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组诗）

张晚禾

夜（第一）

夜晚的马灯，黑色是一条河流

血液如处女的浓密

有时候我更愿意坐下来，坐到河面上

裸露器官，望着水下。沉默不语的恋人，

是两块洁白的鹅卵石。娇羞如少年

娇羞如处女浓密的血液

有时候我更愿意坐下来，坐在夜晚的正中央

坐在你的子宫里

看一眼我的父亲，看一眼我的母亲，

再含泪醒来

夜（第二）

二十年来，那些没有迈出的步伐

没有抵达的话语，都太多了——

我远方的思想者

你是否选择在这样的夜里，把你的一生

交给我，交给

一双稚嫩而孤独的双手。那是痛苦

是疾病，是衰老，像火红的血液

有谁比它们，更能总结你的一生

夜（第三）

我看见，行道树的枝桠上

开满了属于你的嘴唇，在冬天酒醉的夜晚

汽车和远处的行人在泪水里变成了一只只模

糊的小鸡

它们在这座城市寻找一丛灯火的光亮，他们

沉默

不鸣一语，就像我此时正想着路边的槐树和

你

而那些偶然间被唤起的情感，不被人记起

却从来，没有被你忘记

夜（第五）

在与人为敌的夜中，爱情不值一提，

婚姻，作为一名杀戮者。早在世界诞生以前，

父亲

就是永动的镰刀。而母亲，则以妓女的身份

存在，

喂阳具以卵巢，以乳汁。

是怎样的夜晚和白昼使我降生，肉体在抽

搐，

我的痛苦不能自己。母亲，你以子宫的形式

给我乳房，给我血液。

让我自由地伸长和呼吸，做这个世界唯一的

处女，

在与人为敌的夜中，爱情总是不值一提

夜（第六）

凌晨1点35分，降温的第二天

寒露未至，大地杵在贫民的脊背上

像房梁上悬挂的玉米棒子，和

偏头痛般无力觅食的小鸡

异乡正经历第无数个疲惫的夜晚，母亲

在电话里告知整理被褥事宜，我觉得

它们看起来像一团羊羔，在羊羔被褥里使我

看到我自己，

那未被牧人召唤的，赤裸的，被月光劈开的

躯体

是那些还没来得及被证明过的爱情，火一样

燃烧开

和我那羞涩的处女，窗帘，飞蛾，茶杯，脸

盆，敞开的

阳台的门，阴道口，一一被洞悉，并被

站在乳房中央的男子迷醉

而这个季节还流动着亘古不变的血液，那些无

动于衷的，

不被原谅的，是疾病

夜（第七）——给母亲

你向我走来，夜灯稀松

六十年的光景酸甜苦辣，映在

你那张意味深长的脸上，雀斑，皱纹，和毒瘤

都变成疼痛，装进日渐衰老的器官

这或许是你抗击岁月和死亡的一种方式。从前

你从处女地，带来悠久的诱人肉体，

和远古青涩的哀愁，重复着相同的蜜意柔情

洁白的乳汁是你的象征，缺失童贞使你圆熟饱

满。

只有在水中，才能看到

你浸浴在滚滚血液里的躯体，比水更皎洁

在你出生的这块遥远贫瘠的南方土地上，

有一部分女人敞开胸膛，而更多数女人

正吃力地分娩，流着脓的血水和旧日伤口，

都无力告诉你，告诉母亲——

在昼夜交欢的这场婚礼上，你是最美的新娘！

夜（第八）

与任何事物的发展没有区别，

过程在结尾之前精明掐算着时间。

黑暗里所有的光散去，夜躺下来，

我把这一刻当作时间伊始。

几丛灯火把你我的身体唤醒，

在彼此的眼里恋爱着。

白日打起了灯笼，

夜赤裸着，光也赤裸着。

眼睛茫然地注视，

我们从未相识。

像事物开始时惶惑，

像夜中央的横躺着的你和我。

夜（第九）

提灯笼的姑娘羞怯地躺下，夜色中

黑色屠夫越过火苗障碍，将你的肢体散开，

雨停下来，风也停下来。

我看到远处，流水正破除某些既定的规则，

水面上，男人急匆匆赶到，

轻手探索女人下体深处那条隐秘的潮流。

在这个时候，万物都以公式沉默地生长，

经过了时间的验证，孕育和繁殖成为离经叛

道的通行证。

没有比这更永恒，更普遍存在的形式了。

当衰老成为唯一心满意足的执守，交合以外

的等待，

使我们的一生，都变得丰满而又脆弱。

夜（第十）

夜深了，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水面上

我悠闲地坐在上面，身体感到累极了

我把双脚取下来，把手也取下来

然后，是所有的器官和感觉

通通取下来，搁到一边

月光把我的白皮肤照得很明亮

透过水面，底下正躺着我温柔的母亲

夜 （第十一）

衰败的一天，再次探出我的身体，无法衡量

我与尘世最卑微的距离。天与地，夹杂着

一个母亲的一生。多么期许一次席卷而来的

巨大仇恨，

让我原谅你，包容你，重新认识你。

把一个楔形的劳累凝聚的孤独——我的母

亲，交还给你

求你给她一次穿高跟鞋的机会，化妆的机

会，与资本家们

成为情人的机会。像老家的那条吃不饱饭的

母狗一样，

你永远无法了解它们的祈愿。驮着被禁忌的

肉体，抵抗来自世界各处的杀戮，请问它还

可以大口地呼吸？

还可以为了你狂吠不止吗——生活的奴隶？

父亲也在用一生，寻找一个重新把你认识的

机会。

他所经历过的苦痛，正努力把他高举到你的

头顶，你的子宫上。

可怜的生殖器，肆意创造另一个痛苦的渊源

——罪魁祸首。

你无法更爱他。因为这爱，让仇恨覆盖你全

身

的每一根细管，每一丝脉络，每一毫升血液

里。

无法平息。这噩耗来自于你——小小的生殖

器，

父亲将为此付出一生的汗与泪，

给你迈一个步子的力气，咿呀口语的能力，

一碗饭，一本书，一张

通往远方的车票。

但愿不是30年后的今晚，20年后的今晚，

10年后的今晚。当你掘开一抔黄土，让一棵

树倒下的时候

毅然立起的墓碑上，你看到了焦黄尿液侵略

过的痕迹，

正赤裸裸地凝视你最沉默的创痛。那是你一

生

都无以复加的耻辱，呵

夜（第十三）——给crow

无法阻止你即将成为那件无法被阻止的事

情

比如将要用损的一张旧桌椅，叠起四肢

也只能使用一平方米的土地，无法奢求更多

去安置，那些脱离了水分的一棵树的旧身躯

也无法将南方的存在归类为北方的一种形

式

用哲学的原理来回答，是矛盾普遍性的问题

这个问题总是这样奇怪，这样令我费解

我仅仅只是作为南方的一个细小部分，继承

了

她的一切优点，和最隐晦的那个秘密

她是一个女人，这点无疑。你接受，或者不

接受

她都将以取悦你的方式生存和衰老着

她也不是一个女人，只是那副被折叠的，弃

置的旧身躯

无法向你偿还我的青春，更无法用尽我的渴

求

去挽回一棵树的生命，来延长你一百七十四

公分的身高

予以化解北方一个冬天的积雪。孤独的以太

介质——

这个富有着深刻情怀与苦痛的南方女人

正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恳求你，

用你的姓名，替她挽回一个北方的春天，无

法等待

夜（第十六）——给第一个男人

你不曾拥有过的男性的本能：

抽烟、喝酒。更不要说狩猎

也差一点就丧失了所有物种的本能——

将自己的基因世世代代传下去

而对女性的迷恋，也断裂在

你遗传链中的某一个环节

在生殖繁衍的问题上，你用去

一生当中的二分之一时间。在剩下的

二分之一里

奔走、劳作。为一颗精子所造的罪孽辛辞余生

你成为每一个精疲力竭的时刻

并不让人测度这最心甘情愿的秘密——成为父亲

现在，你的白发在腋下燃烧

初恋情人的肖像在腋下燃烧，年轻时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

你似有似无的顽疾，

在腋下燃烧

而我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我变得更加

青涩，我用另一种方式

成为你，成为一个土制男人，以此来

安身立命

并对这世间的一切保持沉默

夜（第十七）——给第二个男人

母亲这样总结你死亡的关键词：

“大年三十、赌博赢钱、请客喝酒、

温岭、山路、翻车”

据说入殓时你的后背还有一个

清晰的手掌印

你没有触碰过女人的那双手

没有感受过肌体的温热

没有培植过幸福的两瓣唇

没有将一句蜜语吐出，找寻到

一个可靠的受众

你保持童贞，并以最快的方式结束生命

夜间的盘山公路

你强烈的雄性荷尔蒙

散发着秘因

诱惑一个彻夜而来的女人的魂

与你结为一体，并留下

后背那一手掌大的证据

“意外死亡”——

雇佣者总结了陈词

几十张百元大钞纷沓而至

作为亲兄弟的结婚聘礼

让你没有能力闹事的父母，也从此

闭上了嘴巴

然后

你松弛的肉体就从这个维度到了

另一个维度

从改革开放到了新中国

到了新民主，到了旧民主

再到你出生的那一天

你终于感觉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