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旅 行

2013-11-16程迎兵

福建文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小兵电梯儿子

□程迎兵

1

天阴沉沉的。到了傍晚,终于飘起了雪花。

丁小兵在家里无所事事。六岁的儿子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空调风向板上下摆动着。他向窗外望去,雪愈下愈大,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而远处的雪很模糊,没有人知晓它们的归宿,它们彼此间也一无所知,所有的雪花都向下,最终被黑暗吞噬。那些在大街上艰难行驶的汽车,则像是误入了这张雪花织就的无边之网,左冲右突而不得其法。

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冷的,尤其是今年的冬天。今年冬天沉闷得令人害怕。

妻子袁诗梅出门已经两天了。临出门时她说趁着这个分开的机会,彼此都冷静地调整一下,如果实在不行就离婚。此刻,儿子咳嗽了几声。丁小兵走到他跟前,问他想不想喝点水。儿子没回答他,只是说身上有点冷。丁小兵紧张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不是很热。他把卧室空调的温度调高一度,并让儿子早点上床睡觉。

丁小兵再次来到窗前。窗玻璃上蒙着一层雾气,他在上面擦出个不规则的圆,透过这个圆,他看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密,楼下的小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只有一些不知去往何方的脚印。这些脚印很快就会无影无踪,他这样想着,目光移到了对面楼下的那排店铺。

对面的店铺其实是一楼居民的院子,不知何时改建成了对外出租的店面。其中的两家卷闸门紧闭,雪已经积到了门口,眼看就要挡住锁眼了。现在,唯一亮着灯的是家按摩店。从三楼望去,丁小兵看见按摩店的落地玻璃门虚掩着,地上的电取暖器正左右来回摇动。他知道取暖器的对面就是一个破旧的长沙发,或许此时就有一个女人躺在上面睡觉。

丁小兵对这家按摩店很熟悉,包括里面的几个女人,几乎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她们歪歪斜斜地或坐或躺。有时早晨还能看见她们生煤炉,她们很熟练地点燃各色安全套盒子,放进炉膛引燃碎木柴,不一会儿,铁皮烟囱的上方就腾起了阵阵蓝烟。

最初,丁小兵觉得与这样一些女人为邻,有点脏,但时间久了,他也习以为常,至少也是相安无事,不像楼下的邻居经常找上门来,抱怨湿衣服的水滴到他家的被子上。丁小兵有时从她们的店门前经过,看见她们在屋内打打闹闹,很高兴的样子。看见他路过,她们并不朝他急切地招手,而是很随意地问,买菜回来了呀?就像是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丁小兵把窗户拉开一条缝隙,寒风立刻钻了进来,他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回到了儿子的卧室。儿子的呼吸有点急促,丁小兵赶紧搓了搓手,俯下身去摸他的额头,发觉很烫。可能是手还是很凉的缘故,儿子突然惊醒了,说自己身上冷,还吵着要去找妈妈。丁小兵一边哄他一边取来体温计,甩了几下,放进儿子的腋下。他说,等你一觉醒来,妈妈就回来了。听话啊。

体温计插在儿子腋下的那一刻,丁小兵看见他哆嗦了一下,然后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五分钟后,他轻轻地把体温计拿出来,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刻度,三十八度九。他吓坏了,他记不清腋下量出的体温,是否还需要再加上零点五度。平时这类事情都是袁诗梅一手操持,他只是跑跑腿打打下手,急在心里。

空调吹出的风带着干燥的灰尘味道,从丁小兵脸上拂过,他赶紧关闭空调,然后在床头柜里翻找退烧药。他记得在这种高烧的情况下,袁诗梅只用一种叫做“美林”的药,是粉红色的液体。可是他没有找到这种药。情急之下他按照“儿童剂量减半”的说明,给儿子喂下了一种成人感冒药。

丁小兵知道这不是退烧的办法,他必须在这个大雪之夜出去买药。这么大的雪,若要抱着儿子上医院不太现实,路上已无车辆的踪迹,况且就算走上大半个小时抵达医院,无非也是开药或吊点滴。与其两个人受罪,不如他自己去敲药店的门。但他担心的是,他若出门,儿子独自在家万一有事怎么办?

他想到了对面的按摩店。

2

袁诗梅其实并非出门旅行,而是出差。出差的地点也不远,与她所在的小城仅隔着一条长江。她是参加一个行业会议,会期只有四天,但这些她都没有告诉丁小兵。现在,她站在酒店十层的房间窗户前,似乎都能看见自己的家。

早在初夏,袁诗梅就发现丈夫有了异样。她暗中查过他的手机通话记录,当她拿着近三米长的通话单,发现他与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短信异常频繁时,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她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有他们的儿子依旧蹦蹦跳跳。

丁小兵自己清楚,早在去年他就认识了那个女人,也不否认他曾经的确很喜欢过她,可是到了今年冬天,自己到了离婚的边缘,才仔细把这桩无法公开的喜欢梳理了一遍。他发现时至今日,他并不多么喜欢她,而且在长时间的相处之后,他发现这个女人与自己的妻子并无多大的不同。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在婚后有什么区别?结婚生子后的家庭之间有什么区别?快乐总是稍纵即逝,他已经无法抗拒地从激情四射走到了疲沓乏味的老路上来。正在经历的事情其实都是似曾相识的事情。

丁小兵发现,这种躲躲闪闪的爱要消耗他生活中很大一部分精力,虽然这个女人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但如果真要他离开自己的现有生活,妻离子散专门去爱她的话,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情。他已经四十岁了,尽管内心不愿承认这段爱情会在某一天走到尽头,但他已悄悄决定慢慢远离她,直到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丁小兵知道,这一切等若干年后回头看,或许它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虽然它使自己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比原来的自我更丰富了些,也更有活力了些,但同时也使自己变得局限与狭小了一些。

也恰恰在此时,一向沉默的妻子让他考虑清楚,等她旅行回来做出他们之间的决定。

3

丁小兵摸了摸儿子,然后轻轻关上门,往按摩店走去。他想在按摩店找个女人,不是有非分之想,而是想让其中的某个女人,临时照看一下孩子,这样他就可以腾出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去买药。本来他是想给朋友打电话的,可翻遍了手机通讯录,没有合适的人,包括那个他曾喜欢过的女人。

雪依然下得很大。在按摩店前,丁小兵犹豫了一下。那些女人他很熟悉,可在这个雪夜突然造访,她们会不会很吃惊呢?会不会以为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算了,凡事不能想太多。丁小兵这样想着,推开了按摩店的玻璃门。一股洗发水夹杂着棉絮被取暖器烤干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很暖和,一共有三个女人,其中两个睡着了,醒着的那个女人正在织毛衣,她抬头看了看他,很快又垂下了眼皮,没跟他说一句话。丁小兵尴尬地站着,又急切地说,那个,那个……

织毛衣的女人说,你要干吗?这么晚还不回家睡觉去?

丁小兵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过了片刻,他指着织毛衣的女人说,我就找你。到我家去。

女人放下手中的毛衣,狐疑地看着他说,你喝酒了吧?

丁小兵说,我没喝酒,你跟我走吧。

女人说,真的?还是假的?

丁小兵说,不是,是真的。走吧。说完走到门外,面对着店门。

看得出来,女人仍然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她还是拿起身边的一个挎包,把手机放了进去,又把毛线和毛衣针卷了卷,塞进包里。最后她走到熟睡的一个女人跟前,耳语了几句。睡着的女人嘟噜了一声,翻过身继续睡去。

丁小兵顺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女人与他并排走着,鞋子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乍一看去他们还真像是一对夜归的情侣。穿过马路时,丁小兵收到了袁诗梅发来的一条短信——天冷,让儿子早点睡觉。丁小兵想了一会儿,回复道——我们都已经睡了。

一进家门,丁小兵先去看了看儿子。可能是极不舒服,儿子正急促地喘着气。丁小兵回过头,女人正局促地站在客厅里。他简单说明了情况,并让她留在家里照看一下孩子,他出去买退烧药。女人听完,似乎比他还着急,她舒了口气,挥着手说,那你赶快去吧,快去。

丁小兵摁亮走廊灯,轻轻关上门。停了几秒,他又打开门,朝客厅四下看了看,然后再次关上门,下了楼。

雪似乎下小了些,光秃秃的树杈间不时飘落几片雪花,给人一种温暖柔软的感觉。丁小兵看了看表,已经九点半了,马路上看不见一辆出租车。他边走边跑,寻遍了附近的几家药店,可惜它们全是大门紧闭。不得已,他只好跑进医院挂急诊。急诊室只有一名年轻的女医生在值班,丁小兵只说了一句,发烧,开药。女医生说,病人呢?丁小兵说,是个六岁的小男孩,在家。女医生说,那不行,你必须把他带来,诊断后才能开处方。丁小兵说,你这不是教条嘛!这么冷的天怎么出门?感冒药、退烧药不就那几种嘛!医生说,我若随便把药开出去,出了事谁负责?丁小兵站起身,把手中的空白处方单揉成团,砸到墙角,摔门而出。

眼前的洁白和四周的黑暗,迫使他只能低头往家走。走了大约十分钟后,他所能见的依然只是漫天的白与空荡的黑,心中对儿子的惦记使他越走越快,快到自己的楼下时,远远的就有昏暗的路灯光,这使他感到激动,他疾步向灯光走去。他听见一条不知躲在何处的狗,在黑暗中吠叫,不是那种持续的狂吠,而是断断续续地带着点发怒的吠叫。这种吠叫听起来有某种警告的意义。

丁小兵在门口跺了跺脚,抖掉雪花,打开了防盗门。女人听见声响,从房间里走出来,问道,药呢?丁小兵说,药店都关门了,医院也不给开。女人压低嗓门,用诘问的口气说,你们男人全是没用的东西!关键时刻就是一个屁!你在家看着孩子,我出去买药!说完拎着包就出去了。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女人的语速很快,又刻意压低了嗓音,丁小兵觉得这些声音像夏天的闷雷。等楼梯上脚步声消失了,他才反应过来,别看这女人长得娇小,骂起人来却如悍妇。她怎么随便骂他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呢?女人看来都有些惹不起。

他走到儿子床边,小家伙的脸蛋红扑扑的,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热,但比先前要好一些。丁小兵在家里四下看了看,然后坐在儿子的小床边。

女人大约半小时后回来了,她从包里拿出一盒消炎药,又拿出一瓶退烧药递给他。丁小兵一看药盒的颜色就知道这正是他要买的药,他连忙把儿子喊醒,给他喂了下去。儿子咂巴了几下嘴,又迷迷糊糊睡去。

丁小兵看了看女人,很想知道她是怎么买到药的,但他担心会再次招来讥讽,就递给她一条毛巾说,谢谢你啊,用热水洗洗脸吧。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递给她。

女人接过钱说,对了,这药吃过后,一小时内会发汗,你留意一下,给小家伙擦擦汗,被子也要稍微盖松点。说完就去洗脸,然后仔细地涂抹起护肤品。

丁小兵走到窗前。雪已经停了,树杈间不时飘落一些积雪,对面的按摩店不知何时已经熄了灯,玻璃门反射出幽暗的光。他无法判断是她们自己关的门,还是这个女人顺路让她们关上了门。丁小兵打算让她再坐十分钟,然后让她离开。可是现在,这个女人的去处成了麻烦,或者说这个女人成了麻烦。

丁小兵指指按摩店,对女人说,店门关了。

女人走到窗前看了看,说道,那我回家去。

丁小兵说,你家在哪里?

女人说,在郊区租的一间房。

丁小兵有些犹豫,却在窗前看见一辆警车缓慢地从街道尽头驶来,路面上发出车轮碾压积雪的“嘎吱”声。等快到按摩店时,警灯突然发出刺眼的频闪。而后警车又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黑暗。他说,这么晚了,又下雪,你还是等天亮再走吧。

女人说,那……我顺便帮你照看一下孩子吧。

4

袁诗梅刚接到电话,让她到十三层的会务组来,说是领取会议纪念品。

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揉了揉脸,然后乘电梯去了会务组。在酒店走廊上,她给丁小兵发去了一条短信,让儿子早点睡觉。

从包装盒上的图片和说明来看,纪念品是一个骨瓷的工艺碟。拿回家也没什么用处,但有总比没有好。袁诗梅来到电梯口,摁下了下行的按钮。

电梯启动时抖了一下,随即下行,失重让袁诗梅产生了片刻的眩晕。她默数着轿厢上红色的数字“12、11、10……”,但电梯到达她所住的十层时,并没有停止,而是加速下行。袁诗梅慌了,又不敢敲打电梯,她战战兢兢地退缩到拐角,抱着头蹲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眩晕加剧,记忆中的生活场景快镜头式闪现,当镜头定格在家中的锅碗瓢盆时,电梯突然停了。她蜷缩在拐角,抬头看了眼数字“5”。她明白她已经掉到了五层。过了一会儿,电梯门没有自动打开,她直起身挪到门前,开始猛烈拍打,并按下了报警按钮,接着又给会务组打去电话。

在等待的过程中,电梯又轻微晃动了一次。如果电梯井是一个巨大风箱的话,那么电梯就是风箱里的老鼠。袁诗梅这样想着,恐惧再次向她袭来,她抱紧双膝,又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上,但还是能感到阵阵寒意。这时,她的手机收到一条她丈夫的短信,上面显示——我们都已经睡了。看着这条短信,袁诗梅突然哭出声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上。她想立即给丁小兵打电话,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她只能想到他。

电梯里越来越闷,袁诗梅感觉自己正处在崩溃的边缘。她在心底喊了声“丁小兵”,仿佛是在空荡的山谷中,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呼唤,但回音却分明是儿子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回复还是回声。也许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但这无关紧要。丁小兵究竟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呢?在这个小城,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一步步成为了亲人,连长相都越来越接近。婚后十年的生活早已滤掉了过去狂热的部分,当清淡成为日常的全部时,亲情就慢慢凝结为最结实的筋骨,支撑着她。谁不是为了生活而栖息于这个世界呢?而活着就有过去,谁又没有过去呢?

她丈夫丁小兵的行为,仅仅也就是进行了一场短途的旅行而已,她坚信旅行的人终归是要回家的。谁没个过去呀?想到这里,袁诗梅做出了一个决定——今晚若能从电梯里走出去,她要尽快见到家里的两个男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温暖起来。

也就在此时,电梯门开了。面对着电梯口等待的人群,以及纷至沓来的询问、关切之声,袁诗梅淡淡地说,沙扬娜拉。

5

丁小兵一直坐在儿子的床头。儿子已经出汗了,他不停地用干纱布给他沾去汗珠,大约半小时后,儿子的身体逐渐变得润凉。他知道这是药物暂时起了作用,他也稍稍放下了心。

丁小兵把窗户拉开,冷风立即灌了进来,街上没有车,非常冷,冷得房子和树上都结上了一层苍白粗糙的冰。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居然也是满头汗。关好窗后,他才想起停留在家里的那个女人。

客厅里的灯亮着,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在客厅四周射灯的映照下,女人看上去很端庄,一股毛线绕在左手食指上,两根竹针非常娴熟地交替行进,线团在沙发的拐角上偶尔翻滚一下。从已经织好的部分来看,似乎是一件小孩的毛线衣。此时女人停了下来,低着头默数着针数,接着又拆掉了三圈毛线,再接着编织。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袖口起针时起大了。不过,估计最快明天就能织完。

丁小兵说,这是你孩子的毛线衣吧?

女人说,是呀。都上四年级了,过年时回去他就能穿上新毛衣了。小孩子长得太快,衣服都跟不上了,所以得织大一些。

丁小兵说,都上四年级了?真看不出来。说完把客厅的空调打开,然后坐在餐桌边,与她面对面。

女人放下毛线,说,你儿子已经退烧了吧?你多照看他,这药能管六七个小时,如果天亮不再发烧,那就说明基本没事了。

丁小兵说,谢谢,再次谢谢。

女人说,哎,对了,孩子妈妈呢?怎么不在家?

丁小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

女人说,离婚了?就是离婚了也没啥不好意思的,这又不算啥丑事。

丁小兵连忙说,还没离婚,还没呢。

女人说,你的意思是你打算离婚?

丁小兵说,我现在已经不打算离婚了。

女人说,你的意思是你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我就晓得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是不是你在外边有女人了?

丁小兵有种身上的脓包被戳破的感觉,虽然有如释重负的快感,但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戳破,他还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昂起头说,你好像懂得还挺多嘛。

女人说,我懂得不多。但基本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假设你有了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有什么用?你以为找到了真爱,终于找到了你想要的归宿,其实都是扯淡,那只是个过渡而已。当你爱上一个人之后,就会把所有的判断与劝告都抛在脑后。等身边人离你而去时,你才忽然发觉让你着迷的那个人并不是你要的那个。所以,就算你离婚了,我想你也不一定会与那个女人结婚。

丁小兵一愣,暗自直视起这个女人。但他还是有所抵抗,他笑着说,你似乎有过这样的经历?

女人说,非要亲身经历过才明白事理?其实我猜你在与那个女人的交往过程中,已经产生了厌倦,就算你老婆同意与你离婚了,你终于过上了自由的生活。但实际上,不超过三个月,你就又会怀念起离婚前的生活状态。况且你们还有孩子。

丁小兵托着腮帮,看着她。她说的没错,他也正是对于选择之后的自由状态感到害怕。怕自己被冷落,被抛弃。他渴望有人能安抚他的惧怕。但往往此时惧怕反而加深。

丁小兵心里已经认同了这个女人的评说,但他就是这么个人,明明认同了嘴上却死不承认。他对女人说,你的这些假设弄得像真的一样啊。玩笑开大了。

女人说,有很多真话,不都是以玩笑与假设的方式说出去的嘛。被我点穴了吧?哈哈。

丁小兵没再接话。

此刻,一只小虫子不知何时爬到了餐桌的玻璃面上,它停在桌面的边缘,转动着脑袋,细小的腿不慌不忙地挠着。丁小兵想,它若想从桌子的这一端爬行到另一端,要多久呢?就算它真的不偏离路线,真的爬到了另一端,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在它的世界里,我可以主宰它的一切,可以在闪念之间举起手掌决定它的生,或死。如果它明白这一点还会这样自在吗?会不会恐慌得到处乱撞,或远远地避开我的视线?

女人见他没说话,低下头继续织毛衣。

丁小兵左手遮掩着嘴巴,眼睛看着她,可能是长久地注视着她的缘故,他恍惚觉得这个女人织毛衣的姿态很像袁诗梅。很像。他的心里隐隐有了些许的冲动,可很快他又为自己有这种冲动而感到羞愧。

房间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先是喊了声“爸爸”,接着又喊了两声“妈妈”。没等丁小兵起身,女人已经进了房间。儿子微睁着眼睛,对女人说,妈妈,我要喝水。丁小兵折转身去客厅倒水,然后挡住女人,扶起儿子。

小家伙很快又睡着了。

丁小兵和女人退回到客厅。女人让他先去睡一会儿,她先替他照看孩子。丁小兵未置可否,径直走到餐桌前,头枕着胳膊。

女人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提提神,你听不听?

丁小兵说,故事?你说说。

女人说,假设,一对情侣落入一个劫匪手中,面临双双惨死。但有一个机会——两个人猜“石头、剪刀、布”,赢的人会被释放。

女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问丁小兵,你猜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

丁小兵说,两个人私下决定都出“石头”,最后一起死了。

女人说,错了。最后是那个女孩死了。因为男孩出了“剪刀”,女孩出了“布”。

丁小兵对此也没表示出多大的诧异,他对女人一直是心存疑虑的。他继续趴在桌上,可能是太疲惫了,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丁小兵是被女人摇晃醒的。他睁开眼问,是不是儿子又发烧了?女人说,你儿子好得很。你听,屋里这是什么声音?

丁小兵仔细听了听,是的,家里有种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循声找去,最后发现这种声响来自大门外。他贴近防盗门,这种声响越来越大,像是刀片或螺丝刀在拨弄锁眼。他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有贼。他赶紧轻轻地退进客厅,从厨房拿出菜刀抓在手上,然后再次贴近大门。从猫眼里望去,楼梯口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报警,但又不想让警察登门,免得麻烦。他关掉客厅里的灯,想突然拉开门劈头盖脸地朝贼一顿乱砍。可是,门外究竟有几个人呢?他无法判断。万一有三个贼,而且个个体格健壮怎么办?万一不是对手,贼冲进了家怎么办?儿子还在生病,家里还有一个女人。他感到了紧张,嗓子眼也发干,并对自己的防盗门失去了信心。

窸窸窣窣的声响还在不依不饶地继续着。丁小兵“咚咚”捶了两下自己的防盗门,那种声响突然消失了,外面安静下来。他隔着门,想听听外面是不是有人说话,可惜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他走进厨房,推开窗户把头伸出去,想看看一楼楼梯口是不是有人在走动,依旧没看见人。雪地上只依稀有几行脚印。

黑暗中,女人问,是小偷吗?

丁小兵说,还不能确定。

女人说,我说你们男人关键时刻都不顶用吧?门外明明就是小偷。我都听明白了。

说话间,门外的声响再次传来,这次的声响自上而下,似乎是在寻找门框与外墙之间的缝隙。女人小声地说,你家有杀虫剂吗?丁小兵说,有,就在洗衣机边上。你要干吗?女人说,等会儿你猛地开门,我趁开门的瞬间拿杀虫剂喷他,你再接着砍他。

女人说完就去找杀虫剂,丁小兵朝儿子的房间看了看,轻轻掩上房间门,然后朝防盗门“咚咚咚”又捶了三下。声响再次消失了,而女人正在摇晃着杀虫喷雾剂。丁小兵斩钉截铁地对女人说,贼的胆子也太大了,若再敢来撬一次,我就冲出去!

6

丁小兵把菜刀和杀虫剂靠在墙边,然后和女人坐在门边的长沙发上。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贼的下一次光顾。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外边除了风吹雪落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丁小兵没敢合眼,一动不动地坐着,而女人抱着他的一只胳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他们一动不动,就像大片树林里唯一的两个连在一起的树根。

客厅里散发着空调热风的味道,钻进丁小兵鼻孔的还有身边这个女人头发的味道,他又嗅了嗅,有股洗发水的淡淡的清香。这是他喜欢的味道。丁小兵稍微动了下脑袋,注意到她的脖颈处有一小块伤疤,突然觉得其实她也挺可怜的。此时两个身体靠在一起,却更接近于一场正在进行的旅行。夜晚的相遇注定天亮就会分手。

丁小兵用嘴唇碰了一下女人的额头,很凉。女人没有反应。他又碰了碰她的鼻尖,还是很凉,女人觉察到了,微微睁开了眼睛。丁小兵转过身体,用胳膊搂着她,把她移向自己。他使劲抱紧她,厚厚的冬衣在他们中间被挤成薄薄的几片绢帛,直到感觉到她身体里的骨头。然后他平静下来,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女人理了理头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客厅窗户前,用手在窗玻璃上随手写了一个字——“回”。

丁小兵看着雾气中的那个“回”字,感觉犹如写在他的后背上。他也走到窗前,和她并排站着注视着天空。天空正在慢慢改变,渐渐变成了淡灰色。天就要亮了。

7

袁诗梅从电梯里走出来后,会务组负责人跟着她回到了房间,负责人一边说着“你受惊了”之类的抱歉话,一边问她有什么要求没有。袁诗梅听到“受惊”这个词,心里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她只有一个要求。

整个晚上袁诗梅都没有睡安稳,会务组特意安排了车明早来送她。一想到过了长江就到家了,她的心里有种雄赳赳气昂昂的兴奋,却又有些不踏实。

丁小兵刚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看起来一切不错。他的手机响了一声,是条天气预报——“目前北方有一股强冷空气正在东移南下,受其影响,我市气温将明显下降,并伴有5级偏北风。今天最高气温4~5℃,明天最低气温零下4℃左右。”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女人正憔悴地站在客厅里。女人说,我得走了。如果你愿意,给我三百块钱吧。

丁小兵愣住了,但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说,行。

丁小兵一边掏钱,一边看着对面楼下按摩店的玻璃门。那些女人已经开始生煤炉了。

女人走到他的身边,接过钱,说,你听,门外又有声响了。

丁小兵仔细听了听。没错,门外是有动静。他刚想说“你等会儿”,就看见女人猛地拉开了防盗门,手中的杀虫剂“哧哧”地朝外喷去。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声女人的“哎哟”。

猜你喜欢

小兵电梯儿子
欢乐小兵将
欢乐小兵将
欢乐小兵将
打儿子
家长会
被困电梯以后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被困电梯,我不怕
乘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