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是一种境界——王敦权的诗文印象

○ 杨金砖

近两年，王敦权相继推出《岁月之河》、《岁月之韵》两部作品集，我将其置于案头最显眼的地方，每每翻阅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触和收获。王敦权生于农村，长于农村，虽然命运之神让他成为了一位公职人员，但骨子里仍保持着江南农民的那种纯朴善良的本性，他关注农村变化，但更关注社会弱势人群的生存现状，不时用他那犀利的笔去触及一些社会的隐痛。我想这是他为文可爱的地方，但也是他仕途的险厄所在。电影《七品芝麻官》里有一句最为慷慨激昂的话，就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不过，这仅限于戏剧，是不可当真的。而现实的厚黑学里早就说得明白：“领导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乌纱帽子是上司给的，因此，凡是想积极上进的，谁敢不去唯领导是从？唯敢向上峰说个不字？然而，王敦权的这根神经总是有些迟钝，甚至有时在众人皆醉之后，还不时醒着，去做些屈原式的幽愤或柳子式的悲伤，这显示出他的纯朴，也凸现出他的但当与道义。譬如他在《接访》一诗中这样写道：

“几个残疾人来访/倾诉他们的愿望/他们以摩托车出租谋生/全家的生活犹如风里雨里奔跑的摩的/艰辛劳累但有希望有目标/早几年/城市禁止摩的非法营运/他们就像水中的浮萍/找不到根在哪里/也找不到家在什么方位//……”

在当下这个社会，虽然各种保障体系正在加速筹建，但是由于制度与体制的不健全，民利相争，道德缺失，人心不古，人们的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百姓的生活益发显得不易和艰难。有人曾调侃到：“在当下‘生’是容易的，‘活’也是容易的，而唯有‘生活’十分不易。”不然，每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因拆迁、因劳资、因征用、因污染、因医患等原因而引发的群体性事件，社会矛盾已是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王敦权虽在体制之内，但是当他看到于处于社会边缘的残疾人，连原有的一条开摩托车谋生的路也被政府出台的城市提质计划而中结时，心里不由得困惑起来。这究竟是城市提质的需要，还是部门利益博奕的使然？我们不得而知。那些弱势的人们无奈中只好成群结队地去上访，然而，上访有结果吗？我们同样不得而知。但是，作为接访人员的王敦权，他的心里显然比我们清楚，因为他的隐痛里已明确告示，这只能是一种无言的结局。无言的结局里，他的双眼储满泪水。

“小车替代摩的正像电灯替代煤油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可他们的生汁也随煤油灯的吹灭/没有了一丝光亮/如今还找不到出口的方向//看着他们/我无言以对/我说什么能让他们开心/我做什么能让他们满意/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只能感觉到两眼全是泪水”。

他无力给上访者一个满意的答复，更无力化解上访者心中的纠结。面对如此尴尬的境地，他真的连“自己是谁”的问题也益发模棱起来，只能用“两眼泪水”去深表内心的同情和怜悯。这泪水虽是微弱的，但它却是真诚的，有如寒冬的一支烛火，足以熔化心与心的隔膜。

在敦权的诗文中，除了对弱势人群的关注，对故土的热爱与眷恋则是他创作的另一激情所在。如《永远的石拱桥》、《应水东流》、《家乡的那些人和事》、《潇湘在我生命里流淌》等文章，虽不是玲珑碧透，字字珠玑，但心底里的那份浓烈的故乡情愫却已洋溢在字里行间。漫漫读来，丝丝如扣，清新自然，沁人心脾，不觉中被其情境所打动，进而不期然的进入到自己的童年梦境：

“家乡的小河不宽不深，却常年流水潺潺，清波涟漪。家乡的石拱桥不高也不大，可经历了近两百年的风雨依然屹立，不偏不倚，不陷不倒，任凭过客匆匆，人来人往。”（《永远的石拱桥》）

这是王敦权在《永远的石拱桥》中开头的句子，从这干练简洁而质朴的述说中，我们看到了他那恬适清淡的心态与别样的驾驭文字的能力。正是家乡的那条小河与那小河上的石桥，波涛时起而又风雨不惊，养成了王敦权的这副内秀于心而又恬淡于外的性格，同时，也激发了王敦权创作的灵感和吟咏的豪情。

其实，王敦权不仅热衷于家乡小景物的描写，也热爱于一些大题材的开掘。如他最近创作的组诗《永州八景》，不仅匠心独运，心裁别出，而且视角独特，手法新颖，让人读来深感鲜活而有意趣。

我们知道，自唐柳宗元《永州八记》之后，宋许迪以《潇湘八景》开一代画风，“八景”之名盛行天下。从而，也有人在潇湘之源的永州，从古城周边的人文胜景中遴选出八处，仿“潇湘八景”而名之曰“永州八景”。即“朝阳旭日、蘋洲春涨、香零烟雨、愚溪眺雪、恩院风荷、绿天蕉影、山寺晚钟、澹岩秋月。”这“永州八景”一出来，立即得到广大百姓的认同，成为古城永州自柳宗元“永州八记”而后的又一张亮丽的明片。后又有人以“澹岩”离城太远为由，将“澹岩秋月”易之为“回龙夕照”。明清以来，对永州八景的吟咏与歌赞常常是连篇累牍，不绝于耳，仅康熙九年的《永州府志》上所收录的诗文就多达几十篇。

不过，王敦权的这组《永州八景》诗并没有落入前人吟咏的窠臼，而是写出了自己的独特感受和今天的时代气息。从其情景交融的意象里体现了古城永州的自然之美和人文之富。

如他的开篇写的是“水映岩影”、“岩浴朝晖”的“朝阳岩”。“朝阳岩”之名为唐元结所题，并作《朝阳岩下歌》和《朝阳岩铭》。随后，柳宗元多次徘徊于此，作《渔翁》和《游朝阳岩二十韵》，此后，这里便成了天下文人墨客的寄兴抒怀之所。尤其是有宋一代，勒石留题者甚多。作者有感于此，思绪万千。“只想成为大唐的一只翠鸟/或者岩壁上的一笔摩崖”，“让婴儿笑脸般的阳光/过滤我们的心/看醉霞拥波/听鸟鸣水声”。（《朝阳旭日》） 这里写出了诗人的真性情和真感触，也写出了这首诗的耐读性与趣味性。

又如他把“回龙塔”比喻成一位守望潇水的恋人：“在一个地方以一种姿势/默默无言地站了四百多年”，“寒来暑往，不离不弃”。这种坚贞的守望，与其说是“廻龙夕照”的状写，不如说是对当下闪婚族的针砭，对人间真爱的歌赞。

又如“蘋洲”，或曰“蘋岛”，是潇湘二水在千百年的相互荡击冲刷的过程中而形成的一个自然小岛。其岛之大，不过百十来亩，但其文化意蕴异常深厚。这里不仅是“南极潇湘”的基点，是“潇湘夜雨”与“蘋洲春涨”的最佳看点，更是古琴曲“潇湘水云”的起点。因为潇湘与帝舜的二妃有着源远流长的关系，《水经注》曰：“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娥皇、女英有湘夫人、潇湘妃子、潇湘神的称封。并且蘋洲边的潇湘馆与潇湘庙古遗址至今犹存。从二妃的千里寻夫到《红楼梦》里林黛玉魂断潇湘，所演绎的就是这潇湘水云的悲壮与这天下爱情的圣洁。王敦权的《蘋洲春涨》一诗，抓住舜之二妃与《红楼梦》里潇湘妃子林黛玉的意象，力突蘋岛的爱情主题：认为“蘋岛”天生就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它的“风流浪漫”就是“潇水和湘水这对情人”的“缠绵悱恻”和“躁动不安”所演绎生发的故事。同样，也是因这对情人的绵绵情爱才有了湘江那波澜壮阔的美丽图景和那喧嚣不止的激荡之声。这一比喻生动形象而有新意。

在《香零烟雨》里从烟雾缥缈的香零山，参悟出一种老庄式的人生哲理——“寂寞是一种境界，虚无也是一种存在。”像这样的哲理，在《恩院风荷》里则说得更为明白：“理想和现实的距离不远，仿佛就是一缕荷香。”这是作者智慧的体现，更是文学灵感的使然。又如：“微小的生灵早已参透凡尘/几只蜻蜓抱着荷花沉醉。”这意象太绝妙了，仿若就是神来之笔，不能不让人佩服。

敦权踏着当年元结、柳子的足迹，闻着藏真怀素的酒香，听着东山那悠扬的晨钟暮鼓，走进“旷野茫茫”的雪里愚溪，走进“绿肥红瘦”绿天蕉影，漫看潇水上的阑珊渔火，发唐宋之幽思，抒心中之块垒，然后在悦耳的山寺晚钟里一切释然，因此，王敦权在《永州八景》组诗中既体现了他的审美趣向，又反映了他那儒雅的艺术追求。

至于诗歌的美，无论是载道，抑或是抒情，都必须明了，否则就会影响到它的阅读。对此，李鼎荣先生曾提出“让诗歌大白于天下”！即摒弃隔膜，还诗于民，倡导不仅要用通俗鲜活的当下生活语言去进行诗歌创作，而且还要让广大百姓成为诗歌的创作者和传播人。鼎荣先生认为，在古代诗歌是最容易懂的文字，故孔子有言“不学诗，无以言”。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朦胧、先锋、探索、现代、后现代，文艺思潮一浪高过一浪，而诗歌愈来愈成了最为艰涩和模棱的文字。诗歌的这种对人们的背离，其必将走向颓废和衰败的厄运。

在此，可喜的是王敦权的诗歌，早已行走在“大白于天下”的路上。故此，王敦权的诗歌质朴自然、意趣新颖，没有任何故作的深沉和晦涩。如他的《农家诗行》、《村居》、《油菜花》等，就是很好的示例。

“如果油菜不会开花/会不会种上这么一大片/如果油菜花不这么鲜艳/会不会有这么多的蜜蜂和蝴蝶造访//我站在高处眺望/思考着与油菜花相关的事情/其实我的想法有点复杂/油菜花不会有那么多的思想//一阵南风吹过/一阵花香袭来/眼前这片油菜花/早已开成了热热闹闹的春天”（《油菜花》）

像这《油茶花》，诗句没有任何浮华的宣染和修饰，读来仿若就是一幅白描的画，在淡淡的寻思中去感悟这灿烂春天的美景。油菜花开的时节，田野里所勃发的生机，是一年中最为炫目的季节。成片的油菜花将整个田野染成了金黄，将整个天空飘满了花香。而作者并没有直接去描写油菜花的香艳与婀娜，而是以一个轻轻的反问“如果油菜不会开花”而生发一系列的联想，使诗的意境推向更为高远的空间。

其实，春天来了，所有的油菜都会自然而然的开放，并自然而然的成熟结籽，去完成它的一个生命周期，这一切简单而自然。而“站在高处的眺望”里，满脑子的浮想联翩，的确是自己给复杂了，自然之中的“油菜花并不会有那么多的思想”。

油菜花是否有思想？我们无法知道。但它却形成了这首诗的诗眼。使读者的感悟提升到了另一个审美层次。让人读出一种人生的况味来。我们行走于自然之中，何尝不是如油菜花一样，随季节而开放，可是，我们却常常赋予自己太多的使命，寄予太多的期盼和梦想，从而，成天在得失中绞尽心计，在功名中日夜权衡，结果一事无成，无法像油菜花一样盛情的辉煌灿烂。

以上是我对王敦权诗文的一些零碎的印象。“恬淡”与“儒雅”是其诗文的最大风格，也是其为人的基本准则，他能耐住寂寞，于是，“寂寞是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