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夜里凋谢的时光
2013-11-16□吴旦
□ 吴 旦
夜色弥漫四野。
深夜里,魂灵游走,墨黑疾驰,我是一枚开在夜色中的花朵。我睁开一瓣一瓣的眼睛,打开深藏的耳朵,欲将光明寻求,将黑暗打量;欲倾听岸边的虫鸣跌落了几许的惊惶。
夜吞噬了一切也包容了一切。宏大的夜色里,一定有许多温暖的笑容、甜蜜的相拥,纷飞的打斗,黝黑的罪恶,有一回又一回伶仃无依的梦境……
而今夜,我就在如许的夜色中行走。
——我的行走,会不会惊扰了它们?
我有过许多个失眠的时光。
那些失眠来得合情合理:被一场梦惊醒,或是被一声呼吸、一句叹息、一片忧伤所复苏——你看你看,我总是这样地语无伦次:我是把睡眠当做工作了,而失眠则常常属于苏醒——相当于在奈何桥上昏沉地走了一遭,又重新被拖回到芸芸的人间。
有时候,我干脆彻夜不眠。不眠的夜里我卧在冰凉的床榻上听夜晚的声音,终于听懂了许多夜晚里才能听到的消息——黑夜是有着比白天更为丰富的内容和声响的:雨声滴答或是夜虫嘶鸣;一个人蹲在地上狂呕的声音;车喇叭摁得痛苦而急促;远处传来几声稀落的狗吠;沙沙的风行走在窗外有一种苍茫时光的况味:感伤,匆邃,而且决绝。
有时候我在辗转的床榻上坐起,就着床头的灯光看书:那些从历史的古旧时光里走出来的人物和灵魂跳跃在纸上,像一个个蚂蚁大的小人,跳着各种各样的舞蹈,或者是上演一幕一幕微缩的历史剧情。
有时候我干脆披了衣起床,坐在闪烁的屏幕之前写自己的文字。我用一只只块状的键盘做了柄手术刀,一点一点地划开自己的皮肤,切开我的肌肉,撑开一条一条暗红色的血管,剥离开我的粉红色的骨髓,一直切到我听见自己猥琐的灵魂,切到我看见了我的心腔里流动着的汩汩的、黑色的血。
失眠的夜晚,我又常常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做些什么呢?我又需要思考些什么?我躺在床上,年岁渐老让我的肌肉正一点一点弱化,僵硬的骨骼硌得我辗转反侧周身疼痛;失眠的滋味又实在让我百无聊赖。而垫上枕头的尾椎也丝毫改善不了承受压迫的酸痛。
我只好拖过一张椅子坐于凌晨的窗前,于夜的沉默的天底下想某一个人,想那些逝去的时光。
那些时光都是凋谢了的时光啊,像一朵凋敝的花开在了黑夜之中!
黑夜的花开得来去匆匆,卷走了岁月的风尘——没有人可以看见它的开放,看见它忧伤凌乱,花叶凋谢。但是花朵却是看见了的:它看见了自己瞬间夺目的盛开,看见了一个个黝黑的、不安静的、丰富的夜的世界。
它从远古开到昨夜,开到而今梦断神伤。没有人看见它埋在亿万年黑暗之中的石笋一般的等待与忧伤。然而,当我一回回地想起它,想起那些深埋在石笋上的时光,便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双眸湿热,心若藤牵,夜色尤为苍茫……
我也曾经是一朵开在暗夜里的花。连同那些时光,一齐凋谢。
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放弃等待,可以不让我在那些凋谢的时光的花瓣里长久地徘徊——就像是古老的神话故事里,那个在美丽的家园门外彻夜徘徊的影子。
我在黑夜里独自斟饮一杯酒,喉管充满呛辣的滋味。我知道黑夜里有许多无比丰富的声音,而这声音里一定有我。我欲寻找温暖,而温暖就在那些黑夜里的花瓣上歌唱:歌声婉转,悠扬,寂寞,而且忧伤。有笛音穿插而过像是一支犀利的箭,呼啸,穿透,然后消失。那些衰草连天的物象,那些从窗外透过来的昏黄的光,都在花瓣的舒展里明灭,幻化,恍如一场陈旧的老电影,有一种慑人心魂催人泪下的力量。
然而,黑夜里又有多少不能凋谢的事物?心魂能凋谢吗?梦呢?穿越时空千里万里的思念呢?
我可以把憾恨藏在心中,把过往扔进风尘,把伤口蒙上尘灰,将黑暗用灯光代替,把苦痛用辗转碾碎,将回忆用酒精麻醉,可是,我还是不能放下一些东西。
那就是现实。
现实是一把剔骨的刀子。
当我无数次走过那家回民饭店的时候,总是一次次被那种切割的血腥所撕痛,却又忍不住一回回地回头张望。那是剔骨刀在尚未完全死去的牛羊身上的千刀万剐,有着血腥的残忍和快意——我是害怕的,每一次经过我都试图逃离,却在走出很远很远之后脑海里还久久不能抹去那些场面:血红,拖曳,筋骨毕露,充满杀戮和死亡的气息。
我是时光的刽子手吗?是我亲手杀死了那些时光?又有多少的时光正在我的双手之下发着呻吟?只不过,我的刀子是无痕的罢了,正如切割在我身上的、眼里的、心上的刀。
然而我的心依然温热,尽管有时充满着暴戾的冲动;我的梦依然柔软,只是多了许多的寻寻觅觅;我的双眼尽管蒙上了厚厚的尘灰,却依然望穿秋水为了某一个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