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蜀（外二首）

李海鹏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李白

一

那容易让人迷失的，还不是街道。

街道并不存在，如果被久等的身体不能

与一次热辣的刹车声同时抵达。一阵高跟鞋

声飘过

你看看表：十点整，夜排档的烟雾准时翘起

丰美的臀部

而迷失于酒精之雾的出租车却一再放逐着

友人迟到的航班

二

川音，沸腾着整座盆地。

你放下筷子，惊讶于嘴里红辣椒灼热的

攻势。说不出话时，它们就扯下扣子，扭动起

身体中惹火的辣气。此刻，仿佛舌头舔到了

什么

什么就消失：就像美食的味道，总是在逃离

美食

而争吵，总是为了结束争吵。油碟中滑腻的

蘸料

苦心经营着一次次徒劳的斡旋——干杯，消

失的事物让人寂寞

三

口渴时，身体就像午夜里躁热的芭蕉树。

血管中的酒精，跳起舞，想拼命亲吻天空。

你听到

掌声雷动，但这并未给出想要的雨水。比雨

水更热情的

是夜色，掐紧街边榕树的咽喉，想为你挤压

出南方植物

枝叶肥硕的情欲。肿胀的叶脉，连根拔起血

液中瘫软的迷宫

某处亮起红灯

你狂喜：酒精深处的初恋情侣，闯过路口后

终于将十根手指绕在了一起

四

返回的路上，街道伸展着迷人的形体。

你感到有些迷惑，不知道酒精的指引能否带

来

某种精确。一只猫熟练地蹿到对面的灌木丛

中，等待着

发情。黑暗处，你听到接吻的声音。但很快就

被

凸起的水声淹没：暴雨，突然来袭。你快跑，

以便

把它甩在后面，区分于身体中酒精挑剔的质

地。却没想到

是一次意外的滑倒，最终把你准确地抛入

旅馆中突然亮起的灯光——

雨后变奏曲

几天来我注意到你的反常

——张枣《希尔多夫村的忧郁》

一

正午。

眩晕的光圈扩散着，像刚逃出一次

日食。被翅膀压低的飞鸟，从水面衔回自己

无数黑色的倒影：哦，幻象中的鸟群

滑翔在梦境中——午睡者醒来，抱怨太长的

午夜

二

那些凌乱的新事物引诱你

睁开眼。你望望窗外，被雨水划破的

空气裸露出树液味的新伤口。树，射精般

向空中喷着纤维：那里，浮现出一大片乳白

色的楼群

而你搐动的鼻翼，惊鸟似的，撞到它

它就破碎，枝叶摇落，纷乱如雨中凄惶的砖

瓦……

三

越想就越难整理。你把长指甲插进秀发，

像把桃木梳子插进空气，想悲哀地梳出

雨的线条。桃树枝上，花朵悄悄熄灭。花瓣

的

影子，蜡液般从眼前滴落：它们是新的，

就意味着你永远抓不住，就像飞翔中的鸟

把用旧的身体准时隐入翅膀下一次的扑扇声

里

四

究竟什么时候人才能窥见永恒——

鸟消失的瞬间，空气中只剩下寂静。寂静

揪起虫鸣声，猛丢进浑身湿透的泥土。像触

到一小股

电流，大地轻颤了一下，随后

一小株新笋钻出，把尖嘴指向你，说，永

恒——

毒蘑菇也指着自己妖艳的花脸说，瞧，永

恒——

五

再过一秒，天就亮了。丢失的旧东西

将重新炫耀正午。你急忙瞥向窗子，想看看

从那对称中还能否找到午夜。钟影昏暗，

指针张开夹角，发出细弱的啼鸣。它们倒着

转动

直到抵达时间深处那微笑的闪电。闪电

闪了一下，窗子就夺框而出，飞向

某个未来。你转身，孩童般返回片刻前风雨

如晦的书桌旁

故乡公园

低气压在草坪中漫步，云的面孔里渗出更多

的水气。急促的

呼吸，柳树——踉跄如失忆症病人，迷路于

年轮深处枝桠的迷宫

急速地生长：美，一垂入河水就丢失了身体，

而倒影却拉长许多，深绿的风

在水纹的赞美声中轻松穿过河流。就像桥，

总是迟到于脚步

新熟的红樱桃被偷偷摘下，多年的灌木丛中

才传来荆棘的心跳。它们

在水边，就像疼痛的卵——此刻，交尾的红

蜻蜓正等待着云朵中那张网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