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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啊水

2013-11-16陈元武

福建文学 2013年2期
关键词:水村龙王

□陈元武

打开春至今快半年了,得水村一滴雨未下。村长刘得宝愁得茶饭不思,得水村从未遇见这样厉害的大旱,打刘得宝记事起,年年风调雨顺的,得水村并不是浪得虚名。地理位置上,得水村前逢大江,后有大山,山上森林茂盛,左边是东南向的山谷,西北边也是一个山势落低的岔口,风水师说,这就是回龙口,前有江,后有山,江为龙,山为虎,东南走低,风云际会,西北出豁,北风来仪。风水师是个瞎子,他凭什么知道恁多?刘得宝不知其故,他父亲刘明财也当过村长,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风水师看过风水,刘明财曾经给他一只骟公鸡做为回赠。刘得宝记得,村里按着风水师的指点,在往东南的方位打了两眼井,说是锁龙眼,村里按地势高低依北斗七星阵势打了若干口井。这龙脉就贯通了,龙脉就是泉脉,清冽的井水一年四季汩汩地涌出。村里人仿佛不知道天上下不下雨与他们的生活密切相关。刘得宝愁断胡须的时候,村里便有人想仿古例请龙王祈雨。过去祈雨,得举龙王旗牌,抬着龙王神座绕乡游行,可是现在是新社会,早就不兴这个了。再说,这样的大举动也是犯法的,乡里头肯定不会批准,刘得宝是党员,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可是,乡里也没招,乡长也不是龙王亲戚,再说,又不是得水村一处遭遇旱灾,整个乡都旱成一块焦土了。空气中仿佛缺少了水分,人的情绪就会焦躁,脾气陡增。刘得宝少不得挨村里人的骂,而骂人的原因五花八门,其中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刘得宝曾经在龙王庙前撒过一泡尿,刘得宝真不记得有过这档子事情,我刘得宝是这种人么?刘得宝感觉他们的骂简直是扯淡,像老母鸡不下蛋,却怪到公鸡头上一样。刘得宝心想,就算是在龙王庙前撒过一泡尿又怎么了,这龙王能把他一个村长怎么了!刘得宝经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随地大小便,走到哪儿来了内急,就地解决。有次走到桥头,让冷风一激,他一个哆嗦,就扶着桥栏解开裤子要撒尿。吓得桥底下正在洗衣的妇女们一阵惊叫。那座桥是三步长的小桥,弯成一张弓一样,高高地跨过横贯得水村的一条小渠。刘得宝于是得外号“刘三炮”,嘴巴没把门是一炮,裤裆里也没把门,随处惹祸。只因为他家族根源厚实,县乡里都有人。村里人奈何他不得。刘得宝暗暗同意了请龙王祈雨的事情,但不允许举着龙王的仪仗游行。过去祈雨有两种方式,一是比较通用的晒龙王,就是将龙王神像抬到庙外,搁在大太阳底下晒,乡民陪着龙王一起晒太阳,这很辛苦,有时还会晒死人,年纪大点的不经晒,一晒就中暑,中暑就会出人命。龙王神像被晒得冒起青烟,龙王神像的衮龙袍被香火渍得乌黑,不经意在大太阳底下曝晒,那层烟渍就散了,像笼罩着一层青烟,在太阳底下跪晒着的人看到,就会惊呼,龙王起烟了,而往往这时候,天上也起了云,像忽然间泼开的一团墨汁,天边顿时失去了颜色,乌云翻滚的时候,祈雨的人便一阵欢呼了,当然,这种巧合是极少见的。另一种方法就是请巫师祭祀龙王,摆牲案,三猪三羊,还有扎草龙烧,稻草扎成一条惟妙惟肖的龙,然后当着龙王的神像点燃,巫师摇晃着铃铛,口中喃喃有词。草龙化为一团烈焰,夹着火光和蓝烟,像另一条龙在半空中翻滚,然后徐徐散去。最后可能的结局就是风雨大作,普降甘霖。村民欢呼奔走,抬着龙王神像在雨中欢走。刘得宝想的方法就是在龙王庙里进行一场祈雨法事,不要太声张,怕让上头知道了挨尅。法事让老和尚或者老道做,少数几个年长者陪祭。龙王神像得换一袭崭新的衮龙袍,还得重新点眼,就是拿笔蘸朱砂汁给龙王眼睛描上,彼时,龙王眼睛仿佛突然睁开了,熠熠放光。这点龙眼的人不能是旁人,只能是一村之长。可是,这次刘得宝不想做点龙眼的人,他似乎记着别人说他曾经亵渎龙神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在龙王庙前撒尿,刘得宝也拿不准了,因为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是记不得自己行为的。刘得宝有些顾忌——万一自己真亵渎过龙神,再去点龙眼,龙王岂肯容许。刘得宝也不想做这种迷信的法事头,这容易授人以柄,村长虽然只是个屁大的官,但村里已经有不少人觊觎着,像范水财就是一个。范水财十几岁就出去混世界了,这几年做蘑菇生意赚了些钱,在村里有了不少的生意伙伴,在外头也有不少的牵扯,像县里乡里,范水财都算是个人物了。范水财这人低调,口风紧,从他嘴里轻易得不到半句有用的话,他逢人便微笑,一团和气,让人感觉他深得像一眼井似的。而刘得宝恰恰与他相反,处世高调,还满嘴跑火车,要不是人家看他那个副市长堂弟的面子,他这村长位子早黄了。

村里的主事是刘得宝的远房亲戚,刘恭民,快九十的人了,村里的最长者,按过去,那就族长,刘姓是村里的最大姓,族长,差不多就等于是村长的地位了。刘恭民拄着一根摸得紫亮的龙头拐笃笃笃地敲开刘得宝家的门,龙王庙的祭祀通常都是刘恭民主持,刘得宝从门缝里往外瞧一眼,刘恭民那齐襟银须在阳光底下灿然如雪,他目光如炬,刘得宝不由得一阵紧张,这刘老儿嘴巴厉害,骂起人没脸没皮的。刘得宝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忐忑不安地问:“叔,啥事体?”刘恭民将拐杖往天上指了指:“恁旱天,你一村之长,竟然不着急?”刘得宝探清虚实,一颗忐忑的心便往下落,脸上便溢出灿烂的笑:“咋不愁?我也正想办法呢。”

“那还不赶紧请龙王祈雨?”

“是啊是啊,可是我不熟络那套例事规矩,往常是老叔您主张的,还是请您老来主办吧。”

刘恭民说那得依我做事,我就牵这个头。刘得宝说都依你,只要我不出面就行。刘恭民说得三猪三羊,这是老规矩,少一样不行。刘得宝都依了他。三猪三羊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的花费,刘恭民说,这样吧,一家出一百,得水村六十二户人家,这就是六千二,一头猪约九百元,一只羊一千,加上请人宰杀,就这钱够了,不够的部分,村委出,行不行?刘得宝点头说行。巫师这人好找,得水村这里叫巫师为师公,有法术的老人,最好是鳏寡孤独的老人,男人或者女人都行。巫师往往是某一项的残疾者,像独眼或者跛足。师公在村里是个异类,刘得宝不太相信这些人和这些玩意,但他老婆笃信,因此,他也只好跟着相信,自然界有着某种神秘力量,能够不凭人的意志而变化。龙王是神,神是玄乎缥缈的事物,但他得信,因为这是全村人的重要信仰,他是党员,不能相信,但他更是得水村的一个村民,他得信这些。请龙王是全村的大事情,村里的男女老少,倘若没有非常急的事情,都必须参加这个请龙王仪式。祈雨是目的,过程却像一个普通的村庄民俗节日。请龙王具体到每家每户,得准备这些物什,家家需要备一桌丰盛的宴供,一张大八仙桌上摆放着鸡鸭鱼肉和果子酒,麦饭和香炉,酒樽和杯爵,过去摆供品的盘子有高脚,称豆盘,现在不带高脚,就是红漆盘子,描了花的,细碎精神。酒是自酿的或者瓶装的,高粱酒冽而醇,喷香迷人,龙王喜好这酒,村人相信,将龙王爷供奉高兴了,他随手一挥,一场雨就下来了。各家的家长,往往是这家的男人长者,身穿黑绸礼服,是清式的马褂长袍,头戴黑毡帽,大热天,穿这么厚实的衣裳,的确足以显示对龙神的敬畏和祈求。大家大汗涔涔地排成队列,跟在司礼官后边,在龙王庙前毕恭毕敬地行礼焚香祝祷。大供案上,三头光猪和光羊被涂成红色,嘴朝上衔着一朵灵芝。香烟缭绕,龙王庙里,巫师在做法,念咒行符。太阳的烈焰似乎被在场的人忽略了,汗如注下。龙王得意洋洋地俯视着大家,盘算着自己的心事,这雨是下还是不下?巫师叩头如捣蒜,诵祝声如潮。龙王感动,或者无动于衷。刘恭民一边擦着汗,一边看着巫师,想了解龙王到底啥态度,是不是愿意施雨了。巫师闭着眼睛,嘴皮子飞动,他沉浸在与神灵交流的快感里。

十多天过去了,除了下过一场不痛不痒的小雨外,再不见一丝云彩的踪影。刘得宝的内心更加焦躁不安,村里的议论更加激烈,纷纷针对他而来,这让刘得宝几乎有点招架不住了。大伙的意见主要集中为两点,一还是那个疑似的亵渎龙神的庙门撒尿事件,二就是这次请龙神祈雨,作为村长的他竟然不参加,也不去给龙王点眼上香,也不念祝祷词。如此大不敬,龙神岂能安悦?刘得宝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鸟村长真不好干,他心里竟然想七想八地浮想联翩了,是不是有人暗地里搞他?这天下不下雨与他刘得宝何干,这纯粹是借题说事,借题发挥嘛!刘得宝马上想到一个人——范水财,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阴谋!刘得宝的猜测让他自己更加不安起来。他决定去找刘恭民了解情况,那天请龙神大会,到底是谁出的头,谁出的钱多。刘恭民正好不在家,他的孙子刘正伦在堂屋里玩着游戏,刘得宝进来,他也没空搭理。刘得宝问:“小兵(正伦的乳名),你爷爷去哪里了?”刘正伦头也不扭,手里正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那这几天有谁来找过你爷爷?”“不知道……哦,好像范叔来过几趟。”“哪个范叔?是不是范水财?”正伦不再搭理他了。刘得宝刚听到范叔二字,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紧张得额头冒汗。刘得宝心里隐隐被什么刺痛着,范水财呀范水财,看来这个鸟人来者不善。既然如此,我刘得宝就不能再低调回避了,要勇敢面对挑战。刘得宝盘算着接下去应该怎么面对这个范水财的挑战。人家并不高调出镜,那么,这挑战就不能明着应对。先从解决旱情着手吧。刘得宝一想到这旱情,仿佛那火急火燎的太阳直冲他头顶照下来,烧得他五内生烟。这太阳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多少年,刘得宝没少在水字上下功夫。这贯穿全村的水渠,也是在他任上疏浚畅通的,过去多少年,这渠淤积严重,早就成为干渠,杂草丛生,老鼠在渠里筑窝成家。现在水渠汩汩流着清水,虽然眼下这水并不多,但够全村人使用的,而那块田地离水渠远了些,这些水是杯水车薪,指望不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多调些抽水泵来,得向别村借,最好是通过乡镇领导去借,自己没这么大的面子。刘得宝有的是关系,这一点也是他信心十足的最重要依据。乡镇领导都会给自己面子。刘得宝发动村两委干部一起四出借抽水泵,两三天时间,就借回来六台,可是,这台地离河岸边高差太大,抽水泵直接抽,泵不上去水。得连接成龙,接龙泵水,弄了几天,这水还是泵不到田里。刘得宝让太阳晒脱了一层皮,他有些沮丧地坐在水泵边,听着抽水泵叶轮发出尖叫,出来的水却有气无力的,细若游丝,这样的水量根本不能满足灌溉需要。他也想到用机井泵,但那是烧柴油的内燃机泵,功率大,泵程远,但机井泵体积庞大,轻易不能搬动,就是人家肯借,你怎么往村里搬呢?就在刘得宝焦头烂额的时候,范水财的侄子范波从哪里弄来了十几台机井泵,仿佛是崭新的,标签也在。范水财始终没有露面,刘得宝感觉内心又被刺痛了一下。灌溉顺利完成了,村里人交头接耳在议论,对范家的义举赞不绝口,范波在完成灌溉任务后,将那些水泵又拉走了,只留下一台机井泵,说要在村里打一眼机井,两百多米深,那水抽上来就能够直接喝。刘得宝好几天关在家里,连村部都不想去了,他感觉自己的脸皮活生生让人揭了下来。

刘得宝和范水财的第一个回合交手,就失败了,失败得还很没面子。刘得宝心里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想去找那个副市长的堂弟。每回他感觉失败得很彻底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个堂弟来。刘得宝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他活这么快五十的岁数,还没这么栽过面子,并且是在全村人面前栽面子。不行,这面子在哪儿栽了,还得从哪儿捡回来。那个副市长堂弟很忙,只和他匆匆一见,也没有表什么态,不置可否地说了句,你不也会打井么,再说打机井得水利部门批准,私人是不允许乱打机井的。刘得宝咂着副市长这句话,他品出其中的味道来了:对呀,我不就是那个批准的人么,村里就我最大,我管谁,谁敢乱打井?刘得宝似乎得了一把尚方宝剑一样高兴。到镇上割了几斤猪肉,买了一只羊腿和几瓶烧酒回来,他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回去好好喝几盅。村委有几个是他的铁杆,一个鼻孔里出气,村支书是个老好人,不管事,凡事都凭刘得宝主张,刘得宝他们几乎都快忘记了还有个村支书,他也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应该先和村支书打招呼一下。几个人一合计,没有不同意刘得宝意见的,于是就连夜广播,宣布了村委重要决定,私人打机井需经过村委同意并报批。那一晚,刘得宝喝得醉醺醺的,哼着小曲在村里游荡了一番。他还特地走到范水财的大院门口嗷唠了几嗓子,显示出他的心情是如何舒畅。范水财那边沉寂了下来,没见他来报批打机井的事情。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久,得水村的人发现,在远离村子的河滩上,多了一个碉堡状的取水口,刘得宝算是最后几个得知的村里人,那地方算是得水村外的地界,刘得宝闻讯,赶忙去实地看了看,发现这地方他管不着,不属他管的地面。几个工人还在继续码砖头倒水泥忙活着,刘得宝一问,果然是范水财干的事情,在这荒河滩上搞这么一个碉堡似的玩意儿做啥用呢?刘得宝一路上挠着头皮,直挠得头皮火辣辣地疼。没碰见范水财本人,也不见他家的侄子范波。刘得宝一脸的问号,回到家里。这刚舒坦没几天的心情又复杂了起来,仿佛怀揣了十几只猫似的。这范水财看来是跟他刘得宝铆上劲抬上杠了,这可咋办,那地方不属他管的,是村外荒滩野地。河滩上筑个这玩意儿做什么用的,先了解了解再说。一了解,是取水的水口,既是取水的,就得有大功率水泵,可这水取了往哪儿送呢?不久,一根根汽车轱辘粗细的水泥管子像蛇一样盘上山坡去,村子周围的山早就是秃子头顶了,光长草不见树,早几年林权改革,这几座山林发生过林权纠纷,各村的人都说是自己的地盘,乡镇几届领导出面调解都没能解决问题。后来,几个村的村民自行上山盗伐这些过去种下的林木,砍一棵树就少一棵,砍完了砍光了,大家也就不再争执了。于是那片山就荒了下来,一荒就是许多年,再没人来管过,山上只长草不长树了,即便是草,也有人来割了去,七零八落的,一地鸡毛。范水财的取水管就往那几座山而去。

大约过了两年,村长换届后的头一年,这一届村委里范水财得票仅次于刘得宝,范水财成为副村长兼村财会计,范波成为村团支书和党支部宣传委员。范家一下子进了两个人,而原先刘得宝的死党们却有三个因为年龄或者其他原因退出村委,一个是刘先荣,原村财会计,一个是郭宝光,村财出纳,一个是白水荣,村计生组组长。现在的出纳是范水财推荐的,村支书同意,当然刘得宝也同意的老实人陈宝柱。刘得宝感觉自己的势力越来越缩小了,甚至连村支书也不再完全放任他自作主张了。刘得宝这心情能好么?刘得宝越想越窝火,而此时,他的那个副市长堂弟已经作为干部交流往外地了。刘得宝感觉村支书突然从冬眠状态苏醒了过来,他不再是过去那个老好人了,凡事,得他点头批准才算数。刘得宝内心里不但窝火,还有点泄气了,刚好这一年,春夏连旱,旱情逼人。范水财似乎胸有成竹,一点也不着急。他承包的那几片山林,已经长出齐腰高的果树了,银杏和腰果树长得最为喜人,还有一片青枣林,葡萄园的藤蔓像一片浓郁的绿往外蔓延,逐渐覆盖了原先黄砬砬的山梁。刘得宝路过几次,闻得一片鸟语果香,这让他内心里五味杂陈,这范水财还真是有本事,这种黄砬山也能种出玩意儿来,不服还真是不行,他心里暗暗为范水财喊了一声好。

范水财让他的水财果林公司的员工们一起出动,开来了移动喷水车,一车一车地往山上的旱地里送水,然后临时埋设一条管道,从自家的取水口分水进田,田里的旱情迅速解决。这年秋后,范水财在村委会上提议,不种需水量大的水稻,改种矮种酿酒葡萄天山一号。村里的人都不同意,范水财说,你们算一笔账,现在这一亩田一年能收多少粮多少钱?一亩田需要花的人工,水费,化肥,农药和种子得多少。大家一算,这田根本就没赚,刚好保本。范水财说,如果种天山一号葡萄,一亩田至少能收700公斤葡萄,我们按一公斤葡萄4.8元收购,农药化肥我们出,村民只需要管好这些田里的葡萄,除了人工成本外,一切都由我范水财负责。每年一亩地还向村委缴纳一定的租金,这样,一亩地能够纯收入约三千元左右,粮食可向集市里购买,或者由水财果林公司代购,抵部分果款。给水全部由水财公司负责,村民还可以成为水财公司的职工,进厂上班。村民经过一算账,就完全同意了。可是,在村委讨论的时候,刘得宝坚决不同意,说这是保护耕地,耕地挪作他用,需经过乡镇甚至是县里的同意,粮食基地面积不能随便动。范水财未曾料想在这一点上卡壳了,范水财说,行,我们负责开拓另一块耕地来,以地易地,这样总行了吧。刘得宝说他做不了主,得问上边的。范水财说的以地易地并不是信口开河,他早就有打算在河岸边的荒滩上建立起一个生态立体农业园区。与果林山连成一片。这水稻还能搭架生长?刘得宝一脸的鄙夷,他打死也不肯相信,嗤,那算种么鬼水稻?打从盘古开天以来,就没有听说过水稻能够种在盆子里,还不需要泥土。刘得宝坚决不同意。那块得水村的风水宝田就只好继续种水稻了。范水财不再和刘得宝争。过不久,他的生态农业园区就开工建设了。外观像一个玻璃的透明大房子,一层层摞上去,远远看去,不知道里边是做甚的。好几次刘得宝摁捺不住好奇想去看个究竟,但自尊心让他打住了这样的想法。刘得宝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感觉自己渐渐已经失去了在得水村的说话能力。都因为这个范水财的存在,刘得宝不再处处惹风处处得宝了。

范水财的无土水稻种植成功了,连省里的电视台,报社记者都来了,还来了一批外地的领导,参观范水财的生态农业园后,赞不绝口,刘得宝陪同大大小小的领导和记者们来参观,因此,他终于有机会认真察看了范水财的农业园,也就是他说的那个玻璃棺材,刘得宝看得目瞪口呆,那水稻不但长得良好,甚至连一片黄叶子也没有,没有一穗瘪稻谷,也不见一个黑斑点,虫子更是连影子也没见着。水淋淋的稻子在巨大的长塑料水箱里长得美妙而滋壮,一穗穗像美术油画似的稻穗整齐排列,水箱里还供着氧气,养着鲜肥的鲤鱼。那稻米不但大而圆润,像玉似的,比泥地里打的稻谷和稻米漂亮多了,吃起来口感黏腻而清香。刘得宝无语了,剩下刘姥姥一样的神情看着范水财农业园里的一切。一个玻璃房子里能够种菜养鱼种水稻,种花种草,那花还能长在瓶子里……刘得宝很快就去县里开会了,会上讲话的就是范水财,在介绍经验呢。刘得宝病了,病得很沉重,他将门关了起来,谢绝探访。村里的工作就交给范水财主持。那块曾经争执过的得水村的最后宝地终于种上了天山一号酿酒葡萄,得水村似乎忘记了天旱对于他们的影响。而这后来几年,天旱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范水财说,葡萄喜欢旱天,地越旱葡萄种得越好,糖分就越高。得水村的一半村民都进了水财果林公司或者范氏生态农业园工作,他们的农业生涯离他们原先熟悉的一切越来越远,一切都变成了跟天气无关的事物。

刘得宝还去村部办公,但跟他聊天汇报工作的人越来越少了,终于,他闲成一个人,经常跼到墙根底下逮蚂蚱甩扑克,跟看门的老梁头甩扑克。刘得宝的儿子刘雄从外地回来了,刘雄一直在广东做生意,这突然回来让刘得宝很是意外。刘得宝便问他:你不做生意了?刘雄说咋不做了,我想做得更大些,我回来跟范叔签合同呢,想包销他的生态稻米和瓜果。刘得宝一听,眼前冒起了星星,他最近血压有点高。

“你跟他做生意?”

“咋了?我一直跟范叔做着生意呢,又不是现在才做。”

“不行,你不能跟他做生意,跟谁做也不能跟他!他可是你爸我的克星。”

“什么跟什么呀,什么克星,这年头只有利益,没有私仇。你老土啦,谁跟钱也不会有仇!”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做生意,又不是你做生意,我跟谁做那与你何干?”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刘雄的脸上。刘雄一气跑了,再也没回来。刘得宝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恨得咬牙切齿,这范水财,我跟你可没完!你竟敢让我儿子做你的马前卒?给你赚钱给你闯市场!?

生气过后,刘得宝的老伴也开导他,你干生气有个屁用啊,人家有本事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你有这脑子么?你生气你着急,你这是眼红,是嫉妒人家!有本事你也弄一个看看,你不让刘雄跟他做生意,你有本事也做一桩大事啊,别跟那山里的歪脖子树一样,长长不起,横横不开,弯也弯不下来,纯属废物一个!刘得宝一听废物二字,心里无名火起,下意识地扬起手,他老伴圆眼一睁:怎么着,你想抽我?!刘得宝结结实实地往自己的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啪——”

刘得宝已经很少去村委会了,老支书已经退下来了,他去年被提议提前退休。刘得宝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血压高的毛病加上头晕,他经常去的地方就是龙王庙。得水村什么都变了,道路,房子,甚至是人们的衣着。刘得宝似乎视而不见,他喜欢去龙王庙的原因就是那里聚集着一些跟他年龄相仿的老头老太太们。打牌,五堆四色,牙牌麻将,稀里哗啦,好不热闹。龙王爷高坐大殿宝座之上,一脸威严如昔。那袭衮龙袍几年没人更换了,落满了一层灰土。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多半不是来求雨的,求财求子甚至求婚姻的,刘得宝不知道龙王爷是否跟他一样不习惯这样的变化,完全失去了根本的龙王爷和龙王庙派上了新用场,成了老人活动中心,烧香上供的人不比原来,三猪三羊更是稀罕。现在没人来祈雨请龙神了,龙神只好改行当起了杂差。甚至成了孩子们玩乐哄笑的对象,有孩子爬上供座,在龙王爷身上爬过来爬过去,一点也不在乎龙王爷的感受,龙王爷表情依旧,看不出有什么羞愤或者恼怒。刘得宝看着龙王爷,龙王爷也老啦,背也驼腰也弯了,胡子也花白,眼睛也雾蒙蒙的,老态龙钟的龙王爷虽然威严地板着面孔,但没几个人像过去那样敬畏。刘得宝叹了一口气,唉,连龙神都失落了,何况是我刘得宝。唉——

刘得宝喜欢上了唱村戏,村里有一帮人喜欢唱戏,平日里无事,凑个热闹,逢年过节,在龙王庙前搭中唱戏,一唱就是好几天,连旬不断。刘得宝喜欢扮演的角色是一个神官,似乎是掌管丰收的神农,头上扮着一条五彩的霞巾,蟒袍紫带,粉白厚底皂官靴,鼻头上画一蒜头似的大白斑,丑角神的名号就是神农氏,刘得宝唱得挺来劲的。挎着的神仙袋里装着五谷,“咿呀呀——,世上谁知五谷物,艰难稼穑谁知我?……”扮龙神也是刘得宝喜欢的角色,那龙王爷一步一迈,方步招摇,一步一个鼓点,一步一个唱腔,那派头摆得个十足满当。龙王爷让一个小小哪吒欺侮来欺侮去,揭着龙鳞直喊饶命。刘得宝演到此处,不免气短心急,大汗淋漓了起来。

刘得宝中风了,那天走着走着,摔了一跤,就不省人事了。抢救过来,已经口不能言,光歪着嘴巴呀呀直叫,也不知道他是说甚事情。刘得宝淡出了得水村的视线。

刘得宝最后会说的一个字是水,声音含糊不清:水——水——水——,别人听起来像是邪——邪——邪——。

刘得宝的脸色暗淡了下去,得水村的人已经多半迁往十几里外的城里住了,这得水村几成空村,刘得宝的儿子刘雄几次回来想将父亲迁往城里,住康复医院,他死活不肯。他扭曲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嘴里还是含糊不清的水——水——水——,他老伴知道刘得宝想说的其实是范水财三个字,刘雄问,你说什么?邪——?邪?什么邪?刘得宝不再张嘴,他生气了。

刘得宝死的那天早上,下了厚厚的霜,得水村村道两旁结着厚厚的霜,一群孩子在逐着几条狗耍子。刘得宝躺在床上,眼睛失去神光,嘴巴张开着,还是那个造型,像平时他喜欢说的水——水——水——,他老伴的泪淌了下来,这死倔驴,到死也不肯服个输!

刘得宝服输了,他想说的是水么?或者,是他老伴误解了他的话。嘴定格在那个下厚霜的早晨。远处的山谷里,溪水失去了往日的喧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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