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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16夏烁

西湖 2013年3期
关键词:公墓墓碑事情

铁丝网南面,学校宿舍熄灯了,北面,四层的旧楼里,投在二楼房间里的光,一下暗了。

夜终于现出空荡荡的样子来。

电视上,新闻节目主持人开始整理桌上的稿件。接下去,会有穿着超短裙的女孩叫卖各种他永远用不上的东西。这几天,他已经搞明白了那是些什么。其中有些东西让他吃惊,比如各种各样的枕头——藏着草药的枕头,根据人体构造学研制的枕头,会震动还会播放音乐的枕头,它们让睡觉成了一件复杂的事情。此刻,他又一次希望自己不要看着这些过分耀眼的画面等待入眠。他伸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里面的白色小药瓶。今晚吃一片,他刚才看新闻的时候想好的。随后,他关掉电视机,侧身躺下,右脸贴在荞麦枕头上,为自己掖好被子。

闭上眼睛时,他知道,像前几天一样,他得抵抗一样东西,但他同时抗拒着去想他要抵抗什么。他得赶快睡着。他一直觉得睡觉是最幸福的事情,它给人以在烦扰和不幸中喘息,以及理直气壮地对任何人事不管不顾的机会。但这时,那件事就这么钻了进来,从空荡荡的夜的某个角落,仿佛在他想着睡觉的幸福时,防御的大网一下子自动收拢,它,便蹿进来,绕着他转起了圈,直到他不知不觉地放弃了一切抵抗,对它全心全意。从哪里开始呢,又是无法可想的老一套。

坟——她说这个字时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她好像拿出了全部的力气,但她无法握紧拳头来表现,她只能努力撑开嘴巴,皱紧五官直到眯起眼睛,然后,她飞快说出了那两个字——

坟墓。

能问问她吗?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了。他感觉到了头脑和身体的倦怠,此刻他愿意把这个难题给她。问她——你说是给你买单人的墓呢,还是把我的也一块儿买了?就坚定地把这作为今天的结论吧。飞快地,就像妻子吐出那两个字似的,他成功地睡着了。尽管对药物的依赖性逐日加深也是他的心病之一,但睡着时,他忘了这一切。

有时醒来后,他会发现自己刚刚在梦里还缺乏逻辑地翻来覆去想着些难以解决的问题;有时他会因为一个好梦而感到沮丧,因为做这样的梦说明他有着不切实际的希望;有时,就像这一次,醒来的瞬间,他感觉到的是连自己都排除在外的空白。然后他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安静的校园里有几个年轻的声音,睡得不错,足球场的草坪上还沾着露水,但一两秒钟过后,他凭借睡眠抛开的一切又回来了。

他不会去问她。

起床洗漱后,他整理了床铺,洗掉了昨天换下的衣服。他尽量把事情做得一丝不苟。她被抢救过来住院以后,他倒是空闲了下来。陪护守在医院里,她的儿女——也就是他的继子继女——轮流去照顾她,继子对他说:“叔叔,我们会管好妈妈的,你照顾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拿热气腾腾的毛巾擦拭他母亲的身体。是个孝子,他垂着两只手站在床边想着。床上的那个人,现在似乎只是他们的妈妈,没有别的了。在她坐进轮椅,靠他和保姆的照顾,在他们的老房子里每天午饭后听他读一次报,如此生活了十七年之后,她躺进了病床里,一动不动地等待死亡,并且又彻底变回了他们的妈妈。

他晾好了衣服,整个上午就不剩没做的什么事情了。站在阳台上,他朝对面学校的操场看过去,有个老师正带着学生踢球,他不懂足球,但愿意站一会儿,看一看。这块地原来也是一片墓地吧,他听说过,但他也知道,人们总是说这个学校,那个小区……原来是一块墓地,好像这个小城以前就是个巨大的墓场。而现在,它们为活人存在着。他觉得自己活到这个岁数也不再对墓地和死人感到忌讳了,回顾以前的几十年,在他心里留下清晰印记的不过是些生生死死。是的,死亡真是件太过平常的事情。

现在他似乎不该这么想。

望着大块绿地上几个跑动的人影。他脑中又一次浮现出亡妻的墓。她死了四十多年了,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再为她做些什么,也没有过问她的娘家人。在她的尸骨之上,是否也有人尽情地摆动着四肢?后来到底怎样了,他不知道,所以他现在无从想象,那块孤独的墓碑周围,是怎样的场景。那块墓碑也早没有了吧,但四十几年前,她下葬时,是在那里的,竖在她娘家村庄附近的树林里,和其他墓碑一起。

而后他继续活着,除了那个由他母亲带大的女儿之外,他和死掉的妻子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了。现在,他的第二个妻子也要死了。突然,在耀眼的日光里,他觉得夫妻是最脆弱的亲人关系。

他知道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场大悲伤,但现在,他很坦然,很久以前,他们就准备好了。

但是,那块墓地……

他换上了外套,他要去趟公墓。

公交车上没人让座。有个站着的全身热腾腾的男青年尽力给他挪了点地方,他笑着对他点点头表示感激,并抓紧头上的拉环。到了下一站,又有几个老人颤巍巍地上来。他们在这拥挤的长方形铁皮箱子里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迫切地抓住可以让他们保持岌岌可危的平衡的最近的地方。对于此刻自己的险情,他们觉得最该做,也是他们最想做到的,是沉默。有时,几个老太太一起上来,来不及安顿好自己在车开动的一刹那,互相拉住彼此的胳膊和衣角,想要收回那声猝不及防的“哦哟”,站稳之后,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定是笑出声的,要让别人知道她在笑自己。

在人多的时候,“那个好的司机”会忍耐着(他觉得他心里也是不高兴的),等他们手脚并用上车找好位置,等着他们在车停稳以后缓缓站起来,缓缓走到车门口再缓缓下车。人少的时候,如果他们在车快要到站时站起来,“那个好的司机”还会关照他们不要急,先坐下。“那些坏的司机”,在人多的时候,尤其是在老太婆们和学生们挤在一起去烧早香的那几天,总要抓住身旁一个“人真多啊”的感叹开始大声抱怨:

——这条线路老人最多了,初一十五你早晨最好不要搭这班车。

——我今天肯定又跑不满了,你看看上车下车这点时间,急死。

——他们平时没有事情也老是坐车,他们有老年卡的,一块钱也不用出。呵,有几个,走都走不动了!

这样的时候,他们沉默着,像是一群犯了错误,但有自知之明的孩子。

后天才是清明,但来公墓祭拜的人不少一星期前,在和女儿说到买墓地的事情时,他竟把公墓说成了公园。女儿对这个口误有些大惊小怪,她大概老在担心他脑子会不会坏掉吧。但他自己觉得这个口误还有些道理,他不是都到烈士陵园里去早锻炼的吗?现在,这些前来踏青的人们,不也让这里有了点公园里的热闹气氛吗?几个装点得花花绿绿的墓碑排在一起,让人觉得,在这里,清明确实是个节日。

那天,女儿没有多说什么,继母的事情她管不上。毕业找到工作后,她每星期来看他们一次。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已经瘫痪了,只能在她进门和出门的时候冲她笑笑。有时候他想,要是妻子没有瘫痪,如何处理这个关系就会是个难题。把女儿放在他母亲那里管养就是妻子的意思。当然,如果可以,他选择妻子的健康,就像他也愿意出那一块的车票钱一样。

妻子住院以后,他送走了家里的保姆。女儿经常给他送些好菜来,并帮他做掉一些家务。他很庆幸女儿没有多说什么,他怕女儿会问起那个一直纠缠着他的问题,“那是买双人墓还是单人墓?”也是,女儿怎么能和他提起他的死呢。但决定告诉她买墓的事的那天晚上,他几乎整夜没睡。他总想着十几年前,女儿在结婚的前几天突然问他:妈妈的墓在哪里。他却答不上来。“好像迁过一次坟,但都是她娘家人弄的……”在女儿面前,这个回答对他多么不利。但他更不能说,也许已经没有了吧。女儿仿佛早就知道他的答案,只是需要再证明一下似的,扭过头就做别的事情去了。

现在他要给第二任妻子买墓,他想起了祥林嫂,作为活下来的那个人,他们同样焦虑地陷在相似的处境中。但他倒不是怕被阎罗王锯开——他不大相信有地狱和来世,但出于一种谨慎起见的敬畏,他也没对谁明确地说过自己的观点——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担心女儿会怎么想。但想起她每到清明时故意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漠,他就不敢主动开口询问她的意见。他担心的是一次爆发,一次清算。他还担心着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万一这世上真有灵魂呢?他无法在死之前给这些永远的难题下个定论。如果她还能看到呢?如果她成了一个游魂,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遗弃了,而且,这次是在平等的死的世界里。他压抑着自己的决断力,他希望自己被命运之类的东西赶着往前走,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而做出决定。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把一切都推掉了。

对,他不信有地狱和来世,但他相信命运,当他第一次说出“这都是命里定好的”这样的话时,他才发现奋斗或者挣扎的岁月已经过去了,他生命中发生了那么多无法预料和改变的事情,只能把它们推给命运。

他很疑惑,在这几十年里,这片公墓是怎么容下源源不断的死人的。公墓办公中心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在柜台前摆弄着电脑,和其他几个职工一样没穿制服。在礼貌而耐心地等他开口说出 “要给家里人买块墓”后,这个年轻人把一张标示着墓型和价位的单子郑重地放到他的面前,关照他“选一下墓型”。他穿着白色衬衫,袖口的纽扣是解开的,和其他年轻人一样轻松随意。但面对一个“死者家属”时,他的态度非常职业,带着不着任何感情色彩的温和。

正当他看着单子,把“豪华”及“豪华”以上档次的墓型排除考虑范围时,他看到年轻人粗糙却干净的食指点到了单子的前几排上,他听到他说:“单人墓现在很紧缺。”年轻人犹豫了一小会儿,用更加确定的语气告诉他:“现在预定不到单人墓。”

这里快要住不下更多的人了,他的忧虑被证实了。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年轻人脸上训练有素的职业表情终于被欲言又止的尴尬所取代。“有人包了。”在他身后闲着绣十字绣女人开了口。另一个女人坐在她对面,烫着和她相似的蓬松短卷发,冷笑着应和了一声,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游戏正在激烈地进行着。在她们对那个购墓者的背景以及公墓处主任收了他什么好处的猜测和辩论中,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件他闻所未闻的事情——炒墓。玩游戏的女人又问绣十字绣的那个:“你说他为什么都定单人墓?”“你想啊,现在癌症啊车祸啊这么多,你以为我们要是现在就死了,老公还会买个双人墓等着跟我们葬在一起啊?”提问的女人猛地移动鼠标,化解了一个险情,留下一片沉默,也许是对同事的回答的肯定。年轻人抓住这阵沉默问他:“需要哪种墓型?”他点了点单子上的普通双人墓。

他拿着遥控器在各个台转了一圈。在对着电视这个东西快二十年之后,他开始觉出它的坏处,可他总是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把它关掉。在轻柔的音乐里,转着圈的镜头从各种角度拍摄着假装睡着的男模特。他面带微笑地侧躺着,脑袋和脖子十分贴合地放在那个等待出售的枕头上。他在心里批判这种拙劣的表现方式,只有浮动在幻想的心潮里的做梦人才会带着这样的笑意。安然入睡的人的脸上应该是没有表情的。他羡慕那样的人。

原本,他期待坟墓的事情定下来之后,自己可以睡几个好觉,至少可以不再依靠安眠药。但是,他没能回到那种不很安稳却也足够的睡眠中去。

电视机里的姑娘兴奋地报着枕头的优惠价,对这种虚伪,他早有了清醒的认识。但在那个姑娘皱起眉头强装关怀,警告人们欠缺良好睡眠会带来的危害时,他还是害怕了。他对身体健康这件事过分在意,有时连女儿都要笑他。事实是,他怕死,每次清楚地意识到这点时,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在充满了各种死亡机会的世界里幸存了下来,活到现在,现在他还应该怕死吗?死亡不该总是别人的事情,世界为什么非要分给他占有健康生命的幸运呢?即使要看着比自己少了那么点运气的人逐一离开,他仍旧希望继续幸存下去吗?他感觉到自己心里的答案总是那么确定,是啊,他想要活下去。一下子,他觉得她们的死,都是他的过错。

他关了电视机。这种时候,黑夜能及时给他提供静谧的怀抱。他躺下,闭上眼睛,希望一切能够平息。

他想知道她还想不想活,或者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死的。前几年她就说想死,特别是到了夏天,她因为褥疮而咬牙切齿,他记得她含混地说过“让我死”。最近,他总是想起她说这话时的声音,还有那张怨怒的脸。可是,在他心里,他觉得人总是想活的。他见过几个慢慢死去的人,包括那些笃信来世的人。在最后那段日子里,他只感觉到他们身上那种因绝望而生的痛苦——他给病危的父亲喂药,用调羹把药汤送到他嘴里,但他咽不下去,药汤又从无力闭上的嘴唇间流了出来,父亲竟哭了哭得那么可怜。

亡妻那张忧伤的脸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以前他尽量避免同时想到她们两个人,因为他无法选定自己的身份。但最近他常常在想到一个的同时,也想起另一个。那张过分瘦弱、颧骨突出的脸上,嵌着一对总是低垂着的眼睛。可后来,那双眼睛也越来越失神了。在他的脑海里她还是一头齐耳的黑发,有时候他觉得并不是她死了太多年,而是她死后,他还依然活着,活了那么多年,直到现在,他还活着,然而……连另一个她,也要死了。

她想活,但她却要死了,他没法承受这样的念头。她知道自己将会被夺走生的希望,被一把推进生的背后那个她无从知晓的空寂无边的死的暗夜——相信后世!相信后世便可以推翻这一切——然后,她就没有任何机会了她不能再感觉,即使她现在感觉到的是长卧病床的痛苦,但她也还能感觉到一天中日光的变化,感觉到自己……但死,那里连虚无都没有而她无法动弹、无法出声躺在床上时,是否会情不自禁一遍遍地悉心体味这些呢……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感受自己离那天越来越近,就算她能手舞足蹈,也无法将它挡开。他哭出了声,一阵短促、无助的呻吟,他在这种痛苦中没处躲藏。但它也彻底压垮了他的精神,他睡着了。

一早他去了医院。病房里,陪护正吃着早饭和隔壁病床的阿姨聊天,看他进来就放下饭盆想要做点什么。他叫她“吃吧”,自己拿了张凳子坐到病床前。他无法从妻子脸上读出些什么,她就像是在沉沉的梦里。在家里时,他们还每天把她抱到轮椅上去,他会推她出去走走瘫痪之前,她和邻居相处得并不好,她有时还有点蛮横。但后来,她带着粗鄙的微笑出现在那群坐在破烂沙发里晒太阳的邻居面前时,不少人倒开始跟她说话。他们总是一边提问,一边就替她回答了,她也总是报以微笑。有时他疑惑,她瘫痪的身体里面,头脑到底退化到了什么地步。但无所谓,她不再需要聪明了。她现在躺在那里的样子,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变化,身上也很干净,没什么味道。但墓碑上要用她瘫痪以前拍的照片,突然他想起这件事。那张照片是她四十岁时拍的,她胖,笑的时候,脸庞就更半满了,照相师傅说她福相,她微卷的头发总是剪得很短。她眼睛大,鼻梁挺,很有英气。不管她曾经多么凶悍,或者多么虚弱,过了几年后,大家也许都只记得她那张笑脸了。

而他现在想起亡妻时,只会想起那张哀伤的脸,多么不公平。那本来就是死的先兆吧,他却没有看出来,他后悔吗?她死后,在家人的怨叹中,他也想着这个事情。他的妻子自杀了,他应该后悔娶了她吗?他仍然能从记忆中那张暗藏着阴影的脸上看出清秀。他母亲一开始也喜欢她的顺从少言。哀伤是她唯一的反抗,他也对她很满意——现在电视里的那些激烈的感情戏让他反感,在戏里,感情似乎就是为了毁灭生活而存在的,他所知道的,只是生活实际带来的好感,但他并不觉得那就太过单薄无味——但后来,他渐渐被她的沉默触怒了。怀孕的时候,她依然低着头,处处小心翼翼。有时候他分明看到她脸上的惊恐,但她不愿说出来。甚至,在夜里,他听到她的哭泣,但她只说自己在做梦。每天早晨,他凭着新的希望让自己对她再热情些,耐心些,但最后又总是带着不解和愠怒睡去。但他在等待,等待孩子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变化,也许母爱能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和防备。是女孩,他的母亲也只说都好都好。可她竟然彻底不开口说话了。他回家,看见她趴在桌上痛哭,同样哭哭啼啼的孩子被远远地放在一边。这个孩子,她也怕。邻居和亲戚也渐渐认定她是“傻”了。他只好求母亲把孩子带去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这样,他没有做错什么。他有时候问她为什么,但她已经不说话了。如果是现在,他会带她去医院,但那个时候,他确实觉得她害了他,他只希望生活正常,但面对那混乱的一切,他束手无策。

而看到她直挺挺地吊在横梁下的那一刻,他就全无怨恨了,有谁比死的那个人更可怜呢?现在他也老了,他觉得自己度过了平静的一生,可站上椅子,独自把一个已经冷了的身体扛下来的也正是他呀。不管她沉默或者痴傻,他只是把它们当做平常日子里那些无法避免的烦恼——是受罪,信了耶稣的姐姐告诉他,因为我们有罪——可她偏用死来告诉他,那是灾难。但对于活着的人,活着就得受着。现在他坐在另一个将要死去的妻子身边,觉得他这一辈子日子过得平静极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后悔,他也从来没觉得后悔,他的妻子死了,那是他们共同的命运。然后他和她分开,因为她已有归宿,死亡里没有来自生活和生命的压力,他觉得她不必再害怕。而他要慢慢等着,还好死亡也是他的归宿。

可她在哪里呢,不知是先没有了生者的惦念,还是先没有了墓碑,他需要表现出愧疚吗?对她或者对女儿,如果仅为了自己求得宽容而愧疚,那于她是没有意义的。他还记得,她死时,她的娘家人并没有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大闹一场,而是带着一种微妙的恭顺。她下葬的那天,她母亲过来跟他讲:“苦了你了。”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今天,他想起那时他们努力表现出的愧疚,才更觉得她的可怜。

她继续睡着,陪护说她昨天也只醒了一小会儿。他希望她能在睡眠中离开,毕竟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哦,要是她醒来,他会告诉她,坟墓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她还健康的时候,曾说过死便是结束了,她看不起那些迷信的老太太。但在拖沓的十几年生命中,也许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对死感到不安,她最终还是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安慰。坐在她身边,他知道自己的死也是早晚的事,只是他们必须一个一个离开。此刻,他感到没有比死更私人的事情了,她们都在按自己的方式离开。她信,她便真的成了魂灵,他不信,她就没有了。在死的时候,总算可以各自离开,不管对谁都是件轻松的事情。他希望得到平静,现在他选择平静。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会随着心跳的停止而结束,整个的他,瞬间结束。当他的骨灰撒在老家的田野上时,他不会感觉到泥土的亲切和温润。

等他暂时从自己的世界中匀出点注意力,他才在周围那些毫无意义的嘈杂声中分辨出陪护跟人闲聊的声音,“做完这个我就回乡下老家了”,她回答隔壁床的老太太说。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别人再发问。“做完这个”,意思就是等他妻子死后,整个病房,包括他,都对此心照不宣。不是期待,他为自己辩驳。只是看着一个必将产生的结果到来,只是少了意外,全盘接受,毫无抵抗之意。他朝她的脸望去,猛然间发现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慌乱中,惭愧涌上了他的心头,仿佛她已目击了自己那冷酷的想法。他俯身对着她,他得知道她需要什么,尽量满足她。

她吃力地张开嘴,扭曲的脸上是他熟悉的挣扎。她又吐出那两个字,比之前更模糊了,但他听懂了,她说“坟墓”。“弄好了”,他说的时候尽量看着她,希望她能够感受到他是值得信赖的。

她歪着的脸舒展开来,笑了。

没有人在乎。

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又慢慢合上了,她呶着嘴,像个累了就睡去的小孩子。

只有他在这一站下车,稀稀拉拉的油菜花生在路的两旁,通向公墓的泥路上印着交错重叠的脚印和车辙,但除他之外,确实一个人也没有。他一眼就望到了道路尽头的公墓大门,这样的景象他几十年都没有见到过了。对于他来说,这里,应该有扫墓的人、摆摊的村民、交警共同挤在假花、鲜花、锡箔、冥币(他怎么也不相信印着阎罗王像的红色百元大钞到阴间真能管用)、尘土和行驶艰难的汽车中间。一辆载货摩托车从公墓开出来经过他身边,他想不出它去那里是干什么的。

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这个地方只被打扮了那么几天,祭品就成了恼人的垃圾,现在这里只有灰的墓碑和绿的松柏。踏进墓区时,他才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地方的孤立。作为一块区域,它的功能太单一,十分必要却又经常被忘记。公墓深处新扩建的墓区中,有人送葬。远远地,围成一圈的人群里似乎有嘤嘤的哭声。一个穿着白衣黑裤、戴了孝的中年男人俯身把骨灰盒放进墓穴中。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动作简洁而迅速。生死相隔,是多么容易的事情。等到他们走了,这里就只有墓碑与墓碑相伴了。不久之后,他和他的妻子也要分开,似乎也就那么简单,只是几站路的距离。

他找到了那天的年轻人,如果他还告诉他没有单人墓,那他就要拿出前几天的报纸,指给他看那条关于打击炒墓的新闻。他打定主意要做成这件事。他要把那天定的双人墓改成单人墓,但他还是因为自己将要提出一个“烦人的要求而表现得毕恭毕敬。

年轻人说了声“可以”,声音清晰,果断而轻巧,接着就找到了他定墓时的单子和电脑上的记录,实现了他这个重大的决定。

走出公墓办公中心,他径直走向大门,他知道自己身后,那些墓碑会继续安静地立着上面刻着一些曾经活过的人的名字,有他的亲戚、朋友和一些他听说过的人,大多数人他不认识。但他们都被这个镇上的生者们带到这里,整齐存放。他们仅仅作为墓碑,静默着。也许有一天,这里也会变成一所学校,反正,必然的有一天这里就不再是墓地了,那时会怎样呢和他无关吧,他决定回去就告诉女儿,让她把他的骨灰撒在家乡的田野上,相较这片死寂的灰色,田野多美好。刚才,那个年轻人关照他“提前两天预约下葬”,他“噢”地一声答应时,就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弄不清是为谁预备墓地了。他想象外面的世界经过发展颠覆,这里就又变了个模样。还有他的那块田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那个时候,作为灰烬,他们都是一样的。但这种平等,无法让他得到一点安慰。现在他只想快点走出这条小路,走到生者的地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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