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白鹿原》体现的民间文化和神话意识
2013-12-12葛美英
葛美英
中国的民间文化底蕴深厚丰富且源远流长,民间文化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在对小说的构思和创作上有着深刻的影响。陈忠实的白鹿原就将中国的传统文化融入其中,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成功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之所以经久不衰,就是以民间文化为底蕴做铺垫而成的。白鹿原是一部极富民间文化特色的作品。作者还将民间对灵物的信仰,成功构造了“白鹿精魂”这一神秘神话意象,它体现出了民间对自然的崇拜、神灵的崇拜、祖先的崇拜、英雄的崇拜、图腾崇拜等思想观念,并借助神话的隐喻功能,与人物形象建立潜在的联系。
一、民间文化的体现
作者将民间性文化融入作品中的每一个角落,让文中的人物姓氏、人物形象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处处体现着浓浓的民俗气息,其中这一民俗文化还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故事动态的趋向。“白鹿原”这三个字的来源也渗透着民俗文化的味道,它不单单代表着一个地方的名字,在这里它还是一个地方文化的象征和影射,体现着当地人们的信仰和民间生活信仰。
(一)体现在人物的姓氏中
在华夏文明几千年的历史中,姓氏称谓早已成为一种民俗。传统观念中,起名是一件大事,人们往往把祝福和期望寄托在名字上。《白鹿原》中主要人物的命名也是如此,作者借鉴了传统的民俗崇拜信仰,根据作者的意图,给了主要人物符合其性格的名字。《白鹿原》的主人公叫白嘉轩,他是白鹿村的族长。白色在民众心目中是纯洁、吉祥的意思。对于“白”字解释,它含有洁净、清楚之意。如屈原《九章·橘颂》:“精色内白,类任道兮。”《荀子·不苟》:“身死而名愈白。”“嘉”是好的意思,“轩”是气质好,“嘉轩”是气质和品德都好。在人们心目中,族长的地位是威严的,做族长的人必须德高望重。再如白嘉轩有三个儿子,孝文、孝义和孝武。从名字组成的字眼儿看,就能感受到中国传统的民间文化对白嘉轩的影响。他身为一族之长,期望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希望他们能以忠、义、仁、孝为宗旨,更好地弘扬传统礼法,传承古老的家族习俗。另一个主要人物——白灵,她呱呱落地时百灵鸟叫个不停,她父亲就给她起名叫“灵灵”。百灵鸟漂亮、美丽、叫声悦耳动听,能给人们带来愉悦和吉祥,所以人们认为它是最美的鸟。作品中的白灵善良、正直,她是正义和美的化身。
(二)人物肖像中的民间性
《白鹿原》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其民间性的第二个层面就是肖像。民间文化对作家文学中形象的切入表现在姓名称谓中,一般只是停留在形象勾勒的浅表层,而对人物肖像描写的切入,则进一步深入到人物形象的深层结构中。
田小娥这一形象,她是个悲剧人物,具有反抗精神。当她蒙冤被杀后,就开始了疯狂地复仇。她用自己的魂魄缠住了杀她的鹿三,直到鹿三精神完全垮掉,而且还借鹿三的口,说村上正在蔓延的瘟疫是她招来的……这种充满神秘色彩的现象,在远古的中国乡村是很多的。她以冤鬼复仇的形象出现,体现了中国民间传统的道德“冤有头,债有主”、“此仇不报,阴间变成厉鬼也不让你平安”的一种因果报应观念。田小娥焚烧后埋葬,坟头枯草中却有成群的蝴蝶飞舞。这是作者借用了民间传说中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形象,向人们展示她敢于复仇、彻底反抗的精神。人虽然死了,她把自己的生命化成了另外一种形式。
《白鹿原》中最有智慧和预见性的人物当数朱先生,是有“仙气儿”的人物形象,是“白鹿”的化身。当他预感自己即将离世时,穿上白衫,端坐在椅子上,叫妻子寻找头上的黑发,结果只找到了半根黑头发。妻子说:“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当朱先生走到前院时,她忽然看见前院腾起一只白鹿,掠过房檐飘过屋脊在原坡上消失了。作者通过神奇的描写,告诉人们先生化成白鹿飞走了。
描写更为凝练的肖像是罗锅白嘉轩。作为族长,他必须担起整个原上的一切大事。大旱之季,他率领村民到龙王庙求雨:“白嘉轩跪在槐树下”,面前摆着各色求雨的供品,祭祀用的香蜡纸表“沸腾”地燃烧着,“白嘉轩霍地站起……一甩手走到关公像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伏下去一动不动……继而又忽然像一只追袭兔子的狗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接着又‘啊’地大喊一声,只听‘扑哧’一响,一根烧的透红的钢钎穿过了他的两腮,两旁的人取出系着小环的皮带,把小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人扶上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腾起威武悲壮的气势”……这分明是古老部落里神圣祭祀的再现,诸多对白嘉轩言行体态的刻画无不透露出白鹿原族长身上被民间习俗所烙上的痕迹,这种置身于风俗之中的人物肖像描写,更形象地勾勒出人物大抵的秉性和脾气,画出了人物性格的轮廓。
(三)人物性格中的民间性
塑造一个人物形象,主要是要写出人物有血有肉的鲜明个性。姓名、称谓、肖像外貌都是为人物性格这个中心服务的。民间性对人物形象塑造的切入,关键是要深化到人物内在的性格中去,糅合在人物形象的结构深处,成为支配人物行动、展示人物主要特征的带有密码指令的性格基因。这种性格基因应该是传承于群体心理意识中,经过历代民间大众的自觉或不自觉的艺术概括,进而以稳定的形式呈现在一定的民间人物形象中,成为一类人的象征。
首先看白嘉轩,评论家朱寨曾言:“白嘉轩是我们民族的最后一个族长。”为续香火,他义无反顾地娶了七房女人,为固守伦理道德,他立乡约、正民风、兴仁义、办学堂;为维护他的威仪,他以身作则,不计前嫌救黑娃和鹿子霖;苛政下,率民抗税;大旱灾年,自残祈雨;淫鬼作乱,修塔镇邪;等等。总之,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是尽善尽美的,他不仅仅只是一个原上的族长,而是升华为古老民族中享有民族图腾和祖先崇拜地位的“族长形象”。这就是白嘉轩仁义性格的民俗来源。
《白鹿原》中的朱先生,是一个可爱、幽默,富有智慧的人。他能禁绝原上鸦片种植,他能让几十万清兵退却。他博古通今,竟能预测后事。他的所作所为能让我们想到诸葛亮,想到阿凡提。他像神话故事中的人物,既仁义道德又有富有智慧。人们把他视为白鹿转世,视为原上美和善的象征。
黑娃的性格里也凝聚着民间的基因。黑娃是一个土匪,但他的性格里,既有匪性又有人性:他鲁莽地撞断白嘉轩的腰杆、残忍地打死鹿子霖的老爹,而他又深爱着田小娥,跪在母亲坟前时,哭昏了好几次。他的人生像民间故事里的英雄好汉一样,被逼离家、聚山为匪、投诚国军,最后被杀。
(四)民间性对《白鹿原》的影响
我们从上述三个方面来论述《白鹿原》人物形象塑造的民间性,是为了突出其层次性,其实在《白鹿原》里,三个方面是有机统一的,一个成功塑造的人物形象应该是三方面的融合。作者“民间性”的审美追求,使作品增强了民族性、地域性和通俗性。
作品扉页上写道:“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民族的秘史隐含在民族历史的另一面:即那些乡野的、民间的东西。它们隐于历史的背后,靠人们的活动反映出来。 在《白鹿原》中,人们不了解的、不知道的,甚至神秘的东西被挖掘了出来。在白嘉轩、朱先生、黑娃、白孝文等身上,我们看到的正是民族历史中的隐秘史。无论是白嘉轩的“族长”形象,还是白孝文的“逆子”形象,都有着很深的文化象征意味,都是民间文化积淀的产物,在他们身上,我们既看到民间文化里积极的一面,又审察到他们身上固有的劣根性。
《白鹿原》中的人物形象在民间性的关照下,还产生了另一层的地域文化审美意义。一个生活在特定地域文化氛围里的人,他的行为必然打着深刻的地域文化烙印。这种文化对他的影响也必然如遗传基因一样深植在他的意识深处,使他成为带有鲜明特征的这种文化的“符号”。白嘉轩、朱先生、黑娃等都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他们的血管里浸润着关中文化的神韵,他们就是关中白鹿原的“符号”,他们的秉性以及一举一动都与白鹿原自然、文化的环境构成一种内在同构的性质,形成一种互动的和谐关系。
《白鹿原》的通俗性体现在故事性上。所谓故事性,就是指故事情节的曲折和引人入胜,要求作品的故事情节能够调动读者情绪。在民间性的渗透下,《白鹿原》中的民间神话、传说使得人物的生活、命运构成了故事性很强的情节,整部作品情节曲折,故事奇巧。写事,不仅写寻常事,而且还写怪事、秘事、战事,甚至鬼事;写人,不仅写普通人,而且还写奇人、能人、恶人。朱先生的智退敌兵、禁绝原上鸦片,黑娃的土匪生活,白孝文的败家行为,白嘉轩自戕式的祭祀求雨,以及白鹿的神奇传说、田小娥的鬼魂附体等等,都造成了一种神秘的色彩。这样的人和事,构成了具有传奇性的内容,自然使人产生阅读的欲望,产生了吸引力。
二、白鹿精魂与神话神秘意象的渗透
陈忠实在《白鹿原》中描绘了一个神奇的白鹿,它是被赋予了美和善的象征,活泼、美丽的它闪动在作品的始终,它是人们心目中的“灵物”。
(一)灵物的信仰
人们对于有神力自然物的信仰叫灵物信仰,这是“万物有灵”的体现。白鹿不是一般的动物,而是能为原上人们造福或消灾解难的灵物,原上人们对它敬仰、崇拜,把它看成是自己的保护神,坚信它的出现能给他们带来吉祥、幸福。作品开头讲述白鹿的神奇传说,展现了“白鹿精魂”的神性,人们从心底开始对它敬仰崇拜;接下来通过作品主要人物“白鹿精魂”的讲述,强化了人们对“白鹿精魂”的崇拜意识;小说的结尾部分,陈忠实运用隐喻与象征的写作手法,通过对两个主要人物去世时的一些奇怪现象的描写,暗示了“白鹿精魂”的消失。“白鹿精魂”贯穿作品始终,人们信仰它、崇拜它,它的美好、神奇镌刻在人们的记忆里,随着时空的变动,不断得到深化和升华,使人们主动地追寻“白鹿”,憧憬“白鹿”出现时的美好生活。
(二)神话的人物塑造
作品有着深刻的神话意识。作者通过对“白鹿精魂”的传说、“白鹿精魂”的出现和“白鹿精魂”的消失的神奇描写,反映出了人们对自然的崇拜,对祖先的崇拜,对英雄的崇拜。
《白鹿原》是以八百里秦川为故事的自然背景来展开叙事的,那古老的黄土高原本身就潜藏着丰富而独特的秦地人文色彩和民俗风情,再加上白鹿这个动物又被赋予特殊的情感内涵,人们把自然和白鹿当做他们心目中的图腾加以崇拜,所以,“白鹿”意象首先属于一种神话意识的自然崇拜。
因为生活在白鹿原上,人们大多都是 “姓白”和“姓鹿”两大家族的后裔,所以,“白鹿”是“白”和“鹿”两家祖宗的象征。它能分辨善恶、拯救乱世、消灾解难,能给人们带来平安和吉祥,它是“白鹿原”世代相传的“祖先图腾”。人们对“白鹿精魂”的敬畏和崇拜,实际是人们对祖先的崇拜。
在人们的心目中,对自然的崇拜、对祖先的崇拜都没有对“英雄崇拜”位置重要。作品中真正意义上的“英雄人物”是“朱先生”,作者运用神话意识的荒诞笔法,凭借隐喻和象征的技巧,揭示了“白鹿”和朱先生之间的那种神秘的联系。“白鹿精魂”所过之处,禾苗茁壮,五谷丰登,万木繁荣,六畜兴旺,毒虫灭绝,万家乐康,它能给世间带来吉祥、平安。
作者倾注大量笔墨描写的另一个人物——白灵,也是白鹿的化身。她出生在清王朝颠覆之际,作者暗示我们:注定她的一生要与时代政治潮流相关。她是白鹿精魂现实再现,所以,她从学生时代到革命时代,一直爱穿白色衣服。她具有反叛性格,对于父亲“管教”、婚姻的包办、没有共同理想的爱情,她都在抗争。她正直善良、理想坚定,痛恨内奸叛徒。她没有死于血与火的战场,却死于肃反运动的扩大化,死在了自己战友的手中。白鹿精魂消失了,美好的她离我们而去,可悲可叹,令人深思。在人们的心目中,朱先生和白灵是美和善的统一,是纯净和吉祥的象征。在《白鹿原》第二章中,有关白鹿的外形和相关描写很传神:“很古很古的时候,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过……麦苗忽地蹿高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着筛子捡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砾,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白鹿这样的外形和善行无疑是朱先生与白灵美和善形象的民间性来源。
《白鹿原》是一部文化底蕴浓厚的长河,民间性文化的渗透、影响和引导,使得小说从人物形象到故事情节的发展乃至整个文化覆盖下的世界,到处都充满着浓浓的民间、民俗等气息,甚而,作者还将中国几千年来流传至今的神话等意象注入其中,又给作品平添了一种诗意而又神秘的外衣。
[1]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白鹿原》评论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3]李星.关于《白鹿原》的答问[J].小说评论,2003.
[4]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