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何必在舌尖
2013-11-30林少华
林少华/文 张 磊/评
我虽不看电视,但也晓得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当下搅得举国谈舌尖——我仿佛看见13亿人正飞快掀动着13亿枚鲜红亮丽的舌尖大谈舌尖。刹那间我甚至产生一种恐慌感,觉得自己正在被无数舌尖包围和淹没……常言道,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忽然接到媒体电话,一位漂亮的女编辑轻摇舌尖,要我以“舌尖上的……”为主题写篇文章。我郑重地谢绝:“我是舌尖反对派,写来岂不扫人雅兴?何况所有市民正在兴头尖上……”
是的,我是舌尖反对派。所以反对,是源于我根深蒂固的美食偏见或饮食观念——如果不能称之为信念、理念——我认为国人自古以来就对吃太看重了、太执著了。诸如“民以食为天”、“食不厌精”、“食色性也”等说法简直数不胜数。总之在吃字上面投入的精力和时间过多,远远超出维持自身生命的需要。值得么?
说句未必纯属笑话的话吧,中国人之所以总是眼巴巴看着别人一个又一个捧走诺贝尔奖,原因除了以前我说过的学英语耗掉过多脑细胞之外,此刻我还想加上两条:机心、吃心。国人机心太重,几乎个个老谋深算以至老奸巨滑。官场、职场自不用说,甚至学府之人亦城府极深。如果说西方人富于野心,总想称王称霸,日本人富于匠心,多有能工巧匠,那么国人则富于机心,为此活得焦头烂额纠结万分,哪有多少心机干正经事?此外就是舌尖过于敏感,吃心太重。除了机心就是吃心。说白了,除了勾心斗角就是挑肥拣瘦。众所周知,西餐就那么几个菜式,往往一个汉堡包就把肚皮打发了;至于“日本料理”,常规性的也不外乎那么几样,即使市县长官或企业老总,中午也常常吃完酸梅干盒饭就一抹嘴干活去了。餐馆菜单也足够简单且长年不变。哪里像吾国这边不断花样翻新,一个星期不去就莫名其妙了。说得夸张些,看菜谱活像看学术专著,边看边猜,边猜边看,光点菜就耗掉半个小时,整个吃完不耗掉小半天或小半夜才怪。啧啧!
所谓“舌尖上的中国”,换成鲁迅先生的说法:中国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厨房。若让我“翻译”一下,中国是个超大的饭局。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警察老板抑或学者教授,无不是这个厨房这个大饭局的食客。既是饭局,那么必有局外工夫——心尖与舌尖的完美结合,机心与吃心的高度和谐!于是乎,官员忘了公务,警察不抓小偷,学者无暇著书。恕我偏激,当下中国社会种种弊端,舌尖难辞其咎——都是舌尖惹的祸!
也许你说文化名人中不是也有看重舌尖感受的吗?如梁实秋、汪曾祺、王世襄等人都好像专门写过谈吃的文章。但相比之下,对吃不那么津津乐道的人绝对是大多数。鲁迅连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写作了。胡适为人相对随和,时而出席饭局,可你知道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吗?一次他在日记中写道:“席上一班都是俗不可耐的人。吃了饭,他们便大赌,推三百元的牌九。一刻钟之内,输赢几百。……和一班人作无谓的应酬,远不如听两个妓女唱小调子。”无须说,较之舌尖感受,适之先生看重的更是耳膜感受,哪怕震动耳膜的是妓女小调——那也不至于“俗不可耐”。孔老夫子虽大约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首倡者,但也显然更欣赏作用于耳膜的音乐,在齐国听了《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对弟子颜回的箪食瓢饮也极为欣赏。并且断然表示:“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而如今饭局上的衮衮诸公,“义而富且贵”者能有几何?
其实,纵使对健康来说,舌尖太挑剔也没什么益处。前总理朱镕基就很赞同台湾王永庆的养生之道:吃得简单,越复杂越活不长。“王永庆从不吃山珍海味,而是以小菜为主,有时候吃一个鱼头,几片藕,一碗稀饭。”结果,同是巨富,王永庆仙风道骨,自有一种清癯、清虚、清高之美。而大陆巨富哪个不油光满面肥头大耳?当然,我不反对美食本身,更不反对富有人文情趣的美食、民间美食。我只是不赞成过度追求舌尖感受以及由此衍生的种种社会弊端。为今之计,敝人斗胆建议,较之“舌尖上的中国”,莫如来个“笔尖上的中国”——人人妙笔生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或者来个“脑尖上的中国”——削尖脑袋钻进诺贝尔奖获得者行列。果真如此,何其快哉!没准全国人民为之“三月不知肉味”!
一句话,中国何必在舌尖?
[感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造成轰动一时的热烈反响。然而在举国狂欢、大排筵宴的“舌尖”风潮之中,国民性问题亦随之浮出水面。饮食饭局不仅是国人日用生存之必需品、人脉发展之交际场,更成为众多“吃客”的生活乐趣与人生目的。与终日火爆热闹、珍馐陈列的厨房食府相比,曲径通幽的书房学府则不免备受冷落、适成两极。当今之计,要在不以口腹之欲自限,树立起自强不息、日新月异的国民信仰、价值观念,创造气象远大、追求卓越的新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