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与被看:莫里森《宣叙》中的种族关系分析
2013-12-12刘贻伟
刘贻伟
一、引言
托尼·莫里森是美国第一位,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莫里森的小说“主要以美国黑人的生活为题材,写他们在一个不公正的社会里努力追溯本民族的历史、寻找自我、探求出路的经历”。[1]322莫里森重视历史的价值,她将黑人的经历或明或暗地大量融入其作品,使人们通过了解黑人的过去来理解黑人的现状。“其作品一贯关注的社会主题是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这一特殊群体在黑白两种文化冲突对立中的挣扎成长过程。”[2]72
《宣叙》是莫里森唯一的短篇小说。小说以时间为线索,主要讲述了白人女孩特怀拉和黑人女孩罗伯塔之间的故事。故事的叙述者特怀拉首先回忆了自己8岁时在圣伯纳慈善学校(一家孤儿院)时和黑人女孩罗伯塔相遇成为朋友并共同度过一段时光的往事。她们肤色相异,而且和孤儿院里那些无依无靠的可怜孤儿不同,她们的母亲都在。可这二位母亲并称不上称职:罗伯塔的母亲患有疾病;特怀拉的母亲痴迷于跳舞,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这也许就是她们来到孤儿院的原因。由于两个小女孩的特殊性,她们被大孩子(真正的孤儿)孤立。在此期间,她们目睹了在厨房工作的残疾黑人玛吉被慈善学校的大孩子们欺负的事情。长大后,两位女主人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她们成年后四次偶遇,每次相遇都让她们回忆起并争论发生在玛吉身上的不幸,她们彼此对玛吉事件的认识和态度也逐渐深入并发生变化。这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以罗伯塔为代表的年轻一代黑人对自身话语权的追寻以及黑人和白人间认同和理解的逐步建立。
二、白人眼中的黑人
从殖民地时期到20世纪上半叶,黑人一直遭受着白人公开的种族隔离和歧视,白人对黑人的种族压迫也是公开进行的。美国白人精心构筑的种族“壁垒”对黑人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不良影响。自20世纪中期以来,由于社会的进步和民权运动的开展,针对黑人的明显的种族歧视有所改善,白人眼中的黑人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
《宣叙》中特怀拉既是一位重要的主人公又是故事的叙述者,而且她是白人。通过她的叙述、参与和观察,从不同视角来塑造另一位主人公黑人女性罗伯塔。“与一般的叙述者不同,特怀拉实际上是在叙述两个人的故事,一个是自己的故事,另一个是罗伯特的成长历程,特怀拉这条主线从头至尾贯穿于整个文本,看似她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其实作者的创作意图在于告诉读者罗伯塔是怎样重构黑人新形象的。”[3]97
“任何文学现象决定于它所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状况”。[4]30在《宣叙》中,故事是由白人女孩特怀拉叙述的。其中有很多例子表明白人对黑人持消极的看法。小说的开篇,当特怀拉和罗伯塔相遇时,特怀拉“感到一阵反胃。大早就从家里床上被叫起来是一回事,和一个不同种族的女孩共住陌生的房间是另外一回事”。[1]323“那些人从不洗头,身上气味很怪。罗伯塔就是这个样子——我指她身上的气味”。[1]323此时特怀拉对于罗伯塔的认知,并非完全来源于自己的感受,而是来源于以往白人对黑人固有的歧视性思维定式。文中对厨房帮工黑人玛吉的描写“玛吉不能说话……她年纪很大,皮肤泛黄……戴着一顶笨拙的小孩帽子,”[1]324说明在白人的眼里,黑人就是形象不佳,暮气沉沉,没有自己的话语权,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的。在白人文化占主导地位的美国,黑人深受这种歧视之害。很多人因此而迷失了自我,甚至失去生命。莫里森《最蓝的眼睛》中黑人女孩佩科拉的悲剧性命运就是因白人文化意识价值观念对许多为生活而挣扎的黑人产生负面影响而造成的。
白人对黑人的看法随着社会和时代的发展而发生变化。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动荡、喧嚣,充满各种可能性。民权运动、新左派运动、反战运动风起云涌,价值标准、道德体系不断受到冲击。以马丁·路德·金为主要代表的民权运动对黑人民主权利的获得和社会地位的提高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特怀拉和罗伯塔在离开慈善学校后第一次见面了。特怀拉发现“她(罗伯塔)的头发长而蓬乱,以致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认出了那双眼睛。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身穿一件浅蓝灰色的露背装,配一条短裤,戴着一对手镯那么大的耳环。她涂着的口红和画过的眉毛,让当初的大女孩们黯然失色”。[1]327此时的罗伯塔与当年那个身上有异味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对传统意义上的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来说,只有沉默才是他们的权利。追赶甚至创造潮流,引领时代进步,无异于天方夜谭。而新一代黑人女性罗伯塔却远远地走在时代的前沿。她用奇装异服来表达对社会的不满与反抗,用追逐文化偶像的方式来表达对参与社会生活的渴望和对自身权利的追寻。特怀拉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有进取精神的黑人女性形象。
十二年后,两人再次相遇。罗伯塔“变了好多……当初蓬松的头发也变得光滑,发型很好看。鞋子、裙子、一身名贵的夏装,十分动人”。[1]329对于这次见面,特怀拉感觉到“现在我们却像多年不见的姐妹”。[1]329特怀拉对罗伯塔的这种感觉,与故事开篇截然不同。她不再将罗伯塔看做是身上有异味的不同种族的女孩,而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姐妹。这反映了白人对黑人消极看法的转变以及内心对黑人的接纳。此时的罗伯塔已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话语意识和民族意识更加强烈。在与特怀拉的交谈中,她们就玛吉是摔倒的还是被推倒的产生了争论。这其实是罗伯塔对于白人压迫黑人不满的表达和对黑人话语权的争取。当与别人的意见发生不一致时,她不再像当年的玛吉那样逆来顺受,而是大声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表现出黑人内心的变化:他们逐渐变得自信,渴望并主动追寻自己的幸福和生活。黑人的形象已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玛吉了。
她们的第三次相见是在一个秋天,一场游行的队伍中。“问题不在于你我,特怀拉,事关我们的孩子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关系到你我的呢?”“一个自由的国度。”“现在还不是,但终有一天,她的人民会获得自由”。[1]333新一代黑人的反抗精神和责任意识在罗伯塔的话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们关心的已不仅是自身的命运和权利了,他们也在关注整个国家的命运和发展进程,而且满怀希望。他们坚信自己的抗争改变的将不只是黑人的地位和命运,而且将使整个国家更加自由、民主、幸福。
三、黑人眼中的白人
在白人注视黑人的同时,黑人也在反观白人。这一点从《宣叙》的故事情节中可以略见端倪。在慈善学校,特怀拉和罗伯塔的母亲去看她们的孩子。见面之后,特怀拉的母亲玛丽想与罗伯塔的母亲握手,却遭到了拒绝。“玛丽还是和往常那样头脑单纯,冲她笑笑,同时努力想把手从破口袋里抽出来,大概准备和她握手。罗伯塔的母亲低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玛丽,一言不发,用空出来的手抓住罗伯塔,走到队伍最后去了”。[1]326这一事件体现出了黑人内心里与白人的对立和面对白人时的不自信。黑人在美国社会中长期受白人的压迫和歧视,边缘感、异化感和排斥感充斥着他们的内心。一方面,他们敌视白人,把白人视作压迫者;另一方面,他们深受白人文化的冲击,想融入白人占优势的主流社会。但因物质条件、生活背景的局限,大多数黑人无法实现这个梦想。因而在白人面前,黑人的自卑感难以掩饰。
随着黑人的抗争与觉醒,他们对白人的看法和态度有了巨大改变。在特怀拉和罗伯塔成年后第一次相遇时,罗伯塔穿着新潮,和朋友一起去见著名文化偶像亨德里克斯。而特怀拉却对此人一无所知。积极融入社会紧跟时代的罗伯塔对安于现状甚至有些无知的特怀拉态度很是冷淡和无礼。在罗伯塔看来,特怀拉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懵懂无知,她唯一的身份似乎只是那个小餐馆的女侍应生。她也不再是童年的玩伴,而是一个无知的白人。
她们第二次见面时及后来两人关于玛吉的争论,说明以罗伯塔为代表的不断觉醒的黑人将对白人种族分子的仇恨放大到整个白人群体,将所有白人看做争取权利的对象,这是极端而偏激的。也正是基于这种心态,才导致了罗伯塔记忆的偏差。
在《宣叙》的结尾,罗伯塔和特怀拉再次见面。这次罗伯塔不再坚持是特怀拉推倒了玛吉,而是那些大女孩干的。罗伯塔说:“你没说错,我们没有踢她。是大女孩们干的。只有她们。但我确实想让她们欺负她。我说过是我们踢了她:我,还有你,但这不是真的。我不愿让你一直耿耿于怀。一切不过是那天我渴望做的事——我那么想,就认为自己那么做了。”[1]326罗伯塔以前坚持是特怀拉推倒了玛吉是出于对白人一种根深蒂固的对立感,在她的内心深处,白人与黑人的关系就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关系,被压迫者只有通过反抗才能获得自由和权利——即使她所面对的白人是一个曾经朝夕相处过的心地善良的白人女性。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黑人社会地位的改善,罗伯塔逐渐改变这种对立的看法。她承认自己的记忆存在偏差,就说明了她心中对白人的对立感逐渐消解。“我不想让你一直耿耿于怀”体现了她对特怀拉的关心,她想让特怀拉卸下玛吉事件的包袱,轻松地生活。由此可见黑人对白人的看法、态度也发生着积极的变化。
四、在对视中走向理解
在白人和黑人的相互审视中,对于对方的对立态度逐渐消解,彼此之间有了更多的认同和理解。黑人民族的世界应该置身于美国社会的土壤之中,它不应该是孤独的、封闭的狭隘圈子,而应该是敞开的、和谐的,与整个社会水乳交融的广阔天地。尽管美国黑人在百年历史中受过深重的苦难,尽管白人犯过不可弥补的错误,相互间心灵上的隔阂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消除。但随着相互间交流的扩展和深入,彼此间包容和理解的加强,黑人与白人间也完全可能建立一种相互体谅、共同团结、共同发展的和谐种族关系。
[1]陶洁.美国文学选读[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2]崔婷.种族意识的嬗变——读托尼莫里森的作品[J].沈阳教育学院学报,2007(1).
[3]李喜芬.重构黑人女性的自我——解读莫里森小说《宣叙》的叙事奥秘[J].外国文学,2005(1).
[4]胡经之,王岳川.文艺学美学方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5]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尼·莫里森与二十世纪美国黑人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