维和美学理想一致。
最开始,音乐中所用的词只是伶工乐者利用现成的诗歌套入,但是之后文人自己亦参与,他们依照自身的学统思维为词,内容大多是人生际遇与个人感受,目的也是为了娱己,很明显,词更“个人”一些。从盛唐到晚唐,一向以经国济世为己任、以传统诗文思维进行创作的诗人,突然发现社会政治混乱、自身际遇难如意,这才使他们尝试自由不羁的生活,逐渐涉足词的创作。所以,唐文人词自然也是染上了这种情绪,是与经国无关的。
唐代文人所作之词,开始时形式上与诗歌相去未远,并未脱离“齐言”本色,在内容上也是“独有诗心在”。之后的文人词才开始脱离诗歌的束缚,注意和乐曲节奏配合,在句式上开始长短不一,在内容上也呈现出无束缚的天然姿态。虽不如之后宋词之细腻唯美,但非常简洁明快,不沾酒色之气,这正是唐文人词的独特魅力所在。
三、唐文人词之审美风致
(一)自我色彩,个性特征
总的来说,唐文人词较之于诗文,具有典型的个体化、审美性强的特征。
文章传道之实用性和赏心之审美性一直是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一个排遣不去的心结。从荀子的时代开始,在六朝进入兴盛,文章开始有了功能性的分化,审美之文一直有超越实用的需求,而唐文人词开始大大脱离经国大业这种束缚。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表态:“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②大力倡导古文运动,作诗亦以关注现实为多,但是在词之中完全能写下“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这般流丽之句;刘禹锡有“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兴亡之感,在词中却多“春去也,多谢洛城人”的个人兴致的抒发;温庭筠的诗歌满怀悲哀不平之情,《苏武庙》云:“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然而他的词作代写闺怨,丝毫未流露出家国之心,客观纯美、情浓意长,“让君软语作开山”,③比如“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以“雕虫小技”之心待词,不仅适用于写词者,也适用于读词者。对词的接受评价,大多也不在政治和道德方面。
唐文人词的题材比较广泛,而其中写男女之情的,十有八九,所以一般的欣赏接受也基本无牵强附会的“诗教”,而多移情感受了:“词多发于临远送归,故不胜缠绵悱恻,即当歌对酒而乐极哀来,扪心渺渺,阁泪盈盈,其情最直,其体最正矣。”(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清代的李渔对于好词的评价更是直接:“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中说情,说得情出,即是好词。”作词、评词,不在深浅大小,只在“情”字而已!
(二)自然胜引,不拘礼法
词在唐代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审美特质:具有个人性的特征,细腻温和,多表现闲情感伤的内容。唐文人词独到之处在于它既有唐诗中承袭的大气豁然,也有之后宋词的深秀清丽。自然胜引,托寄高旷,自有高格调。
中晚唐词多与民间俗调相结合,不拘场合,更不拘礼法,信手拈来,以“雕虫小技”言之,十分合适。例如韩翃和柳氏的唱和之词: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韩柳二人因安史之乱分离,重逢时以柳诉情,虽没有后世的宋词精致,但是风格确实古拙可爱。
又如张志和的《渔父词》五首,通过五个不同的角度道尽渔父之乐,营造出一番阔而远、清而丽的意境,清人杨希闵在《词轨》评论说:“唐代杜绝之词,为北宋所未有。”自此以后,这一形象在词中得以确立,“青箬笠,绿蓑衣”遂积淀为后代文人士大夫心中一个“永恒的原型”。
唐文人词虽很多直面现实,但是其中的形象与政治经国无关,亦非只有浪子和歌姬那么单调,与唐诗一样,词的抒情主人公多来源于作者自身的人生行迹,但是抛却了“温柔敦厚”的要求,形象更加奔放活泼,是一种“更加性情、更加情绪化的自我。”④比如刘禹锡的《竹枝词》: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另外唐文人词另还有“蕴藉曲折”的含蓄美、“堆金藻饰”的修辞美、“妩媚深秀”的语言美等,由于与本文主旨不切,所以就不一一谈了。
注释
①邱琼荪.燕乐探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898.
② 黄霖,蒋凡.中国历代文论选(新编)·先秦至五代卷[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360.
③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A]//夏承焘集·第二册[M].
④董希平.唐五代北宋前期词之研究——以诗词互动为中心[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6:48.
[1]龙榆生.词曲概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
[2]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邓乔彬.唐宋词艺术发展史[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
[4]邓光禄.词艺术研究 [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