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矛盾”傅斯年
2013-11-29邹汉明
邹汉明
1948年8月,国民政府摇摇欲坠,时在美国哈佛大学白利罕医院治疗慢性高血压的傅斯年,不会不知道自己服膺的政府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不顾亲友们提醒他不要回国的劝告,耿直的傅斯年还是决定回来与蒋氏的“旧朝”共存亡。这一年的年底,有两件事还是深深刺激了傅斯年——他去南京机场迎接他自己派出的抢救北平杰出学者南下的飞机,看到机舱里稀稀拉拉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名学者,傅失望至极,当场哭了起来;不久,又知悉陈布雷、段锡朋两位老友自杀,心情更是坏到极点。王汎森所著《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一书临近悲怆结尾的时候,现代文化史上一个反思中国文化命运的独特细节被著者发掘出来,王汎森写道:“他(傅斯年)把自己在一个小房子里锁了三天,反复背诵陶渊明的一首诗……”
诗是靖节先生《拟古》第九首: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无独有偶,傅的师友胡适,也在1949年1月2日的日记中,记下了这首陶诗。两位现代学术史、思想史上执牛耳的开山人物,在山河更改,自己所认同的国家覆亡之时,不约而同地关注起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一首中古诗歌,此景此情,并不是文人的浪漫情怀,而是身处一个风雨飘摇的大时代,一代精英对于亲身参与建构的中国文化深恐前功尽弃的担忧。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傅斯年和胡适,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亲历者。胡是运动的造势者与发起人,傅的老师。傅是“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1919年5月4日,正是一腔热血的傅斯年,领着三千多名学生,向北京的使馆区进发,从而引发了影响深远的“五四运动”。胡很看重这个北大毕业时所有人文学科第一名又极具才干的学生。胡傅两人,学术上相互发明,相互影响。王汎森发现,傅既是胡的保护者、支持者,也是“极少敢于对胡适大胆直言其失的人”。在私人关系上,两人也亲密异常。50年代大陆批判胡适,傅作为胡的“党羽”,也总要“荣幸”地陪批。
北大求学时的傅斯年,二十出头,已经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了。他主编的《新潮》杂志,因为言论激进,影响力超过《新青年》。连当年的图书管理员毛泽东,也被《新潮》所吸引。毛后来向斯诺坦承,他试图“寻找机会同傅斯年和罗家伦在期刊室讨论国事”。他对他们充满好奇。但“他们都是大忙人。他们没有时间听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图书管理员讲话”。
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6岁就接受传统古典教育的傅斯年,曾公然宣称要革新中国的语言。与钱玄同等人的理想一样,傅“主张在十年之内废除中国的表意文字”,“以拼音文字摧毁中国传统文学,然后建立新的文学”。不过,这样表白的时候,他的矛盾就显露出来了。人们发现,《新潮》的《发刊旨趣书》,傅斯年非但没有用拼音文字书写,也完全无视他的老师胡适之正在提倡的白话文,而竟然以他发誓要消灭的文言文撰就。
傅斯年以卓越的学术组织能力出名。终其一生,从20年代末开始,他组织并领导了一个以史语所为核心的学术群体而誉满天下。史语所聚集了史学大师陈寅恪、现代语言学之父赵元任、考古学之父李济等第一流的中国学者。史语所以安阳殷墟的发掘震惊世界。在此之前,胡适、顾颉刚等人认为商朝是一个文明程度较低的石器时代。殷墟的发掘改变了胡适的看法,使得殷商是一个“充分发展的铜器时代”成为共识。这次考古既重视地下实物发掘,又充分考虑了地层问题,运用的是西方的现代考古法。这种科学的现代考古方法以及傅氏出色的领导能力,影响力直接延伸到了1949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间,中国考古学的繁荣,与此是有关的。
傅斯年领导史语所20年,终身任职史语所所长。他鼓励专题研究,却“禁止通过编写历史或制造任何历史哲学来回答当下的政治问题”。但“九·一八”事变后,作为民族主义者的傅斯年,也在思考“书生何以报国”这个紧迫的当下问题。这样,又一个矛盾不可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在民族危机加深的1932年,傅仓促写出《东北史纲》的第一卷,以反对日本推销的《大东亚民族史》等历史书,同时向以李顿为首的国联证明东北(傅斯年拒绝使用“满洲”一词)自古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一个陌生的领域,傅的写作,与史语所定下的客观性的历史原则是相抵牾的。显然,这次书写,傅的“民族情感压倒了学术规范”,在学术上,他因此备受同行的批评和指责。
但傅斯年在这个矛盾里还有走得更远的时候。30年代,费孝通、顾颉刚等利用羁旅西南的时机开始从事民族性研究,发现西南的少数民族与汉族间的差异。他们撰文发表了这一研究成果。而此时的日本,刚刚占领印度支那,极力宣扬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是泰国人,与汉人没什么民族联系,怂恿他们脱离中国政府。出于爱国情怀,傅斯年认为这些学者“无聊”,不应该在“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上添乱。毫无疑问,这个素有“学霸”之称的傅胖子,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和爱国者。在涉及历史客观性和急切的政治需要之间,不免矛盾重重。
骨子里,傅斯年有强烈的反传统倾向。从早年对孟子哲学的敌意到1949年前后觉得“此公(孟子)可爱”而大读《孟子》,并要求所有台大一年级新生必须读孟,他对孟子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后来还说到了“新文化运动”这一术语的不通……王汎森敏锐地发觉:1931年之后,五四的理想逐渐变成了傅斯年的一个负担。这个曾经发明“二十年不谈政治”、“做学问不问实际运用”等口号的傅胖子,身处20世纪前50年,面对日本的入侵以及国共两党的对决,根本不可能幸免于政治。他激烈地批蒋,同时尽力维护之;他多次向蒋上书,直至赶走孔祥熙、宋子文两任行政院长,成就一名现代诤臣。但他关于学术独立的理想,被证明不过是一种奢望。他本人从一名激进的学生领袖到成为解决昆明学运的官方角色;他服膺西方却很少使用“民主”一词。他是长江边一名勤勉的种桑人(逯钦立先生注陶诗:长江边岂种桑之地!),在可以采摘的时候,突然山河崩裂,失去了所有丰收的希望。种种现象,杂陈在傅斯年的身上,用“一团矛盾”形容,亦不失其精当。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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