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饥渴、恐惧的读书时代
2013-12-10
回首自己这60多年的生活,除了被迫卷入政治运动,被搞成『老运动员』、有了种种可笑可悲离奇的遭遇之外,那就是读书了。如果删除了政治运动,我的一生可能就是读书,对于读书之外的事情,是兴趣不大的。我一生读书生活可分3段,转折点有二,第一个转折点在1980年,第二个在2002年。
第一个转折点使我摆脱了长期的对书需求的饥渴状态,进入了“温饱和小康”。1980年这一年,5月份我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遗产》编辑部,做编辑工作,6月1日,从农村调到北京。从此可以堂堂正正借书、看书、买书、拥有书籍,不会再有人指摘,不再有人说三道四。读书这个爱好与我的职业、工作结合了起来。在我实现我的读书的嗜好的同时,也是在为社会做奉献,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虽然不是头脑中有念想的书我都能看到了,但至少摆脱了既往读书生活中的恐惧心态和极度渴求。用时髦的话说就是达到了“温饱和小康”罢。不过我想读书的最佳状态就是“小康”罢,不可能有什么“大同”。“小康”说明需求和供给之间还有点差距,保留点张力;而“大同”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读什么,书则不胫而至,求和供两者毫无张力,这样,人没有“寤寐思服”的追求乐趣。
在读书问题上自幼患有“饥渴”和“恐惧”两症。前者由于家贫,后者由于环境,因为我正赶上1957年以来读书被视为接近犯罪的时代。
先说“饥渴”。读书是我人生的唯一的嗜好和乐趣,读书习惯的养成是由于家庭贫寒造成的。儿童少年直到青年时代的许多娱乐活动是需要钱的,而读书只要有点小钱就能解决了。比如,我上高小和初中时喜欢武侠小说,那时琉璃厂、虎坊桥、西单商场都有租借武侠小说的书铺,100元(旧币,相当新币1分,购买力相当现币3角)租一本,押金2000元,可以看48个小时。如果读书的喜好不加节制的话,一天可以看三本。可是就我的经济能力来看,一天最多能租一本,常常有“人可以食、鲜可以饱”的感觉。
上初中后,情况有缓解。我上的是北京师范大学附中,这个中学是老校,清光绪二十八年(1992)建校。有个很好、藏书很多的图书馆(一般高校都不能与之相比)。不过我们学生一次只能借两本书,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图书馆没有武侠小说,但藏书多种多样,我又天生好奇,爱读各种各样的书籍,于是开始了“杂食”生活。那时除了读当时一般中学生都读的《安徒生童话》、《敏豪生奇游记》、《高康大》、《克雷洛夫寓言》、苏联侦探小说、苏俄小说外,开始喜欢唐诗宋词和先秦诸子的文章。有位高我3个年级的大同学跟我说,先秦诸子有人论述“白马非马”、“鸡三足”、“卵有毛”、“犬可以为羊”、“马有卵”、“火不热”、“龟长于蛇”、“飞鸟不动”等惊世骇俗的命题,令我惊讶不已,赶紧借来《庄子》看,尽管看不太懂,但内心喜悦却难以名状,因为总想猎取新知识,并满足了好奇心。
上初中我每天上学都要从琉璃厂经过,旧书店、文玩店,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每天在这里都能看到挑动心弦的书籍,可是囊中羞涩,只好如老饕过屠门而大嚼。
1972年尼克松访华之后,琉璃厂的海王村是北京第一家开放的内部古旧书店,凭介绍信购书。它吸引了许多爱书者。1973、1974两年,我天天去。那时每月有四五十块工资,面对琳琅满目的古旧书籍,仍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在琉璃厂买书时,我院物理系老教授孙念台先生与我在海王村门口等着书店开门,一起冲入书店时,常跟我念叨一些话:“不见可欲,心思不乱”、“闭着点眼睛,碰到想要的贵书,就当没看见”。可是,哪能呢?人长了眼睛不就是为了看的吗?每天从琉璃厂过,都能看到“可欲”,此时,脚步慢下来,心跳快起来,头脑胀起来,心思乱起来……
另外,是读书的恐惧,这一点恐怕现在青年人很难理解。现在学校当局多么希望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青年人哪里知道这个口号就是1957年反右斗争、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以后批过来、批过去的万恶之源啊。
记得1980年代,一次回学院办事,院里一位书记对我感慨说,现在学生不读书,真难办。我上大学时,他正是一位严厉批判“白专道路”的领导。我跟他开玩笑说:20多年前,我们想读书,你老批判我们。说什么“白专道路,一不留神就会滑到反党、反社会主义道路上去”。他也笑了,说了声“真是报应不爽啊”。那时全社会日益藐视知识,学校对于爱读书的学生采取打压政策,谁还敢老捧着书本看,特别是“封、资、修”的书。那时班上不断开各种类型的批判会,批的最多的就是读书。不要说读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书(那时这些被认为是阶级性很强的领域,除了马列经典著作外,绝大多数被认为是“封、资、修”),就是潜心数理化的也不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也被反复批判。可怜我们这些不爱打球、不打麻将、没事就爱看会儿书的同学,被校方视为另类。有人便趁机专门向组织汇报别人读什么书(这正像1959年农村反瞒产私分粮食,组织一些农民“闻香队”,到村里各处闻,侦察谁在家里私自起火做饭一样)。
隔三岔两,班上就要开个会,点一点乱看书同学的名,以为警告,老被点名就成了落后分子。遇罗克(1942~1970年,在“文革”中为坚持真理而献身。——编者)跟我一个年级,我在五班,他在四班,也老被点名。班主任对他印象一直不好。直到90年代校庆,返校时,碰到他们班的同学,听他们说,他们的班主任对遇罗克印象没变,依然是落后分子。
1950年代北京大型图书馆如北图、首图对于高中生是开放的,这是爱书、而没有能力买书人的好去处。高中我是在北京65中读的,学校西侧的北池子有5路汽车,北行向西拐经北海可到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约需15分钟。每天我4点钟下学,到北图约4点半,看书到8点3刻(晚上9点关门)。偌大二楼大厅,约有200个座位,每个座位上都有一盏台灯。晚上7点以后,一般也就亮着几盏灯。
很长时间里只有两盏灯,一是我头前那盏,一是一位60多岁的黑瘦的老人,他往往是看线装的有关戏曲的典籍。而我是杂看、乱看,完全是心血来潮。北图环境优美,又有个养得非常好的花圃。初秋的菊花、深秋的桂花、冬天的腊梅,奇香沁人心脾,使我永难忘怀。然而,这里也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我这样好奇而无知的青年学子的思想任意跑野马的地方。记得1958年,学校里搞“拔白旗,插红旗”,“向党交心”,批判个人主义,互相揭发。我还是抽空儿就跑北图,不料北图在楼内也开辟了一间大房子(休息室斜对面),供读者互相揭发,贴大字报。恕我孤陋寡闻,大约古今中外,很难找到类似的事情了。读者都是萍水相逢,即使来得比较勤的读者之间,也仅仅是脸熟而已。有什么可揭发的呢?真是给人以“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感觉。当然立了“大字报室”,就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居然还有些积极分子贴了大字报,揭发读者中的错误言行。其中还有我一张,揭发我说,“学校很少有人看赵树理的小说”。当时赵树理小说是文学为工农兵服务样板。“不看赵树理”就有不革命之嫌(1959年之后,赵因为对大跃进有看法,逐渐成为打击对象)。乱看书也会引起关注,因常去北图,与大厅管工具书的服务人员很熟。
70年代,一度我老借阅佛学书籍,管工具书的一位大姐警告我说,“别看佛学书了,后面有‘文保处的注意你了”。此时这我才知道原来公安局也参与图书管理。恐惧也来自自己,因为读书,就难免说到自己读到的书,或说做点口头评论,这往往是祸之始,后来我横遭口祸就与评论书籍有关。可是人长了嘴,这种评论就不可避免,就跟人们吃完饭之后,都不免要说一句食后的感觉一样。记得1960年夏天,邻座一团干部买了一本《胡志明主席诗集》。胡能写汉诗,作为外国人不容易。可是那个印本与毛主席诗集的规格一样。我翻看一遍,不自觉地说了一句“没有毛主席诗词写得好”。那位团干部的脸马上晴转阴,冷不丁子甩过一句“你没有资格评论这个问题”!当时我也年轻气盛,心想只要有足够的知识,本之公义,不私美,不虚誉,任何人都有权评论任何问题。然而,我还是恐惧,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读书、特别是我们这些把读书视为安身立命的基础的人们,在1980年获得了解放,知识重新被人尊崇,“读书无禁区”被社会普遍认可,读书的恐怖感才与人渐行渐远。
(摘自重庆出版社《一蓑烟雨任平生》 作者:王学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