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个自由主义者是如何练成的?——读房伟《英雄时代》

2013-11-16

西湖 2013年3期
关键词:王梅王小波潘金莲

刘 涛

房伟以文学研究和文学评论闻名。他是70后著名评论家,是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一期客座研究员。他写过大量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论文,也出版过好几部专著,成绩卓著。

房伟非常推崇王小波,他写了国内第一部研究王小波的专著《文化悖论与文学创新:世纪末文化转型中的王小波研究》,也陆陆续续写下了几十篇研究王小波的论文。最近房伟正筹备写《王小波传》,奔波于四方,搜集资料,采访当事人,谒王小波墓,席不暇暖。近些年,房伟自觉担当起推动王小波研究的重任,不遗余力。除此之外,房伟还写了《英雄时代》(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年),这部长篇小说亦可视为他向王小波致敬之作。

房伟经历颇为丰富,大学毕业后先是工作于肉联厂,亲下车间操刀杀猪宰羊,成了专业屠夫;之后任某企业老总秘书,在文件和酒桌之间奔波。因对文学热爱,房伟最终回到高校读文学研究专业,毕业之后在高校讲授文学,后来成了名教授。此前,房伟一直从事文学创作,写小说,也有大量诗歌作品。后来,尽管以文学研究为业,但他于文学创作或许不能忘怀,亦或许一时技痒,于是写下了《英雄时代》这部长篇,供同行们研究。此书一出版即好评如潮,此后,房伟就既是著名文学评论家,亦是著名小说家了。

《英雄时代》以王小波式的笔法写了房伟的经历、感受、见闻和思考,篇名“英雄时代”或呼应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白银时代”等。英雄是房伟为救治这个时代开出的药方。《英雄时代》是两个文本的融合:一是“我”的现实经历,肉联厂的爱恨情仇;二是重写了《水浒》中潘金莲和武松的故事。若以王小波的作品为譬,《英雄时代》=《黄金时代》+《万寿寺》(或 《红拂夜奔》、《寻找无双》)。

《英雄时代》以大学毕业生刘建民和王梅在肉联厂的经历为主要内容,写“我”大学毕业,成为肉联厂工人,在车间操刀,后因与副厂长情人王梅恋爱,备受打击报复,不得已与王梅一同离开了肉联厂,自谋生路。“我”开肉铺,王梅作小学老师。刘建民本来有骑士梦,梦想着城堡、贵妇、骏马等,但他的梦却在现实的肉联厂中被绞得粉碎;“刮猪毛美女”王梅是外语学院学生,为了生存,不得不委曲求全,沦为副厂长的情人;老崔一直想考北大考古系,因怕领导批评,不得不将考古的书换上《肉食深加工理论与实践》的书皮……房伟说,他关心“国企改革背景下大学生的命运”,《英雄时代》确实通过几个典型人物将此写出,这一部分写得相当精彩。

于建嵘写过一本《安源实录》,由此书可以见出,五六十年代工人境遇极好,彼时他们确实是当家作主;但九十年代之后,工人境况急转直下,他们生活非常艰辛,由主人沦为了社会底层。按照常规叙述,中国的国企改革经历了三个阶段,1992年“南巡讲话”之后,国企改革加速,可能理顺了一些关系,但后果之一就是工人境遇迅速恶化。汪晖的文章《改制与中国工人阶级的历史命运 ——江苏通裕集团公司改制的调查报告》即是应此潮流而诞生。2004年,曹征路《那儿》发表之后,引起轩然大波,遂有关于“底层文学”的讨论。1997年,房伟大学毕业,进入肉联厂工作,恰在国企境况恶化之际。彼时,大学毕业生怀揣理想进入日见疲敝的国企,梦想与现实反差之大可想而知,真如《英雄时代》所写,可背诵莎士比亚剧作的、有浓厚小资情调的、喜欢林黛玉的王梅却不得不在车间刮着猪毛。

1956年,王蒙在“双百方针”的鼓舞下,写出了《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写了林震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诸多不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写的是官僚主义问题,这是五十年代的重要问题,故这篇小说在当时颇得毛泽东欣赏,因与毛泽东反对官僚主义的想法契合。房伟的《英雄时代》写国企问题,具体是写大学毕业生进入国企之后的遭遇和境况。大学毕业生林震在组织部所遭遇的是官僚主义问题,大学毕业生刘建民在肉联厂所遭遇的是艰苦的工作、恶劣的生活条件与领导的欺辱。在一篇介绍《英雄时代》的文章中,房伟讲述了好几个进入国企的大学生的遭遇:“房伟告诉本刊记者,有一对情侣,浙江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镇上一家机电制修厂。男生学历高,人又灵活,很快当了办公室主任。一次厂长喝醉酒,把他的女朋友强奸了,为息事宁人,许诺提拔他为副厂长,他只好忍气吞声。一年后国企改革,他被买断工龄,下岗了,女朋友却早已成了厂长的情人。‘他走的时候把厂长办公室玻璃砸了,哭得一塌糊涂,下岗后在街上卖程控电话机。’还有一个女同学,懂好几国外语,外号‘外国人’,毕业后被分到莱州湾养虾,养不出虾就没工资。周围十里地没有人,白毛风整天整夜地刮。冬天刮大风,小屋里断电,女孩买了四个收音机,把门顶上,披着被子,心惊胆战地挨过一个个夜晚。‘后来这个女生失踪了,我们同学聚会就少她,有人说去了东莞打工,有人说当了卖淫小姐,有人说死了……’。”读罢此段,真令人叹息。九十年代工人不再是荣耀的职业,小型国企不再是洞天福地。彼时进入国企的部分大学生很多成了伤心之人,发生了很多伤心之事。有人开猪肉铺,有的卖程控电话,有人作了有权势者的情人,有人不知所终。房伟后来通过考研,离开了工厂,走进了高校。但房伟在国企身之所历,耳之所闻,目之所睹,种种情景,诸般感受,或都不会轻易忘记;《英雄时代》以回忆开始叙事,主人公刘建民常常在夜半梦醒时忆起肉联厂往事,可见一斑。《英雄时代》是一部伤心之书,房伟写出了九十年代进入国企工作的部分大学生的伤心事,写了他们的遭遇和命运。《英雄时代》为这一群体立了像,让他们浮出了历史地表,让国人知道曾经有这么一群人,有这么多的伤心之事。

《英雄时代》通过“我”的经历,也写出了九十年代部分国企的处境、工人的心态、干群关系、企业与地方的关系等,精彩迭出。肉联厂这个昔日辉煌的国企最后破产,企业被收购,工人们下岗,凄凄惨惨。昔日主持工作的副厂长,摇身一变成为私营企业主,作威作福;国有企业成了他的私人财产,国有资产流失触目惊心。小说对企业与地方关系的描写也非常精彩:副厂长率领职工与村民大战,二妞的哥哥率领村民与职工大战等,以小见大,或可由此了解九十年代国企和所在地方的关系,工人和农民的关系。小说写道:“老乡们很快向我们发动了新的攻击。他们有的向我们投掷石块,有的向我们丢干牛粪,有的妇女扯住几个小伙子的手往裆里按,一边杀猪般狂喊:‘快来人呀,公家人耍流氓了!’还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在大人的唆使下向副厂长的沃尔沃小汽车尿尿……”

《英雄时代》中还有一个亚文本所占篇幅甚多,甚至喧宾夺主。刘建民操刀杀猪之余,写了一部小说《打虎记》,重述潘金莲和武松的故事。房伟“故事新编”的灵感或得诸王小波的《万寿寺》、《红拂夜奔》、《寻找无双》等。 王小波的作品在时间中有三个向度:一、写当下,譬如《黄金时代》、《革命时期的爱情》等;二、写未来,譬如《白银时代》、《2015》、《未来世界》等,这些作品模仿《1984》的痕迹较重;三、写古代的人事,譬如《万寿寺》、《红拂夜奔》、《寻找无双》等。当然,王小波表面上是写过去和未来,其实都是写当下,为避时讳,借古代和未来言之。王小波经历了文革,又经历了八十年代末的事,或对时事极度悲观,故看过去觉不堪,看未来亦觉渺茫。王小波借古代言当下,借古人言今人,房伟亦是如此。

房伟在《英雄时代》后记中说:“在施耐庵和兰陵笑笑生的笔下,潘金莲和武松,是伦理道德意义上的英雄和淫妇。而欧阳予倩和魏明伦,都在给潘金莲翻案上做文章,他们笔下的潘金莲,都是启蒙意义上的‘繁漪’式的人物,是在封建黑暗下反抗的绝望妇女形象;到了李冯和阎连科笔下,他们从解构主义的态度出发,解构英雄传奇的宏大叙事色彩。而一些网上作品消费主义的窥视欲色彩很重,注重发掘其作为‘淫妇’和‘英雄’的消费符号的作用。”现当代以来,重写潘金莲者多矣,房伟对他们的作品一一作了定位,虽寥寥几笔,但极见功力。那么,房伟笔下的潘金莲和武松如何呢?房伟遵循了《水浒传》的大体情节,武松打了虎,武大死了,潘金莲死了,武松杀了西门庆。但《水浒传》的逻辑在《打虎记》中全部被置换掉了。原来武松和潘金莲早已相恋,只是因缘际会,二人走散,潘金莲嫁于武大,成了武松的嫂子;潘金莲也未与西门庆通奸,通奸云云只是流言而已。潘金莲不再是淫妇,而是“一个风姿绰约的侠女,一个敢说敢做、性格刚毅勇敢的女英雄,一个敢于跨越伦理对妇女束缚的光彩流溢的个性解放的真女人。”自现代以来,随着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等观念的流行,潘金莲的形象逐渐变化,越来越具有正面的意义,甚至成了个性解放的先驱,《英雄时代》中的潘金莲形象完全颠覆了《水浒传》中潘金莲的形象,正是这一潮流的延续。武松的形象也有变化,房伟说:“武松不是一个以道德杀人的黑社会分子,一个为官方做打手和帮凶的都头和监牢‘大哥’,而是一个浪漫多情的武林高手,一个善良而不走运的民间英雄,一个立于体制之外的个人主义英雄,一个不甘束缚、不相信谎言的人格高贵的骑士,一个向往自由与冒险的行吟诗人。”房伟赞扬武松的话,听来颇觉熟悉,“个人主义英雄”、“人格高贵的骑士”、“行吟诗人”云云都是王小波去世之后世人表扬他的话,大多出自李银河、许纪霖、朱学勤等人。看一个人是否表扬别人,如何去表扬别人,以及表扬了什么,被表扬者未必能够见出,但表扬者却可以显出基本轮廓。此处若是房伟有意为之,那可见其用心;若未必有意,那么更能见出房伟的潜意识。

王小波在九十年代的崛起,大致是自由主义思潮推波助澜所致。尤其在他去世之后,自由主义思潮借王小波表达自己。房伟笔下的武松和潘金莲成了自由主义者,他们身上有王小波的影子,其共同特征是反体制、张扬个性、向往自由等,《英雄时代》之所以有两个文本,原因在此。刘建民在肉联厂;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住着老鼠横行的宿舍;忍受着副厂长的欺压;他的骑士梦想、城堡、贵妇等逐渐破灭,但他却在写一部小说,写武松和潘金莲的故事。在现实工作环境中,刘建民备受打击和凌辱,因此他对这个工厂充满了恶感,甚至仇恨。刘建民和王梅离开肉联厂之际,小说如此写道:“我们加快脚步走出了厂门,把厂子丢在了脑后。猛地,我们一起停下来,拉着手冲着食品厂的方向喊着:‘×你妈!永别了,混蛋们!’”刘建民和王梅对工厂的厌恶可见一斑。刘建民所写的小说相当于他的白日梦,他将自己对未来的梦想、对爱情的憧憬、对工厂的怨恨等情绪都投射到武松和潘金莲身上。《英雄时代》中刘建民的故事当然是刘建民的故事,但武松和潘金莲的故事其实也是刘建民的故事。工厂中的刘建民相当于其肉身,武松和潘金莲则相当于其灵魂,唯有将二者合观,方能全面理解刘建民和他的处境。两个文本一古一今,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息息相关。刘建民毕业后栖身肉联厂车间,挥刀砍猪,受领导欺辱,其心中的屈辱感肯定甚深,试图反抗的愿望肯定很迫切;又因为刘建民上过大学,经过诸多现代观念的启蒙,因此他的反抗不仅是自发地损毁工具,而且有一套理论。然而奈何,刘建民挥起了刀,却不得不放下,他只好在现实中老老实实地杀猪,在白日梦中才能风风光光地打虎。房伟如此安排小说,或亦为了避时讳,所以才用心良苦,将一部小说分成了两个部分。因为放下刀子才有利于社会的稳定,所以现实中的刘建民,放下了屠刀,忍气吞声;举起刀子会破坏社会安定和团结的局面,因此这部分只好交由故人武松去做,打虎,杀西门庆,酣畅淋漓。

大学毕业生刘建民们先是痛恨具体的工厂和具体的人,这种情绪逐渐增强,不断扩大,最终会追溯原因到体制。于是,武松和潘金莲被解读为敢于反抗体制的英雄,他们被王小波化了。我生也晚,2000年读大学之后才开始阅读王小波的作品,一直困惑王小波在九十年代末为什么会受到如此众多青年人的青睐和追捧。通过读房伟兄的长篇小说《英雄时代》,通过他所塑造的主要人物刘建民,我终于略懂了一二。左翼与右翼尽管互相批评,甚至势不两立,但其实他们有共识,就是同对当前体制持批评态度;只是二者解决方案不同,征引的资源亦不同而已。九十年代,中国社会阶层大分化,大学生们毕业后沦为屌丝,昔日为作国家主人的工人们和农民们沦为了社会底层,他们在立场上也有所分化,部分站到了左翼一边,部分站到了右翼一边。所以,《英雄时代》中的刘建民站到了右翼一边,反体制,崇尚自由;曹征路的《那儿》同样写国企改革和下岗工人,而被左翼解读,成为了底层文学的代表作。

①参见《房伟:英雄时代没有英雄》,http://www.qlweekly.com/Style/Culture/201208/186619.html

猜你喜欢

王梅王小波潘金莲
GLOBAL SOLUTIONS TO A 3D AXISYMMETRIC COMPRESSIBLE NAVIER-STOKES SYSTEMWITH DENSITY-DEPENDENT VISCOSITY*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如果武大郎没有错过潘金莲的排卵期
王小波 你好哇,李银河
Application of binding theory for seepage of viscoelastic fluid in a variable diameter capillary*
“炒掉”出轨法国教授老公:有种中国爱情叫宁折不弯
对人性的重新审视与反思:论荒诞川剧《潘金莲》
On the Reciting Teaching of Grade 3in Rural Senior High School
浪漫王小波
潘金莲幻想一对一的情爱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